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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江南

2017-10-18陈元武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徐渭江南

陈元武

笔墨江南

一想到江南,便会在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形:黛瓦白墙,马头墙,悠长而闲散的巷陌,墙上洇满了绿色的苔影,风雨漂洗得有些松脆的旧板门,精雕细琢的门楼、窗扉,幽暗的方窗里,偶尔飞出一群鸽子,一个人斜斜地探出头来张望一下,再掩上窗扉,轻轻的吱哑一下,一个世界从此闭上。而村落总是被无边的油菜花所簇拥着,村墟里外,笼着一层轻烟,似云非云,似雾非雾,而三两棵柳树总是曼妙地飘舞着柔如发丝的枝条,枝条上沾惹着似绿未绿的柳叶芽儿,一弯春水绕村而过,河边三两树桃花,绯红一片,片片落红,随风吹入村墟巷陌和款款流动的河水中,间或,在村外道上,走着一头耕牛,一个牧童骑着,隐隐约约的远山深树。这便是吴冠中笔下的水墨江南,明灰色的河中,走着一叶轻舟,乌色的篷,用兰竹笔一挑,那一泓凝重的墨痕从此洇透入宣纸,与错落高低的黛瓦高墙相呼应。水是石青调墨洇出来的,随着纸面的水渍渐渐扩散,一层层地洇染,纤细的水像一汪玉一样,在江南的滋润氛围里更添上一笔水灵,于是,江南人的形体也婉约,肤如凝脂,指如葇荑,声如乳莺,不经意间,听到的全是一片吴侬软语。江南的色调,即便在陈逸飞的西洋画笔调下,依然婉约妩媚,小桥流水,吹着洞箫的身穿绸缎旗袍的高挑江南女人,瓜子臉,杏眼樱桃口,发丝都柔软得像丝绸一样,紧贴着脑门边,结一篷漂亮的倭堕髻,那脑门光净,玉似的滋润,这是江南湿润的气候滋养出来的。

江南的山水,便多了些妩媚和灵秀,像黄公望式的山水,山形婉约轻灵,若不经意架设的风景,江南的水充盈于画面,在山水之间,是那些亭亭的松榛杂树,南派的画风,多半如此。唐伯虎的画里,梅树、松树,庭院和栏轩,都无一不透着江南的细润和妩媚。《水经注》里说,江南土薄水多,植物杂驳,而独乏巨树硕木。作者是北人,对南方并不是太了解,南方大山里多的是硕木巨树,楩楠文梓樟柯杉松栌栲,才是江南特色,不只是松柏槐榆才是苍苍巨木,黄公望《山水诀》:“南树带叶而秀,北树冬枯盘曲,南水丰盈,北水枯索,浅滩见石,高崖悬瀑,南水阔而江山低,各有不同。”他笔下的树秀而雅,江南秀润,树也长得苗条雅致。江南如《富春山居图》那样,平旷,遥远,悠然,从容不迫,即便是当他暮年手劲稍衰时,举起笔来点染勾勒,依然如此完美精到。江南就是这么个样子,浅浅的山浮在江流之侧,山形曲折婉转,高低错落,缺乏有惊心动魄的峭崖绝壁,那些树也是浅浅的随意一笔,倚侧多姿。赵孟頫也说,写树如篆,写石如隶。江南山水如此从容恬淡,于是众多的士子也才气勃发,明董其昌和清江南四王,都沿着黄公望的江南画路一路走来,直到石涛的出现。江南村落,像婺源,像徽州,像江浙,黛瓦白墙,杨柳依依,河流密布,小桥流水,舟楫如梭,在宽阔的河面上疾行如飞,那种婉约是深入到骨髓里的,江南人的生活,如同江南的四季一样,是慢节奏的,从容的,不为时光所动的,因此,江南人的性格变得如此细腻纤柔,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们激情澎湃,意气方遒,临河的街面,骑楼,面水的轩榭歌台,六角攒尖的亭阁,窄窄的小桥,圆圆的桥洞,尖而短的轻舟,柳丝缕缕垂下,帘栊之外,浮红流绿,光影憧憧,江南的曲折不仅是小巷,庭院里也是,小巷总是洁净,微湿,濡着一层轻雨,江南人走过去,撑着红红的油纸伞,江南女子苗条的腰扭着,步履款款,旗袍,绣履,江南的画面就是这么个样子。陈逸飞说,江南女子最能够代表中国女人的优雅和优美,而江南的丝绸旗袍则是这种优雅的集中点。

