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生和解
2017-09-30李璐
李璐
摘要:葛氏温情建构下的想象的民国图景,暗藏着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的外延。大时代下,人如蝼蚁,有人投河奔井;有人伟大赴死;也有人向死而生。生死契阔,人在这乱世浮沉中,殊途同归,最终与人生和解,这是死亡之于生的真谛。
关键词:北鸢;葛亮;生命;死亡;和解
葛亮历时七年,打造了一部以家族史为基础的民国野史《北鸢》。“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①作者正是通过对民国的风雅与动荡的描写,建构了现时代人们对“民国”的一种文化想象。葛亮用他葛氏的温情淡化了一部政治演化的民国史,却在大时代的开阖中,观照了百位经典的民国人物——大时代的风云迭转,人的生死起落,皆在朝夕间,“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了自己。”②小说以纸鸢作为命运的符码,将生与死维系在一条看不见的线上,写尽这些民国人物在乱世浮沉中的生死契阔。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曾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我们通过分析《北鸢》中的死亡书写,将看到葛亮在对历史和家族的脉脉温情下,暗藏着的那些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以及他想传达的一种生命哲学。
一、投河奔井:姚永安的解脱
说起商人,最是能屈能伸,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皆可游刃有余。想来在葛亮的民国图景中,此类人若混不得春风得意,也能落得个得过且过。然而,文中可谓叱咤一时的商人姚永安,面对宦海浮沉,生命意识却可在一夕崩塌,这到底是何故?
姚永安一出场便是商界大亨,虽不是文中主要人物,却与文中的冯卢两大家都有交集,尤其是和卢家,可谓渊源颇深——姚永安的开蒙老师是彼时还未承父业的卢家睦。姚永安早年在一众少年中,论悟性和才智都是顶出挑的。但他却最早辍学,投身商贾,至此开始了他的商旅生涯。姚永安带着卢文笙在上海经商期间,他大起大落的生活轨迹被作者展示的淋漓尽致——他初到上海时,在商界算不上有名气,也就是依靠着自己之前打下的家业带着文笙四处谈生意。但是,在商场闯荡多年的他,早已掌握了一套混迹江湖的本事:入乡随俗、察言观色、自我包装、寻找靠山......很快,他结识了二十二军军需处的司务长何国鸿。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投向了“军饷”,做起了钱生钱的买卖。不出多时,姚永安已住上了洋房、开起了洋车,还把“沪风小姐”变成了自己的“上海太太”。可以說是名噪一时了。民国三十六年夏,当文笙再见这位姚大哥时,“一身短打,戴着顶看不出颜色的鸭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姚永安已然落魄,一句“上海是难混些,一时一时的。”尽显人生起落后的悲凉。落魄后的永安,带着自己有孕在身的妻子投奔文笙门下。今时不同彼时,繁华落尽,一切皆已是物是人非。
关于姚永安的死,文中是这样描述的:“全身赤裸,衣裤被潮汐的黄浦江水冲个干净。而他将一套白色的西装叠得很整齐,连同一双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这种方式保留了体面。”是的,姚永安是个体面的人,也是个带着些许傲气的人,他的死是大时代的悲剧,同时也是他个人逃不过的劫难。有人说,这里作者用姚永安爱情的温情消解了人性与历史的悲剧。确实,死前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作者似乎已不再关注,“他嘴角留有一丝笑意”成了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画面,这样的结局虽不尽光彩,但对于走投无路,又一身傲气的姚永安而言却是一种解脱。其实,永安可以不死,只是他骨子里还存有一份执拗,在落魄时,倒忘了商人的机巧,用叶雅各的话说即“不是个聪明人”。同为商人,雅各则不同,他有着“中国人的精,西崽的狠”,又懂得在这世道中顺势而为。在他眼里只有看得见的利益,没有看不见的人情,他虽顺“势”,却没有自己的一份,失了主心骨。而选择自杀的姚永安,比雅各多的便是这人情味。这人情也是作者所寄予的温情,用死亡保留的温情。
