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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社会学为主的跨学科研究:中外文化消费研究的比较分析

2017-10-12张敦福崔海燕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消费文化研究

张敦福 崔海燕

(上海大学 社会学系,上海 200444)

以社会学为主的跨学科研究:中外文化消费研究的比较分析

张敦福 崔海燕

(上海大学 社会学系,上海 200444)

通过回顾欧美文化消费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的文献,并与中国的已有成果比较,本文达成以下发现:在主要发达国家,文化消费是一个以社会学为主的跨学科研究领域。相比而言,国内文化消费研究涉及领域较狭窄,主要包括新闻出版业、影视业、互联网产业、文化艺术业、娱乐业、动漫业、影像业;学科视野较单一、错位、错置,局限于传媒学科、消费经济学和艺术学,跨学科合作研究鲜见。传播学意义上的“文化消费”调查成果比较系统,形成规模,但以文化消费为主题的综合性社会调查尚付阙如。两相比较,国内文化消费的实证研究,着重所谓的“精神”文化消费,更多关注狭义的文化消费层面,如读书读报、观赏戏剧电影电视、浏览网络、参观博物馆美术馆等。很多研究忽略了教育、旅游、休闲等文化消费的重要领域。国内研究注重量的描述,轻视文化消费的品质——品味、不平等、意义与价值;对文化消费品味的形成与社会变迁,文化消费的群体差异与阶层差异,文化消费的多样性、异质性,人口社会经济特征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人们的文化消费活动,均缺乏重要的贡献,文化消费的案例分析也乏善可陈。

文化消费;社会学;跨学科研究;中外比较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经历了几个重大的事件,发生过几次重大的转折。建国前后以武装斗争、政治和政权建设为中心;新政权巩固下来后,“文化大革命”对经济增长、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均造成了重创;1979年改革开放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市场化和社会生活商品化成为基调。纵观历史,文化建设、文化发展和文化改革被忽略,文化消费被严重忽略了。在跻身第二大经济体之后,跻身世界强国的药方中由此增加了“文化消费”一剂。然而诊断和治疗中的慌张与误判已经初露端倪,并有可能成为众多更严重的错乱之源。根据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提供的信息,2012年、2014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扩大文化消费问题研究”和“我国文化消费提升路径与机制研究”均由财经大学的经济学家获得。这些信息至少会在社会科学界引发这样的误解:文化消费属于经济学的研究范畴,其他学科要么不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要么在这个领域中十分边缘。这种误解源自国内学界对国外文化消费研究所知甚少,尤其对国外研究的新进展茫然无知。更重要的是,在国内外学术交流日益频繁深入,中国学术研究企求进入世界学术共同体的大背景下,国内学人有明显的关起门来自说自话之嫌。“文化消费是个新领域”虽可以成为国内学界对外界隔膜的借口,但任何有想象力、有开阔视野的研究都不会坐井观天。因而,前提工作就是要厘清国内外文化消费学者在做哪些具体领域的研究?学者们的学科背景和试图回答的问题有哪些?他们是用什么理论来阐释和解析自己的研究议题?他们主要用什么方法来开展研究工作?在这些问题上中外是否存在差距、差距在哪里?如果中外社会科学格局差距明显,我们还有哪些工作值得下大功夫拓展?

一、理论研究:欧美社会学者贡献卓著

就更广阔的文化消费领域而言,理论贡献卓越的多是欧美学者,而且以社会学家为主,文化研究和传播学领域的专家也积极参与。在经典社会学文献中,德国的齐美尔讨论了时尚在不同阶层之间转变及其对价值观念的影响,认为“市场已经超越了它原先只限于穿着外观的场域,而以变幻多样的形式不断增强对品位、理论信念乃至于生活中道德基础的影响”*Georg Simmel.“Fashion”.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57(6), pp541-558.。这一理论观点对文化消费及其品位有着重要的影响。随后,美国社会学家甘斯做了更具体的研究工作,对二战后流行文化和高雅文化作了区分和甄别,并细察了两者之间彼此交汇的方面,评估和分析了一味挞伐大众流行文化消费的谬误之处。他强调,那些所谓通俗文化批判——认为通俗文化对高雅文化、对其受众乃至对整个社会均具有消极的影响——的主要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他的结论是,通俗文化对高雅文化,对其受众乃至整个社会均无危害。这一观点背后的理论假设是,所有的文化品位均具有同等的价值。这一观点的政策意涵是,促进和扩展文化流动,鼓励和发展多种多样的亚文化*Herbert J. Gans. Popular Culture and High Culture: an analysis and evaluation of tast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4.。

