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好
2017-10-16俞胜
俞胜
两个大学舍友,人生迥然不同。聪明伶俐的偷了对方的老婆,憨厚木讷的却平步青云。最后这哥儿俩怎样了结?
一
这哥儿俩是大学历史系同学,同班又同住一间宿舍。方柏如身高一米八,眉清目秀,言谈举止风流倜傥;袁连城身高一米六五,五官倒也清秀,肤色却有些黝黑,言辞木讷,举手投足跟个憨豆一样。
然而,憨豆也有人爱。大学毕业时,方柏如让同学韩秋霞成了自己的准妻子,袁连城也让同学姜一萍成了自己的准妻子。韩秋霞和姜一萍同学不同系,一个是生物专业,一个是数学专业。大学毕业后,方柏如、韩秋霞和姜一萍都进了中学当老师。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大部分进中学当老师,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包分配。
袁连城也想进中学当老师。毕业后,他的档案进了一所中学,人也到了那所中学,可是一个月后,连人带档案都被那所中学退回来了。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憨豆!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到中学主要是当历史兼政治课的老师。学校不缺校长或党委书记,当然也不会让你去烧锅炉搞后勤。方柏如在中学历史课堂上如鱼得水,历史故事记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根本不翻书。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一章一节,口吐莲花,让学生听得心旌摇荡、如痴如醉。袁連城当中学历史老师,站到讲台上,面对一双双如饥似渴的求知眼睛,嘴唇蠕动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于是拿起粉笔,一笔一画地把自己备课笔记的内容往黑板上抄,抄满一黑板,擎起教棒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点着读给学生们听。学生们一开始犯愣,不知道新来的老师葫芦里卖什么药。可一轮过后,袁连城擦了黑板,又开始板书,学生们就不干了,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听历史课,这堂课没有这么教的!
袁连城肚子里有货,可他就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学生反映给历史教学组,教学组长反映给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反映给校长。校长、教导主任、教学组长急得满头大汗,一起帮袁连城倒茶壶里的饺子,可这饺子怎么也倒不出来!校长埋怨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埋怨教学组长,当初怎么选了这货?三个人的脸都气绿了。结果一致认为,是师范大学的产品不合格,不合格的只能回炉。袁连城就这样连人带档案退回到大学。
准妻子姜一萍气呼呼地问袁连城,你咋这么丢人现眼呢?一堂中学的历史课你都上不好?袁连城在姜一萍面前,倒变得伶牙俐齿了,说那些小儿科的知识,我不乐意给他们讲。姜一萍的脸也气绿了。上个世纪80年代,年轻人谈恋爱不像现在这么三心二意的,否则,姜一萍非跟袁连城拜拜不可。
姜一萍皮肤白皙,身材玲珑俏丽,一头秀发如瀑,细细柔柔地散落在香肩上。典型的窈窕淑女,上大学时身边不缺好逑的君子,方柏如就是其中之一。学历史的方柏如为了表达对姜一萍的仰慕,甚至当上了诗人,写了不少风花雪月、生生死死的诗。有首诗曾打动了姜一萍。那个美好的夜晚,在校园的假山旁,姜一萍羞涩地把小手伸进方柏如的大手中,然而仅此而已。让方柏如想到死也想不明白的是,姜一萍最终却成了别人的人,倒到了袁连城的怀里。
