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人
2017-10-16常小琥
常小琥
什么是正常人,什么又是“正常”的爱情,一对在“我”眼中并不相配的情侣,他们会按照我们的预想,生活在失败中,还是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被现实生活挤压的“爱情”又能够正常吗?
老章不愿意见我已经很长时间了,所以在谈他的时候,我只能靠对他在学校,以及工作后一些零星的碰面,所产生的回忆和印象,来还原这个人。这样的话有些部分也就谈不上真实了,而且也仅限于我们俩之间的事,似乎对他不是那么公平。可是那又有什么问题呢?他变成今天这副样子,怪不着任何人,我这样和他说过很多次。
那天我们一起吃饭,是在湾子大街南面的红莲烤鸭店里,紧挨华联超市,筒瓦檐楣下挂着一串红灯笼的那家。没有办法,这样可以确保他不会离家太远,住后面简易楼的他们家老太太,也可以随时盯着自己儿子,提醒他注意时间,或者少喝一点。然后我知道我们该走了,我会拍一拍他的肩膀,很多话就此搁下。
西晒透过身旁竹雕的斜斗四方窗,硬生生地洒在我们肩上,当街的人和建筑以及路牙上熠熠发亮的白蜡树叶,被隔成一小联一小联的画片。看起来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感觉不到的框里,走出这个格子,再进入下一个格子,就这样形成了一条和缓流动的河流。
老章一言不发地对着窗子外面看了很久,眼珠子不带动换。直到天边的太阳慢慢下沉,我们的眼前开始蒙上一层浅淡的黄色。
“你带的是什么?”我点着一根烟,随手将火甩灭。我都不用抬头,就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哐”一声,把空酒瓶搁在桌子上。
“是我和摄友从绍兴玩回来带的,特别养人。”
他终于回过神来,用一副无比同情的面孔正对着我。他的头发像仙人掌的刺一样,尖利而稀薄,露出球形的脑壳和头皮。面部和鼻子头上满是亮鼓鼓的脓包,其他地方则是脓包胀破后留下的坑,自打我们认识的时候起,他就是这副样子。
“趁着那栋楼还在,你应该过去看看人家。”等服务员把菜上齐后,他悄悄从一个蓝布兜子里取出两瓶绍兴黄酒。“现在只是隔着一条马路而已,不要等她搬家了,不再回来了,你才知道难过。将来那里会盖一座剧院,非常大的剧院。”
“你不懂女人,没有资格讲她。我来是谈你工作的事情,怎么变成你教育我了。”
我把烟头一个接一个地塞进啤酒瓶,看着他为我倒好黄酒。
瓶子里充满了白烟,甚至溢出了瓶口,像是散着凉气的冰锥子杵在桌子上。
“我没有资格?为了接近她,当年谁把我当猴儿一样溜来溜去传话的。你们俩的事我都记着,你现在人五人六的倒全忘了,你这不是玩儿人家么。”
他讲话的口气很轻,但是又义正词严的,这会让你觉得老有人在你面前念经。
我把脸扭向窗外,望见了立在黄昏里的,那栋血红色的五层小楼。
这个点儿,也许她真的会出现在回家的路上。
“我也有脸的,闹成那个样子。”
“那你就有理由撒手不管了?让我怎么说你。”他也不管我,先把自己茶杯里的黄酒喝个干净。
“还是先说说你吧,现在的单位每月给你开多少钱?”
他用那双黑色的牛眼仔细打量起我,他从不知道那样看人会把自己暴露出来。
“四千多。”他小声说。
“你在一个给你四千块的地方,干了十年?”
