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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草木

2017-10-18赵丰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灰灰胡杨榆树

赵丰

橘生南国为橘,生北国则为枳。这是我年轻时就知道的。水土不同,长出的东西也不同。南方之树枝叶婆娑,乔木灌木交错缠绵,其青嫩、清瘦、柔软,曲折的草木,具备着审美的气象。因而,论起草木的审美,大多数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南方。仿佛,那儿的草木寄予着才子佳人所需的精神之梦。然而,生长在北方的我,却无法对南方的树产生什么情感。若要论情感,甚至滋生出仰望或者敬仰,那就唯有北方之树了。一个人的生命,无法不与自然万物产生共鸣。仰望或者敬仰北方的草木,是因为它牵连着我生命的根系,充实着我的生活,慰藉着我的精神。

对北方的草木怀有钟情的还有朱自清。他的《荷塘月色》写于北京的清华园。一九二七年仲夏,朱自清感于世变,夜不成寐,走出家门到清华园的荷塘边散步,以其精妙的构思和生花之笔写下此篇名文。北方的月下,荷叶、荷花、灌木、杨柳是那样的动人心弦,照应着先生的心境以及内在的独善。先生以梦幻般的文字,营造出了月色之下北方草木深邃清幽的意境:“曲曲折折的荷塘”,“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零星的白花”,“袅娜的”或“羞涩的”,“如明珠”,“如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 叶与花的颤动“像闪电”,像“一道道凝碧的波痕”。此时叶子底下“脉脉的流水遮住了,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弯弯的杨柳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出生于南方的先生,却对北方的草木有了知己般的痴情。先生那潜藏于血液中的基因,注定离不开北方草木的营养。

无独有偶,生于浙江省嘉兴市桐乡的茅盾也是地道的南方人,但是一看见大西北的白杨树,便洞察到了它的精神之美。白杨不是生长在南方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沃土中,而是生长在天地开阔、一望无际的西北高原,以坚强挺拔的英姿傲然耸立。在北方,随处可见白杨的影子。大路边,田埂旁,哪里有黄土的地方,哪里就有白杨的生存。大北方,就是它的故乡啊。它以赤诚之心,坚守着这故乡的土地。先生仰着头,深情地望着白杨的高处。他描写道:“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成为一束,决不旁逸斜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两丈,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北方大地上普普通通的一种树,却成了先生笔下文学意义上的喻体,其内在力量之大,构成了一个作家的精神谱系。

岂止朱自清、茅盾,同样出生于南方的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写到他从杭州赶上青岛,从青岛赶上北平,就是为了饱尝北国的草木之美。在他看来,“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他总是心系着北京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还有古巷里的槐树。“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北国之秋的草木,令郁达夫无比神往。在文章末尾,他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出生于南方的作家尚且如此,北方之作家对身边的草木更是倾慕有加。就如史铁生。从陕北到北京,他一生从未离开过北方。北方的草木慰藉着他的残体,构筑出他强大的内心。在《草木深处的一味药》里他看到:“一个庞大的古树群,像一个安宁的古村落,虽无袅袅炊烟,但枝枝丫丫衬在青天背景上,写意出温暖的意境……国槐、榆树、枫树、银杏等,树树风骨,冷风凛冽,叶子不在了,树也不瑟栗。”这就是他所描写的地坛草木。正是它们,相偎着他的精神。“草木之体,尚忍于人心。”这是史铁生文本里呈现出的惊世之语。如此,“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片落叶,安静、淡然、满足。倘若一个人的一生也如这草木之叶,历经萌发、茂盛、飘落与静默,拥有这一程的朴素与繁盛,即使不怒放如花,也自在着草木本色,蓬勃着草木生命,延续着草木品质,已足够风华。”而他自己,热爱着北方的草木,竟也化为一片落叶,蜷缩在这北方的一处角落。他在写北方的草木,却是在勾勒着自我的心灵世界。

