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的年段叙事及其段位性*
2017-09-29李桂奎
李桂奎
诗学与词学: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
唐诗宋词的年段叙事及其段位性
李桂奎
唐诗宋词常用“年”这种计时单位来分割叙事单元。这种年段叙事主要有三种组合方式:以物是人非为主题曲的“今年”、“去年”二段式组合;以佳期难料为主情调的“今年”、“明年”二段式组合;以历数深情为主旋律的“去年”、“今年”、“明年”三段式组合。基于此,唐诗宋词还常延展到“当年”以及“少年”、“壮岁”、“暮年”等年段,通过叙述人生履历来传达人生感悟。就其叙事功能而言,“今年”、“去年”双年段叙事模式,多热衷于追忆往事,“今年”、“明年”双年段叙事模式多表达后顾之忧,“今年”、“昔年”、“明年”三年段叙事模式多关切聚散无常。就结构功能而言,唐诗宋词这种年段叙事大多凭其段位性优势,不仅通过时间分割来使文本结构有序明了,而且还易于将空间延展开来,从而创设出丰厚绵密的审美境界。
诗词叙事 年段 序列化
主持人语:近年国家设立重大项目“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本栏目的四篇论文,就是对这种学术召唤的呼应。李桂奎《唐诗宋词的年段叙事及其段位性》从年段叙事的层面,研讨年段叙事的组合方式、意义生成、功能结构及其段位性;李雅静《论欧阳修以文为诗对宋诗叙事性的开拓》从以文为诗的截面,分析诗歌用字、句法结构、章法结撰等节目,以认证欧阳修是怎样强化诗歌的叙事性;杨秀礼《耶律楚材丁亥年汉代人物题咏的隐性叙事》从汉代人物题咏,考索耶律楚材丁亥年所作诗歌古典契合今典的组合方式,从而展示其别具风神意味的隐性叙事;田玉龙《明诗制题之叙事》从诗歌副文本角度,深研明代诗歌制题的叙事功能及其连带的抒情、议论因素,并阐发诗题与正文的互文性及其效应。这说明,中国文学在抒情与叙事分流发展的同时,两厢其实始终是相辅相成的,抒情中有叙事,叙事亦含抒情。(饶龙隼)
近年来,随着诗歌叙事学的倡导与构建,唐诗宋词的叙事性问题虽然业已引起较为广泛的关注,但尚有待深入细致的探讨。通过博览诸家创作,笔者发现唐诗宋词,尤其是宋词中的许多作品善于用“年”这种计时单位及时间标识来分割叙事单元,从而形成颇具中国本土特色的年段叙事。唐诗宋词正是借助年段叙事的段位性优势,实现了时间分割和空间延展,从而丰富了艺术蕴涵。
一 “今年”、“去年”、“明年”错综式叙事
根据“今年”、“去年”、“明年”三个年度时间词的不同组合,大致可以归纳出三种年段叙述模式:以物是人非为主题曲的“今年”、“去年”二段式组合;以佳期难料为主调的“今年”、“明年”二段式组合;以历数深情为主旋律的“去年”、“今年”、“明年”三段式组合。综观众多这类诗词,无论是何种组合,每当言及“去年”,常常充满感叹;每当言及“明年”,往往是个问号;而最终必定落脚于当事人身处的“今年”,体现了作者们立足当今、珍视欢聚的人生观念。
唐之前,诗歌叙事抒情基本不依托年段,像鲍照《拟行路难》所谓“年去年来自如削”、“今年阳初花满林,明年冬末雪盈岑”等等,尚不具有年段叙事性。在唐诗宋词中,“去年”、“今年”双年段叙事特别常见,且非常有助于用以传达抚今追昔、痴人说梦之情思。这种叙事之风似起于崔护《题都城南庄》这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作者虽旨在抒写物是人非之情,但通过“去年”、“今年”双年段时间对折,竟演绎出一场悲欢离合的“崔护渴浆”或“人面桃花”爱情故事。除了唐代孟棨《本事诗·情感》、南宋计有功编《唐诗纪事》先后记载了此诗的“本事”,元代尚仲贤、明代孟称舜还分别将其改编为《崔护渴浆》、《桃花人面》杂剧。再经后来的京剧以及评剧等相应的改编和演出,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得以广泛流播。延及宋词,这种叙事模式被充分激活,焕发出勃勃生机。