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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昨非的长生、革命与爱情
——由《独药师》看张炜的创作新变

2017-09-28段晓琳

文艺评论 2017年8期
关键词:张炜长生药师

○段晓琳

季昨非的长生、革命与爱情
——由《独药师》看张炜的创作新变

○段晓琳

2016年5月出版的《独药师》是张炜的第20部长篇小说,小说的核心人物季昨非,处于三大要素——长生、革命、爱情的矛盾张力中心。正是在这三角张力中,《独药师》显现出与张炜以往作品大为不同的创作新变:首先,张炜首次在纯文学中将长生作为核心内容予以正面呈现,将这种玄妙而朴素的生命哲学置于文明崩塌与革命更生的非常时期,赋予其深刻的现代意义与高度的寓言性;其次,张炜首次以独药师为核心,以养生为视角切入历史与革命的肌理深处,在革命与养生的矛盾张力中凸显人性的力量;再次,《独药师》塑造了张炜小说人物谱中首个真正具备现代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陶文贝,并在革命、养生、爱情的矛盾与互文中,以季昨非线性进阶式的情感模式探讨了个体生命爱的自足性;最后,季昨非的决绝出走与指向未来的前瞻性趋向,令《独药师》不同于张炜之前所有的回顾性创作。

一、长生:在纯文学中首次作为核心内容予以正面呈现

长生术于纯文学而言,是个罕见而又难以驾驭的题材,纯文学中如果出现长生术(及其附属元素如炼丹、修道、采阴补阳等)也往往是作为负面内容而多给予批判、讽刺或游戏处理。《独药师》是首次将长生术作为核心内容来给予正面呈现的纯文学作品。

回顾张炜约四十年的文学创作,会发现“长生”是贯穿其创作生涯的重要元素,《独药师》之前的张炜小说,其中所涉及的长生内容,大致可分为两类:(1)古莱夷——徐芾(徐福)故事系列及其衍生。在《古船》《刺猬歌》等作品中,古莱夷国的徐芾携三千童男女,乘楼船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作为一种旷远深沉的历史背景与跨越千年的文化血脉,为作品营造出浓厚的地域特色与齐夷文化氛围。在《柏慧》《瀛洲思絮录》(包括附属短篇作品《东巡》《造船》《射鱼》《孤竹与纪》等)《海客谈瀛洲》等作品中,徐芾作为一个隐于民间方士中的学士,成为与秦王、李斯斗智斗勇的莱夷英雄,他为维护莱夷文化与知识分子的思想自由,以长生大谎智诈焚书坑儒的强秦,乘船出海以完成知识分子的撤退与坚守。且在《柏慧》《海客谈瀛洲》等作品中,千年以前的徐芾史诗传奇与千年以后的庸常现实常常发生跨越时空的复调互文,将当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与困境中的立场抉择问题推至叙事张力的核心区。在《能不忆蜀葵》《人的杂志》等作品中,古莱夷——徐芾故事还作为一种精神家族血脉传承至今,成为小说中人物性格的主要特点。在张炜的文学世界中,由于淳于、曲等姓氏都是徐姓的隐化音变,相关姓氏的人物就往往都具有莱夷族的性格特点,执拗、刚倔、四处奔走,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与敏感热烈的情感能力。在这些作品中,张炜虽然极力推崇古莱夷文化与反抗强秦的英雄智者徐芾,但对于长生方术、丹丸修炼等均持批判与否定态度。(2)民间秘术养生功。在张炜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修炼养生功的人物,对于这类养生功,张炜的批判态度更为激烈。《古船》中的四爷爷赵炳执着于养生健身法,甚至强占含章20年,毒蛇一般肆意攫取含章的青春与生命。《刺猬歌》中的首长金堂也将长生功修炼得极为讲究,可一到了午时三刻就变成冷蛇,“开始盘缠人,滋滋啦啦吸血沫”[1]。《海客谈瀛洲》中的霍闻海设有专门的修炼丹房,他不但与骡子实行阴阳双修,还霸占少女王小雯做人炉肉鼎。对于这种长生术中的淫邪末流,张炜的批判态度是金刚怒目、毫不留情的。此外,《家族》中的宁吉父子两代蓄养奇人异士,内中也有丹士,张炜对长生功本身是否定与质疑的,之所以为宁吉父子引入服丹情节,乃是为凸显宁氏家族,尤其是红马游侠宁吉人生的传奇色彩。