问她为什么?姜一萍谈感觉,方柏如聪明外露,给人轻浮的感觉,跟他在一起不踏实;而袁连城表面看是憨头憨脑的,可其实是大智若愚、心有锦绣,这样的人稳重可靠。方柏如听了气得直吼,他这也叫大智若愚?那天下脑残的人都属于大智若愚了!你选择跟他好,将来等着后悔吧。这不,袁连城被中学当成次品退回大学了,让准妻子姜一萍后悔的事转眼就到。这时候,姜一萍再想倒到方柏如的怀里,也没有机会了。
方柏如追不上姜一萍,只好给生物系的韩秋霞写诗,到底打动了一颗芳心。工作后,准妻子韩秋霞有意无意地提醒他早点把婚事办了,方柏如嘴上嗯嗯地应付着,却不见行动,让韩秋霞使了好几回小性子。韩秋霞不知道,这时候的方柏如贼心不死,内心还有所期待呢。
二
方柏如和韩秋霞的婚事办在1988年的秋天,袁连城和姜一萍的婚事办得早些,是在1987年的冬天。并不完全是因为姜一萍结婚了,方柏如才死心塌地跟韩秋霞结婚。方柏如的婚事比袁连城的晚半年,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没有房子。到了1988年的秋天,方柏如仍然没有房子,韩秋霞也没有房子,但这时候准妻子韩秋霞的肚子已经大了,再不结婚没法跟家人跟朋友跟社会交差了。有条件上,没条件也得上。两个人的婚房只好设在方柏如工作单位的宿舍里。
而1987年的时候,袁连城和姜一萍的婚礼办得风光,人家袁连城有房子了。
袁连城被中学当成次品退回到师范大学,弄得灰突突的,肚子里的货更倒不出来了。然而,学校并没有让他回炉,插进某个班级再回读一段时间,也没有被再分配。正好历史系缺一位资料员,不适合在中学当历史老师,难不成连历史系的资料员也做不成?袁连城就留在学校了。
那时候,大学毕业生不像现在找工作这么难。那时候,大学生一毕业,都叫国家干部,分到党政机关的,根本不用参加行政职业能力和申论考试。分到厂矿企业的,也都是重点培养对象……一句话,那时候的大学毕业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头上都笼罩着一层绚丽的光环。而袁连城却感受不到这种光环,一则,那是个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高校工作相对清贫;二则,袁连城整天在历史系摆弄一些卡片,成了书呆子中的书呆子。好几次,姜一萍有些绝望,都下了离开他的决心。但袁连城憨归憨,情商却不低,一次次化险为夷,至于他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他不说,姜一萍也不说,外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知晓。
谁也没想到,退回大学也有退回到大学的好处,大学能分房子。不但教授、副教授和讲师分,袁连城在历史系当资料员,也分到了房子。虽然是筒子楼,上个世纪60年代盖的,又旧又破。袁连城是资料员,分到的房子还很小,说是一套房子,其实只有一间12平方米的卧室,一间6平方米的厨房,一间4平方米的卫生间。尤其是那个卫生间,当初设计者是为了凸显它的地位重要还是别的原因,地面足足高出卧室地面15厘米。方便完了,一拉水箱冲水的绳,水箱发出一阵轰鸣,惊天动地,一栋楼都能听见。但姜一萍满意,这好歹有了自己的窝呀,虽说窝里的这只憨鸟差了点,但总比没有窝的鸟强吧。姜一萍的内心寻到了一丝安慰。endprint
1987年,方柏如还是那只没有窝的鸟。其实,方柏如也享受分房的待遇。中学本身只有几间单身宿舍,不分房子,房子归区教育局分。但区教育局分管好几所中学,等着分房子的老师实在太多了,僧多粥少,分房子得论资排辈,比方柏如早进中学几年的人都没有分到,要排到方柏如还不知是猴年马月。
袁连城和姜一萍结婚的时候,方柏如和韩秋霞参观他们的婚房。破旧的房屋已经整饬一新,望着窗玻璃上贴着的火红“囍”字,韩秋霞羡慕地说,一萍,还是你有眼光,小日子过得多温馨呀。方柏如听了,心底直往外冒酸水,说,温馨就像穿鞋子,鞋子的外表看着是光鲜,可温馨不温馨只有套进鞋里的脚知道。憨豆袁连城听了也不反驳,只傻呵呵地乐。姜一萍心里明镜似的,斜睨了方柏如一眼。方柏如意识到自己话里醋味大,就亲热地擂了袁连城一拳,恭维中带贬斥地说,你小子,傻人有傻福呀!