北方的草木,这是命运的选择。既然北方选择了它们,它们就要向这块土地表达出爱和虔诚。赤诚、深沉、坚韧、浑厚,在黄土之上演绎出别样的风景。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有句名言:用爱去爱才是虔诚的。我以为,这是说给北方草木的。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秦岭的视野。秦岭有多少草木,怕是谁也无法知道。仅就树木而言,我能叫上名字的有:椴树、柞树、漆树、枫树、云杉、紫荆、水青、油松、五针松、青冈栎、花涧木、白桦树、铁匠木……独具北方风味的草木在秦岭当然还有许多。南方之树带着女人味,北方之树则是男人相。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如果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因此,铁匠木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它摇晃着叶子,发出的声音,带着坚韧、稳重,一种铿锵的节奏。秦岭的山脉有多深,它綿延的身影就有多长。秦岭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我敬仰。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也仰视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着山峰生长的草木,还有凌空飞翔的鸟儿。它不会在山顶上生长。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头地。因此,它就脚踏实地长在山坡上,沟道里。

同秦岭的山体一样,铁匠木有一颗坚硬的内心。它的木质坚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我小时,方圆数十里上年龄的男人都有上山砍伐木头的经历。乡下人盖房子,讲究的是用铁匠木做梁,做檩,做椽。我的三伯是个木匠,每次从山上回来,都要扛一根铁匠木。他说:“这是硬木,用它做木工刨子。”endprint

少年时曾有进山搂柴的经历。这个柴,就是枯干之后的树叶草叶。北方的人家都有炕,我们用草木的叶子烧炕。铁匠木的叶子细碎,落在山坡上像一层层的海绵,柔软极了。我们尽情的在它身上翻滚,压摞摞。累了就摆开四肢,做一个大字形状躺着,什么也无需想,只是享受着大自然的惬意。一觉醒来,天色渐暗,我们才将铁匠木细碎的叶子收进背笼,下山回家。

我常去搂柴的那条沟叫乌桑峪。后来长大了,也一次次走进它。起初,我并不是冲着铁匠木去的,而是去欣赏那座天然的、被誉为“亚洲第一花岗岩天生桥”的仙人桥。桥面有半米宽,横跨两座山体。小心翼翼地走过,那边有一巨石,宛若碾盘,卧在地上。石边,孤零零地守护着一棵铁匠木。这样的守护由于彰显着精神的因素,一百年、一千年,它也乐意。铁匠木的枝上,残留着积雪的碎片,像悬空着的圣诞礼物。一抱粗的身围,却显不出苍老的样子,挺拔于仙人桥边。我想,它大约是终南山忠实的卫士,珍藏着一块石、一座桥、一座山谷生命中的隐秘。

铁匠木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烧炭。住在山里的人,用它的残骸做饭,照明,取暖。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冬天,雪片覆盖着大山,我随着县领导去山区访贫问苦。随便走进哪户山民的家里,就会看见屋子的正中围着一家老小,中间架着一堆柴火,不用问,是铁匠木。既然,它生长在山上,就和山民们同呼吸,共命运。它知道北方山区百姓的疾苦和寒冷,同情和怜悯的情感,使它甘愿燃烧自己。秦岭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烧的。一截木头,可以燃烧大半天。燒过的灰烬,洁白如雪。人之相惜惜于品。对树来说,亦是同理。就是死去,它也会给世间留下美好的词语。这就是铁匠木的品相。

双足走过了无数的山,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北方冬天的山林。山是头,树是发。寒风里,山上的树抖掉了华丽的外表,光秃的躯干纵横交错金钩银划,苍凉凋零中却有一种豪迈,孤独、顽强、自信地抗击着北方漫长而严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树干,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间,如果有夕阳的红晕插进来,那就形成一幅油画的背景。多数时间里,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阵风儿、几只鸟儿从树梢上掠过,惹得树枝一阵摇晃。树的根须牢牢地抓着大地,面对凛冽的寒风,只是摇晃一下身体。感受阳光的树叶已被吹尽,只有强壮的身躯和枝杈,依然挺立于山坡上,这就是北方树的品质,昂扬向上,不畏严寒,诠释着冬天的含义。

