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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雅的爱情

2017-10-18汪夕禄

湖南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清水大学生

汪夕禄

李雅在小城著名的彼德皇宫上班。刚换上工作服,经理就来催了。“客人等急了,208,快点。”经理说话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他其实不过刚刚二十出头,在客人跟前习惯性地低头,在员工面前却总像个骄傲的公鸡,昂着头,用鼻音说话。

李雅和姐妹们迤逦走到208。她们站成一排,让客人挑选,这时候,客人是太阳,她们就是向日葵。李雅是其中最显眼的一棵,她从不往显眼处站,要不排在第一,要不排到最后。排列的顺序看似普通,其实有学问。第一个进来的,因为后面还有选择,客人一般不会点。最后进来,客人眼花缭乱,就会被忽视了。所以,姐妹们对出场顺序是要争一争的。李雅从来不争,不仅不争,而且主动谦让。可是,从来不争的李雅,却总被客人们争。李雅漂亮。漂亮其实也不出奇。在KTV上班,不漂亮怎么有饭吃?李雅的漂亮在于与众不同。怎么说呢?她长得好,气质更好。而且不怕比,在普通女人当中,能显出她,在美女如云中,也能显出她。她的显不是异军突起,不是喧宾夺主,更不是舍我其谁。所以,李雅不仅业绩好,人缘也好。

下班的时候,夜已深沉。经理要送李雅回家,李雅婉言谢绝了。她知道這个小男人的心思,执著地想占每个女人的便宜,在他眼里,“彼得”的姐妹们都是可能的性伙伴。他热情地送姐妹们回家,目光的尽头全是床。这种男人,讨厌得很,又不能得罪。

李雅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城市在此刻的夜色中,显得相当模糊不清。如果没有路灯,夜应该是很黑的。那些昏黄色的灯光,例行公事,不知疲倦地打开着。李雅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呆立于路边的灯,发不发光,自己从来做不了主。李雅下班时,会遇到不同类型的夜行人,他们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里毫无内容。他们的世界,看上去拒绝一切外来者。倒霉的时候,会遇到醉酒者,他们手上拿着酒瓶,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有一次,李雅被一个醉汉拦了下来。醉汉踉跄着站到李雅的电动车前面,她本来可以直接开电动车离开的。可是,她怕醉汉站立不稳,发生危险,停顿了一下,就被他拦下了。好在那个醉汉只是想找人聊天,并没有过激举动。事后李雅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理睬那些身份不明的夜行人了。夜色中,李雅骑着自己的红色雅迪,行走在小城安静的马路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也是夜行者,只不过,她更多带了这城市的味道,这让她看上去不危险,像夜色中的一道风景。

李雅回到家里,父亲已经睡下了。父亲瘫在床上,一年四季都睡着。他成了一段木头,里面被虫子蛀满了洞。“我疼。”父亲对李雅说。“我痛。”父亲对李雅说。“我难受。”父亲对李雅说。这些年,父亲忽然对词汇的多样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曾经的不务正业的小学语文教师,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忽然关心起曾经的职业。他爱上了表达。

李雅先看了看父亲。父亲睡得很沉。此刻的父亲,看上去有了李雅印象中年轻的样子。他也曾经年轻过?李雅将他接回家的那一天。他已经成了一个小老头,躲闪着李雅的目光。李雅想,无论怎样,他是父亲,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李雅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不过,李雅心里总有一点遗憾,有母亲的时候,没有父亲,现在父亲回来了,母亲又不在了。

李雅到“彼得”上班的那一年,正是父亲瘫到床上的那一年。两者没有因果关系,李雅有一个好朋友,曾经在“彼得”上班,就将李雅介绍去了。“彼得”工资高,还可以拿到小费,但小城是熟人社会,人们都知底知根,免不了被人看低。最有趣的是相亲,本来几乎情投意合了,她有这实力,但对方得知她在“彼得”之后,总会露出尴尬的表情,好像眼前的李雅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李雅开始伤心了好几回,后来就想开了,连相亲这种事也不去做了。

