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对《隋炀帝艳史》的袭用、整合与超越*
2017-09-29雷勇
雷 勇
《隋唐演义》对《隋炀帝艳史》的袭用、整合与超越
雷 勇
《隋唐演义》是在前人的基础上“缀集”、加工而成的,其中关于隋炀帝的情节主要来自《隋炀帝艳史》。褚人获袭用了《隋炀帝艳史》中的大量情节,又根据自己的创作观念对这些材料进行了整合和加工,有的照抄,有的删节,有的改写。褚人获笔下的隋炀帝痴情、博爱、体贴,是众美人美貌、才华的欣赏者,也是她们的保护神,因此,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暴君变成了女性视野中的“仁德之君”。经过褚人获的努力,小说的审美趣味、思想观念以及作品的主题都发生了根本变化。
《隋唐演义》 《隋炀帝艳史》 袭用 整合 超越
小说与小说批评
主持人语:本栏目收入的五篇文章,以研究对象论,关于《红楼梦》的四篇,关于《隋唐演义》的一篇;若以研究角度论,则三篇关于文献辨析,两篇关于文本内容。三篇辨析文献的文章针对的都是《红楼梦》版本问题,特别是“脂本”流变存在的种种疑问。《红楼梦》的“脂本”是胡适、周汝昌为代表的“新红学”的基石,但基石自身从出现之初便疑点多多,至今歧见纷纭,莫衷一是。这三篇文章,角度不一,但实事求是、不迷信权威、不哗众取宠的学术态度则是一致的。对于廓清迷雾,相信能够起到一些作用。(陈洪)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隋唐演义》是一部争议较大的作品。褒之者认为它是隋唐历史题材小说的集大成者,是这类题材小说的代表作。贬之者则认为:“它的大部分是承袭前面隋唐系列小说而编写成的。因此,可以说,它的创造性是不大的,它的价值和成就也就很有限了。”的确,《隋唐演义》中的大量情节来自《隋史遗文》和《隋炀帝艳史》等小说,作者对此已有明确交待。如最早的刊印本《四雪草堂重订通俗隋唐演义》署“剑啸阁齐东野人等原本,长洲后进没世农夫汇编,吴鹤市散人鹤樵子参订”。其中,“剑啸阁”即《隋史遗文》编定者袁于令的阁名,“齐东野人”是《隋炀帝艳史》作者的署名,“长洲后进没世农夫”是褚人获的号。褚人获在《序》中也明确告诉读者,本书是“合之《遗文》《艳史》,而始广其事”。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不仅后来居上,成为隋唐题材小说的代表作,而且使母本从此湮没无闻,尤其是其主要来源的《隋炀帝艳史》居然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为读者甚至学者所知。那么,《隋唐演义》究竟从《隋炀帝艳史》中继承了什么,作者在袭用《隋炀帝艳史》时做了哪些处理,其创新之处何在,这些问题仍有必要做进一步的探讨。
一 情节的移植和袭用
