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禄的“成全”
2017-10-18周李立
周李立
汪夕禄不相信伤害。《李雅的爱情》本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故事。但汪夕禄的讲述中,在呈现侮辱与损害之后,作者将“伤害”都转为了“成全”。这种转化的合理性在于:有多么痛的伤口就可能带来多么痛的领悟,侮辱与损害从来都是个人意识快速成长的契机与通道。诚如孟德斯鸠所言,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最像一个人。
我一开始直觉这是女作家才能写出的女性成长与自我成全。但细细考虑之后,我意识到可能恰恰相反,李雅的故事一定得由男作家来写。这是男人眼中的女性故事,男人眼中不再仅仅代表堕落与享乐的女性的故事。男性因其无法真正地彻底地感同身受,反而意外拥有了某种叙述的力量。作者汪夕禄在八〇后作家中可能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名字。他目前在江苏某小城做公务员,写作时间大约也不短,小说与散文均有涉猎。《李雅的爱情》是我读到他的第一篇小说,也是目前读到的唯一一篇。但就短篇小说的形式及内容而言,《李雅的爱情》已经成熟且完备。
李雅在小城市的娱乐场所上班。小城市的设定意味着是写“熟人社会”。(从《金瓶梅》开始,中国的小说家在“熟人社会”总是游刃有余,而在陌生的碎片化的现代大都会就经常力有不逮。)在风月场合讨生活,不漂亮是讨不到生活的,所以李雅必须漂亮。漂亮女人的故事大体脱不出“薄命”与“祸水”模式。李雅的工作日常可以想见是赔笑卖乖、被寻欢作乐的男人们挑挑拣拣,以及应付不时想占她便宜的男人们。落入风尘的女人总是有不得已或得已的理由,李雅的理由是她有个老年痴呆的父亲。尽管作者认为曾经对李雅的母亲有过不忠行为且有犯罪记录的老父亲并不是李雅受制于生活的理由。李雅的梦想是开一家店,做自己的老板——这显而易见是表明她对独立和自主的命运心怀渴望。
小说随后进入逼仄的发财巷,(南方的巷道里弄意味着比小城市代表的“熟人社会”更小的日常景观、更“熟”的人际关系)描述李雅同样逼仄的生活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她的爱情自然渺茫而无望。所以她的情人是已经老迈、自有家室但又不服老的男人。她与老情人在路上碰面,看见的是他含饴弄孙的不堪场面。她意识到他们没有爱情。他们只是无法匹配的脱节的榫卯。风轻云淡的年轻大学生也没有给李雅以爱情的希望,哪怕他们在肉体交欢时琴瑟和谐,也不足以让李雅对年轻人在床上作出的承诺真的抱以期待,他只是加重了她的被侮辱与被损毁。与李雅青梅竹马的一个傻子清水,似乎是漏进发财巷压抑生活的唯一一缕不合时宜的亮光,一如他的名字,清水。只是傻子对李雅的好意在这世界就像个残酷的玩笑。笑面人讨好世界的笑容,其实本质上不过是脸上千沟万壑的沧桑。
傻子死后,傻子的姐姐从海外归来,以“冥婚”为由向李雅提亲,为的是了结傻子终身未娶的遗憾。这个荒诞的请求再次将李雅推入更不堪的处境。置之死地而后生,面对傻子姐姐允诺的二十万元彩礼,李雅对生活或爱情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她开始反思。其实小说到此处已经完成,但李雅在此处并未完成。汪夕禄写“李雅的爱情”,他希望的是李雅的自我完成。
生活或小说中,女性的觉醒总比自我完成更容易也更经常发生。觉醒了不一定能行动,行动也不一定能完成,完成了也不一定能改变什么。出走的娜拉依然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于是小说世界里从生活缝隙中逃离的那些女性多数都是失败的,多数都在逃离之后不得不回归,与内部的自我还有外部的世界草草和解。现实如此。汪夕禄让李雅与傻子“冥婚”。这种处理或许恰恰因为他是男性。“冥婚”在现实中是荒诞又可悲的恶劣习俗,但在李雅的内心、在小说中,这场婚礼的意义必定彰显于象征层面。
小说在结尾处告诉我们,李雅给出的银行卡號是错误的,她拒绝接受二十万元的酬劳。这不合理的举动却是最大的合理。在别人的眼中,她从来都是一具肉体,代表着享乐与堕落,能够激起快感或反感。有谁会去在意她的灵魂呢,有谁会去在意她的忧伤呢。她只有自己在意自己。她在意自己的方式就是放弃二十万。如果她接受这笔钱,她就真的再无出路了。“不过,不久之后,对方将会发现,那永远是一个错误的卡号,就像李雅曾经度过的那些糟糕的人生一样。”小说最后这句话道出关键所在——这一切都是“李雅曾经度过的那些糟糕的人生”。
李雅卖了老房子,将父亲送到可靠的养老院,“父亲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她自己也将离开小城,离开发财巷。“自从她做了一回死人的新娘,她的脑子就像忽然被打开了”。李雅突然“打开的脑子”当然是暗示她的觉醒。她离开小城的缘由里,肯定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冥婚”带来的舆论压力。李雅的出走是解脱与告别,与“曾经她以为自己离不开”的一切,挥挥衣袖,全不带走。可以想见,以李雅的方式离开,她面临的困厄并不会就真的消止,她也许还会一次次在相同的处境中离开——但也正是这“一次次”,构成李雅们爱恨交织的自我成全。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