我想起他是班里唯一一个至今没有换过工作的人,班主任常会这样夸奖自己的班长,我们都听到过。
“去年给提了五百,公司每月还有通讯和餐补,组织一次羽毛球赛……”
“不是我在跟你相亲,除了你妈,没有人想听你说这些。你可是咱们班唯一有注册会计师证的人,就凭你这个,哪家公司也不止给这点钱吧。”
“现在去相亲,也没人听你说这些。”
其实他已经想开很多了,放在从前,我们之间是不会谈这些事情的。为了不让他感到难以接受,我甚至把自己的二手奧迪车停在了手帕口桥边,走一站地才来见他。我这次也是这么做的。
他又开始望向窗外的那条长街,和之前不同,他这次的眼神非常确切。外面被风吹起一层一层的浮土,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开始找餐巾纸。
“那边就是新建的地铁七号线站口——湾子,你平常不坐地铁吧,进去后你就知道有我们家这一站。”他用手指给我点了点玻璃窗,指出前方的某一处,我喝了一口他倒的黄酒,没去理会。“我算过了,早上坐地铁到国贸那边,加上换乘,我要花八块五,坐公交车可以直达,但是下车要多走一站地,可这样我就能省下五块钱。所以我必须早上六点前准备好午饭,从家里出来。我的饭盒在车上被挤开过很多次,我中午喝流在塑料袋里的菜汤,喝了很多次。我讲这些话,你觉得有没有人愿意听?”
“你要学着改变自己。”我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黄酒,然后我们碰了碰杯,一起喝下。“真的,不能总是这种状态,你至少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
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倒酒。
“我这次从绍兴回来,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我妈,我几乎没认出来她。”他尽量平静地望着我,我说过,他那双眼睛经常会暴露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那点黄酒的作用,他的语速越发快起来。“因为用了伪劣的染发膏,她整个脸肿了两圈,头发几乎全部掉光,她有过敏体质。”
他用指尖蹭了蹭眼角,我知道今天没有机会说些有用的话了,应该是一直喝下去才对。
“她岁数越来越大了,如果还能耗下去,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你喝酒。”他忽然笑了,然后我们发现酒已经喝光了。“当时有谁想得到,你可以在银行做主管,班上哪有人理你,你连上厕所都要拽上我。那时候我一站厕所门口,他们就知道我在等你。”
“聘任的事情,我在我们部门说了不算,但是我会把你引荐到几家外资公司,甚至可能是四大的一家,你回去把简历准备好。”我觉得这是今晚唯一一次能说句正经话的机会了。“还有,我求你下次相亲不要上来就说你没车没房,婚后必须和你妈住在一起,本来没跑的也要被你吓跑了。”endprint
“我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有女儿,愿意让她嫁我这样的么?”
我突然被问蒙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还喝不喝了?”
“没有酒了。”
“我出去买。”
后来他真的从家乐福里又买了四瓶黄酒回来,我起瓶盖的时候告诉他,这是炒菜用的酒,他说不耽误喝。那一晚我们说过的话、喝过的酒,令自己看上去像是漂浮不定的水草。我记得我们哭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哭的,总之我的双眼浸满了泪水,看谁都是曲了拐弯的。他好像在旁边一直教育我来着,对我很看不上,很失望的态度。随后他在我面前不停地吧唧嘴,口水和嘴里的酒甩在桌子和我手上,到处都是。我忘了他怎么又说到自己身上,说起过去的日子,他伸起双手趴在饭桌上的样子,连服务员都看不下去了。我当时瞄了那些空瓶子好几眼,都不敢相信我们喝的是黄酒。
我把他扶到外面,我们走在马连道茶叶城的路上,快到卖摄影器材的大楼时,他终于蹲在一棵槐树根下吐出来了。
“有进步,老章,有进步。”我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这样说。
之后老章打电话给我,说再也不和我喝酒了,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同时我能感觉到,他对换工作的那种淡漠的态度,我也就懒得再管。不过我仍然介绍了几位单身姐们儿给他认识,我清楚这种事不能牵扯到同事,所以她们其实跟我也并不太熟。当然在每次之后,我要像个真正的媒婆那样,去问他的意思,哪怕我很讨厌这样做。
“她是回民。”严重的鼻窦炎令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很难辨清。
“是什么?”我有点急,我不知道这叫什么答案。
“回民。”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人家不介意,你只要不当着她的面吃猪肉就行。”
“两口子互相躲着吃饭,你觉得正常吗?而且她喜欢吃辣的,我这个鼻子根本碰不得辣。”