喜欢坐火车旅游。人在北方,自然向往南方。冬天,南方的树依然裹着厚实的外衣,不像北方的树那样在风的召唤下干脆利落地落下叶子。身处南方,我感觉不到季节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而在北方,季节就刻在了树的脸上。它所呈现的,就是季节的符号。列车驰骋在北方的大地上,窗外弥漫着飞舞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天地间罩上了一层轻纱。隐约起伏的山脉,莽莽苍苍的原野,星星点点的村庄衬托着那些兀立在各种环境中大大小小的树木。树脱落了叶子,像赤裸的孩子,秋风一起它就一丝不挂,呈现出赤裸的骨节。偶尔,也有一两片干树叶在枝条间蜷着,不肯脱离母体,像小男孩裆间护羞的破布。

二〇〇五年的冬天,我坐在去新疆的列车上。没有秦岭山脉的遮挡,没有黄土高原的阻隔,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绿洲里的白杨、沙漠里的红柳、沙枣、胡杨一闪而过,景致宛若电影的镜头缓缓流动。正是秋天,金色的胡杨林将秋色渲染到了极致。所有树叶都像被金红或橙黄的油彩浸泡过,无数的金红和橙黄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片浮光耀金的海。当我把车窗当做取景框或屏幕时,一路乘车,如同欣赏一部鲜活的风光纪录片。

闭上眼,我感受着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前进,用心灵体验着树的风景。忽然睁开眼,雪花就在空中飞翔。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变成了银白的世界,如《红楼梦》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那般宗教般的感悟。然而目光稍稍抬起,屹立于大地之上的那些树木的枝干,却是承载着那些缤纷而下的雪花,勾勒出树木在白茫茫世界里黑色的形态。胡杨的身影身披银装,令我长叹这茫茫沙海中的大漠英雄。目光贴着车窗,眺望那些形态各异的树木,它们因列车的飞奔而后移,像在欣赏一幅幅风景写意画。

北方最具代表性的树种,当然首推胡杨。广袤的沙漠戈壁,成为它的精神地理。南方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胡杨的。它是唯一能在干旱沙漠环境中形成森林的乔木树种,具备着惊人的抗干旱、御风沙、耐盐碱能力,只能在温带荒漠气候和沙壤的条件下繁衍生长,享有沙漠英雄树的美誉,距今已有六千五百万年的历史。这也是胡杨树选择了塔里木盆地的理由。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都生长在塔里木,只有在这个地方,胡杨才能结成壮阔的阵营,长出强悍而豪迈的气派。

胡杨高大粗壮的身躯,或弯曲倒伏,或仰天长啸,或静默无语,或豪气万丈。它的风姿屹立于大漠,尽显生命的灿烂辉煌;在狂风飘雪的冬季,胡杨不屈的身影身披银装,令人长叹这茫茫沙海中的大漠英雄。有曰:不到轮台,不知胡杨之壮美;不看胡杨,不知生命之辉煌。

喜欢胡杨,源于古诗里的句子:“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一千,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可是于生命而言,那就是个天文数字了。

轮台,因汉轮台古地而得名,又名布古尔,侧卧于新疆腹地的天山南坡,头枕山巅,腰卧绿野,脚踏塔里木河。自古以来,轮台就是古丝绸之路的中心。公元前六十年,西汉政权就设立西域都护府,统摄天山南北,至此,新疆正式列入中国版图。

感觉里,轮台这个名字,有种佛缘。看过介绍,一点也不沾边。然而,当我的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些上千年的胡杨时,我才恍然大悟。胡杨的身上,布满着神秘的纹络,宛若生命的轮回。