综合以上内容,可见在《独药师》之前的作品中,对于长生丹术本身,张炜一贯的态度都是激烈的批判与否定。但在《独药师》中,张炜将长生秘术作了去芜存菁的区分,对于正统独药师季昨非的精神世界予以正面书写,将看似极为玄妙的长生术作以世俗朴实的具体呈现。张炜并不回避季昨非的困惑、犹疑、软弱以及在欲海邪淫中的迷茫与沉沦,而是将季昨非的精神成长与自我觉醒,以及艰难自囚中的刚倔与决绝,作以富有层次感的叙事展开,从而将独药师与其他求长生者区别开来。小说中的康永德、胖爵爷、保皇党首领等均被归入邪淫末流,而民间大养生家邱琪芝,虽然具备半岛术士令人惊奇的深邃和悟想,但也挂满了荒诞脏腻之物。而季府的独药师,尤其是季昨非父子则与以上这些养生者截然不同,季昨非也曾陷于邪淫欲海,但经过极艰难的自囚与自救回归正途,他在漫长的闭守苦修中对邱琪芝的义理进行了繁冗严苛的剔芜取精。季昨非的修持承续家传,其仁善自持、博采自然、沉静悟想、天人合一等看似玄虚的长生术,其实并未超出中国人的认知共识,是儒善道玄再加上佛禅义理的结合,甚至还化入了张炜的融入野地哲学,都是朴实而易懂的。这样的修持,即便在常人看来,也是利于生命长存的。

在张炜看来,长生术其实代表了中国人的一种朴素的生命哲学。由于生命有限,而人们又发现所有的物质,凡是没有心的东西,都往往有更长久的寿命,所以人们求助于大地山川海洋,于是便有了维护生命的诸多办法,比如草药学、丹术以及其他长生不老术。张炜认为,中医药和长生术都是“根植大地的心学”[2],只有在质朴的土地上才能生发。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将李杜的炼丹寻仙归于愚不可及的迷信无知,而在《也说李白与杜甫》中,张炜则认为人对生死问题的关心是切近而自然的终极关怀,追求长生、挑战死亡,是关于生命的原初和本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一个质询,这种忧思发问在天才人物那里就越加强烈,所以非但不能全盘否定李杜的炼丹求仙行为,还要从中“看到真正深刻的现代意义”[3]。由于长生是中国人几千年来事关永恒的终极问题,季府的独药师以及长生术也就不仅仅是胶东半岛齐文化的缩影。由于《独药师》的叙事背景设置于中国文明崩塌与革命更生时期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将养生世家季府与教会麒麟医院对立并置,又将长生与革命对立并置,因此季府与长生已经超出了半岛的地域束缚,成为整个中国文明传统的象征。可见,尽管张炜强调《独药师》是在丰富具体的史料基础上写得非常“实”的作品,但这部作品还是延续了张炜小说的一贯特征,入了大量的隐喻与象征,具有高度的寓言性。

二、革命:从养生的角度被切入与透视

与新时期许多作家相似,张炜的小说也往往以家族史的方式来表现革命,革命或隐或显、或直接或间接成为家族命运的重要影响因素。在直接参与革命的家族故事中,父辈倾尽家财支持革命,子辈成长为职业革命者的组合模式在张炜小说中十分常见。在《柏慧》《家族》中,宁伽的外祖父曲予是革命的同路人,为革命队伍提供医药、布匹、军火乃至黄金。而父亲宁珂则在与革命党人的接触中逐渐成长为职业革命者。《外省书》中的鲈鱼师麟是身经百战的革命情种,其父亲是爱国富豪,从南洋归来将所有家财都献给了革命党。季氏父子与这个组合也很相似,季家曾是南洋首富,与革命党人关系密切,多次捐助巨款,被喻为“革命的银庄”。季践与季昨非都为革命事业贡献卓著,而季践的义子徐竟与宁珂、殷弓、方家老二等职业革命者相似,有着坚韧顽强、单纯而残酷的革命性格。但与之前作品不同的是,《独药师》以养生为核心来切入历史与革命的肌理深处,令养生成为书写革命的透视点。季践与季昨非不同于张炜之前所有作品中的革命支持者,他们都是养生家,与杀伐革命之间有着本然的对立,独药师们并不能真正理解、认同革命,却仍然被革命一路席卷裹挟,而职业革命者徐竟也正由于出身养生世家、曾发愿撰写《长生指要》而令其慷慨就义的牺牲愈加令人动容。