梦里,想到江南,还是浮红流绿,一片水光,小桥流水,巷陌曲折,窗外,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高高的马头墙上,一枝桃花伸出墙来,或者,还能够听到优雅的昆曲,丝竹悠扬,唱腔如糯。那就是经典的江南韵味,倘若在此时,响起一声莲花落的起子《点绛唇》,那就要了游荡在他乡的江南人的命了,那可是勾魂的声音。江南总是这么林林总总,点点片片。在画面之内,又在画面之外。隐去色彩的成分,还是吴冠中的笔墨江南,一支兰竹笔,伸向调色盘中,蘸着藤绿、石青,再兑点胭脂和墨色,霎然刷向纸卷,于是,江南就这么一点点凸显了,明晰了,那么勾人魂魄。

灰色的江南

江南的底色是青灰,在江浙水乡,凡是旧宅大院,瓦是青灰的,连砖头都是青灰色的,铺径的甬道,也是青灰色的浅火砖。江南旧式大袍,也是青灰色的地儿,粗大,宽厚绵实。于是江南的多半时候是灰着的,并渐渐沉入了时光的深处。现代的江南已经背离了传统的美学,不足一论,在一些远离城市的地方,江南依旧保持着灰色的简朴。当经过江南大地,在那些偏陬的村庄,远远地望见栉比的青灰瓦屋,幢幢连枢叠牖。高高的马头墙,洇着苔藓旧迹的粉墙。眼里便会湿润了,心头热热的。

若干年前,江南的行旅多是靠舟楫,因为,一条船,在江上浮着,江南便在船畔逐一呈现。张岱的《夜航船》里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多半也是他在乘夜航船时听来的。那时候,乘船旅行的人只有两种,一是士子,二是商人,短途的行客匆匆上船又匆匆下船。那时候,夜是纯粹的湛黑,如泼出去的一大盆墨汁,船舱里头,一灯如豆,酣睡者的梦呓此起彼伏,张岱在跟船上的乘客攀谈,跟船老大聊天。而书中内容决非下里巴人所能通晓的,比如墨、纸、音乐,风云、节气等项,纯张岱式的文字,因此,猜想,当时有一个同他一样的高人,也是前朝遗民,跟张岱一样落拓无羁,于是,旅行成为一种生活,在江南的水上漂着,随其行止。张岱一袭青灰布衣,扎着一顶皂方巾,在逼仄的船舱里,二人共酌,互为唱酬。那时候的江南的夜,便这么弥漫着青灰的书卷气。某年参观绍兴鲁迅旧居,在院墙外,感觉到的是那种江南式的玄白,青灰质地,鲁迅的童年和少年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在青灰色的江南儒雅里生长,他的文字便带着江南的水气,虽然后来的杂文颇为犀利,但总体上,鲁迅还是江南绍兴师爷式的脾气,骂人也是不直接带脏字的。江南的士人不乏有些脾气的,但跟他们温驯的文化基因相比,这些并不算是顶尖的坏脾气。一个北方人在江南的街上听两人吵架,吴侬软语的,以为是在商量什么事情,不像北方人吵架,抡起砖头就拍下去,不花了对方的脸不算完,哪有像江南人这样吵架的?江南的青灰底子还是儒雅的,像昆曲,在江南,曼妙婉约,丝竹管弦,无不尽其极致,到了北方,音调全变了,要么高亢激昂,要么音色铿锵,关西大汉执牙板唱大江东去。江南的音调却从来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地,一个起子能够在半空中旋转许多来回,江南的音色也是青灰的,调子素雅,一把琵琶,一把月胡,一支笛子,吹着弹着,那江南的水就淙淙地漫过耳际了,正因为性情恬淡,江南人的生活才如此婉尔,他们会在螺蛳壳里做一场道场,纤细得像蚕丝,透明而有着不同寻常的韧劲儿。endprint