三
方柏如和韩秋霞结婚后,第二年春天就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宿舍里。宿舍毕竟不是单元房,不要说独立的厨房,连袁连城家那个惊天动地的卫生间都没有。那几年,方柏如端着盆在卫生间洗尿片,被来教师宿舍楼的学生看见过许多次。洗完的大大小小、参差不齐、五颜六色的尿片挂在宿舍前的走廊上迎风飘舞,被檢查卫生的校领导批评过好多次。每次,韩秋霞都流露出对姜一萍筒子楼的向往。方柏如的内心一次次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他暗下决心,日子不能这么往下过了。
方柏如聪明得跟人精一般,教学之余开始琢磨挣钱的道儿。历史系的师兄编了一本《杨贵妃外传》卖钱,方柏如编了一本《西施内传》。编了一本《西施内传》,方柏如就不编了。不是《西施内传》没挣着钱,是挣得少,而且周期长。方柏如干什么?他编教辅书,编教辅书之余又开办了辅导班。第一年就盈利,第二年赚了个盆满钵满,第三年,方柏如花钱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1993年,这个城市刚开始开发商品房,买得起商品房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方柏如也不想声张,先瞒着学校里的同事,后来瞒不住,就说是自己借了一堆债买来的。有善良的同事对他们夫妇举债度日,同情得不行。其实,方柏如是一分钱没借,买房子的钱全是编教辅书、开辅导班挣来的。拿到钥匙,又请装修师傅装了修。
之前,方柏如和韩秋霞一次没请袁连城和姜一萍来家中做过客,他们哪有家呀。这一回,扬眉吐气了,第一批要请的客人就是袁连城和姜一萍。
姜一萍是勾着袁连城的胳膊来的,显得亲密得很、幸福得很。方柏如却觉得姜一萍是故意装给他看的。门口这地方叫玄关,方柏如热心地指点着。客厅地面比玄关地面高15厘米。袁连城笑嘻嘻地说,我们家厕所地面也高出这么一截儿。方柏如一听,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进了玄关,还要脱鞋,客厅新铺的地板光洁照人。袁连城又摇着他那憨脑袋说,啊呀,好好的水泥地要铺这玩意儿干什么?进门还要客人脱鞋,强人所难,不是待客之道。方柏如也不搭话,笑着把拖鞋递给他。
换了鞋,方柏如夫妇领着袁连城夫妇参观他们的居室。一圈转下来,回到客厅的沙发上。韩秋霞沏茶去了。方柏如看到姜一萍两眼有些发红,像偷偷哭过似的,动了恻隐之心,说,这样吧,让你们家大学问家有空的时候,就来帮我编编教辅,不是上课也不用动嘴皮子,有钱大家一块儿赚。韩秋霞把茶水端过来,袁连城接过一杯,低头吹了吹茶沫,仰脸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说,编教辅?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我没有时间呢。说着就挠头,边挠头边说,真的是一点时间也没有呢。
姜一萍接过韩秋霞递来的茶杯,微微一笑说,他呀,现在确实没时间,读了几年博士,快要论文答辩啦。说完,把茶杯放到面前的茶几上,两个嘴角依然上翘,把自己塑造成一副优雅而幸福的模样。
方柏如心想,这么憨的人还读博士,那不憨上加憨吗?别把人读成真正的傻子就好了。瞧了姜一萍优雅的面容,心里窃笑,装,你就继续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不出几天,你就要有求于我方某人。谁能拒绝钱大爷的召唤啊。
四
方柏如想错了,过去了好多天,不见姜一萍的电话过来。方柏如想和姜一萍说话,又不想主动,按捺过几回,最后还是按捺不住,给姜一萍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先是一番嘘寒问暖。听得出来,姜一萍很高兴,声音有些发嗲。
方柏如旧情难忘,柔声说,一萍,当初辅导班草创的时候,你猜我想到的第一个人是谁?是你。可创业伊始,未来还有许多不确定性,不敢让你担了风险。那边,姜一萍吐气如兰,在电话里幽幽地说,柏如,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呀。方柏如听了,像打了一针鸡血,得寸进尺地说,一萍,我们找个地方见见吧,我很想见你,我请你喝茶吧。
喝茶的地点取方柏如和姜一萍两人单位的中间地带,叫园圆缘茶楼,是方柏如精心挑选的。品茗的地方在二楼,一楼是个乐器行,顺着逼仄的楼梯走上去,进了一个清幽的单间。隔着茶几坐着,望着有些羞涩的姜一萍,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代,方柏如激动得捂住胸口,怕心脏一不留神就从胸腔中蹦出来。见了面,有一丝尴尬,反而不如煲电话粥畅快,方柏如稳了稳心神,啜了一口清茶说,明前的,真正的云雾茶。姜一萍笑点低,扑哧一声乐了,说,你活得还是那么精致,我对喝茶不讲究,也品不出来。姜一萍这一笑,让方柏如一颗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他火辣辣地望着姜一萍说,下次,辅导班上课,你就过来。
姜一萍倒矜持起来,品了一口茶才说,历史系老师开的辅导班,不是让我来教历史吧?