“讲话不用那么难听,最要紧的是人好。”我感觉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人好?吃都吃不到一起去,人再好有什么用?我可以躲着她吃猪肉,难道我妈也要躲着吃?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打电话的好处在于,这种时候我们用沉默来替代没有想清楚的话。如果是面对面,保不准我甚至会动手。
“关键是她属虎。”他终于讲出了实情,最重要的实情,“我妈说属虎的女人可不行。”
“老章,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希望他明白,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和他通话到现在了,“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妈的意思?”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的语气里恢复了警惕的成分。
“我早应该想到的,我是在帮你妈挑媳妇,而不是帮你。”
“这有什么区别吗?”他这话问得倒挺实在。
“区别在于——”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把话说完,“那样的话我根本就不该管你。”
从入学前在门头沟军训算起,我们就用一只凉水杯打水喝,用一卷手纸蹲茅坑,甚至睡在同一张木板床上。那时他会建议我不要和哪个班的人走得太近,或者注意把钱收好,我觉得我们已经算是很好的朋友了。之后的十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说些他听不进去的话,而他往往都是默不作声的,等待着我能说完。比如我曾无数次地劝过他,和女生见面前好赖把自己收拾一下,不要永远是那件土黄色的横条汗衫和卡其裤,不要永远把人家约到马连道茶叶城,“你家附近什么也没有,就和你一样。”他从没有为此作过任何辩解,他似乎觉得每个初次见面的女孩,都应该明白他的用意。
曾经有一天,老章毫无征兆地讲起了他的家事,母亲是如何照顾心智失常的四姨,父亲如何在大众浴池里中风倒下,一家三口又是如何举债度日。“有一整年,每天的晚饭就是吃手擀面,我吃了有一整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他,我只是告诉他,谁家里都有一堆的烦心事,以及数不清的坎儿要迈,你不比任何人特殊。
我想全世界也只有我,会站在那片芜杂的简易楼群里,等他拎着篮筐,从菜市场里走出来,然后听他分析这批茄子为什么便宜,那袋扁豆为什么不能买。傍晚时,暗淡從路两侧的树林中逐渐向眼前聚拢,我们沿着发酵着蒜蓉味的莲花河,穿过一架又一架光秃秃的高压变电站,在太平桥和红莲东里之间,兜来兜去。我很难想象会有哪个姑娘,毫无怨言地跟他这样走完整条路,那占据的可是人家难得的下班空闲或者周末时光。他慢悠悠地推着一辆墨绿色自行车,挂在车把的菜筐像风铃一样晃着。过往的情侣走近我们身边时,他会利索地瞄上一眼,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眼光可一点也不低。
走到一个弧形的街心公园空场时,他把车支子放下,很认真地告诉我,两天前见了一位在友谊医院上班的女孩子。
“是放射科的大夫,在CT室拍片子,大我一岁。”他的手一直扶在车把上,好像那筐菜随时会掉下来。“她挺着急的,否则也不会见我。条件真不错,你看见刚才路边穿真丝连衣裙的女学生了么,她比她还漂亮。”
“她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知道应该问什么,其实无非就是那两个结果,我不直接问,天知道他会磨叽多久。
“一点机会也没有。”他显得很沮丧,即使是在昏黄的路灯下,我依然可以看清他有多沮丧。每隔一段时期,这种失控的情绪就会在河沿的某个角落里,倔强地闪动着。
我是一个识趣的人,明白此刻无论再说什么,对他都是一种打击。事情发生前,再难听的话都有帮助,在一切全部结束以后,讲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我想他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和他站在一起,在薄雾般的橘色烟尘下,听一听旁边闹心的露天卡拉OK,以及对面施工工地上发出的敲凿声,是他告诉我,那里在建地铁,在建一座很大的话剧院。
老章的鼻子对花粉和冷空气极其敏感,更别提碰上刺激性气味,一点点辣都会涕泪横飞。为此他特意在毕业前的那个暑假,去宣武医院动过刀,切除了不好的鼻息肉。这使得他的声音低沉并且模糊,滔滔汩汩地流进我耳朵里,他那两只突起的大眼睛,折射着细碎的光棱,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他就像一头目标明确的猫科动物,安静地把我往前方带。特别是你很容易从那双睁大的眼睛中看到光亮,你不知道那是不是泪水。当夜幕在缓缓降临的时候,我们本该是要面对黑暗的,哪怕是我们的眼睛,也该一起暗下去才对。endprint
“如果你有女儿,你会同意她嫁给一个乞丐吗?”和上次一样,他忽然又冒出了这么个问题。
“会的吧,只要她自己愿意。”我当然清楚这个时候应该回答什么,我又不是傻子。“她如果把一个乞丐领到我面前,说要嫁给这个人,我一定会同意的,这不是问题。”