这一传统在近几十年来成为新的、影响日益深远的学术景观。McCracken以人类学的视角对西方社会的消费行为和消费主义展开了发人深省的讨论*G. McCracken..Culture and Consumption: New Approaches to the Symbolic Character of Consumer Goods and Activities. Bloomington: Indiana. 1990.;人类学家Douglas与Isherwood富有说服力地展示,无论是英国、美国、赞比亚,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在所有社会的人们都在通过消费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来传递信息、表达自我、彼此交流*M. Douglas,and B. Isherwood. The World of Goods. New York: Norton. 1979.。诺丁汉特伦特大学社会学与传播学教授费瑟斯通主张,消费文化是后现代社会的动力,以符号与影像为主要特征的后现代消费,导致了艺术与生活、学术与通俗、文化与政治、神圣与世俗间区别的消解,也产生了符号生产者、文化媒介人等文化资本家*费瑟斯通(M.Featherstone):《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法国当代著名的社会学家布迪厄在《区隔:品味判断的社会批判》这本广为引证的著作中主张,文化消费,尤其是文化资本的消费实践,是社会各阶级之间与同一阶级的成员之间彼此争斗的主要场域*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在该领域贡献出真知灼见的这些学者,无论从自我认同还是学术界的社会认同,均为社会学家或人类学家(人类学在中国目前的学科体系中,是划归在社会学学科科目下的)。文化消费的跨学科的研究倾向日益明显。比如,Storey的《文化消费与日常生活》在文化研究的众多著作中,以跨学科的视野,把哲学、文学研究的接受理论,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消费文化研究,传媒受众研究糅合在一起,突显了文化消费作为日常生活关键活动的重要意义*John Storey. Cultural Consumption in Everyday Life . Bloomsbury. 1999.。

与欧美学者基本掌控理论话语权的格局对照,国内学者的理论研究偏重对西方文化消费理论的翻译、介绍和述评。这虽然是各学科异彩纷呈的场域,但其中的分野和旨趣差异明显,而且并没有走到一起进行实质性的交流与讨论。来自文学、史学等领域的学者借助西方文化消费理论大而化之地批评中国实际,或指明当代文化消费存在异化和危机*刘士林:《阐释与批判 : 当代文化消费中的异化与危机》,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或认为对美国大众消费模式的盲目追求和模仿并不符合发展中国家的实际国情*王晓德:《现代消费主义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及其后果》,《世界历史》2009年第3期。。这些评论的口吻和高度正是甘斯半个世纪之前就不赞同的,这些评论并未呈现背后的理论争论和实际经验,因而难掩隔靴搔痒的情状。有著作宣称对文化消费理论的历史沿革及其研究现状进行了解读,解析了20世纪以来中国先进文化的研究与传播进程,并针对电视、影像、报纸、网络、广告等不同的文化消费领域,透视了文化产品的生产、传播、消费过程及其特点*戴元光、邱宝林:《当代文化消费与先进文化发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但对文化消费理论的回顾,于重要的西方理论未置一词,对中国文化消费领域的讨论也多半是迎合当时“先进文化”的号召而出产的应景之作。在重新考察布迪厄文化消费的时尚再生产理论时,社会学者指出:(1)时尚是生产场域与消费场域共同“协作”的结果;(2)权力关系贯穿于时尚与流行再生产的每一个环节;只有支配阶级才有权参加时尚与流行的再生产,中下阶层是无法加入此类卓越化游戏的,他们至多只能作为反衬而存在,反映统治阶级合法品味的时尚被广泛用来对下层阶级实施符号暴力*朱伟珏:《权力与时尚再生产:布迪厄文化消费理论再考察》,《社会》2012年第1期。。布迪厄的这些理论洞见,应当是深为前述文学、史学和传播学者惊奇的,由于学术机构管理体系、学术资源分配、学术活动组织等方面的局限,这些不同学科的学者并没有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做真正的交流,实际上处于在各自的圈子里自说自话的状态。