在浙江许多地方,旧式的庭院有着古典的结构,他们曾经风行扎染,蓝地白花,或者白地蓝花,青花布头成为农村妇人们的头帕、围巾和肩上背着的香囊。青花瓷也是江南人的发明,素净的白玉瓷上,点上青花釉料,经过一番烈焰,那种蓝得勾魂的青色图案就刹那间迷倒了中国人和外国人。江南在一片青灰色调里氤氲着,仿佛一支旧曲,从笛孔里吹出,在指尖底下撩拨,音声颤动,弥漫开去。在网师园和拙政园里看到的一切,除了旧色的黛外,就是这种深沉的青灰质地。梅花窗上的青石雕饰,那一砖一瓦,无不透着这种江南式的灵秀和内敛。看那些旧上海影片,女主角往往也是一袭青衣,扎着素雅的辫子,黑色的筒裙和黑布鞋,那女子越看越美得动人。素雅之外,是无限的可能。像江南的色彩,繁冗多姿,因此,视觉疲劳了,素一点吧,于是青灰色的江南里,各各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美丽故事。直到春天到来,这个故事便不可掩饰地传开了,到处泛滥。

有个喜欢绘画的朋友,画室布置成青灰的色调。几只古旧的陶罐里插着几枝腊梅,芽蕾饱满,他平常最喜欢穿一件印着篆字的唐装,青灰色的,看上去特别精神。这是艺术的底色,青灰色的画室里,似乎四处游荡着他的艺术灵魂。江南,豈是一个青灰了得!

浅唱低酌里的江南

江南人似乎喜欢吃和饮,还喜欢雅听,酒足饭饱之后,便要去听曲艺。江南人的酒量寻常不算高,却喜欢跟人喝上几盅,喝到脸涨如枣,满心欢喜地去了,摇晃着脑袋,哼着小曲儿,高高低低地乜乜而去。绍兴的黄酒出名,绍兴人喜欢喝黄酒,这是江南人的共性,酒量不高,浅酌即好。咸亨酒店里,四角的方桌,几只黑色的方凳,靠在酒柜旁边,喊一声,小二,上酒来。就有温好的一锡壶黄酒端上来,几样小菜,盐水花生,或者椒盐炒黄豆,再一碟茴香蚕豆,几个酱鸭翅或者别的什么。将酒倾将出来,满上小青花瓷酒盅,吧嗞吧嗞地品咂,似乎天地间再无事情了。

江南人喝尽兴了,上茶馆听书或者上小戏园听戏。说书人在茶馆里,也有唱莲花落和地方越剧折子戏的上茶馆里表演。说书人用方言说书,外乡人听得一头雾水,一个字也没听懂。当地人不时唱彩鼓掌,说的是传统的书段。折子戏也精彩,加上伴奏的,台上满是演员,台下也满是观众。江南方言多,只是音乐和唱腔多少带着神秘的通用语言,外乡人也能够听得个八九不离十。苏州评弹,昆曲,那是更高雅的雅听了,江南丝竹一响,远远十里八乡的人,倘若有得空闲,就纷纷赶了过来,凑到戏台跟前,痴迷地听唱观演。浅唱低酌的江南,自唐宋时便有了,那时候的江南富庶地,多少歌馆青楼,才子佳人,来来往往。唐诗里多了些婉约的江南水气,宋词里的江南便泛滥成灾了。“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那时候的江南,酒旗随风舞无际,曼妙柳絮散琼花,钗头,鬓边,梅花妆,翠幄金帷,花如影。江南的温柔乡里多了些酒气和才气。于是武功全废,南宋小朝廷始终在这花与酒的江南里沉醉着,不知家国,不知民族仇恨。元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江南并未改变了原来的气象。明朝建都于江南,却最终易辙更弦,搬到了幽燕之地。江南恢复了民间的江南,从此远离朝廷和君王。宋高宗到杭州后,欣喜异常,终日沉迷于江南秀色,舞榭歌台,江南女子像花一样让他忘记了疼痛,以至于岳飞三番五次想北伐中原,收复失地,惹恼了他,将主战的将领一个个收拾了。大好江南才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他得以有时间研究他的哥窑和弟窑的瓷器,在青玉般的龙泉青瓷里品咂做偏安天子的好味道。那时候,杭州处处笙歌箫鼓,数十里西子湖畔,游人如织,莲花袅娜,菡萏连天无穷碧。垂柳依依,江堤外,茫茫水月天,游船,歌吹,醉乡温柔,纸醉金迷。金主完颜亮听人唱柳永《望海潮》词,遂起鞭马南渡之意。

江南流落到了近代,似乎淡了风烟江湖,隐入了濛濛烟雨中。黄酒依然不浓不淡,江南人的性子依旧不温不火,吃酒吃酒,酒竟然是用来吃的。鲁迅时的江南,彻底忘记了朝代,似乎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除了众多的阿Q和赵太爷,江南还是那个江南,不管革命党不革命党的,如一阵风一样扫过去,不留一点痕迹。过后,江南丝竹依旧悦耳,酒香扑鼻。