“你丫一点也不正常,我问错人了。”他没有半点为我的回答感到高兴的意思。“你丫一点也不正常。”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可我还是那句话,存款、房子和车,不应该和我女儿结婚的意愿联系起来。”其实我也确实这样想的,但我并不奢望他能理解。“如果我女儿眼里只有这些,那应该是我的教育出了问题。”
他摇头了,这在我们这些年的对话中,并不常见。
“你丫可千万别有女儿。”他的口气我可不喜欢,这他妈叫什么话?“你知道上学的时候他们管你叫什么?‘怪物,你是咱班四大怪物之首。”
我捂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话从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我想他应该憋很久了吧,这时候我才开始有些同情起他。
“总之呢,没有房子,别聊感情,别聊结婚。”他用脚把车支子一蹬,有要走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你又问我?”我想了想,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你对那姑娘动心了?”
“姑娘真是好姑娘。”他的话听上去是在评价一杯茶、一盘菜。“可惜人家对我没感觉。”
“她是这样说的?”
“短信里是这么说的。”
“那跟你没房子有什么关系?”
“操。”他叹了一口气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我不爱听你丫说话。”
“你又要跟人家强调你没房,还要人家和你父母吃到一起,住到一起,你还挑长相,挑气质。”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也决定把憋了很久的话扣到他脑袋上。“没人会因为你没房不和你好,而良心上过不去的你知道么,长点志气。”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他停下来了,这令我可以重新走到他面前,只是我不再看得见那双闪光的眼睛,他随着周围夜色早已沉了下来。“过段时间我想出去走走,上次去绍兴就挺好的,能让我把这些烦心事忘了。”
我本来想告诉他,逃避不是办法,我想让他看看眼前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是他当时的样子我真的无法多说什么,他历来如此,我们的谈话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戛然而止。
于是在立秋前的那阵子,变成了我一个人,从广安门外向马连道的方向走着。中途我会经过爆土扬尘的货运站,经过三路居的旧货市场,以及细长而清净的天宁寺前街。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和天桥底下,我掺进十四中学生的放学队伍里,仿佛可以听到他们所讲的每一句话,陪他们在每一个路口停留。不知道是不是老章的话起了作用,我终于站到了那个女生家的楼门口。那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场,地上满是碎渣石子和水泥袋,我远远地坐在一个石墩上,回忆着我是如何急不可待地找寻着她,如何伤害着她。我想到这里对于老章的意义,我想到了他固执的理由,我想我有些喝醉了。
重新和老章取得联系,是在半年之后了,一个我们可以处理好身边的事情,还算从容地谈论彼此的时间。他果然不再提喝酒,特意选在了大观园西门的红楼茶舍,这里曾是我们放学路上的必经之地。当时天上正飘着纸屑一样的白雪,水泥路基上,栗红色的院门红柱底部,以及青灰色的琉璃瓦上,都积着又厚又硬的一层白霜。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望着半空中被风吹散的雪花,嘴中不断吐着霜气。
他从身后拍着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不进去。我回过头瞅了他一眼,问他是否记得我们曾每天在这里骑来骑去。他说,怎么不记得,那次也是这样的天气,你为了追她,被一辆夏利蹭倒了,脸摔在地上。我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才注意到他瘦下去不少,皮肤也更黑了。他又拍了拍我的胳膊,催我進屋。
一个穿枚红色旗袍的女孩,将我们领到一张核桃木的八仙桌前,点好香,然后问我们喝什么茶。我还没张嘴,老章便从怀里取出一袋密封茶叶,让人家去泡。
“我那会儿去了一趟昆明。”他说着说着瞪起眼睛,向上翻看,认真的样子好像他去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先去了一个星期,后来请的病假,陆续又去了两趟。”
“昆明,那地方不错。”我试着去想象他和昆明的联系,可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值得你多去几次。”
“嗯,我在那边交到了女朋友。”
这时服务员把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她挡在我们两人的中间,缓慢地拾起茶壶,轻轻点了三次头。
“你有女朋友了?”