《隋唐演义》和《隋炀帝艳史》的关系问题不少学者已做过研究,且已形成一种共识,即《隋炀帝艳史》是《隋唐演义》的一个重要素材来源,《隋唐演义》前六十回隋炀帝的故事主要来自《隋炀帝艳史》。张万钧、周树德在《隋炀帝艳史》校点本“前言”中指出:《隋唐演义》中的隋炀帝故事“可以说是完全采自《隋炀帝艳史》,几乎把其文字原封不动地搬到《隋唐演义》里去了。……我们不妨说,《隋炀帝艳史》是《隋唐演义》中炀帝故事部分的底本,没有《隋炀帝艳史》,便不会有《隋唐演义》的出现”。欧阳健先生的《〈隋唐演义〉“缀集成帙”考》一文对《隋唐演义》的成书情况做了比较细致的分析,认为前六十六回中有十回袭用《隋场帝艳史》,占15.15%,另有七回由《隋史遗文》和《隋炀帝艳史》二书的相关内容连缀而成,占10.6%。蔡卿的《〈隋唐演义〉的成书过程小考》也认为“《隋唐演义》中关于隋场帝的大部分故事都直接来自《隋场帝艳史》中”。为了更准确地了解《隋唐演义》对《隋炀帝艳史》的借鉴情况,这里先将两书的内容对照如下表:
《隋唐演义》 《隋炀帝艳史》 说 明第一回 隋主起兵代陈晋王树功夺嫡杨广出生之异兆采自第一回;谋夺太子位之心理描写采自第二回 主要内容依据《隋史遗文》第一回第二回 杨广施谗谋易位独孤逞妒杀宫妃独孤后妒杀宫女采自第一回;隋文帝宠幸宣华夫人采自第三回 主要内容依据《隋史遗文》第二回第十九回 恣蒸淫赐盒结同心逞弑逆扶王升御座 采用第三、四、五回的一些细节描写 主要内容依据《隋史遗文》第二十四回删:关于宣华夫人生病过程及隋文帝鬼魂斥责的细节增:萧后扮宫女一段第二十七回 穷土木炀帝逞豪华第二十回 皇后假宫娥贪欢博宠权臣说鬼话阴报身亡 据第五、六、七、九回编写思净身王义得佳偶 据第九、十、七回编写 增:许庭辅选美受贿一节;王义故事有较大改变,自宫一事被隋炀帝制止第二十八回 众娇娃剪彩为花侯妃子题诗自缢 据第十三、十五回(前半部分)编写 增:姜亭亭献青丝帐一段第二十九回 隋炀帝两院观花众夫人同舟游海合并十五(后半部分)、十六、十七(前半部分)回而成 增:袁紫烟射鱼一节第三十回 赌新歌宝儿博宠观图画萧后思游 抄自第十七回 增:众夫人游戏、作诗;炀帝看望生病的李夫人删:关于开河的具体描写第三十一回 薛冶儿舞剑分欢众夫人题诗邀宠 薛冶儿舞剑一节抄自第十八回 增:众夫人题诗一节;薛冶儿舞剑一段有变化第三十二回 狄去邪入深穴皇甫君击大鼠 据第十九、二十、二十一回编写第三十四回 洒桃花流水寻欢割玉腕真心报宠 据第十四、二十二、十一回编写 增:炀帝头痛昏迷不醒,众美人祈祷、朱贵儿割腕疗疾第三十五回 乐永夕大士奇观清夜游昭君泪塞 据第十一(开头)、二十二回编写 增:夜游的各种项目、昭君出塞曲;炀帝、朱贵儿定“来生缘”
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隋唐演义》前六十六回中与《隋炀帝艳史》有关的共十八回,《隋炀帝艳史》共四十回,被《隋唐演义》袭用的多达二十七回。这种袭用大体上有两种情况:
其一,直接抄录或据《隋炀帝艳史》相关情节编写。大体上有十二回,即第二十、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二、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七回。与对《隋史遗文》的整回抄录不同,《隋唐演义》对《隋炀帝艳史》的借用主要是摘编,小说前六十六回基本上是以《隋史遗文》为骨架,然后根据需要把《隋炀帝艳史》中相关的情节或文字摘出来插入总体结构中,原有的故事情节、结构顺序也相应地作了一些调整。这里以第二十回为例略作分析。