青梅煮酒,青粿里的江南清明

艾叶糍粑清明粿,清明时节的江南,雨纷纷得仿佛要将整个江南泡化了。杏花江南,绿意如烟。大地上鼠曲草,艾叶青青郁郁,清明粿和艾叶糍粑的做法大同小异,清明粿用料除糯米和馅料外,多了鼠曲草,鼠曲草长于乡野田径路边,毛粉粉的,开着黄花,样子极为普通。乡人采后晒干,切碎揉入米团里,做成皮包成粿,蒸出呈青灰色,香气扑鼻。艾叶糍粑,不包馅,将艾叶团,捣汁,揉入糯米团中,加糖,八角等香料,做成糍粑。蒸出如翠玉一样,油亮可人。江南人在清明时节还做一件诗意盎然的事情,那就是煮青梅酒,四月梅子青青,挂于枝梢,当年黄酒方醒,试酒不可无青梅佐之。温酒的大锡壶里先放入几枚硕大的青梅,倒入酒,再在微火上炙着,壶里的酒翻腾起来,酒气梅香,一时溢满屋陬。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陆游当年喝的可是闷酒,同样的清明时节,游园时,茕然孑立的陆游忆起前妻唐氏往昔的恩爱情形,肝肠寸断,这黄滕酒就是绍兴老酒,酒缶上覆着一层涂蜡的黄滕纸。往昔煮青梅的细节历历在目,如今,青梅何处?黄酒尚是,只是味道全非。张岱《陶庵梦忆》里说到青梅煮酒一节,不过那是酸梅,是否是生青梅,不得而知,至今绍兴人喜欢在黄酒里加一两枚梅子干。青梅郁郁,仿佛春天刚刚在这里结一个心形的果实。放在酒里这么一煮,味道酸中带着青涩,加上酒的醇香,那味道岂可与寻常酒相提并论?当年徐渭徐文长也好酒,但其酒性不好,喝上酒,玩了命似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只是个书案,加上书生气十足,在那个官场如何能够混得开?徐渭在他的诗自序里说他饮酒一觞,食梅五枚,而下酒菜只是一碟椒盐,真是惨到极点!就是这样,酒钱还是赊欠着的,酒家逼急了,要他还钱,他就画秋风螃蟹图抵酒钱。老婆嫌弃他跟人跑了,他也不敢跟那人决斗,喝酒上兴后竟然想用斧子劈开自己的脑袋,他以自残来消弭内心的痛苦。于是,徐渭的个性在他的画里字里定格了。那画多半带着酒气,那字也多半是在酒里泡过的。梅子酒味如何?恐怕只有徐文长自己清楚。endprint

清明的江南似乎多半是在泪水里泡着的,春秋祭祀,本是古礼。在民间,清明祭祀先祖,似是定例。上坟扫青,焚纸燃香,再加上一些祭礼,一家人在青草萋萋的时节团聚一下,先人在地下,也颇感欣慰,祖德可凭可依,一线脉络就不会模糊了,宗祧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清明粿是送亲戚朋友的礼物,清明上亲戚家串门,聚饮一番,临走前,赠送一袋清明粿,香气随着一路撒播。当年的陆游以及后来的徐渭,过清明时的情绪恐怕不会好到哪里去,一个亡妻,一个失妻,都是一肚子墨水的大才子,哪堪这般如此?陆游将情绪隐晦地抒发了一番,徐渭则疯狂地给自己放点血,肉体的疼痛可以减少心灵的疼痛,或许如此,当满脸鲜血的徐渭手持利斧跑出家门时,那个自谓清明的江南,早就崩溃了,不再是安详和宁静的了。

旅外散文家木心有个回忆的文字,说的是童年在江南故乡吃酒的情节,阿母在屋外喊他,阿囝阿囝快点啦,埠头的快船要走了,再不起床,你就吃不到酒,新娘子手里红红的麻糖你就吃不着的啦。阿母声音清脆,语言诱人而简朴有效。那时候,顾不上穿衣服了,光着屁股就跳下床,嘴里直嚷嚷,我去我去。屋外众人见此情形,哄笑。