“瞧你丫这话问的。”他略显得意地朝我面前的茶杯使了个眼色。“这是一年以上的普洱熟茶,我从那边一个国企茶厂带回来的,你试试口感。”
“哪里人?”我继续追问。
“都说了昆明昆明。”他犹豫了一下,抠了抠像蒜头一样的红鼻子。“我们是在翠湖公园认识的,一天之内,观鱼楼、九曲桥、竹林岛,居然在里面碰了三回面,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恭喜你。”看着他向我投来的笃定目光,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她年纪很小,九三年生人的,家里妈妈走得早,她是由爸爸抚养大的。”
“我是问你,觉得那姑娘怎么样?”
“特瘦,特纯。”对于我的问题,他只说了这么多,令我空等了半天。
“就只有这些?”我尽量让自己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你们相差十岁,你们相隔万里。”
他只是低头喝茶,那一刻屋内屋外都是同样地安静。
“我找你出来,不是想听你讲这些废话。”
“你说说看。”
“她和我是一条心,问题出在她爸身上,老人很难同意闺女和我来北京,她甚至没有出过本省。况且人家家底厚实,还是机关干部,她也刚在当地的工商银行转成正式合同。”endprint
“问题怎么会出在她爸身上,明明是他妈的出在你身上。”我忘记了这是在茶舍里,聲音大起来有些不像样子。“你不是去旅游的么,游完就完了不好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问过你什么?”他好像根本没有在听我讲的话。“还记不记得?”
我不再吭声,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他是在来真的。
“我只是想让你帮忙出出主意,怎么能让老人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在北京买不起房的穷小子。”
大观园里的那些蜡梅和玉兰树,被冷风吹得微微拂动,我隔着窗子,久久地望着它们,尤其是树枝上的深蓝色皮纹,和上面暗淡的天空,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一起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心里居然会失落得像个孩子。
老章始终在看着我,但是没有打断我,可能他以为我在替他想主意。
“你为什么会来问我,你觉得我这方面是不是应该特别在行?”
“你别误会。”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冒出这么一句。“你不是就在银行里做管理工作嘛,我想可能关于人事调动上的事情,你会有些经验。”
“哦,对了。”我耐住性子,想了一想,也觉得今天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大了。“你不是说她和你一条心么,老实讲,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你他妈的遇到爱情了,其他事情在爱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着我,然后挤了挤眼睛,轻轻点着头。
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见面之前他就应该清楚,我很难在这件事上帮他做些什么。
从茶舍出来以后,我们走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冽的空气,这令我们得以从刚才焦灼的气氛里,松脱出来。
“不管怎样,这都是件好事。不过你要收敛收敛爱较死理的臭脾气,人家女孩子只身跟你来到北京,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你要担当得起来才行。”
他听见后忽然停住步子,不再走了。
“在北京结婚,闹半点不愉快,都是你们欺负人家。”我站在他面前,很认真地把道理讲给他听。“这些道理你妈没跟你讲过?她有没有什么意见?”
“在北京结婚……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意见。”他紧紧闭住眼睛,双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我现在缺的是钱。”
“多少?”