上班的时候,经常有客人邀请李雅出去玩。李雅从来不去,只有一次例外。客人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彬彬有礼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唱歌的时候,手也规矩,端端正正坐着。唱了一首周杰伦,就不再唱了。边喝啤酒,边看着李雅。大学生目光里全是风轻云淡,这让李雅害怕。在暗红的灯光下,她见惯了欲火中烧。大学生的风轻云淡让小小的包厢一下子开阔起来,仿佛有了蓝天、白云和河流。K歌结束,大学生邀请李雅出去坐坐。以往有客人邀请,李雅都是果断拒绝的。可是,那晚她犹豫了一下。她的犹豫像一条在水里左右躲闪的小鱼,一下子被大学生抓住了。大学生用清澈的眼神,恳切的低语,牢牢地抓住了李雅的犹豫。

他们顺理成章地到了宾馆。大学生的风轻云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风暴雨。李雅喜欢风轻云淡,也喜欢狂风暴雨。两人沉默着,彼此心照不宣。进了房间,他们就疯了。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对生死仇敌,拼命撕咬着,拉扯着,像高倍磁铁一样,不要命地吸引着,又不要命地抗拒着,都是置人死地的力道。

大学生是床上的艺术家。他的十个指头全都开了花,像一位伟大的民乐演奏家,轻挑重按,慢揉快推,全是绝活。在年轻的民乐演奏家手下,李雅如同一只沉睡千年的琵琶,忽然被唤醒,就失了分寸,哪里都响,哪里都颤。

那夜李雅算是彻底“浪”了一回。

事后大学生搂着李雅,深情款款地说:“你等我。”

李雅说:“好。”

大学生又说:“你一定等我。”

“好。”

当然,李雅并没有笨到将这句床上的承诺放在心上,单音节的对话,本就单薄而贫瘠,何况还是在床上,谁会用几个字决定自己的一生?一生是由一个个日子构成的,日子不是床上的激情,不是甜言蜜语。所以,话说完也就说完了。

那天,李雅回到家时,父亲正睁着眼睛,躺在地上,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李雅吓了一跳,疑心父亲死了。然而父亲的眼睛渐渐有了活气。“李雅同学,你又迟到了。”父亲忽然说道。最近一段时间,李雅成了父亲的某个学生。“明天请你父亲过来,我要好好和他谈谈,怎么管教自己女儿的。”父亲的声音很严厉,中气十足。在小学和中学阶段,李雅经常被老师如此训斥。她不愿告诉别人父亲在牢里。但几乎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知道。老师们会避开这个话题。但是,新任老师往往不了解情况,就会让李雅带父亲到学校。

李雅想把父亲从地板扶到床上去。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亲个子很高,年轻时身材风流,如今躺在地上像一截瘦长丑怪的树根。李雅蹲下身子,试图先将父亲扶起來。父亲并不配合,沉着肩头,像一块死硬的石头。李雅只好放弃。正在这时,门口忽然幽灵般闪出一个身影。是住在隔壁的傻子清水。它高大的身躯笨重地堵在门口,几乎遮掉了屋内的所有光线。

“你进来!”李雅对清水说。

清水就进来了。清水进来的同时将屋外的冷风也带了进来。李雅感到了这个季节应有的凉意。深秋了。躺在地上的父亲,被突然而至的凉风一激,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父亲极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可惜目光里全是茫然。

傻子清水很乖巧地将李雅父亲拦腰拉起,抱了起来。李雅扶着父亲的右肩。由于躺在地上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他的右肩又硬又凉。

许是累了的缘故,父亲很快就睡着了。回到床上的父亲又像父亲的样子了。清水站在一边,好像有话要对李雅说。傻子和一般人不一样,如果他有话想说,看上去就是有话想说的样子,而且比一般人要表现得强烈,动作幅度更大。所以,此刻的清水,不安地扭动高大的身体,嘴巴张开又闭上,不太聚焦的眼睛努力盯着李雅。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清水其实是李雅的好朋友。他们年龄差不多大,上同一所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他们甚至手拉手去上学。在学校里,如果有人敢欺负李雅,清水会立刻冲上去,将对方推得远远的。后来,两人都大了。人人都知道清水是傻子,没有人再怕他。他反而成了弱者,经常被同学欺负得鼻青脸肿。李雅开始还帮他。后来,发现自己根本帮不了。就不再管他,有时候甚至躲着他。清水上到小学毕业,就没有再到学校了。他跟老母亲住在李雅家隔壁,很和善的一对母子。