第二十回主要写了两件事,一是隋炀帝宠幸宣华夫人,二是隋炀帝与权臣杨素之间的矛盾,故事情节基本上都采自《隋炀帝艳史》第五、六、七、九回。这一回大致包括以下八个情节:(1)隋炀帝宠爱宣华夫人招致萧后妒忌,宣华被贬入冷宫。这个情节采自《隋炀帝艳史》第五回,炀帝与宣华夫人的对话有所删改,其中最重要的是增加了炀帝的这样一段表述:
炀帝叹息道:“情之所钟,生死不易。朕与夫人,虽欢娱未久,恩情如同海深。即使朕与夫人为庶人夫妇,亦所甘心,安忍轻抛割爱?难道夫人心肠倒硬,反忍把朕抛弃?”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这回的主要情节都采自《隋炀帝艳史》,在《隋炀帝艳史》中这些情节比较分散,褚人获在将它们移植到《隋唐演义》中时都作了一定的删改和加工,比较典型的如删去了关于宣华夫人生病的一些文字,同时也对杨素的故事作了集中处理。这样一来,两人的故事在较短的篇幅中就已相对完整。小说中其他情节的处理也大致如此。
其二,采用部分情节。《隋唐演义》在取材上的一个特点是,前六十六回总体上是以《隋史遗文》为主,但涉及隋炀帝的内容时则比较偏重借用《隋炀帝艳史》中的文字,除上述十二回的大段抄录外,第一、二、十九、三十一、四十六、四十八回中都采用了一些《隋炀帝艳史》中的情节。如隋炀帝“蒸淫”宣华夫人一事在《隋史遗文》和《隋炀帝艳史》中都曾写到,《隋史遗文》第二十四回的描写十分简单,总共不到五十个字“:太子也不见他哀苦惊慌,取一个黄金小盒,封了几个同心彩结,差内侍赐与宣华夫人,到晚来就在宣华夫人阁中歇宿。”《隋炀帝艳史》第五回也写了这件事,从炀帝送小金盒到“二人解衣就寝”,足足写了两千七百余字,其中仅描写宣华夫人心理活动的文字就有近一千字。《隋唐演义》第十九回也着重突出了宣华夫人的心理活动,整段文字几乎全抄自《隋炀帝艳史》,与原文对比,《隋唐演义》仅仅少了二百余字。
二 审美趣味的变化与隋炀帝形象的重塑
《隋唐演义》中的隋炀帝形象是比较复杂的。作为皇帝的隋炀帝无疑是失职的,无论作者对这个人物如何偏爱,都无法为他洗脱昏君、暴君的恶名。作者毫不隐讳地写了他的弑父、杀兄、乱伦,同时也写了他种种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的暴行。小说第三十二回还安排了一个怪诞的情节,点明隋炀帝“是老鼠变的”,并借皇甫君之口训斥道“:你这畜生,吾令你暂脱皮毛,为国之主,苍生何罪,遭你荼毒;骸骨何辜,遭你发掘;荒淫肆虐,一至于此!”这些都表明了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基本态度。但是,在第三十四回我们又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大凡人做了个女身,已是不幸的了;而又弃父母,抛亲戚,点入宫来,只道红颜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沟壑。谁想遇着这个仁德之君,使我们时傍天颜,朝夕宴乐。莫谓我等真有无双国色,逞着容貌,该如此宠眷,设或遇着强暴之主,不是轻贱凌辱,即是冷宫守死,晓得什么怜香惜玉,怎能如当今万岁情深,个个体贴得心安意乐。所以侯夫人恨薄命而自缢身亡,王义念洪恩而思捐下体,这都是万岁感入人心处。
这是隋炀帝生病时美人朱贵儿的一番真情表白。“昏君”、“暴君”和“仁德之君”就这样矛盾地集于隋炀帝一身!