革命与养生简直是水火不容的。从群体来看,于季昨非而言,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柢,杀伐恰恰是养生的反面。虽然长生是一件内修而出世的事情,可博爱仁义的独药师,还是免不了要为艰难时世而深忧淤愤。起义失败、登州屠城的腥风血雨让季昨非荒芜颓唐,令他在无声的城郭里患上了暴喑病,失去了语言。季践与季昨非之所以成为革命的同路人,正与曲予相类,本心仁善,博爱民生,而与将革命信奉为救世独方的徐竟完全不同。从个体来看,革命是对个体生命的迅速耗损,也是个体长生的对立面。徐竟在戎马倥偬中,“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精神还是精神,身上好像已经没有多少油脂”[4],这样的人可以在极其艰难的苦境中挺住,却也更容易在出乎预料的时刻摧折崩坏。北方统领、徐竟、王保鹤这些革命党都在奔波颠簸中迅速苍老,一切丹丸的滋养对他们都是无效的。可以说,革命党人服丹与养生家服丹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养生家服丹是为了自身个体生命的长存,他们从事一种事业是为了维护生命本身;而于革命者而言,他们服丹是为了延续生命以继续革命,即他们维护生命是为了一种事业。于养生家而言事业是工具,人本身才是目的,而于革命家而言生命是工具,事业才是目的,可见,革命与养生这完全是南辕北辙、截然对立的。但是,季昨非虽痛恨流血,但他又不能痛恨革命,因为这是兄长徐竟与恩师王保鹤的毕生事业。季践晚年的困境也正在于此,身为独药师他要赓续养生事业,却又不得不卷入革命,他不知道养生的意义何在,甚至也不知道季府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季府拴在革命的大车上,被一路拖拽着向前。而季昨非支持革命,则出于家族惯性、兄弟亲情、师生情谊。他对徐竟及其朋友所从事的起义革命躲避唯恐不及,但又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去完成他们指派的任何事,这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挣脱的宿命。而且,仅就季昨非个人而言,虽然他潜心养生,回避革命,但革命的烟火却从未从他的生命中离去。当他从头检视不堪回首的往昔日月时,他发现从季府到邱琪芝的丹房,再到小白花胡同,他误入歧途欲海沉浮,一路上都交织着隆隆炮声、腥风血雨。这个一心要追求长生的独药师,其实一直遭受着乱世革命的催逼,并一度耗损了身心健康。

《独药师》对于革命历史、革命党人的书写并未超出常人的一般共识。但相较于张炜的其他作品,或其他新文学作品,《独药师》中的革命者却别有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原因就在于长生要素的加入。徐竟本身出身于养生世家,自幼深受徐芾故里、海市蜃楼及八仙过海之地的滋养,热衷长生术。早在东瀛读书时,徐竟就已对长生术入迷,曾发愿要撰写一部养生大著《长生指要》,并得到同样关怀长生的革命大统领孙中山先生的鼓励与支持。徐竟早年认为人生有二事至要,一为养生,二为革命。可后来革命活动日炽,养生之念遂淡。徐竟、革命大统领、北方统领、王保鹤等革命党人都服用丹丸、关怀养生,可就是这些极爱惜生命、极懂得养生的人,却甘愿为革命速耗或直接牺牲生命。徐竟被捕行刑时,放弃了季昨非提前为他准备的七步断肠散,而是直赴刑场面对满河滩的人大声宣讲革命,直到喊哑了嗓子。而主张改良与教化的王保鹤,其人物原型王叔鹤最后则被清廷施以凌迟。张炜谈到徐竟的原型徐镜心时,说他一心革命、着迷于起义,竟然还写了一部《长生指要》,“可想他是多么关心自己的身体,但是他最关心的身体,却要随时准备献给革命”[5],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投入革命的潜在养生者很是打动张炜,而《独药师》中这些热衷长生却选择为革命而牺牲的徐竟、王保鹤们也着实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动人力量。

革命还是养生?革命还是启蒙教化?革命还是改良?张炜对于革命问题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抉择指向。与鲁迅的《药》相比,《独药师》作为百年之后的历史回顾,对革命多了一份暧昧与包容。其实关于革命的道路抉择与价值取向问题并不是《独药师》的表现重点,其重心在于:本应一心躲进阁楼专注养生的独药师,却因为博爱仁善与亲情伦理而被革命一路裹挟、催逼,季昨非父子二人甚至都曾因为革命的成败而大病大愈;本应戎马倥偬、忘我奔走的职业革命党们竟然也一直有着服丹养生的心,只是为了革命理想而甘愿奉献出自己备加珍爱的生命。人性的质朴良善与人格的高贵顽强,正在这革命与养生的矛盾张力中备加凸显。这也是张炜以独药师为核心,以养生切入历史与革命进行叙事的最为成功之处。