总起来说,西方文化消费理论为理解文化消费及其生成、发展和演变机制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概念工具和富有见地的视角,对观察和理解中国文化消费的诸多问题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比如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区分,让我们思考提升文化消费水准与扩大文化消费总量之间的轻重缓急之间的平衡,但由于过往对二者差异的夸大,也须强调并谨慎对待二者的重合与互补;文化资本与阶级阶层之间的差异的视角,引发我们观察和测量转型中国社会中文化消费品和相关服务的不平等分配问题,如何既能提升文化消费、又能实现文化消费品和相关服务的公正、公平问题;文化资本理论在中国的应用性是否与布迪厄对法国社会的观察有差异;文化挑食/不挑食理论在中国哪类文化消费问题上富有解释力和阐发力。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既需要阅读、分析和发展已有的理论成果,更需要借鉴世界领先的研究者是如何研究文化消费的实际经验的。

二、中国的文化消费实证研究:理论视角、方法和深度的缺陷

文化消费正式进入中国社会科学者的视野、话语体系和研究日程,被认为是从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尽管未提具体的经验事实,这一领域最初的著作者通常如此判断。比如,“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高度比较明确地提出文化消费命题给予初步分析的确是始于1985年”*司金銮:《我国文化消费与消费文化研究之概观》,《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6期。;再如,“‘文化消费’的概念才在1985年的全国消费经济研讨会上被正式明确提出,到1987年前后,文化消费成为消费经济学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课题”*欧翠珍:《文化消费研究述评》,《经济学家》2010年第3期。。不过,对这个概念的理解和运用常常出现不一致甚至相差甚远的情况,造成呈现数据和实质分析过程中的误解和困难。如,国家统计局的《城乡居民家庭消费支出调查》中,与“文化消费”有关的项目主要在“娱乐教育文化用品及服务”这一大类之下,其下的四个细类分别是文娱耐用消费品及服务、教育、文化娱乐和旅游。全国级省城城镇人均文化消费数据见《中国统计年鉴》历年卷中《各地区城镇居民家庭平均每人全年消费性支出》之《教育文化娱乐服务》统计项中除“教育”之外的“文化娱乐用品”和“文化娱乐服务”两个小项之和。城镇居民的“文化消费”与“教育消费”已加区分,而乡村居民的“文化消费”与“教育消费”却未区分。这里,文化消费概念的内涵和测量指标存在不一致之处。

早期的研究成果,无论是理论深度还是经验材料的质量,均难以令人满意,但其意义在于开启了这个话题的讨论,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农业部农村固定观察点办公室根据318个村的调查资料发现:(1)从农村人均文化消费支出看出,我国农户文化消费需求的冲动并不强烈;(2)城乡文化消费支出水平差异显著:1985—1991年间,城镇居民每年用于文娱用品的支出平均占生活费支出的比重约为6%,而农村居民各年文娱用品仅约占生活费支出的2%;(3)城市消费书报杂志的比例为16.03%,而农村消费书报杂志的比例仅为3.72%,城市文化消费的内容比农村丰富;(4)城市文化传递的方式多种多样,如图书馆、博物馆的实物性传递等,而农村社区文化的传播则主要依靠人际交往;(5)全国东、中、西三大经济地带差异明显,农村文化消费情况呈梯度递减分布*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农业部农村固定观察点办公室:《农村文化消费:现状特征及计量分析》,《农村观察》1997年第2期。。对于中国文化消费的区域差异,后来的研究有更多、更具体的发现。根据国家统计局“2009年城镇居民家庭经济状况与心态调查”项目数据的分析,胡乃武、田子方发现:东部、中部、西部、东北地区文化消费的边际消费倾向不同,东部地区居民文化消费的边际消费倾向显著地高于中部地区;东部地区居民的文化消费受消费习惯的影响最强,东北地区最弱;购房支出对东部地区居民文化消费有负的影响,对东北地区居民文化消费有正的影响*胡乃武、田子方:《我国文化消费及其区域差异》,《经济问题》2015年第7期。。该文从边际消费的新角度印证了已有的研究,其对东北地区文化消费的见解值得特别注意。作者还通过Tobit模型、OLS模型的回归分析表明:当期家庭总收入增加1%,文化消费增加0.726%;上一年文化消费增加1%,当年文化消费增加0.398%;受教育年限增加1年,文化消费增加0.054%;与较低的社会阶层相比,较高的社会阶层文化消费增加0.217%;与其他户口的居民相比,非本地农村户口的居民文化消费减少1.262%。与有宗教信仰的居民相比,没有宗教信仰的居民文化消费增加0.322%*胡乃武、田子方:《我国文化消费及其区域差异》,《经济问题》2015年第7期。。这些分析和论证,给人印象深刻,具有比较强的说服力,也会引起进一步讨论的兴趣。