隋炀帝的故事在《隋炀帝艳史》中已基本成型,但在《隋唐演义》中这个形象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作者仍写他的“奇艳之事”,但淡化了他和众多女子赤裸裸的性关系,尤其是摒弃了《隋炀帝艳史》中那些摧残女性的变态行为,而主要集中描写他们之间精神上的沟通、交流。因此,褚人获笔下的隋炀帝就有了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痴情。小说中多次强调,隋炀帝“平昔间在妇人面上做功夫的”(第三十九回),他以与美人厮混为乐,并将这种享受置于江山社稷之上。在女性面前,他基本上是以“情痴”的面目出现。他慕张丽华之色,灭陈后当即派人索取,得知张丽华被李渊所杀后当即表示:“这便是我失算,害了两个丽人。”事后还“恨恨的”道:“我虽不杀丽华,丽华由我而死。毕竟杀此贼子,与二姬报仇!”(第一回)当才貌俱佳的妃子侯夫人自杀身亡后,他“也不怕触污了身体,走近前将手抚着他尸肉之上,放声痛哭”,事后还亲自作了祭文,“自家朗诵一遍,连萧后也不觉堕下泪来”(第二十八回)。他与宣华夫人的关系虽是一件乱伦的丑闻,但表现出来的痴情也同样很感人。当宣华夫人被迫离开时,他“终日如醉如痴,长吁短叹,眠里梦里,茶里饭里,都是宣华”;宣华病亡后,他更是“终日痴痴迷迷,愁眉泪眼”(第二十回)。他用一片痴情对待身边的女性,同时也赢得了很多女子真心的爱。
其次是博爱。隋炀帝像贾宝玉一样生活在“温柔富贵乡”。在他身边,萧后、十六院夫人之外尚有无法计数的贵人、美人,而且只要他见到中意的女子,立即就会毫无顾忌地弄到身边。他优游于众多女性之间,欣赏着她们的美丽、才华,也享受着她们的温情。在小说第二十八回有这样一段对话:
炀帝笑道:“纣、幽二王,虽无君德,然待妲己、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极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谓之私爱;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纣、幽所以败坏,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炀帝大喜道:“妃子之论,深得朕心。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奇姿异色,朕都一样加厚,并未曾冷落一人,使他不得其所,故朕到处欢然,盖有恩而无怨也。”
沙夫人的话恭维中带有几分真诚的感激,而隋炀帝的得意之情也溢于言表,虽然都有点夸张,但也比较真实地道出了隋炀帝对众妃子、美人的态度。
第三是体贴。隋炀帝之所以能赢得众美人的欢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体贴,作者也一再强调“他是极肯在妇人面上细心体贴的”(第三十五回)。在第三十六回有一个十分感人的情节,隋炀帝与众妃子、美人清夜畅游,怀孕的沙夫人因“在马上驰骤太过”而堕胎。炀帝闻讯跌脚道:“可惜可惜,昨夜原不该要他来游的,这是朕失检点了。”说罢急忙宣太医前去诊治,接着自己也亲自前来看望。小说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炀帝道:“妃子自己觉身子持重,昨夜就该乘一个香车宝辇,便不至如此。此皆朕之过,失于检点调度你们。”沙夫人含泪答道:“这是妾福浅命薄,不能保养潜龙。是妾之罪,与陛下何与?”一头说,不觉泪洒沾衾。炀帝道:“妃子不必忧烦,秦王杨浩,皇后钟爱,赵王杨杲,今年七岁,乃吕妃所生,其母已亡。朕将杨杲嗣你名下,则此子无母而有母,妃子无子而有子矣,未知妃子心下何如?”
在这里,既有对沙夫人病情的关切,也有对其丧子之痛的同情和理解,同时还极有人情味地对她日后的生活作了安排,其细心、体贴的确让人感动,难怪此后沙夫人能义无反顾地为他抚养赵王,为隋室留住一脉。
在日常与众女子的相处中,隋炀帝也处处表现出了他的细心和体贴。第三十回写朱贵儿、袁宝儿等美人在西轩中赌唱新词,炀帝出来寻找袁宝儿,他“悄悄走来,将到轩前,听见众美人,说也有,笑也有,恐打断了他们兴头,遂不进轩,倒转过轩后,躲在屏风里面,张他们耍子”。贵为天子,却细心到害怕打断宫女的兴头,难怪她们会那样穷思竭虑地想出各种花样,以博取他的欢心。作者在第四十八回开头有这样一段议论:
