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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的人物像探微

2017-09-30段奥曼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27期

摘要:武田泰淳作为中国文化研究的一员,痴迷于中国文学典籍;后又奔赴中国战场,不得不直面复杂的中日关系。他一生笔耕不缀,留下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蝮蛇的后裔》作为武田的代表作之一,发表于战争初期,是以自己在上海迎来战败的经验为基础写成的。作品中承载着武田自身对人性的诸多思索和认知。厘清武田在战争前后自身的经历和创作历程,着眼于作品中病人暗黑的内心世界并审视极限状态下的利己主义,从新的视点出发对文章进行解读即为本文之题旨。

关键词:武田泰淳;《蝮蛇的后裔》;病人的人物像;无常观

武田泰淳于1912年出生在东京市本乡东片町的潮泉寺,是大岛泰信的第三个孩子。随后作为大岛泰信的师傅——武田芳淳的养子,改名为武田泰淳。武田泰淳痴迷于中国文学文化,喜读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并饱读鲁迅、胡适等中国作家的作品,青年时期便在心里扎根起了难以割舍的中国情结。可以说“武田的文学发端是在下述三个介质下形成的:宗教家庭背景,历史知识熏陶和中国文学专业的介入。”[1]《蝮蛇的后裔》是武田的代表作之一,它是以1945年日本战败前后的上海为舞台,描写了滞留在上海的来自战败国的几个居民之间的爱憎纠葛。笔者拟对文章中的人物形象进行深刻解读,并深入挖掘作者在战争年代所忖思的真正用意。

一、战争前后的武田泰淳

20世纪30年代正值动乱之际,青年武田参加各种读书交流会,并加入了左翼反帝组织。因参与左翼运动武田两次被逮捕,之后被迫转向。1932年,武田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1934年,武田走上战场之前,与竹内好、冈崎俊夫等人,联合创立了“中国文学研究会”。1935年又因谢婉莹的关联陷入牢狱之灾,第三次被当局逮捕。可以说,又一次入狱给了武田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成为中日战争交战的导火线。作为辎重补充兵的武田以侵略者的身份奔赴于中国战场。这时候的武田以一种特殊的身份直面中国,其内心自然是矛盾复杂的。他身历战争带来的苦痛和精神上的幻灭感,有了对战场的直接体验。这些体验成为了武田书写战争经历的最重要的素材来源。值得一提的是战争中的武田开始沉思于对《史记》、《报仁安书》的构想。

1938年,日本内阁情报局与文学家召开恳谈会并要求他们参加汉口攻略战。此时,宣称“职域奉公”的笔部队便成了作家从军作战的伎俩。当局宣布从军作家抒写见闻时要避开如下文学禁忌:一、不得写日本军队的失败;二、不得涉及战争中必然出现的罪恶行为;三、写到敌方时必须充满憎恨和厌恶;四、不得表现作战的整体状况;五、不得透漏部队的编制和名称;六、不得把军人当作普通人来写。[2]石川达三的《活着的士兵》因在中国战线取材,并描绘出日军的暴虐行径而遭到发禁处分。因此笔部队的大部分作家都走上了“战争协力”的道路。当时,笔部队作家之外的武田,已经站在了人性的高度上来审视战争,并于1938年发表了《土民的表情》短文。1939年9月28日,武田作为上等兵回到了第一旅团近卫步兵第二连队。武田在1939年10月退伍后,即着手构思《司马迁论》,并开始撰写《泸州风景》。武田在既定秩序和价值观崩坏的战乱年代仍严守旨在揭露残酷社会和人性本质的文学使命,应该说武田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人。1943年,《司马迁论》被刊行。1944年,武田再次来到中国,就职于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不久在上海迎来了日本的战败,于1946年归国。之后他直面战争的罪恶,反省战争责任,发表了一系列中国题材的小说。作品中也影射着对文人借用文学手段进行战争助力的深刻批判。可以说武田的大部分作品都聚焦于人性的本质,取材于社会现实问题。1947年,武田代表作《审判》《蝮蛇的后裔》相继刊行。

二、《蝮蛇的后裔》故事梗概

在日本战败前后的上海,主人公杉是日军某文化组织的文人,靠给滞留在上海的日本人代写文书为生。某天,一位女人前来找杉代写文书。随后,杉深受女人的吸引陷入爱恋之中。辛岛在战争中任职于日军宣传部,是宣扬日本侵略精神的坏人。日本战败后,中国当局下令逮捕辛岛,并将之处于死刑。他仪仗自己的权利抢夺女人并长期占有,之后又打算将女人带到法租界。而文中的病人则是女人的丈夫,也是辛岛的部下。他被上司辛岛派往华中战场,回到上海后因患痢疾而卧床不起,受尽辛岛的侮辱。处于底层的病人和女人没有丝丝气力反抗,但是他们都从心底里埋下了仇恨辛岛的种子。之后女人委托杉暗杀辛岛。杉下定决心后,在一天夜里带上斧头前去暗杀辛岛。当杉伺机用斧头袭击辛岛时,却发现了辛岛背部被人用菜刀行刺的伤口。昔日出尽各种风头的日本军官就这样惨死在路边。之后,杉、女人和病人搭乘着船只回国。在回国的船上,病人的病情开始恶化。