中共中央政策研究室明显地把文化消费限定在文化娱乐上。胡乃武、田子方采纳的“文化消费”主要是指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而消费精神文化产品和精神文化服务的行为,这种意见把文化消费划分为文化产品消费和文化服务消费。在把精神生活与文化消费结合在一起、甚至视为一体的研究取向和分类框架也体现在随后的一些研究课题和成果中,比如哲学教授为首席专家的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有关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问卷调查,涉及宗教、大众传播、文学艺术作品等内容*童世骏:《当代中国人精神生活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其内容和领域无外乎文化消费的精神层面。问题是,文化消费中,物质与精神乃一体的两面。在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二元划分话语主导的时代,把读书看报、电影电视、艺术修养等视为文化消费的主体甚至全部,虽然不足为奇,但是显然忽视了文化消费中的物质文化层面,是把本来水乳交融的物质与精神分开来单独处理。

近年来出版的《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是文化消费领域的系列成果,也是系统性、整体性很强的实证研究报告,但旧思路的痕迹仍然明显存在。2007年,中国传媒大学在北京、上海、广州、郑州、长沙、沈阳、重庆和西安开展的“中国城市居民文化产品消费状态调查”,以消费过程为研究重点,旨在建立中国最大、最全、最新的城市居民文化产品消费基础数据库。以此为基础出版的《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总卷》,内容包括中国文化消费调研报告、中国文化产业调研报告、中国文化消费前后十年透析、新时期中国文化产业的主要特性、金融危机背景下的文化产业等研究报告。该系列还包括上海卷、郑州卷、长沙卷、广州卷、北京卷等城市的文化消费分卷*范周、齐骥等:《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总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上海卷》,把旅游纳入文化消费的考察范围内。该书主要涉及的文化产业及其文化消费类型包括(1)旅游业(自驾游/跟团游)、(2)新闻出版业(图书、报纸、期刊、电子出版物)、(3)影视互联网产业(电视、广播、电影、互联网)、(4)文化艺术业(文艺表演活动、公共艺术场馆、群众文化活动)、(5)休闲娱乐业(室内娱乐活动、游乐园、其他娱乐活动)、(6)动漫业(少儿动画、成人动画)、(7)影像业、(8)其他细分产业等相关行业*陈曼冬、陈小申编:《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上海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

与上述丛书类似,《中国文化产业报告》系列丛书描述了书籍、戏剧、电影、艺术、国内旅游及与媒体相关的全国性需求,为了解中国广电网络、图书出版、数字内容产业、文物艺术、创意产业等领域的实际情况提供了较翔实的资料,为判断文化消费的实际情况提供了主要来自供给方的重要依据*张晓明:《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2004—2011,每年一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经过测评演算,《中国文化消费需求景气评价报告》系列(跨2011—2013,分中心城市文化消费、城镇文化消费、乡村文化消费等分卷),对中国20年来城乡文化消费需求增长态势、城乡文化消费相关背景、城乡文化消费需求景气及省区排行做了系统的描述和分析,对东北、东部、中部和西部四个地区各省份文化消费的主要历程、现状和特征做了综合的评估;该报告指出,全国文化消费需求在“十五”期间高速提升,其中城镇文化消费的增长大大高于乡村,城乡差距逐步扩大;“十一五”城乡差距加速扩大*王亚南、高书生主编:《中国文化消费需求景气评价报告(2011/2012/2013)》,社科文献出版社2012/2013/2014年版。。中国文化产业年度发展报告的“文化消费行业”包括新闻出版业、电影产业、广播电视产业、动漫游戏产业、网络新媒体产业、广告产业、艺术品经营业、演出产业、会展节庆产业、文化旅游产业、设计产业、教育培训产业、体育产业*叶朗主编:《中国文化产业年度发展报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014年版。。其中的《中国文化产业年度发展报告(2012)》发现:“看电视节目”(包括在电视机、电脑、手机等媒介上观看)仍是外来务工人员主要的休闲娱乐方式;“手机”成为日常文化活动中使用的主要移动新媒介;从日常文化消费活动的平均时长分布来看,看电视、听音乐和玩电子游戏仍旧是在京务工人员群体中最主要的文化消费类型*http://www.icipku.org/academic/BasicRes/Consumption/2012/01/11/1291.html。该报告的文化消费部分还对流动人口与大学生群体在动漫、网络、阅读、手机游戏、电影等方面的分布状况做了描述*http://www.icipku.org/academic/BasicRes/Consumption/List_1.html。