自古知音必有知音相遇,知心必有知心相与,钟情必有钟情相报。炀帝一生,每事在妇人身上用情,行动在妇人身上留意,把一个锦绣江山,轻轻弃掷;不想突出感恩知己报国亡身的几个妇人来,殉难捐躯,毁容守节,以报钟情,香名留史。
这可以说是作者对隋炀帝一生的定评。
从全书总的情感取向看,作者是站在欣赏的角度来写这个人物的。他是皇帝,但更是风流才子。作为皇帝,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众多女性,但在和她们交往时却倾注了真情。他用审美的眼光欣赏着她们,又用一片真诚关爱、体贴着她们,他既是这些女子美貌、才华的欣赏者,同时也是她们的保护神。正是因为这样,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昏君、暴君在女性的视野中就变成了“仁德之君”。这是对历史的一种嘲弄,但从文学角度看却是一种进步和超越。
三 思想观念的转变与作品主题的深化
《隋炀帝艳史》叙事的中心始终是隋炀帝,描述的重点则是这个风流天子一生的奢靡生活。小说一开始就对本书的题旨作了这样的交待:
单表那风流天子,将一座锦绣江山,只为着两堤杨柳丧尽;把一所金汤社稷,都因那几只龙舟看完。一十三年富贵,换了百千万载臭名。(第一回)
作品以大量篇幅揭示了隋炀帝“穷奢极欲,疟害生民”的种种罪行,如:西域开市,沿途郡县仓廪空虚,百姓疲惫;巡狩蓟北,填三千里御道,耗资无数;迁都洛阳,掘地为海,填土为山,大造宫苑,“不知坑害多少性命”(第十回);巡游江都,沿途建行宫四十九处,劳民伤财;开掘运河,三百多万生灵为之丧生;大造迷楼,弄得钱尽粮空,民不聊生。种种荒唐之举、酷虐之状,弄得国弊民疲,人不能堪,于是干戈四起,最终断送了锦绣江山。在炀帝死后作者用一首词对他的一生作了评价:
天子至尊也,因何事,却被小人欺?纵土木繁兴,荒淫过度,虐民祸国,天意为之。故一旦,宫庭兵变乱,寝殿血淋漓。似锦江山,如花宫女,回头一想,都是伤悲。(《风流子》,第四十回)
批判的态度十分鲜明。在《凡例》中作者有这样一段表白:
著书立言,无论大小,必有关于人心世道者为贵。《艳史》虽穷极荒淫奢侈之事,而其中微言冷语,与夫诗词之类,皆寓讥讽规谏之意,使读者一览知酒色所以丧身,土木所以亡国,则兹编之为殷鉴,有裨于风化者岂鲜哉?
作者就是要借隋炀帝亡国的故事给读者以警示,从而达到劝诫的目的。
《隋唐演义》中对隋炀帝的恶行正面描写不多,但思考的深度却有所加强。作者笔下的隋炀帝是风流天子,但同时也是“昏君”,他的特点是因沉溺于儿女私情而招致国家和个人的悲剧。作者肯定了帝王之情的合理性,但与此同时也揭示了情与政的矛盾。与普通人不同的是,帝王的感情生活带有明显的政治性,寄情声色势必会对朝政有所影响。为了自己的享乐,隋炀帝不断大兴土木,骚扰百姓。小说第二十七回对此有一段比较集中的描写:
炀帝荒淫之念日觉愈炽,初命侍卫许庭辅等十人,点选绣女;又命宇文恺营显仁宫于洛阳;又令麻叔谋、令狐达开通各处河道;又要幸洛阳,又思游江都。弄得这些百姓东奔西驰。不是驱使建造,定是力役河工,各色采办。各官府州县邑,如同鼎沸。
为营造显仁宫,“凡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各样材料,俱听凭选用,不得违误。其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在兴役地方外,着每省府、每州县出银三千两,催征起解,赴洛阳协济”,弄得“四方骚动,万姓遭殃”(第二十回)。为点选秀女,就派出十个太监“分往天下”。在贝州,“州中市宦村民,俱挨图开报”,窦建德之女被报在一等里边,“费了千金有余,方才允免”,为了不再受纠缠只好离家去外地躲避。介休也是如此。为免女儿入宫,这家送几千两,那家送几百两,夏家有个独生女儿,“把家私费完了,止凑得五百金,那差官到底不肯免,竟点了入册”。老百姓愤恨地说:“这个瘟世界,那里说起,弄出这条旨意来!扰得大家小户,哭哭啼啼,日夜不宁。”(第二十六回)在小说第二十七回开篇作者有这样一段议论:
天下物力有限,人心无穷。论起人君,富有四海,便有兴作,亦何损于民。不知那一件不是民财买办,那一件不是民力转输?且中间虚冒侵克,那一节不在小民身上?为君的在深宫中,不晓得今日兴宫,明日造殿,今日构阁,明日营楼,有宫殿楼阁,便有宫殿上的装饰,宫殿前的点缀,宫殿中的陈设,岂止一土木了事?毕竟到骚扰天下而后止。