其显例当首推欧阳修具有回环错综之美的那首《生查子·元夕》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这里用“去年元夜”与“今年元夜”两幅元夜图景,展现相同节日相同光景里的不同情思,仿佛现代影视中的不同时空镜头转接,使得一场悲戚的爱情故事历历可见。去年元夜是柔情缱绻,今年元夜是天各一方,心怀相思之苦。“月与灯依旧”与“不见去年人”之物是人非,诱发出这场“泪湿春衫袖”的沉痛哀伤。这种年段叙事笔法具有较强的示范性,乃至徐士俊《古今词统》卷三说:“元曲之称绝者,不过得此法。”以上一诗一词分别以一个空间意象串联,具有经典意义:诗以“人面”、“桃花”为线索,词以“花与灯”为线索,成为叙写“艳遇之乐与不遇之悲”母题的样板。欧阳修似乎娴熟于这种年段叙事,他另一首《少年游》词再度遣用:“去年秋晚此园中,携手玩芳丛。拈花嗅蕊,恼烟撩雾,拼醉倚西风。今年重对芳丛处,追往事、又成空。敲遍阑干,向人无语,惆怅满枝红。”同样是“去年”、“今年”两部曲,但与“爱在元夕”不同的是,这首词所叙乃是一场“爱在秋季”的故事:去年秋季,一对情侣携手并肩,既赏玩鲜花,又把酒一醉,何等浪漫!今年秋季面对同样的“芳丛”,却形只影单,难耐寂寞地敲遍阑干,何等惆怅悲凉!在往日乐感的衬托下,眼前的悲感愈显其悲。
值得注意的是,“去年”、“今年”双年段组合并非全然是“去年乐”、“今年悲”的异感模式,还有“去年悲”“今年犹悲”等同悲强化或其他情况。如曹勋《清平乐》曰:“去年春破,强半途中过。日日篷窗眠了坐,饱听吴音楚些。今年犹在天涯,客情触处思家。柳密何人深院,竹疏特地桃花。”词人奉命出使金国,一路上百无聊赖,只好“日日蓬窗眠了坐”,借听“吴楚方言”,消除漂泊异乡之愁。与以上今悲昔乐的“异感”反衬有所不同,这首词借“去年”、“今年”叙事抒情,属于“同感”强化,故而用了一个“犹”字。且再看苏轼的《少年游》:“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这首词为思妇思念远方亲人代言,先写思妇念及“去年”冬季杨花般飞雪时刻的依依惜别,后写思妇于“今年”杨花似飞雪的春日牵念未归的亲人,并借月宫嫦娥自比,感伤自己形只影单。除了遣词造句上的语言游戏,该词还妙在借两个年段情境的镜照,兜出思妇心事。这也属于“同感”反复加强,故而也用了一个“犹”字。此外,还有将“去年”、“今年”直叙出来的年段叙事。如晁补之《尉迟杯》写道:“去年时,正愁绝,过却红杏飞。沈吟杏子青时,追悔负好花枝。今年又春到,傍小阑、日日数花期。花有信,人却无凭,故教芳意迟迟。及至待得融怡,未攀条拈蕊,已叹春归。怎得春如天不老,更教花与月相随。都将命、拼与酬花,似岘山、落日客犹迷。尽归路,拍手拦街,笑人沈醉如泥。”从“去年”写到“今年”,时间虽属自然变迁,但之所以强调抓住“今年”,是因为要接受“去年”的教训。时间顺序中又含有逻辑顺序、因果顺序。
每当话及“明年”,人们往往充满疑惑,充满惆怅,充满对吉凶未定的顾虑。除了以上为数较多的“去年”、“今年”连缀叙事方式,“今年”、“明年”双年段叙事组合尤为常见。其叙事主调可用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句来概括:“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中国人虽然不像英语世界有明确的现在进行时、一般过去时、一般将来时“三时态”观念,但“瞻前顾后”、“思前虑后”观念还是较强的。如此“后顾之忧”,唐人没少表达。如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写道:“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这是在说,“明年”吉凶未卜,不知要发生什么,且把握住“今年”。高适《人日寄杜二拾遗》也说:“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今年尚且不能团聚,明年更难预料,作者借此表达思念至深之情。这种借助“今年”“明年”时段罗织,以传达人生无常意绪的叙事策略,到两宋词人手里得以发扬光大。如欧阳修与友人梅尧臣在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有感而发,挥笔写下《浪淘沙》:“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花胜去年的“今年”、花更好的“明年”,都不能消除人生聚散无常的憾恨。再有韩元吉《醉落魄》写道:“楼头晚鼓,佳人莫唱《黄金缕》。良宵镫火还三五。肠断扁舟,明日江南去。离觞欲醉谁能许?风前蝶闹蜂儿舞。明年此夜知何处?且插梅花,同听画檐雨。”这首词的时空切换比较密集,通过交代当事人行踪所至,将眼前的伤感、“明年”的隐忧以及当下的珍重一一兜出。