“你能拿出多少?”
“十万。”
“不用那么多,哪要得了那么多。”他连连摇着头,好像在怪我的样子。“五六万吧,不过我要得挺急。”
“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明天就可以拿给你。”我伸出手,轻轻揪住他的夹克拉锁,一上一下地拉着。“关键是你要想清楚,这动静可太大了,比你本本分分地相亲、结婚,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我甚至觉得你之前考虑的那些,吃不吃猪肉,属不属虎,还着调一点。你看你现在这个岁数和状况,还要回过头来碰爱情么?我是说,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明天是吧?”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生怕我跑掉一样。
“什么明天?”我把两只手摊开,没有理解他在讲什么。“你他妈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有,你刚才说明天就可以拿给我。”他拉紧了衣领,并且把脖子缩起来。“明天正好我休息,咱俩一起去银行吧。”
我整个人傻愣在雪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曾将我摔得连滚带爬的路。
“谢谢。”他对我说。
五六万块钱,那天我本可以当面给到他手里,可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这样简单就撒手了。第二天在银行大厅,我们排在很多拄着拐杖和攥着手绢的老人后面。为了把话说开,我试着问他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生活中的样子或者喜好什么。就像我们从前聊起的所有女生一样,不然坐在那里也是干等着是不是。
“你是想套我话吧。”他横了我一眼,那副嫌弃的样子,仿佛借钱的人是我。“我只能说,每当想到可能会失去她,或者自己没办法陪伴她更多的时间,我的心口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密不透风地按住了我的呼吸,就连血压也高出许多,这种感觉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所以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是吧,那你觉得她了解你吗?俩人在一起总要说点什么吧,别告诉我你们聊的是会计法和资产借贷。你的心里话她乐意听吗?或者,你的难处她可以明白么?”
“要她明白什么?”他望着前面的柜台窗口,眼睛很久都不眨一下。“我这半年,几乎每半个月就要花三千块钱的机票,往返昆明一次。我需要让她明白吗?”
我把头扭向别处,没有理会他。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把钱存在你们银行?”他用手扒拉着我的胳膊,不耐烦地瞅着我。“那样我们就不用这样傻等着了。”
“你谈恋爱谈糊涂了吧,我为什么要把钱存在我们银行?再说你有什么不能等的,她现在就来北京你让人住哪儿?”
“至少我能把机票钱先省下来,况且我也不能再请假了。然后用你这些钱,看看我能干点什么。”他脸上的包又红又亮,泛着油光。“还不知道能否说动她爸,光是想一想要见他就够了。你丫真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哑口无言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昨天晚上我和她商量了一下,你觉得奉子成婚这一步怎么样,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喂,我不知道你俩的关系到哪一步了。但是你说过她只有一个父亲了,你让人家辞了工作,和家里恩断义绝,将来的日子万一过不愉快,她得多伤心,你让她如何面对她父亲。”他很认真地在听我讲话,这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如果有个小子将来在我闺女身上使这招,看我弄不死他!”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们之间是爱情,爱情嘛,遇到了,尝过了,尝过就算了。她现在是年少无知,等以后见的人多了,有了定力,那时候她会怎么看你?”
