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
2017-10-18李华
李华
那只猫看了我一眼,我就病了。
我不知道在家里待了多久。常常,我站在阁楼的窗前,看楼下的风景。楼下其实没有风景,围着我住的这幢楼,四周是一片低矮的青瓦房,像是这幢楼的裙裾。瓦上长满纤细的野草,还有一些病态的小灌木,随时要被风吹折的样子。一棵巨大的银杏,破“裙”而出,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屋顶。秋天,那些金黄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腐坏,新的叶子已经又积了厚厚一层。我看到银杏黄了,又绿了。
如果不是爸爸这次回家晚點儿,也许我就不会对那些落叶好奇而跑下楼了。那些金黄的蝴蝶,穿花一样在瓦屋上飘飞,把一整片天空都吵醒了。我想引几只蝴蝶到我的窗口来,但我不敢下楼,因为爸爸说,外面有坏人。再有,我怕爸爸那一双比石头还硬的拳头,那一双能够砸碎饭桌的拳头。
爸爸是爱我的。尽管外面有坏人,他还是冒着巨大的危险,每个月总是在固定的某一天出去。爸爸对这一天充满期待,提前一两天便烦躁不安。那个时候,我总是很安静地待在屋角,逗蚂蚁玩儿,或者盯着墙上的数字,把数字看成一只蚊子,或者把一只蚊子看成一个数字。爸爸一早出去,下午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脸红光,精神抖擞地扛回必要的柴米油盐,还给我带一根棒棒糖。因此,我也对这一天充满期待。而更大的期待是,我可以趴在窗前,看一天的风景——除了房顶,还是房顶。偶尔有鸟雀钻进茂盛的银杏叶间,或者滑落在青灰的瓦屋顶,争相啄食草籽。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来。他是不是被坏人杀掉了,我得去找他。也许,还要去寻找点别的什么。这个想法似乎在我心里存在很久了,和那些没有腐烂的叶子一样。
就这样,我第一次单独下楼。然后,就看到了巷道里那只猫。一只瘦瘦的黑猫,它躺在一片落叶上,落叶躺在垃圾上。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它是在睡觉,很快我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它的身体正僵硬着,听到响动,也只睁开眼来,扫我一眼。
它病了,快要死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对一只动物的死生无能为力,而且我还要去找我的爸爸。我悄悄地从它旁边绕过去,又不忍心地回转头,它还是那样看着我,也不祈求,也不拒绝,只看着我。我不要看它的眼睛,那种绝望的眼神,那种于我不抱希望的眼神。但是,的确,我无能为力。我恨自己无能为力。我感到自己不正常起来,脚下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每一脚都踩在那只猫身上一样。
那只猫缠上我了。我得尽快离开这条黑暗的,带着死尸气味的巷道。
跑出这条巷道,天空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豁然开朗。道路龟缩在一片高楼的阴影里。幺儿,幺儿……温柔的声音被两边的钢蓝色玻璃墙撞来撞去。但并没有小孩。几个男女,牵着雪白的小狗,在散步。其实不是人牵着狗,是狗牵着人。
我是最怕狗的,见到这么多狗集会,心就开始紧起来。我想悄悄沿着墙脚穿过去,一只狗却走到墙边抬腿在那里撒尿。我想等这群狗被主人牵走再过去,但几只狗把绳子绷得紧紧的在两两亲热。狗的主人们享受地看着这一幕,趁机打情骂俏,一时没有结束的意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一犹豫间,我被狗盯上了。
那只狗气定神闲地撒完尿,注意到一个陌生人闯了过来,立即向同伴发出警报。所有的狗都停止动作,除了那只蠢蠢欲动的公狗。一只狗,仿佛是那只猫的放大版,突然发出嗥叫,拖着一条绳子向我冲了过来。狗的主人正和另一只狗的主人抱在一起,手松了绳子。
那只猫还是不放过我,变了一只狗来追我。我转身就跑。穿过一条一条的小巷子,踩着鸡粪和泥汤往前跑。各种奇怪的味道让我窒息。身后追来的,不只是一只狗,是许多只狗,黑压压一片,洪水一样向我漫过来。我刚才为什么要跑呢?动物们都是本能地欺软怕硬,如果刚才我理直气壮,甚至以进为退就好了。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巷子两边,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并列着,门洞大开,却都没有人。一只在巷子里踱步的鸡迅速跳上窗台,惊魂未定地拍打着翅膀喔喔叫。一只卧在屋檐下养神的土狗缓慢地伸直身子,竖了耳朵,对我虎视眈眈。动物们都到城里来了。我看到狼的眼睛、豹子的爪子、老虎的血盆大口,从一个个窗子里冒出来,又悄然消隐了。
于是,跟在我身后的队伍更加庞大。
一个在屋檐下卖花的大爷正在收拾东西。我求助地望着他,大爷,有一群狗在追我,您帮帮我。大爷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把手中的一盆仙人球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你要买仙人球?十块钱一盆。大爷……十块钱不要?那十五块钱,十五块钱一盆你买不买?大爷……十五块都不要,那二十块钱一盆,不能再便宜了,我这盆仙人球可是南美洲的种。
狗群已经逼近,叫声越来越尖厉。看来这大爷是个聋子。我只得继续往前跑。大爷在身后骂:妈的,问了半天又不买,老子七八十的人了,还被当猴儿耍,去你妈的。“嗖”的一声,那盆仙人球扔过来,砸在我的屁股上。屁股没有开花,花盆掉在地上碎成八块,总算花了一把。大爷终于咯咯咯地笑了。
继续往前跑。见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闭目数佛珠。奶奶,有一群动物在追我。老太婆睁开眼睛拿余光瞟了我一眼,又闭上了,嘴里念念有词。奶奶……老太婆的手捻得更快了,嘴巴里发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语。奶奶!我把手按在她的佛珠上,带着哭腔求助。老太婆突然睁开双眼,像兔子眼睛一样,燃烧一团火。她张开嘴,长长的雪白的尖牙令我浑身一激灵。我松开手,赶紧往前跑去,向着黑暗跑去。
我真的病了。追赶我的明明是一群狗,怎么突然成了一群人呢?带头的人光着头,在稀微的星光下现出不真实的白色。一身黑色衣服,与夜色融为一体,感觉只有一个头颅鬼魅般飘过来。身后一群人,仿佛他的影子,不断叠加。是猫,那只垂死的猫,它让我有点神经质。也许我一开始就看错了,一开始就是一群人在追我。
他们为什么要追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吗?我感觉思考起来好吃力,怎么想也想不出与谁有过冲突,只记得那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在飘,只记得那一只黑色的猫无助地看着我。但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也的确没有招惹到谁,那么,他们也没有理由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