清水终于还是开了口:“李雅,你,夜里,没有回来!这样,不好,危险。”

李雅心里忽然热了一下。她知道清水每晚都站到巷口等她。李雅跟清水说过几次,不准他等。清水答应了。可是他还是每晚都等。悄悄地藏在巷子的角落里,长长的身影被路灯映在高高的墙壁上。李雅不想说破。在李雅的心里,清水还是小学时的清水,这么多年没有再长大。他是个孩子。有几次,李雅刚刚走到巷口,就看到映在墙上的身影,快速地变小。那是清水快速地向巷子深处移动。咚咚的脚步声一点也不掩饰。这是他们之间的游戏。不能说破,也无法与其他人谈起,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时候,李雅向经理说了辞职的事情。经理很意外,嘴张得老大。辞职的事情,李雅酝酿了很久,李雅其实早不想在“彼德”上班了。辛苦不说,还要时刻防止客人过界。她有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至于什么店,一直没有成形。她缺的是资金。在“彼德”上班的这几年,她确实挣了不少钱,可是街上的店面越来越贵,眼看离理想越来越远了。另外,她放不下父亲。尽管她跟父亲的感情并不深。父亲的脑子糊涂了之后,她先是同情,甚至有了一点报应不爽的感觉。可是,当她真正面对无助的父亲的时候,又绝望地想起,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的心就很痛。她多么希望,父亲的脑子早几年坏了。那样,母亲或许能够留住父亲。而自己,也许可以在学校一路读下去。谁知道呢?世间的无常让李雅害怕。

李雅有个隐秘的情人。一个不服老的老人。情人很体贴,风度翩翩,举手投足之间全是分寸。李雅喜欢有分寸的男人。他们不可怕,做任何事都恰到好处。唯一的遗憾是在性方面。李雅并不是一个贪的女人。她是那种在房间里做房间里的事,在舞台上就做舞台上的事情的女人,决不乱来,也决不强求。可是,情人因为年龄上的差距,心里有了自卑。李雅又那么年轻漂亮,他就一直想弥补。他把前戏做得很长,不停铺垫,起承转合,小桥流水,春风拂面。李雅的身体就开始融化,长出一个个细小的触角,春暖花开。李雅其实很喜欢他这样。可是,小桥流水之后他又想雨骤风狂,春风拂面后又想红杏闹春。这就有点为难了。主要是自然规律不允许,一岁年纪一岁人。李雅感到了他的力不从心。尽管保养得很好,毕竟是老人的身体,皮肤不可避免地松弛下来,肌肉流失严重,力量也消失了。这让李雅想到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明星,时隔多年,站在狭小的小城舞台上一遍遍唱着当年的成名曲,让人心酸。

除了这方面的些许缺点,他算是个极合适的情人。可是,几天之前,李雅还是主动和他断了。那天,李雅一个人在公园散步碰巧看到了他。他正和妻子带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玩耍,那应该是他的孙女。李雅没想让他看到自己。在公园的草地上,他完全放松成一个爷爷的样子,脸上的皱纹笑得乱七八糟。李雅想,他跟自己在一起,肯定有不少的压力。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自己,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当天晚上,李雅打电话给他,响四声,然后挂掉。一分钟后,他回了过来。

李雅说:“我们分手吧。”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声音,大约停顿了几分钟,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有事找我。”没有拖泥带水,这正是老年情人的好处。

挂掉电话之后,李雅鬼使神差地打通了大学生的电话。

“喂,你好。”大学生说。

李雅没有说话。

“你是谁?”