第三十七回再次议论道:
天下最荼毒百姓的,是土木之工,兵革之事;剥了他的财,却又疲他的力,以至骨肉异乡,孤人之儿,寡人之妇,说来伤心,闻之酸鼻。
具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之欲,如果没有有效的约束与限制,必将弄得民穷财尽,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隋唐演义》的一个重要变化是用“再世姻缘”故事将隋炀帝和唐玄宗两个帝王联系起来,写了隋唐两朝的兴衰,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的意图十分明显。在小说第三回作者说道:国家的兴亡,“虽系天命,多因人事”,冥冥中虽然有一个“定数”存在,但只要统治者“能恐惧修省,便可转灾为祥”。作者继承了传统史学的道德理性精神,在因果轮回的荒诞形式中融入了“人事”决定兴亡的观念,使小说带上较强的反思意味。
值得注意的是,《隋唐演义》在袭用《隋炀帝艳史》情节的同时,还增添、改写了部分内容,这些更能体现作者自己的思考,也让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思想更为复杂。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增加了一些妃子、美人殉节的情节,强调了“气节”。
袁宝儿是隋炀帝最为钟爱的美人之一,在众美人中她以憨著称。《隋炀帝艳史》第三十六回有一个情节,隋炀帝命虞世南草诏,虞世南一挥而就,袁宝儿“一双眼,珠也不转,痴痴的看着虞世南写字”,宝儿叹服其才,“又见世南生得清清楚楚,瘦不胜衣,故憨憨的只管贪看”。炀帝看到后,命虞世南写诗一首嘲之,“使他憨态与飞燕轻盈并传”。这本是书中常见的趣事之一,在虞世南题诗后这件事也就没再提起。《隋唐演义》第三十六回袭用了这个故事,但却增加了一段。炀帝和宝儿开玩笑,说要把她送给虞世南做妾,宝儿听后“登时花容惨淡,默认无语”,接着就投水自尽,“以明心迹”。被救后朱贵儿赞叹说“妇人家有些烈性也是的”,而炀帝也表示要常穿被污的衣服,“以显美人贞烈”。这本是一段小插曲,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作者有意为之,并为后面故事的发展埋下了伏笔。第四十七回写宇文化及等杀害炀帝,朱贵儿骂贼被害,接着小说中出现了这样一幕:
只见袁宝儿憨憨的走来,听见萧后千将军万将军在那里哭叫,笑向萧后道:“娘娘何苦如此?料想这些贼臣没有忠君爱主的人在里头,肯容万岁安然让位,同娘娘及时行乐了。”又对炀帝道:“陛下常以英雄自许,至此何堪恋恋此躯求这班贼臣?人谁无死,妾今日之死于万岁面前,可谓死得其所矣。妾先去了,万岁快来!”马文举忙把手去扯他,宝儿睁了双眼,大声喝道:“贼臣休得近我!”一头说,一头把佩刀向项上一刎,把身子往上一耸,直顶到梁上,窜下来,项内鲜血如红雨的望人喷来。一个姣怯身躯,直矗矗的靠在窗棂。
这段文字为褚人获所增。《隋炀帝艳史》中的袁宝儿并没有在隋炀帝遇害时殉主,相反,她也和萧后及众夫人、美人们一样,成了宇文化及的玩物。
其二,对“失节”行为的强烈谴责。在小说中,隋炀帝身边的女性被截然分成两个阵营,区分的标准就是她们在隋炀帝遇害时的表现。对“殉难”的朱贵儿、袁宝儿等尽情赞美,而对“失节”的后妃则极力丑化,尤其是萧后。小说第四十回特意安排了一个众女“述志”的情节,萧后公然宣称:“做男子反不如做女人,女人没甚关系,处常守经,遇变从权,任他桑田沧海,我只是随风转船,落得快活。”这可以说就是萧后此后行动的指南。因此,在炀帝被害后,她立刻投入了宇文化及的怀抱。在第五十回有这样一个“曹后辱萧后”的情节:
曹后喟然长叹道:“锦绣江山为几个妮子弄坏了,幸喜死节的殉难的,各各捐生,以报知己,稍可慰先灵于泉壤。”又问萧后道:“这三位夫人,既在聊城,何不陪娘娘也来巡幸巡幸?”韩俊娥答道:“不知他们为什么不肯来。”勇安公主笑道:“既抱琵琶,何妨一弹三唱?”此时萧后被他母子两个冷一句,热一句,讥诮得难当,只得老着脸强辩几句。……曹后道:“前此之心是矣,但不知后来贼臣既立秦王浩为帝,为何不久又鸩弑之?这时娘娘正与贼臣情浓意密,竟不发一言解救,是何缘故?”萧后道:“这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亦何济于事?”曹后笑道:“未亡人三字,可以免言!为隋氏未亡人乎?为许氏未亡人乎?”说到此地,萧后只有掩面涕泣。