方柏如“嗨”了一声,说,你别总想着那个历史啊,辅导班哪有教历史的。你是数学系的高材生,现在又是二中数学教学骨干,莫非觉得当个辅导班老师屈才了吧。
姜一萍又乐了,笑靥如花,说,那好吧,我就试试,但愿不要砸你的牌子吧。
方柏如兴奋得跳起来,先前隔着茶几,这会儿也不征得姜一萍同意不同意,坐到她的身边,说,什么叫试试呀,我对你信心十足,你、你可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啊!
红晕浮上姜一萍的脸,她端着茶盅,歪着脑袋看方柏如,说,柏如,给学生上一堂课才挣多少钱呀,我、我只怕还是发不了财吧。endprint
方柏如心旌摇荡,讨好地说,一萍,你如果愿意,这个辅导班就算咱俩办的。
姜一萍的脸比桃花还鲜艳,她垂下眼帘,颤悠悠地说,柏如,你对我太好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我一直以为,你要恨我呢。
方柏如动情地说,恨你?我恨不起来呀,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说着说着,一把握住了姜一萍的手。这曾经抓过的手,这会子握在手心还有新鲜如初的感觉。方柏如用舌头撬开了姜一萍的嘴,两个人的舌头搅在一起,方柏如仿佛受到了鼓舞,腾出一只手撩开了姜一萍的裙子,姜一萍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溃不成军,两个人滚到了茶室的沙发上……
这个晚上,回到家的姜一萍心态就起了变化。袁连城虽然憨,但身体并不憨,有正常的需求,趴到姜一萍的身上,要行云雨之事。姜一萍一百个不愿意,连讥带讽地骂,挤在这么一个小麻雀窝里,孩子也大了,闹出点动静全楼的人都知道,要要要!要什么要?有能耐你弄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像方柏如家的三室一厅啊。骂完,姜一萍流出泪来。姜一萍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和方柏如滚了沙发,她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而不是对不起袁连城。
袁连城生活在历史故事中,哪里能知道这些,在老婆恨恨的骂声中、滚滚的泪珠中,挺起的雄风一点一点變软,终于雄风不在。再后来,见了姜一萍就像耗子见了猫,灰溜溜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五
袁连城重振雄风要到四年后。这一年,憨豆居然当上了历史系主任。这是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谁让人家袁连城是历史系的首位博士呢?当年谁读历史博士啊,读历史博士的被人当成憨豆,真是风水轮流转,早知道这么好用,当年我也读一个,唉,真是便宜了那憨豆!历史系一位老师酸溜溜地说。不服气你就弄个博士学位我看看。校长理直气壮地说。酸溜溜的老师说,憨豆不会给学生讲课,您调来不久,不知道当年的他是被中学退回来的。校长挺直了腰杆说,不擅长教学,他擅长科研呀。今后我校要纠正只注重教学不重视科研的现象,做到教学与科研一碗水端平。酸溜溜的老师听完又冒出一股酸水,不敢吭声了。
系主任的工作不是去课堂上课,袁连城干得有板有眼的,当得并不差,让先前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大跌眼镜。而且,当上系主任的好处转眼就到。袁连城在专家楼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虽说同是三室一厅,这三室一厅的面积可比方柏如的大,光厅就比方柏如家的大了两倍。拿到钥匙,姜一萍喜极而泣,觉得当年虽然剑走偏锋,但看人还是看对了。越看越喜欢,觉得这憨豆朴拙得可爱,扑进憨豆的怀里,尽显万般柔情。袁连城一下子雄起!