这些文化消费或文化产业报告的主要撰稿人或主持人,主要来自传媒学、文化研究甚至哲学等领域,虽然难以确定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具体的研究过程,但这些成果对进一步研究中国文化消费的问题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和可资借鉴的经验资料。不过,上述研究对某些领域——文化消费的品味的形成与社会变迁,文化消费的群体差异与阶层差异,文化消费活动与社会整合、社会团结之间的关系,文化消费的多样性、异质性,时间的使用,人口社会经济特征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人们的文化消费活动,文化消费的案例分析等——的调查分析或明显不足,或鲜有涉及,对广义的文化消费如休闲、旅游、教育、体育活动的讨论和分析也停留在表面上。由于中国学科门类的隔阂、跨学科合作研究的艰难,没有社会学(有时是人类学)的学科背景和实质性参与,很难深入讨论这类问题。这些缺憾是难以用“术业有专攻”“对那些领域没兴趣”的借口开脱的。

《中国城市文化消费报告》系列作品的特征是“产业终端——消费者的认识和研究;以调查数据为基础进行定量统计”。然而,指导该调查和定量统计的理论模式是菲利普·科特勒在《市场营销管理》中提出的消费者购买决策过程的“阶段模式”,即“问题认识-信息收集-可供选择方案评估-购买决策-购买后行为”。基于这一模式,该调查关注文化产业消费的消费需求、信息获取途径、对品牌或产品的态度及偏好、影响因素、满意度评估等五个方面,问卷中的题目也依照此分成数量不等的题目予以测量。这里的问题是:其一,该理论模型比较陈旧,有些不合时宜;其二,用微观领域的信息认知-购买决策模型分析宏观的文化消费总体材料,在方法论上存在类似层次谬误的问题;其三,数据中静态描述居多,缺乏相关分析,也缺乏回归分析。同样地,除了缺乏相关分析和回归分析外,《中国文化产业年度发展报告(2012)》“在京外来务工人员文化消费”课题组以317份有效样本为资料基础,样本数量明显偏小,而且未交待抽样的方法和过程,对文化消费各项内容的统计数据也仅仅是填答结果的均值和百分比两种数值,对某些具体而微的领域则鲜有涉猎。这与下文中的国外的综合性社会调查,有着明显的距离。