“你管得可真宽。”
“怎么着我也算出钱又出力了,见一见真人不过分吧,打水漂还听响儿呢。”
“她下个月从昆明过来,到时候我会叫你的。”他仰起脖子,努着劲朝前面看了又看。“他们在说什么呢?”endprint
最靠近窗口的那一排座椅上,有老两口正互相讲着道理,老太太埋怨着老头子什么,大堂经理就站他们面前,边聽边解释。掰扯了半天,才知是老太太怪她老伴儿无缘无故把领退休金的储蓄卡,和协和医院的就诊卡关联了。老伴儿辩解说是银行让他关联的,经理出面解释说银行不会提供这种建议的,而且关联了也没什么问题。接着老太太不依不饶了很久,我们什么都听见了。从老头子年轻时候的风流债算起,直讲到解放前又回来找她,老太太哭自己眼瞎,耳朵软,到现在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后来老头子吼了起来,可依旧盖不住老太太的绵绵泣诉。
我和老章坐在他们身后,什么都听见了。
人需要一点冷静,如果你自己冷静不下来,那么时间,或者生活本身可以帮助你。我知道就像从前一样,我讲什么他都很难听进去,所以在他没有动静的时候,我觉得这样挺好。可能从老板和同事,或者是他妈那里,也许只是下班挤地铁时的某个瞬间,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至于那五六万块钱,我就真当是打水漂吧。
他告诉我无论如何要喝两杯,在一家乱糟糟的饭馆里,我以为我听错了。
“辣子鸡丁、湖南小炒肉、毛血旺。”他一边低着头,一边用手指在菜谱上仔细地比画着。“再来两瓶常温的纯生。”
他似乎忘了他脆弱的鼻子,忘了他不再与我喝酒。我没有作多余的提醒,在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我们就应该这样坐下来,点一支烟,聊上几句。
“上次多谢你了,不过那些钱我并没有动。”他吸了吸鼻子,他还记得谢我。“最近四处去尝辣味菜,尤其这种讲究拿辣椒做配菜的,吃得我鼻子里直蹿火苗子,连胃都跟着疼起来。”
啤酒先上桌了,被服务员撬开后,他直接拿起瓶子,要直接撅了。
“悠着点。”喝到一半时,我先停了下来。
他对着盘子上那些通红的辣椒,摇了摇头。
“到了云南,恐怕要天天吃了。”他苦笑着,鼻子红得像个小丑一样。“我不再回来了。”
“说清楚,怎么回事?”我知道周围很吵,但是我听见了,他说要去云南,他说不再回来,我开始意识到这顿饭的意义。“和她怎么样了?”
“老样子。”他使劲胡噜着头皮,然后把头靠在小臂上。“就是沟通起来挺累的,她在淘宝上买了一大箱的膨化食品寄过来,说是送给我妈吃。我告诉她,我们家人不吃这些,结果她整个人就毛起来了,我在电话里哄她哄到凌晨两点。”
“你不该那么说。”我夹了两口菜,然后把筷子放下。
“你说得对,她来这里困难重重,这里生活成本太高了,而且让她放弃在银行的铁饭碗牺牲太大了,各方面权衡利弊,感觉都不太现实。”
周围实在太乱,他尽量把嗓门提高,大声讲着一听就不是他想出来的道理,那些道理有效地盖住了其他噪声。
“你是说,你去昆明就现实了?”我没有等他继续说下去,“你妈怎么办,你爸呢?”
“上个月报纸上说,2017年开始会逐步实现全国医保的统一联网。”他回答得很快,很坚定,好像等的就是我问这个,“而且昆明的医院还算不错,那边的空气和舒适度也比北京好多了。”
“你要让他们和你一起搬去昆明?”我感觉很奇怪,他们又不是我爸我妈,我到底在急什么。
“不会是现在,也许过个两三年吧,等我一切安顿好之后。”他看上去极其认真,“她是个好女孩。随时随地会张开双臂接纳我,我在那边,完全不像这里。”
“我说,人家父女在昆明有吃有喝,你跟过去,这叫什么事儿呢?你吃什么,住哪里?保不齐你连工作还要让她爸解决。”我恨不能直接两个耳刮子上去抽醒他,“人老了不就图个落叶归根么,万一你们俩黄了,你不是折腾老头老太太么。”
“你说的这些,我早考虑过了。”他的两眼又开始红了起来,这次他可没有喝多少酒,“所以我要有自己的事业。”
“事业?”
“我计划在昆明开家餐馆。”他颓废的眼光中,慢慢流露出得意的笑,“问题是那需要更多的资金。”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你现在手里,还有多少钱?”
“老章,我在银行工作,可我不是开银行的。”我感觉很别扭,好像他一直在绕我,我居然被他绕进去了,“你打算要多少?”