胡杨之奇,在于它的雄伟高大和千姿百态,可谓个个都是树中之王。成年的胡杨树高达十多米,树干粗大,足可数人合抱;树皮纵裂,呈灰白或灰褐色;树冠华盖如伞,呈灰绿色。胡杨的形象和姿态各异,它们结伴而行,同生同存,连片群立于野荒阗寂的大漠戈壁之上,给人以古劲、沧桑和雄壮之感。在这里,我无法不发出长长的叹息。

从轮台县城经轮南石油基地,穿过一段荒漠,就到达横穿浩瀚的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零公里处。从这个起点到和田,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路的荒漠草木渐次丰茂,胡杨由稀疏渐渐密集,然后变成目光无法穿透的浩大森林。endprint

一棵被称为胡杨王的巨树,高耸于众树之上,树干粗壮,四个人手牵手才能勉强合围,据专家从脱落的旁枝测算,这棵树的树龄至少也有三千二百年。

三千二百年,人类要繁衍多少代才能到达这个数字呢?

惊喜中,我又看到一棵巨型胡杨,比刚才那棵胡杨王还要粗大,树干得五个人才能合围,只是此树已没有了胡杨王的枝繁叶茂,树冠已呈秃裸,但强劲的虬干仍高指蓝天,像一只只肌肉饱绽的青铜手臂。它雕塑般的质地让我震撼,即使是一棵走向颓败的老树,给人展示的仍然是沧桑的力与美。和这棵千年老树相距不远的另一棵完全枯死的树,人们称之为重生胡杨。这棵树的主干经风吹沙打,树皮斑驳,裸露的树干如白骨般扎眼,让人联想到恐龙的遗骸,但就在这一堆“白骨遗骸”之下,新生的枝条却蓬勃而出。同一棵树上,演绎出生与死的生命哲理。

从“侏罗纪”的黑林子往东,进入到一片更为怪诞的怪树林,这里的胡杨大多呈倒伏、半倒伏,与遍地横陈的枯木朽株错综在一起,这是饱经沧桑之后形成的胡杨群塑,如同一片烽烟狼藉的古战场,诠释着时光的久远。交际于地的胡杨极像刚经历了一场鏖战的将士,残肢断臂,伤痕累累,充满雄性气息。

胡杨林的深处,古树桩稀稀落落,有的完全枯死,有的枯木逢春,葱茏茂盛。有的竖立着,有的横陈在地上,有的朽如泥土。路边的一棵巨木,树冠蔽日,从枝干处淌着血一样红的泪液,染红了土地。残骸的缝隙中,拥挤出了细嫩的小胡杨,仿佛胡楊的子孙,前仆后继地奔向遥远的生命进程。

咫尺之间,浓缩了千古的生命现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树呢?

对胡杨的敬仰,让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死后若能托生,我愿是一棵胡杨,生长在轮台这个地方。

在南方,也见过不少的柳树,但远远没有北方的高大。当然,这是因为环境、气候、水土的原因。

柳树的一生,是弯着腰的。春天来了,麻雀在绿意朦胧的枝头吱吱喳喳。北方人拣个好日子,一晌工夫就能剪上一大堆青嫩柳枝,扎成捆捎回,在墙角屋沿不挡路的地方插下去。浇水施肥翻耕都不用,自会抽出根须来。生了根,枝叶不经意间长出,营造出一片风景。一条垄上若有三株四株五株,清明前后,北方的柳树枝叶盈盈。走过一段弯曲狭窄的小路,或随意转过一个墙角,趟过一条小溪,抬头之间,就见一片葱翠闪闪亮亮。这时节,孩子们便纷纷攀折柳枝,编柳条圈儿帽。

我们村的南边,是曲峪河的河滩,于辽远的天地间生长着一棵棵水曲柳。在南方,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的身影。单从字面上看,它好像是和秦岭山里的铁匠木相照应的。山里有个男人,山下有个女人。男人在山里砍柴,女人在水边浣纱。这是我后来的联想。是呀,富有人情味的联想。