现在,方柏如和姜一萍还去园圆缘茶楼,只是没有前几年那么频繁了,以前一个月聚一次,现在三个月聚一次。为什么?一则,这两年,办辅导班的人多起来,他们的辅导班招不来几个学生。缺少在一起聚的理由。二则,孩子大了,孩子上学也牵扯大人的精力。
这一回,离上次聚会四个月了,姜一萍还没有要聚会的意思,方柏如沉不住气,邀请姜一萍去喝茶。姜一萍的语气却变了,不肯去园圆缘,说这一阵装修忙,声音也淡淡的。
方柏如放下电话,疑惑不已。一颗心没有着落,别的事一概干不成。打车去西郊,回了自己的母校。方柏如大吃一惊,我的天!什么时候开始,师范大学成了火热的工地。从前,袁连城和姜一萍做窝的地方,那些筒子楼无影无踪,一排排脚手架正在搭建。问了一个明白事理的人,知道专家楼还不在这里,历史系的袁主任家搬到学校的东山去了。方柏如不死心,跑到东山看个究竟,又大吃一惊,东山原来是个荒草坡,这会儿却是一幢幢洋气的小楼,天然红板岩饰面,一色的欧式落地窗,窗外围着白色的卷花护栏。方柏如心里那个气呀!生谁的气呢?生学校领导的气,学校哪来的钱给袁连城他们盖这么好的房子?这个社会究竟是怎么了?他们又不能直接创造财富,筒子楼不能住了?简直是一群败家子儿!又生姜一萍的气,自己拿她当心肝,她怎么就从来不提一句半句呢。
方柏如没有了去袁主任家参观的兴致,气呼呼地离开东山,坐上出租车往回走,出租车离东山越来越远,方柏如的火气越来越小。不生母校领导的气了,生姜一萍的气。后来也不生姜一萍的气了,自己压根儿没问过她呀。上回,两个人在园圆缘茶楼雅间滚完沙发,方柏如倒是提起了袁连城。方柏如提袁连城是为了讥讽他。在姜一萍面前讥讽她的老公,方柏如是有点缺德,但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讥讽那个憨豆有在情人面前抬高自己的意思。
方柏如说,那一回到了他们家,袁博士的眼镜片厚得快成酒瓶底了,一看就知道学问猛增。见了他也不聊别的,一张口就是学问,柏如,你觉得王阳明的“仁”和孔子的“仁”有什么不同?方柏如对姜一萍说,老婆都跟人睡了,还问人王阳明的“仁”与孔子的“仁”有什么不同?没想到,姜一萍听了却不高兴,默默地整理好衣服,就和方柏如道别了。以往短暂的欢愉之后,姜一萍也差不多是这样,方柏如就没有多想。今天,去原来那座荒草坡走了一遭,方柏如多少品出了什么,讽刺袁连城伤了姜一萍的自尊呗!不就是当上了系主任吗?不就是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吗?有什么!我方柏如一直瞧不起袁连城,过去是,现在还是。有什么!
六
晚饭桌上,韩秋霞不经意地对方柏如说,我今天回师范大学了。方柏如一惊,差一点被口饭噎住,连喝了三口水才稳住心神。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回去干什么?
韩秋霞没在意方柏如的失态,只是羡慕地说,姜一萍家的客厅好大,没想到那个老袁傻人有傻福。
方柏如稳住了心神,换了一副讥讽的口吻说,不就是厅大一点么,同样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你比姜一萍多住好几年了,人家也该到翻身农奴做主人的时代了嘛,难道你希望人家继续留在万恶的旧社会?
韩秋霞白了方柏如一眼,说,人家岂止是分了一套大房子,还当上了系主任呢,醒醒吧,别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了。endprint
方柏如哪能服这个气呀,说,系主任算什么,我不也是主任吗?他那个系主任也未必比我这个中学的教导主任级别高。
韩秋霞见不得丈夫夜郎自大的样子,说,那人家还分了一套大房子呢!
方柏如咬咬牙,一跺脚,说,不就是一套大房子吗?咱分不了,咱买!