“以那边的价格来算,把租金和装修都包括在内,大概三十万吧。我做了一个详细的预算表格,可以拿给你看。”
“不必了,你忘了在学校基础会计我考了18分。”我看着桌子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呼了一口气。“这次真要去银行了,我尽快拿给你。”
“因为匆忙,这顿饭吃的,你别介意。其他同学我都没告诉。”
“这没什么。”我觉得再坐下去没有多大意思。“不过你想清楚了么,你一个北京人,在昆明卖云南菜,不他妈赔钱等什么呢。”
“这笔钱不能让你白垫,有什么疑问,等会儿你可以直接问她。”他脸上泛起红光,酒精真是个有意思的东西。
“我可没耐心跟她打电话。凌晨两点?你个傻逼。”我站了起来。
一个深色皮肤,穿白色V领毛衣、黑牛仔裤的女孩,稳稳地站在两张桌子间的空隙处不动。她的头发很长,前面两侧用发卡别了上去,两只手插在腰间的裤兜里,像个有书卷气的女学生。
“我说过带她见你的。”老章将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完。
回去时老章说她已经见过他父母了,晚上他要去找一家酒店,让女孩住进去,两天后他们会一起回昆明。
老章在前台办入住的时候,我和她站到门外的胡同口等着。
路灯下,她的脸在干糙的水泥砖前,显得无比鲜艳。
“谢谢你。”她半低着头说,“开始我还不信,怎么还会有人这样帮他。”
“可惜我这银行主管的职务,是买来的,拿多拿少,全看领导脸色,并没有实权。否则你调动工作的事,我是可以出些力气的。”女孩这样真切地站在我面前,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点了一支烟,背过头去吐出一口,“念书的时候,我是班里的差生,还很不招人喜欢。有一年我出水痘,浑身上下都涂着紫药水,他居然每天放学后都来我家,和我坐在一张床上,告诉我课上讲了什么,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我当时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疯了?”
她笑吟吟地朝酒店里面看着,老章在认真地和柜员说着什么。
“他告诉过你十八岁入党的事吗?”我把烟在墙上碾灭,不想抽了。
她使劲点着头,并且捂着嘴笑起来。
“那几乎是他唯一值得拿出来说的事了,班里每个人都叫他班长,没有谁像我这样对他直呼姓名,那是他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后来不行,他在工作上吃了很多苦头,他不懂得变通,不懂得处理和老板的关系。”
“可是我信任他,我曾主动用怀孕这件事试探他,他最后没有答应,我就知道他可以依靠。”
我走到对面的绿色垃圾桶旁边,把烟头扔了进去,有人骑自行车从我们中间穿过。我们清醒地看着对方,脸上不再挂着客套。
“他家里的情况,都和你说过吗?”
“或多或少吧。”
“不可思议。”我只能报以笑脸。“你们到现在快一年了吧,实话讲我很意外,这样的感情令人尊敬。”
“你不用这样说,他讲过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说你是个怪人,说你很不正常。”
“我吗?”我大致能猜出她指的是什么,我不太想谈这个。“这不会是他的临别赠语吧,他说不出口,才让你转达给我的话。”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你是个危险因素。”她用孩子般的怪声,发出半认真的警告,这令他意识到我们之间也相差十岁。“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很难再见面了。”
老章离开后不久,他家附近的地铁站,和对面的那座话剧院终于建成了。有时候我从湾子站出来,向四周望去,会一时间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还好她家的那栋矮楼还没有拆,我依旧在那片空场的石墩前坐了一会儿。
“我在她家门口,倒是挺希望见到她的。否则的话我会觉得身边这一切变化得有点太快了,你他妈的。”
我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老章,这是他走以后,我唯一一次试图联系他。
有个很年轻的、穿砖红色制服的测量工人,他支起了一个三脚架,像雕塑一样,头伸在潜望镜前看了好半天。我把手伸过去,向他递过去一支烟,他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没有去接。
“他睡午觉呢,我在给他扇扇子。你发的消息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骂他,没有事情的话,我可不可以删了,还是别让他看见了吧。”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