上述研究在着墨量的描述时,往往忽略了文化消费品质的讨论。即,这些成果让读者看到了他们文化消费的多少,却极少谈这些消费的品质如何。不少关于文化消费品质的判断,则缺乏可靠、科学、系统的数据支撑。这种状况造成质性研究与量化研究的彼此分离。一些看似堂而皇之的定性判断则缺乏对深层根源的剖析。比如,文化消费中被认为娱乐性、享受性、消遣性消费比例偏大,低俗、粗糙、无聊的所谓文化产品偏多,严肃、高雅的文化消费则严重不足;比如中国的文化消费停留在快餐式、浏览式、游戏式、休闲式等浅层面上,缺乏思考、感悟、欣赏、理解、接受等较高层次的文化体验;暴力、淫秽、色情、迷信、伪科学在一些人中泛滥*罗忻、黄永林:《我国文化消费存在的问题及引导对策研究》,《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等等。针对文化消费的品质,需要提出的质疑是:文化消费总量多、范围广就表明其有益、高水准、好品质吗?一个报纸、书籍、电视、网络内容乏善可陈、颇多重复、枯燥无味的世界里,消费量的繁多有何意义和价值?如何厘定文化消费的娱乐和消遣性才能评判哪些人太注重享受?如果说文化消费停留在快餐式、浏览式、游戏式的肤浅层面,是哪些体制、技术、人、物质条件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关于暴力、色情、淫秽等,如果从法治上没有分级,让消费者如何适从?反三俗(“庸俗、低俗、媚俗”)之前,对被称为“三俗”文化消费品的制作者和消费者做过什么科学的调查研究?如果提倡高雅、严肃的文化消费,是否交代清楚判断高雅、严肃与否的标准和尺度,以及谁的高雅、哪些人判定是否严肃?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的差异是否被夸大而其间的相似性被忽视?没有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化消费能长远发展、能与其他国家“美美与共”地共处和交流吗?

三、文化消费的综合性社会调查

国际社会调查项目(ISSP)*国际社会调查项目International Social Survey Program简称ISSP,1984年由美国综合社会调查联合其他国家发起成立,至2011年已经有47个成员国。近来曾组织部分成员国在该国的常规社会调查中添加了与文化活动有关的板块,比如“休闲时间与运动”板块。这一调查的特色是,把文化活动与其他休闲活动(如逛街)和体育活动结合在一起考察,主要看被调查者对待休闲与时间的态度及其与工作等生活其他方面的关系,文化消费活动对个人身心及社会关系的影响。中国虽然于2007年加入了国际社会调查项目,但没有参加文化活动、文化消费板块的调查。中国有综合社会调查(CGSS)*CGSS由中国人民大学发起,已经完成了2003、2004、2005、2006、2008、2010等年度的调查。,但尚未设立专门的文化板块。

美国的综合社会调查*General Social Survey,简称GSS。至少在1993年和2002年的两次调查中添加了文化板块,调查公众对音乐风格、电影、博物馆、演奏乐器、演出等休闲活动的态度和参与,此外还调查了文化多样性、文化品位等问题*http://www.princeton.edu/-artspol/inv11.html,这些问题多被视为社会学或人类学的专长。1992、1998、2005和2010等年份的加拿大综合社会调查也都有文化模块。2010年最新的调查中“时间运用”板块的第九部分是文化和体育活动参与。除了调查阅读、看电影、听音乐、参观博物馆、看演出、寻访历史遗迹和国家公园等的频率外,还将工作和学习分开,例如将工作和学习中的阅读与休闲阅读分开,从休闲时间的利用方式这一角度调查文化消费的参与程度和参与质量。这表明研究已经进入到具体而微的领域,而中国的已有成果似乎仅仅表明读书看报参观博物馆的频次和比率。加拿大的统计调查研究“理解加拿大的文化消费(Understanding culture consumption in Canada)”利用2005年的全国普查数据测量到社会经济特征在何种程度上影响15岁以上的加拿大人的文化消费活动。得出的结论是,家庭收入、个人、配偶和父母(尤其母亲)的受教育程度和职业是决定文化消费(公共画廊、寻访历史遗迹、观赏戏剧表演、泡艺术博物馆和图书馆、阅读、看电影)的重要变量。

英国的文化消费领域的研究成果主要由独立的学术研究机构和政府研究机构分别贡献出来。大学和研究机构方面的研究成果有几项值得一提。牛津大学的社会学家Tak Wing Chan主编的《社会地位与文化消费》一书的作者们,通过美国、英国、法国、智利、匈牙利、荷兰等国文化消费模式的调查分析和比较,延续了布迪厄等人提出的社会地位区隔与消费场域的论题,也讨论了文化杂食在看电影、听音乐、艺术欣赏等领域的差异*Tak Wing Chan.Eds, 2010. Social Status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基于1990年代早期Richard Peterson和Roger Kern提出的高文化资本拥有者也听流行音乐的发现,Tak Wing Chan与荣退的社会学家John Goldthorpe合作的论文以文化杂食的理论视角,挑战了布迪厄广为流传的区隔命题。他们提出:以吉登斯为代表的个体化理论认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把社会结构与文化消费分解开了,而以布迪厄等人主张的社会地位等级与文化消费模式异体同形理论,则把两者之间的决定关系和紧密联系看得过重了。他们的调查资料表明,取中间的立场是符合这些国家的实际的*Tak Wing Chan and John H Goldthorpe,“Social status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Chan Tak Wing.Eds, 2010. Social Status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1-27.。