方柏如有积蓄,把这些年办辅导班的钱全掏出来,在市政府广场附近买了一套130平方米的大房子。方柏如感叹,这几年房价涨得真是可以,早知道如此,当年边办辅导班边炒房就好了。
房子比袁连城的大10平方米,地理位置也比袁连城的强,那价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憨豆,还想跟我比,奶奶的!方柏如烦躁地想。
房子买下来了,接下来是装修,据韩秋霞侦查回来的消息,袁连城家的家具全是红木的,厨房是连体的厨具,卫生间里那个红玛瑙坐便器,价值两三万。这个憨豆袁连城,现在工资这么高了?韩秋霞问方柏如。
方柏如沉着脸嗯了一声,他心里盘算这钱应该是姜一萍出的,这些年姜一萍跟着自己办辅导班,没少分她钱。但这话又不能对韩秋霞说,方柏如肚子里生出一股气,却找不到出口,直把自己的脸憋得铁青。既是憨豆家装得好,自己家可不能比他家差。方柏如又咬咬牙,倾其所有,最后还把现在住的三室一厅房子卖出去。韩秋霞心里埋着方柏如和姜一萍上大学时的故事。这故事像种子一样,只要阳光充沛、雨水充足就时不时发点芽,顶得韩秋霞心尖儿难受。韩秋霞也不想被姜一萍比下去,房子一定要装得比姜一萍家的豪华、高档。工人来工地了,两个人选图纸、看材料、定款式,忙得不可开交。三个月下来,方柏如瘦了5斤,韩秋霞瘦了8斤。韩秋霞却很高兴,觉得值,没想到房子装得比预期的好,没想到能装得这么好!这喜悦得跟那憨豆和姜一萍分享,这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想。
韩秋霞喜滋滋地去了姜一萍的家,回来对方柏如却没了好口气。原来,袁连城家房子装修,两口子没操一点心。为什么?还是人家丈夫能耐。袁连城的一个学生是市建委的干部,学生把装修的任务交代给一家装修公司。装修公司尽职尽责,人家两口子是拎包入住。
七
暑假了,方柏如的辅导班开课了。这个假期,辅导班的学生比去年多一些。方柏如惦记着姜一萍,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方柏如知道当了系主任夫人的姜一萍已今非昔比,何必那么积极主动约她,约不来反会惹得一身骚。方柏如不和姜一萍联系,姜一萍也不和方柏如联系。也没有联系的由头啊。这天,有由头了,方柏如再也按捺不住想见姜一萍的欲望了,原来这欲望就像摁在水桶中的葫芦瓢,摁下去,瓢在水里面,手一松,就迅疾地浮出水面。方柏如抓起电话,电话里姜一萍的声音很正常,仿佛两个人才隔了一天没见面似的。方柏如约姜一萍出来在老地方喝喝茶。
这是他们的暗号,谁都知道他们的喝喝茶是怎么回事。姜一萍矜持了一下,答应了。
方柏如见到姜一萍,很激动。想给姜一萍来个熊抱,姜一萍却不愿意,正襟危坐到茶座上。方柏如讨了个没趣,可不死心,又殷勤地递上沏好的茶水,递到姜一萍的唇边。姜一萍好歹给了他面子,把嘴唇嘬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微微地啜了一口,“呀”的一声,立刻把这口茶吐了,蹙着眉头说,方柏如呀方柏如,这是什么茶? 方柏如大惑不解,说,这是西湖龙井啊,你喝出是假的?我去找经理,我投诉他们!
姜一萍用目光打住了他,说,方柏如呀方柏如,也不能怨你,这些年你一直在喝这种冒牌貨,你怎么能分辨出好歹呢。人要进步,首先眼界要开阔,这跟喝茶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能光觉得自己的茶好,自己的茶真是好吗?得喝真好的茶才能品出来,才能比较出来。你就没有反思过自己吗?你十年前就办辅导班了,十年后还在办这么个辅导班。同样是办辅导班的,俞敏洪办几年,为什么就办成了新东方集团呢?你自己品过这茶的滋味没有?
方柏如自尊心极强,哪里听得了别人的批评,这还是姜一萍,要是换作韩秋霞,他早跳起来了。被姜一萍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一时哑口无言,垂头丧气地顾自喝茶。
姜一萍又不高兴了,说,你约我出来,不是为了要让我欣赏你喝茶的优美姿势吧?你慢慢品吧,我要走了。
方柏如大梦初醒,记得有件事尚未办理,丢下茶杯,说,别呀,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一见面就数落我,数落完就走,一点旧情都不念及吗?