三、病人的人物像

(一)悲剧的病人

前面已经谈到,文中的登场人物主要有四人:杉(我)、病人、女人、辛岛。文章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进行叙事,有着大量的的表情与对话描写。小说中这四个角色相互联系产生纠葛,都有其鲜明的性格特征。而这些角色中,病人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但却是推动故事情节走向必不可少的一位。表面上而言,病人身居底层,飽受欺凌压迫,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悲剧的人物。他与其他三人都有着不易名状的纠纷。而正是这些纠纷才使他们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更加饱满深刻。

最初,病人是经女人的口吻间接出场的。一天,女人委托杉代写文书:“辛岛命令丈夫去了汉口。丈夫即便在终战时,也不得不待在那里……丈夫患了长江痢疾,回到上海时已瘦得不成人样。被人从卡车上抬下来之后便卧床不起了。”[3]这句话交代了女人和病人的关系,又说明了病人目前的凄惨的情状。我们可以看出,病人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堪,全然没有见好的趋势。由此,一个过着穷境生活的,存在感稀薄的病人形象便浮现在眼前。可以说一开始病人便是联系其他三人的媒介。在大年夜,杉去了女人的公寓里去看望病人,之后便开始了病人与杉的直接接触。那时的病人已经极度瘦弱了。皱纹堆满了额头,脸颊也开始丑陋地泛着红色。此时进入杉眼中的是与强者无缘的可怜的小人物形象。病人看起来像是即将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病人告诉杉,自己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病人看似与杉进行了一番知心交流。后来,女人把自己爱恋杉的事告诉了病人,两人大吵起来。这时,困惑和沉闷将他的身体包围起来,内心也在一点点受到挤压。病人已经是在苟延馋喘,忍辱地生存了。接着,病人把“即便辛岛也是,你们都有了不能脱离的关系。”这句话无情地抛给了杉。此时的病人对杉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他把对辛岛的恨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杉身上。并且他也在以一种卑微地位的可怜的身份把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责任推向了杉。当他以为杉杀害了辛岛时,便说道:“实际上,这对我来说,是没有责任,推卸他人的自私行为……是恬不知耻的……我想要带着责任去行动。”[4]“责任”“耻”等字样出现多处。病人因为病重不得不靠着杉才得以与外界联系,病人看似感激涕零,饱受耻辱。最后,他却来个态度上的大转变。在回国的船只上,病人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他对杉说:“你肯定在想:我死了,自己却能轻易地活着,这是多么奇妙啊。”[5]此时,病人的假意与伪善开始从他恶臭的皮肤上渗透出来。他的假面——伪善、利己的丑陋假面渐渐地被剥落下来。endprint

(二)利己的病人

文中,病人孱弱不已,他的生活像一滩死水,毫不生动,了无趣味。他想要冲破被苦难和屈辱重重包围的人生,试图生存下去。可以说生存本身就已经成了他的难题。但是细读文本,他又是非常狡猾自私的家伙。他是滥用各种权利的辛岛的手下,依靠权利的庇护夺取利润。期间,肯定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当辛岛被判处刑法,妻子又被辛岛夺取占有的时候,病人开始表现出莫大的苦痛和极强的厌恶感。铲除辛岛的想法日渐强烈。后来,病人开始试图接近杉,却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爱上了杉。在与杉不间断的接触中,他采取了欺瞒不诚的态度,以自己的身体的残疾为由,把一切责任推脱给杉,伪装成无辜可怜的人。这种手段是巧妙卑劣的。遇到诸多坎坷,一筹莫展时,他渴望寻找到能代替辛岛保障自己生活的人。那人便是杉。无论是战中还是战后,病人都处于一种依赖人存活的奴隶的状态。这种状态影响着他的判断进而表现在行为上。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文章的标题——蝮蛇的后裔有着极其微妙的感觉。松本邦夫在其文学评论中指出,“如同圣经中迁怒于神难以逃脱的伪善者和法利赛人似的后裔。”[6]众所周知,旧约圣经中,记述着罪恶的蛇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蛇使亚当和夏娃触犯神的禁忌,最后自己也深受刑法。如果病人是蛇的话,杉便是被引诱而触犯禁忌的夏娃或者亚当。病人是无知蒙昧的,他用自己未开化的思想设法达成自己的目的,恬不知耻地利用杉,最后也濒临死亡。他的那种利己自私的丑态恰恰与蛇的愚昧思想吻合贴切。将蛇的兽欲和人的思想做对比,这是何等的讽刺。而法利赛人是犹太人一个突出的宗派,有些人反对耶稣基督的福音信息。在守法问题上顶撞耶稣。耶稣曾经对他们说:“你们这假冒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你们也是如此,在人前、表面显示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假善和不法的事情。”[7]这也是对病人假冒伪善进行的批判。