一定有人误会,水曲柳类似于常见的柳树。阴柔,婀娜,风雅。那就错了。司空见惯的柳树,由于它的低矮,无须仰视,只能用来装饰风景。而水曲柳,则属于落叶大乔木,胸径宽大,高不可攀。垂柳、旱柳、龙爪柳,那些常见的柳树是望尘莫及的。它们只能吸收着地气,而水曲柳却能吸收到高处的阳光。它伫立在北方平原的河滩上,挺拔的身姿宛如北方农民的儿子。虽然,它起了一个女性的名字,却与北方的男人一样,有着男人的雄性。它的叶子和柳叶相似,却比它柔韧得多,显现出皮革一样亮亮的绿色。叶脉和小叶子的根部密密地长着黄褐色的细绒,像刚孵出的来杭鸡的绒毛。细腻、坚硬的材质,水波纹花般的纹理,让它具备着高雅不俗的品相。

水曲柳适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间,乡下用来运输的马车木制的轱辘车,用料全是水曲柳。现在,它成了北方民俗博物馆的主人,骨质依然那样硬朗。马车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水曲柳却成为室内家具的宠儿。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发、柜子、餐桌、门窗,刷上清漆,淡黄典雅。城里人买家具,一听说是水曲柳做的,会不吝惜腰包里的钞票。

打开记忆的仓库,依然记得,高高的水曲柳直插蓝天,沐浴着天河的滋润,这是我童年的稚想。

曲峪河的那片河滩,在学大寨运动的时候被填平了。河改了道,河滩自然就不复存在。再回到家乡时,再也瞧不见水曲柳的影子。我忧伤,为一条河流,为一棵棵水曲柳。在人类对大自然肆意的“改造”中,还有多少草木消失殆尽呢,我真的不知道。

大多的北方草木,生命的季节似乎只有三个:春、夏、秋。可松树却是个例外。在北方的树种中,它堪称君子风范。

松树的根可以伸到土层石砾五米以下,其叶子像针一样,一簇簇向外伸长着,尖锐有力的针尖,宛若一种精神的支撑。它的果实是椭圆形的,分成一层层的花瓣。“稻草”般的枝条,为它的果实遮挡着风雪。

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松树都耸立地生长着。越是干旱的土壤,松树越是长得郁郁葱葱。潜意识里,它是以生命之躯与大自然对抗着。暴风雨袭来,树木被连根拔起,可只有松树安然无恙;北风呼啸的隆冬,冰封大地的北国,百花凋零,草木枯萎,而在峰峦高处悬崖峭壁的石缝里,唯有它傲然屹立,生机勃勃。一只苍鹰守在它的根旁,用它警惕的目光扫视着万物。这是北方一棵树和一只鹰构造出的奇异的风景。

关于松树,汉朝诗人刘桢在《赠从弟》诗中如此咏赞它: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对于北方之松,德国诗人海涅的《北方有一棵松树》更多的是从文学意义来欣赏的,以“意象的显现”展现深层意蕴的探求。

一棵松树孤独地/站立在北方的冰山上/它沉睡着覆盖着/冰雪的白色衣裳/一棵松树在北方/孤单单生长在枯山上/冰雪的白被把它包围/它沉沉入睡/北方有一棵松树/孤零零立在秃冈上/冰雪替它蒙上白被/送它沉沉入梦乡……

写这首诗时,海涅正陷在失恋的泥沼里,诗句中饱含悲伤,但透过冰雪的映衬,他却看到北方万物凋零的冬天里的一抹生机。松树,你这北方的草木,俨然心身寒冷者的情人。

松树,正是以它那傲然屹立的姿态,奋然向上的精神,向生存于北方的人们传递着生命的坚贞不屈。endprint

雪花洒落在松树之上,立体的一树花朵,是冬日里北方一道绝美的风景。

在万物萧条的冬天,与松树一样维系着绿色的草木还有许多,像腊梅,像侧柏,像云杉,像女贞,像爬山虎。垂下头,我还看见泥土之上的小糠草、紫羊茅、黑麦草、细叶苔、野牛草。这些常人很少知道名字的小草,在田野间、小道旁、岩石峭壁间与寒冷较着劲。关注着它们,行走于冬天的北方,我丝毫没有孤独的感觉。