相对而言,“今年”、“明年”年段组合便于传达顾虑与忧患。周紫芝《渔家傲》曰:“月黑天寒花欲睡,移灯影落清尊里。唤醒妖红明晚翠,如有意,嫣然一笑知谁会?露湿柔柯红压地。羞容似替人垂泪,著意西风吹不起,空绕砌,明年花共谁同醉?”人生际遇,朋友雅集,总值得珍惜留恋。此词借料想明年话题,道出了“喜聚不喜散”心事。吴潜《诉衷情》曰:“今宵分破鹘沦(囫囵)秋,孤客兴何悠?要向云中邀月,真个是呆头。风阵紧,电光流,雨声飕。嫦娥应道,未卜明年,是乐还愁?”乐愁无定,既然没有答案,偏又去问,“今年”、“明年”组合颇能传达出微妙情愫。这种忧患冲击波一直影响到清代《红楼梦》中的《葬花词》,该词写林黛玉在“花谢花飞花满天”时葬花,由此反复哀叹:“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哀音似诉,从事葬花活动的林黛玉之伤感可想而知。总体看,虽说“今年”“明年”叙事组合的主调是顾虑明年,愁情倍增,但也有不少词借此表达期待或相约明年之意。如姚述尧《鹧鸪天》写道:“玉宇无尘露气清,凭高极目万山横。霜前白雁初传信,篱下黄花独有情。乌帽侧,紫萸馨,尊前醉舞拥飞琼。明年此会知何处?不是鄱江是帝城。”相对来讲,这首词的格调显得较为明快爽朗。登高望远,北雁南飞,黄花飘零,拥着仙女飞琼醉舞。明年无论哪里,当还会如此浪漫。再如,贺铸《绿头鸭》在叙述了一场狂欢后,余意未尽,继而叮嘱友人莫忘明年继续互相寻访:“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误行云。凤城远、楚梅香嫩,先寄一枝春。青门外,只凭芳草,寻访郎君。”还有,晁端礼《水龙吟》叙述游赏之乐,同样对明年有所期待:“料明年更发,多应更好,约邻翁看。”在这些词中,“明年”意象又饱含期待,让人憧憬。
由“今年”、“昔年”、“明年”三个年段构架的叙事模式,在唐诗中也开始隐约出现。如杜甫《赠卫八处士》写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首诗以“今夕”、“昔”、“明日”三个时段叙事,包括当下的相见、往日的追怀、来日的茫然,三个年段一应俱备,只是尚未明确为“今年”、“昔年”、“明年”。对当事人杜甫来讲,这是在借现在、过去、未来三个年段来抒写;而对旁观者来讲,不妨视为是在叙事,读者看到的是诗人杜甫与卫八处士之交往。对这种隐约呈现于抒情文本中的“故事”,谭君强称之为“外故事”。言下之意是说,这种故事主要是在诗外,需要补充完善才可完整。其实就该诗所叙这场会面来看,故事的来龙去脉已很清晰。诗人看如今、念往昔、思来者,年段叙事迹象有所显现。五代冯延巳《忆江南》写道:“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别。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如此年来岁去,既追怀又顾虑,传达出相逢之喜与别离之忧。
到了两宋词中,由“去年”、“今年”、“明年”串联起来的叙事套路得以稳定,甚至成为套式。李纲《江城子·在衡阳》先说“去年”,金秋重阳佳节,游赏衡阳,严霜覆盖潇湘,满林霜叶红于二月花;回雁峰前,北燕南翔,隐约可见。遥想当时朋友相聚,都佩上了辟邪的茱萸,只遗憾少了我李纲一人;“今年”呢,自己有幸得与朋友相伴前来,得以在美丽的衡阳登高望远,又赶上地暖风和,菊花刚刚绽放,自然要尽情举杯欢饮;至于“明年”,是否还能康乐游赏,是否还能在大好秋光里一醉方休,真是不好说。这首词叙述交游故事,其情感逻辑依托于年段顺序:去年未能到场固然是缺憾,明年又未必能如愿,因此要珍惜今年当前的快乐。