ESRH-AHRC资助的英国“消费的文化”研究项目(Cultures of Consumption Research Program)包含了26个内容十分广泛的子课题,如“公共服务中的消费文化与消费者介入”“变化中的消费认同:公民-消费者的产生”“亚太地区的跨国零售商”“从被动到主动:1963—1998年间的英国消费者”“知识社会的消费服务:因特网及其消费文化”“卡布奇诺的胜利:意大利咖啡的跨国消费史”“新消费者?儿童、时尚与消费”“液体的政治:水消费的形成史”“设计与消费:产品、实践与过程”等等,内容丰富多彩。其中,曼彻斯特大学社会学教授Alan Warde主持的课题通过欧洲四国(英国、法国、挪威与荷兰)和美国在阅读、购物等方面的时间分布差异,展示了全球化对消费的影响的多面性;他主编的著作是国际社会科学界关于布迪厄遗产的深入研究,该书基于不同国家的经验,讨论文化与权力的关系,社会再生产中文化实践的作用,涉及性别、族群、阶级等议题。*Alan Warde. ed.Cultural Consumption, Classification and Power.London: Routledge, 2010.

与大学、科研机构相映成趣,政府也组织实施文化消费研究课题。英国文化、传媒和体育部从2006年起组织每年进行一次“我参与(Taking Part)”调查,以面对面访谈的形式收集英格兰地区居民休闲、文化和体育的参与情况、满意度、社会资本、志愿活动以及阻碍他们参与的因素及其社会人口信息等相关数据。该调查的特点是关注居民对现场参与型文化活动的介入程度,而非日常的文化娱乐;涉及网络使用的问题主要关注是否访问某文化机构的网站。该调查数据是英国文化、传媒和体育部制定政策的重要依据。此外,该部门组织的“活跃者调查”(Active People Survey),通过电话调查的形式调查居民在过去的12个月是否参加过或从事过创意、戏剧、艺术、体育和音乐有关的活动及参加频率。后者的特色是提供了细化到英格兰每一个地方行政机构和辖区的参与数据。与此类似,法国文化与传播部于1973、1981、1989、1997、2008等年份组织过“文化实践”调查,调查法国人在文化和媒体领域的活动,包括用网络媒体参与文化活动的新现象。

中国目前缺乏以文化消费为主题的综合性社会调查。与欧美的实证研究相比,国内在这个领域的缺憾是突出的。此外,从上述材料中看,中国研究者在案例研究和具体的文化消费领域也有很长的路要走。这里仅举数例说明。耶鲁大学社会学者戴慧思教授集中考察和分析中国城市读书与文化资本的不平等*Deborah Davis (with Shaoguang Wang and Yanjie Bian) (2006). “The Uneven Distribution of Cultural Capital: Book Reading in Urban China” .Modern China, 32 (3): 315-345.,这样出色的成果并非出自本土学者,这类成果也很少为其他学科的文化消费研究者重视。专修过历史学、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研究所获得硕士、博士学位的阿帕杜莱,主要以文化人类学的视野关注全球化与消费。他关于印度板球的非殖民化的案例,突显了这一英国舶来品作为一个现代性游戏,是怎么通过方言被印度民众本土化、玩出自己的玩法,走向非维多利亚化并与宗主国相抗衡的;它展示出,板球不再是把黑色和褐色人种社会化到帝国公共礼仪中去的工具,它现在是为跨国景观服务而鼓励民族情感的工具;其中富有民族激情的商业化和媒体参与完全腐蚀了旧有的维多利亚时代与板球相关的文明*阿帕杜莱:《现代性游戏:印度板球的非殖民化》,载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7-396页。。这一发现回应了他别具一格的主张:消费文化及其全球化进程有着多样化的、复杂的景观,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和地区未必简单地重复或模仿英国或法国的老路*Arjun Appadurai. Modernity at Large:Cultural Dimentions of Globalizti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6,p73.。反思自身,中国也有气功和孔子学院走向世界的文化实践,然而我们却没有此类的研究成果可以与阿帕杜莱比肩。社会学家对外出就餐的出色研究*Alan.Warde and L Martens. Eating Out: Social Differentiation, Consumption and Pleas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被国际学者视为文化消费实践的一部分,因为这是一个通过口腹满足来与外界交流的重要渠道。在中国,外出就餐的规模虽然没有欧美那么频繁,但其社会文化意义似乎比欧美更重要。比如,在麦当劳就餐对中国的父母亲来说,曾有着带孩子体验美国文化以便踏入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的意义*Yan Yunxiang, “McDonald’s in Beijing: The Localization of Americana”, in James L. Watson, eds, Golden Arches Eas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p39-76.。然而,目前对外出就餐的研究只是关注到社会网络、朋友圈、升官发财的润滑剂等等,极少留意到它文化消费的层面。显然,我们把这类现象作为微不足道的、琐碎的细枝末节搁置一旁,只关注民族国家大发展之类的宏大叙事了。