祖父,演绎着一条北方汉子和一棵樹的情感交流。

这棵树叫榆树,南方极少见。它喜光,耐旱,耐寒,耐瘠薄,北方的土壤非常适合它的生长。

祖父的身材在一米八以上,标准的北方汉子。

榆树树干通直,树形高大,标准的北方之树。

祖父一生少言寡语,总是瞅着我家后院的一棵陈年的榆树出神。父亲说这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盼它长大了做盖房的木料。祖母死后,我就和祖父睡在了一条炕上。睡觉前,他给我讲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以及梁山好汉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就叙述他的童年:天那个旱呀,地里啥草都不长,你老老爷上树揪榆树叶,叶子吃光了,就啃榆树皮。“榆树,救过爷的命呀。”祖父唏嘘着。

阳光渐暖的日子里,榆树的叶子里结满一串串雪白的花。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采摘新鲜的榆花。母亲把那些榆花洗干净,包在玉米面里,抹一点黄油做馅饼吃。热乎乎的玉米馅饼一出锅,满口香甜的味道便弥漫了土屋。

夏天渐行渐远,清凉、凌乱的阳光,穿过榆树的枝叶,执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层层的榆树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他歪着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头看着枝上的叶子。用这样的姿势来观察自然界的景物,对他来说,就是快乐,就是幸福。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嗅着,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那幅画面,像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表面软弱、闷塞、沮丧,却掩饰不了内心的风景。

秋天里,榆树的身上爬着蝉褪下的壳。我脱了鞋子上树摘取它,祖父要是看见了,就阻止我的行为。他说:“娃呀,让它留在树上好看。”我后来悟出了,祖父的言语虽然简单,但却是风景一词的表述。若干年后,瑟瑟的秋风中,祖父凝视榆树上蝉壳的那幅画面诱惑着我,让我的思想走进去。我企图探索一位老人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觉地退出。我意识到,一棵榆树,是祖父内心的风景。保留一幅永恒的风景画面,要比挖掘人的内心要轻松得多,简洁得多。少儿时代,我使用的是眼睛,来观察一棵树和一个人的风景。现在,我使用记忆来缅怀那些遥远、模糊的景致。法国作家皮埃尔·纳维尔这样说:“记忆和眼睛的快感,乃是全部美学。”人和树,被表现出的是一种物体,但如果,他和它具备了诗意的叙述,就赋予了美学的意义。

生命中,一个人久久地将目光落在一棵树的身上,需要执着、韧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树,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呻吟着,摇晃着。一种静止的物,被人的目光温暖着,也就有了人性的风景。

由于连阴雨的缘故,我家老屋的墙塌了。父亲让人拆了老屋,在原址盖新屋。那棵榆树的身子,可以做檩木用了。但是,木匠带着锯子来伐它时,祖父却摆摆手让木匠走了:“让他老死吧。”祖父说完,伸开青筋突出的手掌,拇指对拇指,用手量着树的腰围。它的身上,布满鸡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脱落了树皮,凹进一大块,与祖父满是皱褶的脸面,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共鸣。

祖父步履蹒跚了。父亲要给祖父照一张相。父亲让祖父坐在屋门口,祖父却让我把他搀到后院的榆树下。祖父摸摸我的头,咳嗽了声坐下,脸上是榆花一般的微笑。

那棵榆树老于祖父之后,目睹了祖父最后的风景。春日的阳光,疏朗、明净。中午,祖父吃了一大碗软面,坐在小凳上靠着榆树晒太阳,忽然就垂下头,歪倒在树下。树身上爬行着成行列队的蚂蚁,仿佛为榆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来了一股风,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像是为祖父送行。祖父临终前的安详和恬静,是我们全家没有料到的。也许,祖父满足了。老死在一棵榆树下,他平凡的生命,就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从此我记住了一句话:草木有情。