再如,吕本中《减字木兰花》写道:“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词人通过“去年”、“此夜”、“来岁”相叠加的时间标识,叙述了去年与故人“同醉月明花树下”的浪漫,今晚又是月上柳梢头,江边柳荫已遮船,但故人下落不明,抒情主人公只好将愁情相寄。明年恐怕还会落空,心情仿佛还会是“今年忆去年”的心情。又如,葛立方《春光好》写道:“去年曾寿生朝,正菊黄、初舒翠翘。今岁雕堂重预宴,梨雪香飘。明年应傍丹霄,看宝胯、重重在腰。鹊尾吹香笼绣段,且醉金蕉。”也是将“去年”、“今年”、“明年”三个年度一字排开,借以畅述友情之深。还有,刘辰翁《桂枝香》一词是这样写的:“吹箫人去,但桂影徘徊,荒杯承露。东望芙蓉缥缈,寒光如注。去年夜半横江梦,倚危樯、参差会赋。茫茫角动,回舟尽兴,未惊鸥鹭。情知道、明年何处?漫待客黄楼,尘波前度。二十四桥,颇有杜书记否?二三子者今如此,看使君、角巾东路。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这首词从“今年”吹箫人离去写起,继而追述“去年”的欢聚,接下去叩问明年,并引用杜牧典故,意在表达对难得的雅集之眷恋。可以说,“春秋代序”固然可以给敏感的文人以触动,但“去年”、“今年”、“明年”的时间排列更能借助叙事性,传达相对应的怀念、失落(忧伤)、顾虑(忧虑)等情愫。值得注意的是,受到篇幅限制,诗词中的这种时间链接仅限于某年之“日”、“时”的跨越性链接,且存在较大间隔。
在年段叙事中,唐宋诗人词人惯于把诸多意象镶嵌到“去年”、“今年”、“明年”不同时间组合的链条上,既可追怀往事,又可顾虑或憧憬后事。借助年段使复杂的叙事序列化,序列中又往往以各种物化意象填充,既言简意赅,又显得饱满质实。
二 “少年”、“壮年”、“暮年”追忆式叙事
除了近距离的“今年”、“去年”“、明年”三种年段组合叙事抒情,唐宋诗人词人还注意盘点陈年流水账,依次按照“少年”“、壮年”“、暮年”等年段对往事加以追怀,并抒写怀抱。
有道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然而,词人在念故思今过程中,偏偏乐于反复提及当年如何如何。这突出表现在辛弃疾和陆游词作中。辛氏《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云“: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虽是怀古,其实大有自况的意味。陆氏《诉衷情》也说“: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故事,成为英雄词人津津乐道、足供炫耀的资本,也成为壮志未酬的抒情载体。以“当年”为时间标识的这种叙事序列往往今昔对照,或由眼前起笔,写到追怀往事,再到感叹现实人生,不妨视为“去年”“、今年”“、明年”这种年段叙事的扩展版。
更有意思的是,南宋词人惯于把“去年”、“今年”、“明年”进一步延展为“少年”、“壮年”、“暮年”三个时间段。在这人生三阶段中,“少年事”最令人难以忘怀,多情词人自然也会乐于追怀。如姜夔《鹧鸪天》曰:“少年情事老来悲。”黄升《西河》云:“少年事,成梦里。”在叙事上,“少年”、“壮年”、“暮年”三段时间同样巧妙地将过去、现在的时空组合,展现人生的变幻和自己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与“去年”、“今年”、“明年”三时段所形成的段位性效果大体上也是一致的。如张元干《感皇恩》写道:“年少太平时,名园甲第。谈笑雍容万钟贵。姚黄重绽,长对小春天气。绮罗丛里惯,今朝醉。台衮象贤,元枢虚位。壮岁青云自曾致。流霞麟脯,难老洛滨风味。谢公须再为,苍生起。”这是历数自己“年少”时的英雄风流与“壮岁”时的建功立业,似乎对自己的过去洋洋得意。再如,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写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少年时代,不懂人世之艰难,爱登楼赋愁,然而这种“愁”不过是无聊空洞之闲愁而已;而今经历了悲欢离合之折磨,对人生有了深刻体会,反倒每当说到“愁”却不免欲言又止。