三、爱情:真正的现代独立人格与进阶式情感模式

季昨非与陶文贝的爱情与张炜之前小说中的所有爱情模式都极为不同,而且,陶文贝是张炜小说人物谱中首个真正具有现代独立人格的女性形象。张炜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不管是单纯善良的少女含章、闹闹、大喜、鼓额、师辉、肥、赶鹦、小沙鹠,温顺贤淑的妻母桂桂、小葵、路鹿、苏棉、闵葵、淑嫂、阿萍奶奶、曲、梅子,可供寄托遥思的美丽情人柏慧、修、小天使、雪聪、淳于黎丽,还是蓬勃热烈极具个性生命力的张王氏、闪婆、陶陶姨妈、刘蜜蜡、美蒂、宁缬、小河狸,乃至凶猛残忍、亦巫亦母的大脚肥肩、珊婆、骡子,以及被物质功利主义所浸染的周燕燕、蕙蕙、娄萌等,都不具备陶文贝身上的现代独立人格。张炜的小说向来多以男性主人公为核心,围绕着男主人公,总是布局着一个或多个,乃至众星捧月式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人物或者身处苦难之中,坚韧承受却难以自我觉醒;或者温柔贤淑依附于男性世界,成为男性的圣母或奴仆;又或者沉浮于物欲与金钱世界,失去了自己的独立人格。而陶文贝与张炜之前小说中的女性截然不同。当季昨非面对陶文贝时,她的条理与冷静超出了季昨非的预料以及与异性交往的全部经验,她不是一般的姑娘,与季昨非荒唐岁月中经历的那一切毫不相干,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人。

季昨非与陶文贝的爱情乃至英雄救美的模式并未脱俗,因为治疗牙疾而爱上女医护的故事情节也早在张炜的《人的杂志》中就出现过《外省书》中师麟与胡春旖的中西合璧式的婚姻也与之十分相似,但是,同为具备基督教背景的现代新式女性,陶文贝与胡春旖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胡春旖出身于教会学校,有基督教家庭背景,与陶文贝一样有着倔强自尊、独立坚守的品格,对于革命情种师麟的猛烈追求,也有着凛然自守的矜持,但她终于在师麟的爱情中屈服了,当师麟称赞她是“人间的宝物”时,她沦陷于他的热情,她与师麟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一次次妥协容忍甚至是认命,“她的一生都在迁就、献出,最后是绝望”[6]。与胡春旖形成截然对比的是,当季昨非将陶文贝称赞为人间“至物”时,陶文贝气愤非常:“我觉得这才像季府老爷啊,把人当成‘物’,可以随意怎样,只要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回您大概错了。”[7]可见,陶文贝独立、倔强、自主,对自己的个体生命价值有着明确的自我认知,她甚至在婚后仍然要求与季昨非分开居住,以便维持个体的独立生活与真正从事自己专注的志业。可以说具备真正的现代独立人格的陶文贝,是张炜女性形象塑造的极大突破。

季昨非的至爱陶文贝在小说的第七章才出现,这时小说叙事已经进行了将近一半,在遇见陶文贝之前,张炜让季昨非的情爱经过了层层试炼。情种季昨非的线性进阶式情感模式大不同于张炜其他小说中被女性环绕的男主人公。张炜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往往都是情种,如师麟、淳于阳立、廖麦、许予明、宁伽等,但是季昨非与他们都有不同,季昨非的爱情是经受了欲、性、情的层层试炼与蜕变后的痴心与专爱。陶文贝出现之前,季昨非的性爱经过了三个阶段:(1)有着刺鼻的大茴香味的鹦鹉嘴。这个非男非女的猛兽粗暴地剥夺了季昨非的童贞,在她的性爱中,季昨非感到疼痛、怨恨、羞愧、恐惧,这是爱欲的魔鬼、猛烈的邪淫被初次发现与遭遇时所展露出的可怕与残酷,是对隋见素首次自渎时所遭受的快乐、痛苦、羞耻、恐惧的隔时空放大与夸张。(2)浑身洋溢着青生气息的“酒窝”白菊。在白菊身上,季昨非真正体验到阴阳交合、情欲释放与融入性爱的快乐与欢愉。在小白花胡同这个聊斋艳窟式的地方,季昨非的食、色都得到极大的满足,但在这里,白菊、秋月、小花狐们不但会偷走他的玉坠、金表,还会偷走他的生命元气。小白花胡同呈现出的是欲与性的美丽与危险。(3)散发着菊芋气息的朱兰。朱兰与陶陶姨妈、阿萍奶奶、淑嫂相似,有着母亲般的善良温慧,不但给予季昨非情欲上的抚慰,更带给他情感上的静谧与太平。季昨非对朱兰,性与情兼具,但更多的是依赖。从鹦鹉嘴到小白花胡同再到朱兰,季昨非的性爱经过了欲——性——性情兼具三个阶段,经过了爱欲的发现与纵浪、性情的试验与试炼的层层体悟蜕变。而陶文贝的出现,则令他猛然觉悟:爱是生命,乱世之爱尤其如此。于季昨非而言,至爱是抵御苦难的唯一力量。而且,由于陶文贝出身麒麟医院,这份文明崩塌转折时期的革命年代的爱情,又寓意着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艰难融合与内在隔膜的不可消除。