仰望和敬仰一棵树,这是祖父教给我的。我生于北方,也终将老死于北方,但有了一棵棵树的惦念,生命里就会有着意想不到的景致。由此,仰望和敬仰,就是具备了人性意义的词语。

我在北方的黄泥路上行走了五十多年。雨后,北方小道上的黄泥总是纠缠着我的脚步。小路旁的草木,凝重着面孔,带着淡淡的乡愁,一点没有雨后南方的草木那样清亮爽目。

于是,我看见了小道边的灰灰菜。

灰灰菜,一种记忆里亲切的名字。后来查了资料,知道它又称野灰菜、灰灰草、灰蓼头草等。它太普通了,在北方大地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荒山野岭,都能看到它在随意生长。一遇雨水,它就长出来嫩绿的新叶,在风里摇头晃脑。

灰灰菜的叶可食用,味道鲜美,口感柔嫩。童年里放学回家后提上担笼,就去田野里拔灰灰菜。那时,锅里有一把绿菜,就是佳肴了。

灰灰菜,长得丝毫不起眼,身姿也不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它的叶子表面带着不明显的沟纹及点洼,边缘常有不整齐的锯齿,颜色灰绿。在它的成熟期,片片叶子上有无数日光锈蚀和虫子咬过的白色斑块,像残破的蛛网,破败衰落。

放眼望去,那么多的灰灰菜,一片片,一蓬蓬,好像春天廉价批发的墨绿色纸片,张开它并不受青睐的粗糙叶片,遮盖着污秽的沟沿和寂寥的乡路。它们迎着风,挺着身,一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架势,端是让人忽生几分敬重之心。

不管什么野菜,只要挖回家,母亲就会把它们做成好吃的凉拌菜。灰灰菜也不例外。母亲先把幼嫩的灰灰菜放进沸水中焯一下,很快又捞出来,挤干水分,拌入葱、姜、蒜、盐、醋,如果再放进去一些辣椒油和味精,吃到嘴里有种鲜美的味道。endprint

一种极其普通的野菜,也会有保健的功能。资料上介绍,食用灰灰菜能止泻痢,止痒,可治痢疾腹泻;配合野菊花煎汤外洗,治皮肤湿毒及周身发痒,还能够预防贫血,促进儿童生长发育,对中老年缺钙者也有一定保健功能。另外,全草还含有挥发油、藜碱等特有物质,能够防止消化道寄生虫、消除口臭。村子里的人哪会知道这些,除了食用,他们把采回来的灰灰菜晒干,燒成灰,储存起来,称为“储冬灰”。冬灰不仅用于洗衣除垢,同时还可以食用,做面碱用。听说,新疆拉面中的蓬草灰就是同类的东西。有趣的是,考古界、古玩界清理旧瓷器、青铜器,至今仍使用“冬灰”这个词。

漫长的岁月里,我以为只有穷人才吃灰灰菜,想不到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里也发现了它的影子。《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刘姥姥要从大观园回家去了,平儿吩咐她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富贵人家竟然也喜欢吃灰灰菜,这令我大跌眼镜。

灰灰菜是北方大地春天里的植物。那些在春风里惊醒的灰灰菜们,扑棱棱抖落一身薄薄的轻雾,接着,伸展一下那三五片沉默寡言的叶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春天。在春风的吹拂下,谦卑的灰灰菜,亦有了美好的春天。

徐光启在他的《农政全书》之《荒政》篇中,曾写了这样的文字:灰灰菜是列为人们救饥时可食用的野蔬。除了茎苗可食外,穗成熟时,采子捣为米,磨面作饼蒸食皆可。”