今昔对比,少小、老迈之“愁”自有不同,意味深长。辛弃疾还有首《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少年时事,戏作》写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先叙“壮岁”(青年时代)在故乡山东举义、反抗金人统治的豪迈故事,格调雄壮激烈;后阕跌入叙写壮志未酬、英雄失路之悲愤。蒋捷的《虞美人》尤为人所熟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香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里以“听雨”为线索大致勾画出人生的三段历程:“少年”歌楼听雨,红烛罗帐,芳香弥漫,何等浪漫!“壮年”闯荡江湖,客舟听雨,建功立业途中,目睹西风送飞雁,何等雄壮!暮年两鬓苍苍,僧庐听雨,何等悲戚!写“少年”、“壮年”是铺垫、是反衬,写“暮年”、“晚年”饱经人世沧桑方是落脚点。人生遭遇一旦被用年段叙事连缀,便形成强烈的悲伤情绪的冲击波,荡人肺腑。
年段排列不仅有助于叙事序列化,而且有利于写情幽深曲折。唐诗宋词惯于借年段叙事营造反复咏叹、荡气回肠的抒情效果,不仅落实为具体的“去年”与“今年”的反跌,形成“物是人非”之咏叹调和二重词境,而且反复借相同意象诉说“今年”、“去年”、“明年”以及“少年”、“壮年”、“暮年”的刻骨铭心之事,传达出眷恋或忏悔之情。
注浆包括注浆量、注浆压力、注浆浓度3个参数。设计注浆量每根桩水泥用量为3 t,注浆流量控制在75 L/min以下;注浆压力根据注水试验数据和以往类似工程的施工经验确定,当注浆压力长时间低于正常值、地面出现冒浆或周围桩孔串浆时,改为间歇注浆,间歇时间为30~60 min;注浆浓度根据土的饱和度、渗透性确定,由于地基土为砂性土,渗透性好,水灰比选用0.45~0.65,先用稀浆,随后渐浓,最后注浓浆。
三 年段叙事的段位性及其审美特效
诗词文体不容许故事充分展开,故而其年段叙事一方面稍显粗率,另一方面却能简洁明快。值得注意的是,唐诗宋词中的大量作品,即使故事发生的时间可以明确到“日”、“时”等刻度,作者也往往乐于用“年”这一时间单位来领衔,如“去年今日此门中”、“今年元夜时”云云,这同样可以视为作者在有意识地将时空放大。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在中国文化中,“当年”、“年华”、“年轮”、“年光”、“年限”、“年代”、“年景”等词语,各自含有特殊的叙事意义。以此为基础,唐诗宋词中的年段叙事把所叙述的故事进行了有效分割,使之具有某种段位性。“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段位性问题也被当今西方学者注意到了。美国叙事学理论家布莱恩·麦克黑尔在倡导建构诗歌叙事学时,借用诗人兼批评家迪普莱西的“段位性”(segmentivity)一词来指认诗歌作为文类的基本特征或诗歌性。他认为“段位”依靠跨行跨节空白等项目的选择、使用、结合和协调,来说出或产生出意义。在他看来,段位性虽然并不就是“叙事性”,但它与叙事性有着紧密的对位关系:“在故事层面上,事件流可以被分成不同范围的序列——动作、次要情节、场景——以及最终独立的事件。在话语层面上,叙述被切分成多重变化的声音——引用的,阐释的,在同一层面上相互并置或相互嵌入——而‘视角’则被切分成多个不断变化的聚焦。叙事中的时间、空间以及意识被切分成多个段位。由此产生了不同种类、不同层面的空白。在诗歌叙事中,叙事自身的段位与诗歌的段位形成互动,由此奏响了不同种类、不同范围的段位之间的‘音符’(迪普莱西语)。”就是说,叙事学可以在不同的范围和层次被分成不同的段位。唐诗宋词这种以“年”为单位的序列化、段位性组合既含有时间顺序性,又带有因果关联;既符合西方经典叙事学家们所谓的“叙事”原则,又与我们以往所说的中国小说叙事的“缀段性”特点相呼应。当然,唐诗宋词这种珍视今事、追忆往事、顾虑后事的年段叙事,与现代影视的闪回镜头及蒙太奇手法也有某些类似。