姜一萍轻声笑了,闭眼仰面说,来吧。方柏如趋前抱起姜一萍就啃。姜一萍用手推他,说,你轻些,这么大的人了,还像毛头小伙子一样。方柏如生气了,松开了姜一萍,说,你以前也没这样嫌弃我呀,哦,我明白了,系主任的夫人不一样了。姜一萍整了整衣襟,冷冷地说,我家的老袁,现在可不是系主任了,是副校长。方柏如低声吼,副校长有什么了不起,副校长的夫人我就碰不得吗?姜一萍鄙夷地说,你约我来,不就是为了那点事么,来吧来吧。把自己的裙子往上一撩。
方柏如却泄了气。
八
这是一个重视人才的时代,没有哪一个时代像如今这般重视人才。什么是人才?怎么衡量一个单位重视人才?我们有考核办法,像考量机器一般的精确。譬如方柏如所在的中学,校长在新学期开学典礼上,描绘明年学校的发展目标时,就特意讲到要引进拥有硕士学位的教师5名,对于引进的硕士人才,学校要给予重任。不仅是方柏如所在的学校,一夜之间,许多地方都求贤若渴。有的地方承诺引进一位硕士,给予正科待遇;引进一位博士,给予副处待遇。承诺博士年薪若干,硕士年薪又是若干,直听得人血脉偾张,心脏狂跳。
方柏如也怦然心动了。方柏如不怦然心动也不行了,他的好几位年轻的同事读了在职硕士,还有一位猛张飞,直接考上脱产的硕士生走人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后生可畏,如果不弄个硕士头衔,没准将来连这个教导主任都做不成了。
方柏如跟妻子商量。韩秋霞立刻同意,说,你早就该读了,你看那个姜一萍,不就是因为老公是博导吗?一只土鸡愣把自己当成金凤凰了。那个老袁,你总说人家是憨豆,那哪是憨豆呀,那是个贼精的人,一步棋不知道要看多远,啧啧……endprint
方柏如不爱听,皱了皱眉头。
方柏如时不我待,说报名就报名。母校是不能考的,因为袁连城在,又是历史学的权威,又是什么副校长的。方柏如可不能仰他之鼻息,方柏如到现在还瞧不起袁连城,那个憨豆能耐是没有的,一个当年被中学退回去的人,赶上了这么一个时代,只不过是他瞎猫碰见了死耗子而已。自从那次跟姜一萍在园圆缘茶楼分手,方柏如就再也没有和那两口子联系过。那两口子也没和这两口子联系过,大家都很忙,这是一个忙碌的时代。
方柏如报考的是另外一所综合大学的历史学硕士。这么一座城市,只有两所大学招收历史学的硕士。不报考这学校,只能报考那学校。
方柏如踌躇满志、志得意满,自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一口气考了三年,愣是没考上。先是外语成绩不够,后来外语成绩够了,专业课成绩上不去,总分总排在一堆人后面。方柏如是一筹莫展,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
九
方柏如这辈子事业眼看就要到头了,而袁连城的事业却风生水起。袁连城开了一个历史行政学的方向,招收博士和硕士研究生。历史行政学是历史学与行政管理学的交叉学科,研究前景广阔。第一年招生宣传,只招两位博士生,报考的学生达到48位,竞争激烈得跟买彩票中奖的概率一般。
袁连城不傻,经过综合考虑,从中择优录取两位。一位是市委书记张贵贤,一位是省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马伟博。
丈夫萎靡不振,韩秋霞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回了若干趟母校。又到一年研究生招生季,韩秋霞催方柏如报名,这回就报自己母校的。方柏如一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那意思是一百二十個不同意。韩秋霞恼了,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当年还受过胯下之辱呢,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了?拿不起放不下?
方柏如嗫嚅了半天,韩秋霞听明白了,原来方柏如担心这回没被录取,让憨豆袁连城知道了,更丢人。
韩秋霞“嗨”了一声,说,你就报他的研究生,你抹不开面子,我抹得开,我跟老袁说好了,老袁也同意招你。老袁说,柏如啊,我们是哥儿俩,大学时,差点成上下铺了,还有什么说的,你让他跟我说一声,我主要想听听究竟是柏如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韩秋霞像立了大功一样对丈夫说,现在,你就和老袁联系。
方柏如不乐意,说,跟他联系干什么?
韩秋霞急了,说,你让他帮你辅导辅导专业课呀,这些年考研,你吃亏不就吃在专业课辅导上吗?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现在亡羊补牢,为时还不晚。
方柏如哼哼唧唧了半天,心气终于像刺破了的气球,认了命。于是,打开电子邮箱,先打了“小袁”两个字,删除了;又打了“老袁”两个字,又删除了;打了“袁老师”三个字,还是删除了。后来,觉得还是应该打上“尊敬的袁校长”六个字。
一封信终于有了一个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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