病人最初厌恶憎恨辛岛,伴随着辛岛的死亡,他渐渐把这种情感转移到了杀害辛岛的杉身上。可以说连续的罪恶和利己在病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总而言之,病人极富悲剧色彩,他与杉,女人,辛岛相互联系又相互否定进而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表明上来看,病人是战争时代战败国民在夹缝中求生的可怜虫形象;但深刻剖析人物内心,其背后的伪善和利己所带来的撼动并不弱于文章起始时人们对病人的同情之感。病人迎来了辛岛的死亡,最后也陷入危笃。这种无人预料的结局增添了病人的悲剧色彩。小说中悲剧人物的设定是基于武田泰淳的无常的存在观念。“一切的存在者,受诸多条件和原因而起,相互依存,变化莫测。可以说这种佛教哲学里面的诸行无常的观念从根本上支撑了武田泰淳的存在观念。”[8]

四、武田泰淳的无常观

武田泰淳出生后,以武田芳淳养子的名义,被取名为武田觉,并继承武田家的佛教衣钵。可以说,武田泰淳一开始便过着宗教色彩极其浓厚的僧侣生活。据川西政明考证,武田泰淳的父亲——大岛泰信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经常呆在一旁缄口不言。1932年以后,被迫转向的青年武田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寓居长泉院。在此期间,大岛泰信让武田接受了剃度、受领度牒、谨遵戒律,这使十九岁的武田真正意义上走向了僧侣之路。武田对父亲有一种复杂的情感,确切的说,是对其背后的僧侣生活有种别样的情感。他虽然并不反对佛教的教义,但却对寺院渐渐接受“布施”、夫妻生活的行为感到反感。武田认为这种行为显露出违背佛教宗旨的欺骗性,是一种耻辱。这种羞耻感正是来源于佛教的教义和现实生活之间的矛盾。之后,他把这种情感与文学结合起来,创作了长篇小说《快乐》。“劳动僧还是乞食僧?变成劳动者还是乞丐?这两条道路不是稍稍被允许的僧侣的生活态度吗?劳动者中自然也必须包括农民。农业僧或许才是最理想的形式。”[9]武田并没有桎梏于墨守成规的清规戒律,而是从新的视角追问人的存在方式。值得一提的是,武田的舅舅渡边海旭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宗教思想。渡边海旭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佛教学者,通晓多种语言,对佛教典籍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并在近代日本佛教史上产生了重大影响。他经历关东大地震,认为人生变幻无常,世事难料不定。万物有灭亡和终结的一面,也有生长与发展的一面。这与武田的“万物相互联系,皆在变化”的无常观念不谋而合。这种无常观是积极的,正是由于万物的不定,才使得事物得以不断地发展和进步。可以说,正是有了事物演进中产生的诸多矛盾,才使得武田重新审视并逐渐建构起自己的世界观。而这种别样的世界观正是支撑武田对人生不断思索的无常观念。

《蝮蛇的后裔》是武田泰淳的代表作之一。武田在上海迎来日本的战败,开始重新思索人生存的本质。文章深入作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冷彻分析充满矛盾和恶态的自我意识,进而寻求自我生存之道。病人作为特殊的存在者,可以说极限状态下所产生的利己主义便是他生存下去的推动力。通过深度挖掘个体的恶来表现暗黑的人物像;通过对人性泯灭的批判来指责战争的残酷。這是武田泰淳文学的一大特征。在世事万物发展和演变过程中,武田也在不断地洞察和凝视新事物。武田的无常观念推动着他的越界思想。可以说他从新的维度出发,对历史和人类的存在方式进行阐释。正如立伯石所言:“武田氏思想的核心在于对人类存在方式、宗教与政治关系的彻底的审视与观照”。[10]

参考文献:

[1]王伟军.武田泰淳的文学发端[J].外国问题研究,2014(2):65.

[2][日]浅田隆.石川達三·生きている兵隊考-評価の妥当性にふれて[J].奈良大学紀要,1980(9):26.

[3][日]野間宏·武田泰淳.現代日本文学大系81:野間宏·武田泰淳集[M].東京:筑摩書房,1972:288.

[4][日]野間宏·武田泰淳.現代日本文学大系81:野間宏·武田泰淳集[M].東京:筑摩書房,1972:313.

[5][日]野間宏·武田泰淳.現代日本文学大系81:野間宏·武田泰淳集[M].東京:筑摩書房,1972:315.

[6][日]松本邦夫.武田泰淳·蝮のすえ[EB/OL].http://m-bun.com/sakka/sakka05.html,2013-09-02/2017-08-09.

[7]坎伯·摩根.马太福音[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27-28.

[8][日]服部一希.武田泰淳の戦後初期の文学的思索をめぐって[J].日本文学誌要,1987(37):107.

[9][日]立石伯.武田泰淳論[M].東京:講談社,1977:138-139.

[10][日]立石伯.武田泰淳論[M].東京:講談社,1977:141.

作者简介:段奥曼(1991-),女,山东鱼台人,曲阜师范大学2016级日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日本文学与翻译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