救饥。这是灰灰菜最富有人性的词语。

现在很少吃到灰灰菜了,时不时的,它就令我惦念。

一棵属于北方的小草,生长在北方大地上。它的长相极其平庸,稀拉拉几片叶子,一根细颈支撑着毛茸茸的头。以其形状,它有了一个极具形象的名字:狼尾草。它的别名很多:稂、童粱、孟、狼尾、守田、宿田翁、狼茅、芦秆莛、小芒草、老鼠根、狗仔尾、黑狗尾草、光明草、芮草。一种不起眼的小草,拥有如此多的名称,活得也值了。

狼尾巴,一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是一种身份低贱的植物。它的内心,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卑微。在北方的野草丛、山坡地、小道旁,你不愁找不到它的身影。它喜寒耐旱,耐贫瘠的土壤,只要有丁点儿泥土,它就会伸长身子。它瘦弱、无力,甚至没有风,它也会摇晃几下身子东张西望。栖隐于北方大地的草木丛中,它像个营养不良的穷人家孩子,给一点阳光就灿烂。写作的间隙,我会去野外呼吸清新的空气滋润心肺,清醒大脑。神思游荡之时,我便随手拔下它,抚摸着它毛茸茸的头,心头会泛起一阵轻松。不知为何,我在折断它的茎时,没有掐下牵牛花那样的内疚感。是的,它没有牵牛花那样的洁癖,只是生长在无尘的田间。而在泥土的边缘,甚至城里的一寸空地,随处可见狼尾草。如此的随意,让昔日的我无法珍重它。

在西方哲人帕斯卡尔的笔下,曾把人比作一棵会思想的苇草。这样伟大的比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让我对他滋生了崇高的敬意。是的是的,我们身边的小草,远远没有人类伟大,但它们并非就没有尊严,没有价值,依然具备着内在的情愫。当我们漠视它们时,它们也许在漠视着人类。当你给它一点关爱之心,一种凝视之情,也许会成为它生命里永远的感恩。古人尚且以寸草之心来比喻人的感恩之心,唐人孟郊在《游子吟》不是深情感叹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么?而人类何以不感恩之心回报这滋润了大地、幸福着人类的小草呢?譬如这卑贱的狼尾草,它能凉血明目,清肺止咳,治疗肺热咳嗽:目赤肿痛。它谦逊的内心,盛放着善良。你只要心存感恩,就不应当蔑视狼尾草。看到这里,我体验到了它曾经的忧伤,为自己曾经随意折断狼尾草的恶行有了些许的忏悔。

柔软的外表,谦卑的内心,仁爱的品质。这就是狼尾草。了解了它,我才能够对自己的过去忏悔。人的一生,该有多少忏悔的事情呢?我是不是应当如卢梭、奥古斯丁、托尔斯泰们一样,把曾经的罪恶袒露于大众呢?

现在的我,当然不会随意脚踩一棵小草。即使在登山的途中,我也会尽量小心地避开匍匐于地的任何一种植物。这样,上山的历程就很艰难。别人兴致勃勃地穿越一道道峡谷,征服一座座山峰,而我却独坐于小溪旁凝视着草木。

小草经营的,是一片绿的世界。一棵小草,散发出的不过是一缕幽香,可是无数的小草牵手在一起,就会成为北方广阔无垠的草原。

看过一份资料,海拔七千至九千米的青藏高原上,竟然生长着狼尾草,被冠之于西藏狼尾草。在我们陕西,狼尾草模式标本采自略阳县。

北方大地上的任何一棵小草,都是值得尊敬的。现在,每每走过狼尾草的身旁,我会安静地凝视着它,为它祈福。

狼尾草忽然开口说话了:你能正视我的存在,我真的很欣慰。千万年来,很少有人像您这样用凝视的目光关注一棵小草。

责任编辑:胡汀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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