麒麟医院是季府药局也是半岛长生术的对手。自新教在半岛登录以来,历经三十余载,已成为半岛地区最隆盛的存在,这一切加剧了传统医学的沦落,动摇了半岛人苦苦培植了几个世纪的信心。季府与麒麟医院的联姻,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他们之所以能够在互相不尽了解的境况下就仓促结合,缘于半岛事变即将发生的紧迫催逼。是革命的裹挟促使了中西文化的猛烈碰撞与仓促交会。但这种仓促的结合是有隐患的,季昨非与陶文贝之间有着无法消除的内在隔膜,季昨非不会信奉天主基督,陶文贝更不会服用长生丹丸,她甚至不想为季昨非孕育下一代。日本人进攻半岛后,陶文贝选择与麒麟医院同生死共进退,而不是与季昨非生死相随。陶文贝走后,季昨非也极力想恢复自囚时的状态,可他终究不能自囚,他决定走下阁楼,走出半岛,奔赴燕京追随至爱,用尽自己的一生来追赶。乱世养生,唯爱永恒,至此季昨非的养生与革命都已被抛到身后,只有至爱是唯一的追求,“真正的爱是致命的,它的强大,连神灵也要畏惧”[8],不管这份爱能不能得到陶文贝的回应,它在季昨非这里都已具备了个体生命的爱的自足性。这也是《独药师》中的爱情最与众不同,也最为动人的地方。

四、结语

与老磨屋里的哈姆雷特隋抱朴相比,季昨非还并未付诸实践的出走决定要比隋抱朴的真实出山更具有说服力。家族忏悔者隋抱朴出于对苦难的独特自省与感悟,对一切可能的犯罪都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包括老隋家再次给洼狸镇带来灾难的可能。当抱朴最后走出老磨屋重掌洼狸镇粉丝大厂时,实质上他并不知道未来将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这是否可能又是苦难的继续循环,《古船》的大团圆结局显然带有上世纪80年代理想主义的影响,具有空想性质,这种理想化的设置并不能掩去抱朴与张炜本身所根深蒂固的徘徊性,这是由《古船》在漫长的叙事中所呈现出的人物性格所决定的。而《独药师》的叙事所呈现出的季昨非是一个经历了养生、革命以及层层情爱试炼后,最终决定追随至爱而出走的人物,季昨非出走的决定之所以令人信服,缘于全部叙事所铺垫出的人物性格,令人相信他具备为至爱而抛弃一切的决绝与刚倔。萨特在评价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时,将福克纳看到的世界比拟为“一个坐在敞篷车里往后看的人所看到的”[9],张炜的小说也具有相似的回顾性特质,回顾是张炜“存在的方式与写作的基本立足点”[10],40年来,张炜在不断的回顾中一路撤退,自囿至茅屋、野地、外省、葡萄园、高原,甚至是虽未远去却正迅速消失的童年世界,所以《独药师》与季昨非能有这种决绝出走与指向未来的前瞻性趋向是令人惊喜的。《古船》已经出版30年了,回顾40年的创作生涯,《独药师》的张炜褪去了残存的执拗、愤怒与浮躁,放下了许多沉重累赘的负担,反倒获得了一种中年之后的平和质朴、浑厚陈实、自由开放的力量。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1]张炜《远河远山 刺猬歌》[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647页。

[2]张炜《芳心似火》[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99页。

[3]张炜《也说李白与杜甫》[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

[4][7]张炜《独药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3页,第186页。

[5]《张炜:在我所有小说里,它最贴近历史的原貌和真实》[N],《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6年7月15日,第16页。

[6]张炜《外省书 丑行或浪漫》[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248页。

[8]张炜《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48页。

[9][法]萨特《〈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A],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页。

[10]吴炫《张炜小说的价值取向》[J],《文学评论》,1996年第1期,第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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