经过文化熏染,时间观念本身便富含意义。其中,古老的今昔兴叹话题常常将叙事中的时间、空间以及意识切分成两三个段位。借助今昔时空跨跃抒发感慨,早已运用于《诗经》中,如《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里虽然尚未坐实到年段上,但已经凭着时间的段位性分割,奠定了不堪回首却偏要回首的“跌宕”写作方式。在唐诗中,时空接续和转换较有创意的是杜甫的《月夜》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前者原诗写道:“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先从当下“今夜”时间切入,将自己月夜思亲的心情托之于家小思念自己的想象。后者写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通过时空巧妙组合,言简意赅地写出当下的思念,并设想以后的追味。这两首诗时空处理之巧妙向来为人称道,虽没有明确以年段为标识,但其情感抒发却是借助了过去、现在、未来三段论式,颇具段位性。尽管如此,唐人的年段意识还是隐约可见的,除了崔护《题都城南庄》,韦应物《寄李儋元锡》亦遣用“去年”、“今年”而写道:“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在诉说悲欢离合、世事恼人时,依托了“去年”、“今夕”两个时间词。虽尚未形成规模和特色,但段位性已经较为明显。赵嘏《江楼感旧》也能借助年段表达物是人非之感:“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这种段位叙事抒情为宋代词人实施年段叙事储备了经验。
到北宋词中,这种以年切分的段位性叙事格局得以进一步确立。晏殊、晏几道父子的拿手好戏就是通过“去年”、“今年”之今昔对比,既追怀逝去的恋情,又感伤眼下孤独凄怆。这种段位分明的“唠叨”,旨在诉说旧情难忘、刻骨铭心之事。除了有名的《浣溪沙》叙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意绪,晏殊词中的“去年”话题不绝如缕,如《更漏子》曰:“探花开,留客醉,忆得去年情味。”《菩萨蛮》云:“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还似去年时,傍栏三两枝。”《清平乐》云:“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秋风。”《破阵子》云:“忆得去年今日,黄花已满东篱,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长条插鬓垂。人貌不应迁换,珍丛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寻旧径,所惜光阴去似飞。风飘露冷时。”如此多的词例,足见段位叙事的分量和容量。较其父而言,晏几道的“去年”、“今年”情结尤甚,他接二连三地写“今年老去年”(《破阵子》)、“去年春恨却来时”(《临江仙》),如此驾轻就熟地用挥之不去的“去年”美景美事,衬托“今年”低落的情绪。他这类词作也有许多。《临江仙》写道:“长爱碧栏干影,芙蓉秋水开时。脸红凝露学娇啼。霞觞熏冷艳,云髻袅纤枝。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与谁同醉采香归。去年花下客,今似蝶分飞。”《玉楼春》写道:“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碧楼帘影不遮愁,还似去年今日意。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直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浣溪沙》写道:“卧鸭池头小苑开。暄风吹尽北枝梅。柳长莎软路萦回。静避绿阴莺有意,漫随游骑絮多才。去年今日忆同来。”《采桑子》写道:“湘妃浦口莲开尽,昨夜红稀。