大时代下像姚永安一样选择以死来解脱的人实在太多了,作者隐匿了历史的残忍,人生的悲苦,以温柔的笔触结束了永安的生命,用看似逃避的方式建构起我们对于民国的想象。然而,裂痕一旦显露,即使是冰山一角,却也能让我们感到触目惊心,因为在那些可见的不可见、可言的不可言背后闪耀着历史的真实。
二、伟大赴死:孟昭德的归命
相较于姚永安的自我解脱,文中倒也有以悲壮之举伟大赴死的——孟昭德自嫁给军人石玉璞以来,丈夫虽常年戎马在外,她却也把家里管理的井井有条。然而丈夫一死,这苦命的女人命也似没了半条,只剩的个儿童的心志。和妹妹昭如一家在躲避战乱时,不幸遇到了土匪。此时,疯癫的昭德以一种超现实的方式回归了清醒,并且绑架了土匪的头领,拯救了整个家族。这样的死亡方式充满了传奇的色彩,又似乎是人生偶遇意外时的仓促收尾。其实,昭德最后引燃炸药的伟大赴死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早在将一个红木匣子交给昭如时,就已经为活着的人留下了临别的箴言。在这个红木匣子里有张短笺,上面写着“一身零丁,入土为安”。吴清舫去祭奠卢家睦时也曾感慨:“人如蝼蚁,是说给自己听的,终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黄土一抔,这才是根本。”③这些经过世事沧桑的人,似乎已经明白生死之间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都说道家讲生、佛门谈死。其实,昭德的死承载着的是佛家的生死观。在文中写到那个用紫檀木做的红木匣子时,这样描述:“盒盖上的图案,是盛放中的莲花,有层叠繁复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间缠绕。她轻轻抚摸,触手的凉。恍然,这图案的轮廓是一句梵文……终于,还是认出了只字片语。意思是,归命。”④昭德终其一生悟到了“归命”,这恰是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性,所谓“缘聚则生、缘尽则灭”。可又有多少人能理解生命的真谛呢?佛说: “众生可愍,常住合冥,受身危脆,有生有老,有病有死,众苦所集,死此生彼,从彼生此,缘此苦阴,流转无穷。”世人总是看不到生命的脆弱,欲与天公试比高。倒不是说人不可胜天,但有的人却总是不知认命,执拗一生,到头依旧难逃生老病死。相反,若知认命,顺势而为,才可知“人生难得”,等到面对生死时又是另一番景象。我相信作者笔下的昭德,虽然在自己人生的后半段痴痴颠颠,但也许最是清醒的也只有她了。她不死,是缘未尽;她扮癫,只奈无欲无求。用一颗刚来人世的心,守着自己些许回忆,待到缘尽时,便也潇洒赴死了。在文中,像昭德这样为了家人而选择悲壮赴死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名伶言秋凰。叶师娘曾说过:“我们都是来赎罪的。”言秋凰来这人世一遭大概也是来赎罪的吧。她与女儿失散多年,得知女儿消息时,女儿已经被鬼子杀害,于是她忍辱做了鬼子军官的姘头,决心搭上命也要为女儿报仇。一直以来,她都是活在戏里的人,最后一场诀世的戏,终于做了回自己。她说:“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从未演得这样好过。只憾没有观众,对手欠奉。满眼黄泉碧落,隐约有笙箫之音,远远的,直等得她的谢幕。”⑤她用匕首刺死了和田,也刺死了自己,因为一切尘埃落定,已然生无可恋。这就是乱世下的生死常态,人命虽如草菅,但却也能死的无遗憾,死的有价值。endprint
三、向死而生:冯仁钰的救赎
有一种生死,不为逃避,也不为他人。而是源自对自我灵魂的救赎。他们也曾对生绝望过,也曾被希望遗弃过。但终究在明白了生与死的关系后,突破了个人狭隘的视阈,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怀信仰,向死而生。小说中的冯家二小姐冯仁钰就是这样一位通过伟大信仰实现自我救赎的人。
仁钰在文中是那种打小就聪慧过人,精灵调皮的形象。接受新式教育,而且是个自由惯了的人。本是喜欢叶若鹤的,但偏偏嫁给叶若鹤的是自己的大姐仁涓。她也曾伤心颓废过,但幸而遇到了和她志趣相投的范逸美。从此她在革命工作者范逸美的启发带领下,突破了自己人生的小圈子,将视野投向了更广阔的空间,带着理想与信仰奋不顾身的投身革命。此时的她,能够为了拿一盒盘尼西林,将自己的手烧的血肉模糊;能够为了拿到更多的钱去资助革命者们,不惜委身嫁给早已堕落成渣的叶若鹤。最后甚至可以为了维护地下革命者,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缝衣针自杀。这样的仁钰已不再是当年被小情小爱困扰的冯家二小姐了,她早已蜕变成了只为信仰而活的巾帼大英雄。在小说中,像她一样在绝望中找到希望的,在置之死地而获得重生的还有卢家女仆云嫂。她在儿子死后,便像是丢了魂,俨然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直到和卢家逃到教堂避难,才又重新活得像个人。她看到了医院来来去去都是命,有的虽救不上,但却能跟着送一程,于是心里有了奔头。云嫂将自己的悲痛转化成了对生命的“大悲悯”,这便是活出了希望。