讽刺、挖苦,无所不用其极。第五十一回写萧后去突厥投奔义成公主,这时隋炀帝之子赵王也逃难在此,拜见萧后时,赵王“两揖后,如飞往外就走”。沙夫人告诉他萧后是“大母”,“该行大礼才是”,而赵王却说出这样一番话:
当年在隋宫中,他是我的嫡母,自然该行大礼。今闻他又归许氏,母出与庙绝,母子的恩情已断。况他又是失节之妇,连这两揖,在沙氏母亲面上,不好违逆,算来已过分了。
这些虽然都出自书中人物之口,但实际上代表的正是作者自己的思想观念。在《隋炀帝艳史》中,隋炀帝死时“殉难”的仅朱贵儿一人,宇文化及杀了炀帝之后,“自家遂移入禁院,占据六宫,日与萧后及十六院夫人恣行淫乱,月观、迷楼时时游幸。吴绛仙、袁宝儿一班美人,皆不时召御”(第四十回)。对此,“不经先生”在《隋炀帝艳史总评》中曾感叹道:“隋家臣子不少,到死国难时,止有许善心、独孤盛、独孤开远、王义、朱贵儿数人,何忠义之薄也!”在《隋唐演义》中,“殉难”者的名单被大大扩大了,作者不仅渲染了朱贵儿、袁宝儿十分“壮烈”的死,而且十六院夫人中自杀、被害的有五位,其他夫人或为隋炀帝护孤,或为他守节,“失节”者仅三人而已。
由上述考察可知,褚人获在创作时的确对原来的素材作了较大加工,并在作品中寄寓了自己的情感。总的来看,小说通过隋炀帝亡国过程的展示,反映了对兴亡教训的总结,通过对个别人物、故事情节的改写,表达了自己的情感,显扬忠义、谴责“失节”,忠义思想被大大强化、突出了。把作品放到作者生活的特殊“语境”中考察就会发现,他的歌颂忠义、贬斥“失节”都有更为深刻、复杂的意味。
(雷勇,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教授)
Adoption,Integration and Transcendence of Romance of Sui and Tang Dynasties from Love Story of Emperor Suiyang
Lei Yong
Romance of Sui and Tang Dynasties is based on the works of early scholars and the description of Emperor Suiyang is mainly adopted from Love Story of Emperor Suiyang.Chu Renhuo,author of Romance of Sui and Tang Dynastiese,took over many plots from Love Affairs of Emperor Suiyang,adopting,deleting,integrating and revising the original text.Chu Renhuo portray Emperor Suiyang as a handsome and talented gentleman with love,affection,and and care,being the patron saint of the fair ladies.In his novel the notorious fatuous tyrant has become a benevolent and virtuous emperor in the eyes of women.The theme as well as its aesthetic value and ideology has changed dramatically under the pen of Chu Renhuo.
Romance of Sui and Tang Dynasties;Love Story of Emperor Suiyang;Adoption;Integration;Transcendence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隋唐历史的文学书写与现代传播”(项目编号:13BZW06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