懒过前溪,闲舣扁舟看雁飞。去年谢女池边醉,晚雨霏微。记得归时,旋折新荷盖舞衣。”《诉衷情》写道:“凭觞静忆去年秋,桐落故溪头。诗成自写红叶,和恨寄东流。人脉脉,水悠悠,几多愁。雁书不到,蝶梦无凭,漫倚高楼。”《更漏子》写道:“露华高,风信远,宿醉画帘低卷。梳洗倦,冶游慵,绿窗春睡浓。彩条轻,金缕重,昨日小桥相送。芳草恨,落花愁,去年同倚楼。”还有一首《更漏子》写道:“欲论心,先掩泪,零落去年风味。闲卧处,不言时,愁多只自知。到情深,俱是怨,惟有梦中相见。犹似旧,奈人禁,偎人说寸心。”晏氏父子的词总是让人感到:变的是时间,不变的是空间,以及定格在空间的痴情。如此段位性叙事对应的是“物是人非”跌宕抒情。对多愁善感的才子词人而言,“去年”的美好恋情故事总会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今年”眼前的凄凉感伤,仿佛都缘于“去年”的美景丽人。然而,美景可以重来,丽人却往往一去不再。作者总是通过时间的来回折腾,既勾勒出“去年”相处的情景,又跌宕出“今年”的忧郁寡欢。此后,李清照《清平乐》写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年年”与“今年”构成往昔与现今的段位性镜照,往年喜爱梅花而玩弄梅花,“今年”岁月已老,却“难看梅花”,家国之忧倍增。在唐诗宋词中,今昔段位叙事一再迭现,“去年”往往被视为值得追味的美好意象,而“今年”往往被预定为凄苦难耐的代名词。
词步入雅化轨道之后,这种梦呓般的段位性叙事显得更为幽深曲折。每述及艳情,人们总免不了搬弄“去年”、“今年”这套时间概念。吕正惠在《周、姜词派的经验模式及其美学意义》一文中指出,以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张炎等为代表的“周姜词派”的创作中存在一种“经验模式”,就是“对过去的怀念”与“对现在的失意感伤”相镜照:“在我们所讨论的周、姜、吴、张作品的主要‘经验模式’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结构性的对比,即‘现在’和‘过去’的对比。在这一对比里,过去总有一些美好而令人怀念的地方,而现在则是落魄、失意、感伤的。”“周姜等人则把柳永的经验模式加以发展、加以美化,从而完成中国抒情传统中极为特异的一种‘挫败的美学’——在充满挫败、失意的‘现在’,透过‘回忆’去经营、塑造一种令人追怀不已的凄美的‘往日情事’。”虽没有点明“去年”、“今年”等年段,但却多用“犹记”、“沉思前事”、“因思前事”等词语引出对往事的追忆,人生的年段感明显。这里仅举一首周邦彦的《瑞鹤仙》予以说明:“暖烟笼细柳。弄万缕千丝,年年春色。晴风荡无际,浓于酒、偏醉情人词客。阑干倚处,度花香、微散酒力。对重门半掩,黄昏淡月,院宇深寂。愁极。因思前事,洞房佳宴,正值寒食。寻芳遍赏,金谷里,铜驼陌。到而今、鱼雁沈沈无信,天涯常是泪滴。早归来,云馆深处,那人正忆。”时下是“今年”春色已临,接下去扯出“因思前事”话题,最后叙述“到而今”境况。这里虽然不再明确用“今年”、“去年”标识,但毕竟年段意识犹在,“今昔”时间的流动和逻辑展开依然带有段位性。
年段叙事颇能传达悲欢离合情境。唐宋时期以年段为时间标识记录在案的诗词,往往都会伴随着一个小故事。这些诗词尽管短小精悍,但大多包含较完整、较曲折的故事性。这些小故事通常会被时人以“本事诗”、“本事词”的形式记录下来,从而更凸显出其叙事性。尤其在以悲为美的宋词文本天地里,年段叙事非常有助于如泣如诉地叙事抒情。“去年”、“今年”双年段组合,无论是对折,还是连缀,均可成为强有力的抒情载体,而且相互映衬,构架起二重叙事词境。既然中国古代诗词以悲为美,尤其是两宋之词,往往把绮怨、哀婉、悲哀等当作审美追求,那么作为一种特殊文体,词多被用于倾诉“悲欢离合”之情事,且不说词牌名“诉衷情”如此,词作中以“诉”字表达悲伤者更是比比皆是。如柳永《鹊桥仙》有言:“伤心脉脉谁诉?”辛弃疾《摸鱼儿》曰:“脉脉此情谁诉?”姜夔《齐天乐》曰:“哀音似诉。”到了明代,汤显祖《牡丹亭题词》亦云:“世间只有情难诉。”在汉语中,“诉”有“叙述”、“倾吐”、“说给人听”等义项,所“诉”之事往往是悲伤之事或冤屈之事,故而有“如泣如诉”之说。如何如泣如诉地讲好自己的故事,使得这种故事哭诉既能有效地宣泄自己胸中块垒,又能令自己的故事感人肺腑?这是宋代词人非常重视的问题。为此,他们往往以多情人、伤心人、痴情人面目,通过操纵年段叙事苦诉“窝心事”、“伤心事”,从而使他们的创作带有“痴人诉苦”性质。