“请讲话,怎么不说话呢?喂,喂!”大学生连续说道。

李雅把话筒贴到胸前,这样对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李雅住的巷子,有个俗气的名字:发财巷。这是个老巷子,原先住到里面的人家可能阔过。百年之后,一直阔过的人家都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曾经阔过的还死守着老巷子,只是和发财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傻子清水就住在李雅家对面向东数去第五家,精致的雕花门楼,有门厅,里面的几进房子挨挨挤挤住着几户人家。李雅不喜欢串门,平常都待在家里。

李雅辞职一个月了,街坊邻居们都还不知道。见面还是客套地问一句:“小雅,下班啦。”

辞职后的李雅喜欢睡个懒觉,父亲反正一天有一大半时间在睡觉。李雅无事可干时,就赖到床上。这样,她就不要想那么多的烦心事。

清水出事的那天,李雅正斜倚在床上看书。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李雅走出去,一眼看到了已经死去了的清水。清水的死亡原因就像他本人一样不明不白。好多人围在他家门口。清水高大的身躯被人放在门厅内,他瘦弱苍老的母亲在一旁号啕大哭,声音凄厉,令人不忍卒听。死了的傻子,不像傻子了,五官归位,要不是一层铅灰色的面皮,可以说死得眉清目秀。

清水死了,李雅应该非常伤心的。可是,李雅却没有那种悲痛的感觉,她又一次感到了人生无常。就好像自己的家庭,父亲因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在她年幼最需要他时被关进了监狱。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一个人将家撑了起来,却也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是清水,那个傻傻的天天晚上躲在角落里等她回家的邻家哥哥也死了。她的命有多硬,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想到这些,李雅忍不住大哭起来。有人起身劝她,“傻子活在世上,也不是真正地活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痴痴呆呆,走了也好。”这样的话,李雅当然听不得,火是发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泪水涟涟。李雅觉得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随着傻子的去世而失去了。回头想想,自己的童年,没有朋友,看到的都是怪异怜悯不怀好意的眼光,只有清水陪着她。现在,清水死了,李雅的童年也就死了。

清水断七的时候,有个女人来找李雅。李雅不认识。女人长身细腰,肤若细瓷,眉目不是小城的样子。

女人自我介绍:“我是清水的姐姐。”

李雅没听说清水有姐姐。

女人又说:“我很小就随父亲去了南洋,母亲因为伤心,从来不说,所以发财巷的新邻居们都不清楚。我也是发财巷的人呢!”

“你是小雅吧?”女人的口音没有发财巷的味道,李雅听不出它来自哪里。

“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李雅说。

女人的来意虽然奇怪,却也简单。女人作为清水的姐姐,从来没有尽过姐姐的责任。所以心里很内疚,觉得对不起弟弟。但更多的是远在大洋那边的父亲觉得对不住儿子。本来他的母亲和父亲是从不通音讯的。可是,这次弟弟忽然走了。母亲通过一位朋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傻了,住到了医院。只能由她代表父亲来送弟弟。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来就很悲惨,弟弟又是孤身一人,父亲最大的愧疚是没有替儿子成婚,到了阴间没有脸见儿子。所以,他想在儿子断七之后,替儿子找个媳妇。

“小雅,这不是迷信,是为了完成老人家的心愿。母亲说,弟弟最喜欢的就是小雅。所以,其实我也很难开口,请你帮帮我们。只要你出一下场,什么都不要做,戴个孝就可以了。当然,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事成后,我们给你二十万,就当彩礼。”女人说道。

李雅感到愤怒而滑稽,她似乎看到了小说里那些荒诞的情节忽然在她的生活里上演了。冥婚,死人和活人結婚。虽然她和清水算是朋友,童年极好的玩伴。可是,这多么荒诞,他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李雅毕竟是有风度的女人。她对女人说:“您让我想想,这不是小事。”

送走了女人。李雅来到父亲的房间。父亲这几天的情况又不太好了。此刻,正坐在床上发呆。看到李雅,父亲忽然说道:“这位同学。你怎么又迟到了!”接着是一阵漫长而可怕的沉默。李雅走近父亲,发现他的目光不对了,散漫得厉害,怎么也对不上焦。她很害怕,轻轻地唤着父亲,让他躺下去。躺下的父亲就像一片被雨水浸湿的叶子沾到了床上,很快就和床融为一体了。李雅喜欢睡着了的父亲。这时候的父亲,才像父亲。醒过来的父亲,就像个陌生人,不仅陌生而且让人厌恶。