文中无论是姚永安的自杀式的解脱;孟昭德淡然的归命;还是冯仁钰的伟大救赎。他们虽然选择死亡的方式和理由不尽相同。但就像文笙在经历了战争后所感悟到的:“所谓“生死攸关”,只不过是局外人对战争一厢情愿的说辞。太多的战友,前一天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转眼间变成一抔黄土。”⑥的确,生与死,在战场上是最小的事。在历史的长河中更是微不足道,时间久了谁也不太在意,也无法在意。所谓生死契阔,流云雾散,是这个时代的常性。但是幸运的是,每个人在这乱世浮沉中,却自有一种与人生和解的能力。所谓“与人生和解”,有的人解释为:“与世不亲但又不隔,对人性和世事不抱幻想且随遇而安,却也依然对人热情,不颓废。”⑦在笔者看来“和解”自是少了份执念,多了份包容,在这世上人人都会与人生和解,只是有的人顿悟的迟一点,有的人明白的早点。迟的人,用选择赴死的方式和这人世和解;早的人,像文中的主人公卢文笙一样,在大时代的风云中辗转历练,且行且进,以一种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看待这个世界。引一段沈从文的话来刻画这一立场和姿态便是:“以清明的眼,对一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時,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是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细小处,幽僻处,在诗人的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⑧这不光是文中人物的立场和姿态,同样也是葛亮一贯的写作立场、看人论世的姿态。
从《北鸢》的死亡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葛亮自身的宗教经验使得他往往将血脉与命运相混同,笔下人物的一切都将从属于“宗教魔咒”般的命运安排,这是《北鸢》中的内在理路。从纸鸢的命名来看,葛亮传递给读者的是类似于风筝的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线。风筝即象征了乱世浮生的命运,也暗示了人物的“生命哲学”——在儒家的“有为”与道家的“无为”之间顺势而为,在佛家的“慈悲”中参透生死。我们再回到“独乐寺”的情节,面对昭如的疑问,清严法师取出了一枚陀螺,称这便是“独乐”,“五道轮回,人生之变,终结便是自己的玩意儿罢了,又何必当真”这些或许是小说“儒释道”合一的内涵,更是死亡之于生的人生哲学。
注释:
①葛亮:《时间煮雨》(此文为《北鸢》自序),见《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IV.
②葛亮:《时间煮雨》(此文为《北鸢》自序),见《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V.
③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54页.
④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20页.
⑤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372页.
⑥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383页.
⑦金理:《葛亮的风筝——论<北鸢>》,南方文坛,2017(01),第94页.
⑧沈从文:《论闻一多的<死水>》,见《沈从文批评文集》,刘洪涛编,珠海出版社,1998年,第195页.
参考文献:
[1]葛亮.北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沈从文.论闻一多的《死水》[M].广州:珠海出版社,1998.
[3]金理.葛亮的风筝——论《北鸢》[J].南方文坛,2017(01).
[4]徐青斫.伪善的历史书写——关于《北鸢》[J].扬子江评论,2017(01).
[5]刘丹.《北鸢》:“命悬一线”到“一线生机”[J].文学论坛,2017(0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