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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嘶力竭的哑巴与垂死的乡村时间

2017-10-16李壮

北京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土地小说

李壮

《薤村十日》的主人公仝大喊身上始终压抑着一股大喊的冲动,然而直到最后,都没能真正喊出来。他是一个声嘶力竭的哑巴。

在个体生理的层面上,仝大喊并不哑。他的肉身功能健全,甚至可以称得上强悍,与邻居瓢哥打架,被判刑三年半,他的土地被人夺走。整篇小说讲述的正是刑满释放的仝大喊试图要回土地、最终彻底失败的故事。而在另一方面,作为一个社会人,仝大喊的“哑”却是无可置疑的。在权力的世界里他一无所有,一切愿望求告无门,他耗费的所有口舌都轻若鸿毛毫无意义(“他没有底气。说什么呢?他一无所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大棚蔬菜勤劳致富、想的是如何把土地要回到自己手上,但始终没有人认真倾听他的宏伟蓝图,回响在村子里的只有宴席的喧哗和牌桌垒码的哗哗响声(“他讲他的,秋秋讲秋秋的……没有人听他说”);小说的最后,他改用疯狂的行动来实现自己的“喊”,他眼睛里的寒冰、颇显惊悚的光头、疯狂挥舞的手臂以及手里的煤油瓶都在反复呼喊着三个字:“我要地!我要地!我要地!”没有人听得见,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这就是仝大喊,一个喋喋不休、声嘶力竭的哑巴。陈应松写出了这种筋疲力尽的“哑”,以及农民失语背后宏大的悲剧性命运。《薤村十日》里的话语世界相当丰富。时代巨变中的乡村生活,乡土人情和世事变迁交杂出诡异的混响,粗野的调情、斗殴和叫骂,流水席上的饕餮和寒暄,甚至《最炫中国风》的广场舞音乐,都嗡嗡轰轰地响作一团。通过一段段生动的对话交锋与自我独白,陈应松写出了农民性格,既有朴实、诚恳和执着,也有狡黠算计、虚与委蛇,甚至阿Q式的流氓英雄主义——野性而充满方言色彩的对话,及其所雕镂出的当代农民生动复杂的表情,一直是陈应松作品中醒目的亮点所在。除此之外,陈应松还写出了时代话语对乡村世界无孔不入的渗透入侵:资本的逻辑、政治的词汇、现代都市民间暴力(黑社会)的惯常语调……《薤村十日》像一座话语大熔炉,高耸的烟囱一直在“突突突”地冒着浓烟,像火灾现场的毒烟,浓烈呛鼻又沆瀣一气,共同制造出巨大的窒息感。这让我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诗:“词语跳出我的嘴/就像一丝不挂的娼妓/跳出冒着浓烟的窗口。”

“村里昨天又运回了三四台自动麻将机,这钱如果搞全自动蔬菜大棚,该多赚钱啊?没人想这个事么?”“大喊那我问你,监狱里可不可以叫小姐咧?不叫小姐,不就跟当和尚一样的?”“男的跟女的是不是关在一起?”……这样的交流,完全是双方在自说自话。仝大喊在同类那里变成了无从开口、孤军奋战的异类。农民没有了土地,就像“全”字被抽走了心头的一横而成为“仝”,就像万千话语积郁心中却被拔去了舌头。

从层层叠叠的喧嚷纷杂之中,陈应松写出了这种拔舌之默。这沉默如水泥般筑起了牢墙,不仅断送了仝大喊的个人挣扎,也构成了对当下中国乡村整体困境的一种隐喻。

陈应松的手底有狠劲,情感的色调冷暗、人物的内心压抑、节奏的变化诡谲,文字间始终埋伏着一种强烈不安的力量。

在最直接的层面上,小说充满了对权力的愤怒——准确来说,是那种被盗取和滥用的权力。站在仝大喊对面并对他造成伤害的人有很多,麻木的村民、冷漠的官员、无情的商人,甚至自己的妻子女儿……但如果要从这群人中挑出一个站在最前面的,那无疑将会是黄古。原来的村主任去县城发财,舅子黄古便成为了村里的“二村长”:“‘二村长黄古就把公章揣裤兜里了,粗看就像裆里的勃起物。因为是治保主任,听说家里警棍手铐都有。”公章、警棍,权力与暴力的结合,最终落脚在一个与“性”有关的意象上,这之中的逻辑链条颇显粗暴,细想之下却是自古以来的真理。更何况,仝大喊的土地是经由黄古之手夺走的,而劳作与土地本身便是一种强有力的生殖隐喻。现在,土地没有了,黄古甚至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和构陷仝大喊。走投无路的仝大喊蹲在黑暗中,心如刀割地望着那一片情人般柔媚的土地:“这个村庄和晚上都好美,这让他一阵心痛。好像这个村庄只属于村主任和治保主任,他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并且他们会安宁愉快地在这里生活一万年,世世代代。”