四、简要结语与讨论

为了清楚地展现国内外文化消费研究的区别,特制作以下表格。

中国与欧美主要国家文化消费的研究成果比较

这一表格尽管是粗线条的,但至少勾勒出了中国与发达国家相比在文化消费研究方面的基本差异。在文化消费领域,欧美学者在理论旨趣、学理积淀、实证研究的厚重是中国学界不能望其项背的。在这个问题上,国内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界曾经存在严重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二元分立(如果不是“对立”的话)的思维,这种依然延续的路导致了多种误解。中国的文化消费的实证研究,着重精神文化消费,更多关注狭义的文化消费层面,如读书读报、观赏戏剧电影、浏览网络等;很多研究忽略了教育、旅游、休闲等文化消费的重要领域。在欧美,文化消费是一个跨学科的研究领域,其中社会学家的贡献无论在理论还是经验层面都占据主体地位,传媒学者的影子鲜见;比较而言,中国社会科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主要出自传媒学界,偶或有学者参与,这显示出对文化消费认识、理解、判断和处理的狭窄和偏颇。中国社科界对文化消费的实证研究注重量的描述,但对于质——品味、公平与公正、意义与价值重视不够,文化消费研究成果中较少讨论相关的信仰、价值观、行为方式、规范和理念等具有深远意义的重要内容;已有的成果要么没有像样的理论框架,要么理论模型陈旧、生硬,更见不到欧美常见的文化资本、杂食理论等。已有的贡献中,传播学意义上的“文化消费”调查成果比较系统,形成规模,但以文化消费为主题的综合性社会调查尚付阙如;而且,由于文化消费和相关服务的质量在意义和价值上远重于数量,单纯诉诸增量及其百分比的描述性调查,已经难以让人看到文化消费的真实图景。

部分由于语言能力、交流渠道障碍等,中国的文化消费研究者对国际同道所获得的成果相当隔膜或一知半解。再加上事关GDP、文化强国等战略目标,文化消费的国家级别重大项目似乎不奇怪地落在经济学家肩上。这或许是经济增长至上、GDP主义从实际工作部门扩张到科学研究领域的结果。国际学术共同体或许对中国文化消费研究茫然无知,即便有所了解也很可能惊异于我们的做法和现状。不可置疑,经济学,尤其是消费经济学或消费行为学在文化消费领域有独到之处,但我们不能无视社会学在国际文化消费领域中的主体地位和突出贡献。由于我们目前严重的学科偏见和误导,本来在学科史上由社会学家为主的领域,却可能被经济学的思路取代。更可怕的是这种误解和错置可能导致文化政策的灾难和恶果。“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或许是可行的,但以经济的、经营的理路建设文化(即便是文化产业)——包括扩大文化消费规模、提升文化消费水准,显然是浅薄的、短视的。

(责任编辑:陆影)

C91

A

1003-4145[2017]10-0016-08

2017-07-07

张敦福(1965—),男,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消费社会学。 崔海燕(1979—),女,上海大学社会学院博士候选人,主要研究方向为消费社会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文化消费理论及其对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意义研究”(项目编号:16ASH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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