同理,许多词属于“老来怀旧”之作,既叙述了少年、壮岁往事,又诉说了老来无济于事、老大无成等情绪。大致说,在情种那里,颠来倒去的年段叙事颇能传达失恋况味;对英雄而言,这样的年段叙事颇能倾诉壮志难酬之情。这一场场倾诉,共同营造出唐诗宋词富有张力的“凄美悲情”风范。
由于诗词大多肩负着抒情使命,旨在表达人生体验和志意,因此年段叙事也大致会服务于抒情,在传达悲欢离合、聚散无常等情事方面颇具特效。由此可见,年段叙事及其段位性已成为唐诗宋词的一种结构方式和审美特质,值得特别关注。
(李桂奎,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
One-Year-Period Narration in Tang Poems and Song Ci Poems and Time-Period Unit
Li Guikui
Year as a time unit was frequently used in Tang poems and Song ci poems to segment the narrative units.Three ways are often found in the combination of years.One is the comparison between this year and last year to show the theme that people have changed while everything remain the same.The other is between this year and next year to show the coming of unpredictable happy days.The last is combination of time sequence:last year,this year and next year,showing the eternal theme of love.Based on this concept,the periods of time extended to that year,adolescence,adulthood and old age.The true understanding of life is displayed through the narration of life experience.Narrative mode of this year and last year is applied for reminiscence,the mode of this year and next year is for the worries in the future,and the mode of this year,that year and next year is for the unpredictable reunion and departure.Structurally,the narration by time period is good at both developing chronically and extending to the vast space,creating the aesthetic texture in form.
Narration of Poems and Ci Poems;One-Year-Period;Serialization;Time-Period Unit;Idiot’s Grievance;Pitiful Sorrow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15ZDB06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