这是一种类似于爱情受挫的心理反应。在生殖权利被掠夺的同时,它直接导致了群体性的精神阳痿——村庄里的臭鸡爪和散装酒、麻将机和臭鱼塘、脏话抱怨还有那些自暴自弃的脸,难道不都与此有关吗?黄古,这个着墨有限的人物,或许只是时代大戏之中一名错步上前的小丑。权力的逻辑只是表象,甚至资本的逻辑也非关键之处,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我们听到了历史深处那滚滚波涛的沉吟怒吼。收走的土地被种上了树——抛开权力与资本交媾的猫腻不谈,“退耕还林”一事本身在另一种视角看来的确具有某种正当性。而可以想见的是,更多的土地将会用于商业开发,小区楼和商业中心将会拔地而起,乡村将变为城市,至少是乡镇,这样的转变在目前看来似乎难以阻挡。《薤村十日》是一个瞬间的切片,讲述了最后一代拼死保护土地的人,是如何在肉体与精神双方面遭受毁灭,土地的守灵人最终在别无选择的处境下选择了以身相殉。这篇小说同时也暗示了故事的前史和后史:往前是“楚庄王的龙脉之地”,往后则是拔地而起的水泥建筑。小说隐藏了一个深处的奥妙:土地不再是空间概念,而成为了时间的隐喻或载体。农耕文明正在破产,田园牧歌式的永恒审美时间,在工具理性的现代线性时间面前一败涂地。從具体的故事引申开去,这其实是当下许多农村题材小说共同面临的复杂纠结,乃至矛盾无奈之处。当然,也恰恰是这类书写的难度和可能性所在。

仝大喊被击毙的时候,两样东西同时飞了出来。一样是柴油,另一样是蔬菜种子。后者象征生命繁殖,前者则象征着破坏毁灭。依然落脚于前文所谈的时间话题,一生一死,“生”归属于过往, “死”构成了当下。仝大喊以鲜血的献祭将二者拧在一起。

是的,献祭。我试图在《薤村十日》与《圣经》之间寻找某种潜在的同构性。《圣经》开篇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故事,先是造出天地万物,第六天造人,第七天便休息了。《薤村十日》同样选择了日夜轮回的自然周期来支撑叙事的基本结构,只不过相对于宗教神话的创造圆满,仝大喊的十天却是一步步走向毁灭。开始时,仝大喊怀抱着希望,心中充满着“重新做人”的企盼;甚至怀揣着种子,本身已经是以重生的“人”的形象出现。然而,一切力量都在将他彻底瓦解:地没了,故乡一片破败,站在自己对面的力量强大而不露破绽。他的抗争也一次次落空。当他最终采取暴力方式劫持了学校里的孩子时,悲剧已经无法更改。

死亡,只有死亡,才能安放生存繁衍的欲望。这是多么怪异而悲凉的命运。

仝大喊的死,可以被看作乡村垂死的微缩象征。事实上,“薤村”的名字也与死亡有关。薤乃植物,其上露水曰“薤露”,古人借之以喻人命奄忽,故有《薤露》一首,其实是古人送葬的挽歌。农民仝大喊的一生确如薤露,脆弱、渺小、单薄。

然而,死是轻易的,因此也常常是廉价的;它可以引向叙事的“结束”,却无法实现故事的“完成”。真正艰难和残酷的是继续活下去,一种虚无绝望中的生命延续才是小说应当着墨的地方。《薤村十日》展示出的则是另一幅图景:仝大喊不愿意死,他充满了生的欲望,但他不得不死。我想,在乡土与都市、古典废墟与现代困局、无选择的死与无出路的生之间,是否能建立起某种意味深长的映射与对望?我们这个时代巨大的复杂性,在此应能获得张力满满的呈现。

当然,这已是题外话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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