李雅梦里总出现清水的身影,奇怪的是,梦中的傻子都是童年时的模样。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和自己手牵着手,从发财巷弯曲逼仄的巷道走到大街上,再走到学校绿色的铁栅大门口。一路上,清水都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李雅。李雅仔细看时,盯到她脸上的却又是成年人的目光,充满了无穷尽的欲望。这让李雅非常吃惊。她几乎不相信所有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对清水产生过戒备。她被那奇怪的目光盯醒,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梦中清水手上甜腻的热气。醒来的李雅像被人轻轻击打过头顶的聪慧之处,忽然清明起来,回想二十多年的小城生活,真正关心自己一心愿意自己好的男人竟只有死去的清水。前几天他还以为清水只是自己的童年,现在因为有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清水的意义忽然重大得让自己吃惊。她没有能力过多进行心理上的分析。猥琐的经理、大学生、老情人,他们都沉迷自己的肉体,甚至父亲,哪怕他痴呆得一个人也不认识,他也是自私的。就像母亲被从外面冲进来的泼妇从床上揪起并狠扇耳光,她也是在哀号的间隙叫骂着父亲的名字。她恰巧在场(这是多么可悲),当父亲的名字被母亲满怀恨意地诅咒之后,她就听不得这个男人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清水为什么不同?因为他是傻子,或者只因为他刚刚死去了,此刻还停在家里,高大的身躯如睡着了一样,他是不是也有一个痛苦的灵魂?如果他痛苦是因为自己,那么,自己岂不是亏欠了他许多?如果清水是正常人,李雅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不把他当作孩童,而是男人?这些问题,把李雅的睡眠搅得七零八落,清水家传来的钟謦铙钹之声,使得整个发财巷变成一个巨大的水陆道场。

三天之后。李雅作出了决定。她同意了。“结婚”那天,围观的人很多。人们都听说了这个奇怪的婚礼。发财巷挤满了人。人们都要亲眼看看这个新娘究竟什么样子。人们纷纷猜测着她的动机。因为是这样的婚礼,李雅穿得很素淡。但是,李雅是美人。美人让整个发财巷显得相形见绌。美人也让清水家的雕花楼变得熠熠生辉,围观的大都是发财巷的居民,也都见过李雅,但还是被惊艳了。他们眼睛里都燃起了大大小小的两团火。李雅走过来。巷子就安静了。人们不再议论,人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眼睛不够用。李雅走在他们中间。他们好像今天刚刚认识李雅一样。等李雅走过去,他们的目光才活泛起来,眼里的火烧到了心里。李雅不管这些,她不怕围观,不管是之前在“彼德”上班,还是如今在狭小的巷道里,在目光织成的网内,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像个真正的新娘。

婚礼结束之后,人们发现李雅和她父亲忽然不见了。一周之后,李雅又回到了发财巷。那一天,下了这个秋天的第一场雨。有人看到李雅撑着一把红伞,在巷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

李雅其实是来向发财巷告别的。走在巷子里,那天的秋雨很凉。李雅只穿了一件长袖印花T恤,风一吹,冷得瑟瑟发抖。李雅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没有,甚至连悲伤的感觉都没有。看着那些熟悉的砖瓦,听着雨下在古石板上淅淅沥沥的细碎声音,李雅只觉得解脱。她站在自家门前,早在几天前她就将钥匙交给了新的房主。她把老房子卖了,用卖房款将父亲送到了一家可靠的养老院。父亲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她将离开这个小城。她爱小城,也恨小城。曾经她以为自己离不开它。但是,自从她做了一回死人的新娘,她的脑子就像忽然被打开了。她要到外面去,不管是哪里,只要离开小城,开店也好,打工也好,只要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将自己的银行卡号给了清水的姐姐。不过,不久之后,对方将会发现,那永远是一个错误的卡号,就像李雅曾经度过的那些糟糕的人生一样。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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