烟雨江南,淡淡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诗人余光中的诗像一幅淡淡的乡愁图,画面上只有两个人,诗人和故乡的亲人。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山区小城,高山峡谷,让故乡在余光中的印象里显得那么的突兀和亲切,故乡之所以能够让人魂牵梦萦,就因为有了祖先祠堂、祖屋、故去亲人的牌位和坟茔,甚至还有在世的亲戚和故旧。这种情结是无法用任何物质替代或补偿的,故乡因此成为漂泊异乡者的共同心病。江南四季总是不甚明了,季节更替时的细节似乎淡而平静,比如,春天到了,枝梢不知从何时,悄然绽出一丛新鲜的绿,天空的阴霾散去,阳光灿烂,风从东方吹来,吹在脸上,潮润而微温,像母亲的一丛发绺拂在脸上,而阳光遍地的原野,各种花儿开放了,众草萌长,红的黄的白的蓝的,花儿安详而亲切,空气里多了些微醺的味道,那是春天的气息。花儿成为故乡盼望亲人回去的眼睛,那一双双深情的眸子,还是那么寻常,不扎眼,母亲的目光也是如此。故乡在烟雨里开始,在烟雨里成为一幅淡雅永恒的画。江南,许多种味道,许多种颜色,多半离不开烟雨。一城烟雨半城云,雨细如丝柳如烟,密集的河流成为江南的血脉,流通的是密集的信息,来来往往,故乡是驿站,是邮局,它接纳了远方的问候,又寄走了故乡对漂泊他乡者的思念。到了秋风起雁南飞,江南的秋似乎不急不躁,跟它一向的脾气似的,树照样绿着,叶子一点点憔悴,却并不急着变红或者坠落,江南晨昏依然清风飒然,空气中多了些秋的气息。雁的剪影斜过天空,灰黑色,淡淡的细细的一个”人“字,像一枚箭矢的朝向,這是给他乡人看的暗示。

四季过后的江南,依旧那原来的模样。冬天的时候,江南偶尔也下雨,冬天的雨显得细密而执著,雨后的江南,仿佛水墨画般唯美了,雨濯湿了黛瓦粉墙,打落了树梢最后的黄叶,远远地望去,江南的山水依旧丰盈,颜色似乎淡了些,灰色和青色覆盖了大地。而在一些旧巷陌,地上的青石板湿了,水汪汪的,像涂了一层油。窗外是绽开的梅花和金缕树,枝条让雨打湿,透出一种青绿,那是诱人的信号,似乎春天就要到来了。当年因杀继妻锒铛入狱的徐渭以为必死,结果,命运再次跟他开了个玩笑,张元汴太史力救下得免,出狱后的徐渭间歇性的精神疾病反复发作,他似乎再也没有走出困蹇的漩涡,他不再走出山阴,专事书画为生。

“暇日弃筹策,卒卒相束手。四疆险何限,但阻孤城守。

旷野独非民,弃之如弃草。城市有一夫,谁不如木偶?

长立睥睨间,尽日不得溲。朝餐雪没胫,夜卧风吹肘。

彼亦何人斯,炙肉方进酒!”(徐渭《海上曲》)

落拓到这地步,连别人吃剩的溲水饭都这么在意了。几同乞丐,可怜可叹!晚年的徐渭书画名满江浙,求画者络绎,可是都是来找他便宜的,徐渭不胜滋扰,于是掩门拒纳,大喊,徐渭不在!他画了许多泼墨大写意,画后将纸一团,随便扔在墙根的一株青藤边上。“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题墨葡萄诗》)

一五九三年的初春,山阴的冬天似乎未见要离去的样子,轻雪不断,道路泥泞,徐渭独居于青藤书屋里,毛边纸糊的窗牖上微微透出一些青绿的光亮,贫病昏聩中的徐渭知已将去,他还是被窗外的那架青藤所牵挂着,这淫雨和反复的雪霏,莫不要冻坏了我的青藤?现在,他看到那抹微微的绿意,知道青藤无恙,心便稍宽。书案上放着他的《畸谱》书稿,多日未理,纸页上竟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世事如斯,夫复如何?夫复如何哉!徐渭喃喃自语着,从此永睡。

若干年后,朱耷在洪都青云谱读到《畸谱》,老泪涟涟,连连叹息,文长奇才,天下冠绝。这是朱耷极为罕见地称赞一个同行前辈,在朱耷眼里,除了青藤徐文长,天下再无知音了。

江南的春天依旧是烟雨濛濛,朱耷穿着那件棕蓑衣,他要踏上去山阴的旅途,那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要拜谒青藤徐文长的荒茔,顺便看看那一株青藤是否还在。

责任编辑:胡汀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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