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八大怪(连载三)
2017-09-27吕向阳
吕向阳
秦腔吼起来
“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人人都会吼。”
“老到弯了腰,小到背书包,个个受熏陶。”
这段顺口溜,是说在陕西不论老幼、不分男女、不分早晚、不分城乡,也不论红白喜事,你都能听到独唱、清唱、哼唱、吼唱与乐器伴唱的秦腔划过时空。如果说衣食住行是老陕的身子,那么秦腔便是老陕的影子——穿破袄的诉恓惶,披绸缎的亮排场;饿肚子的咒天堂,咥饱了的夸婆娘;住草窝的骂皇上,睡大房的吼命强;赶大车的夸风光,钻密林的恨虎狼;逃荒的念先王,受冤的哭忠良;孤儿寡母怕的是恶霸地痞为虎作伥……
秦腔是秦人掏心窝子的爆炸性的心声,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的真情倾泻。秦腔调门高,蹿过五线谱,高过高八度,如雷公掀翻了雷车,天崩地裂,吓得公鸡上了树,惊得母猫钻了窝,震得树叶嗖嗖嗖;攀弦合板的也罢了,尤有走腔跑调的,扯开破锣嗓子,像伐锯、铲锅、驴叫唤、炭渣窝里磨铁锨,像鬼哭狼嚎,咋样难听咋样吼,让你锥心刺耳、五内俱焚……外地人把演戏叫念词唱戏,可只有老陕念词是喊、唱戏是吼!
老陕吃的是辣子锅盔裤带面,头像升子胃像斗,胸腔发达,气壮如牛,像帕瓦罗蒂的声音一样能把演艺厅玻璃击碎。一个“吼”,是说秦人不文气,爱咋呼,嗓门粗,像张飞三声喝断当阳桥一样威猛。一个“吼”,是说村村户户都有驴叫马嘶的秦腔声,直吼得八百里秦川旋风打滚尘土飞扬。秦腔吼起来了,夜晚不再寂寞,白天不再空旷,愁肠不再纠结,农活不再吃力,日子不再难熬。“吼”是秦人甩出了肚中的一汪苦水,“吼”是秦人服软不服硬的德行,“吼”是秦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秉性,“吼”是秦人对天荒地老的哀婉绝唱,只有秦人吼天吼地吼得这么雄壮悲壮、这么刚烈惨烈、这么高扬高亢。
一声吼,吼的是盘古开天地,三皇克艰险,五帝治天下,万民敬圣贤。
一声吼,吼的是周朝八百年,秦朝气数短,大汉拓边难,盛唐不复返。
一声吼,吼的是世间缺公道,忠臣多遭难,子孙要奋发,国家万代传。
一声吼,像狮子咆哮,像大河决堤,像金瓶破裂,吼得上天要长眼,吼得大地要行善,吼得奸贼冒虚汗,吼得良人遂心愿……不吼,陕人觉得憋屈、苦闷、纠结;不吼,陕人觉得白来世上一场。秦腔与辣椒与西凤酒一样,成为陕人的开心果、催眠曲、冲锋令。陕人有了秦腔,如干柴见烈火、猛士遇悍将、战马吃黑豆,也如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交、金榜题名时……
关中自古帝王乡。皇帝找乐子的办法多得数不清,但秦人只有秦腔才能给他们带来精神大餐,也只有秦腔吼出了他们的大起大落、大忧大愁、大盼大愿,诉出了他们的大慈大悲、大智大勇、大忠大德……他们虽做不了戏中的忠烈,但他们与戏中人心是通的,意是合的,情是投的。一出戏让他们流了一老碗眼泪,一出戏也让他们解开了几年甚至几辈积压在心头的疙瘩,更让他们懂得了精忠报国,懂得了天不可欺、恶不可作,也让他们懂得了因果必报、祸福相随等哲理。他们喊着戏上的词,吼着戏上的曲,似乎自己也判了一个公正的案子,也到沙场尽了一回忠,冤屈苦闷也如竹筒倒豆子似的诉了出来,仿佛爱着的那个意中人也回到了怀抱。他们担着一担麦去赶集,吼起《下河东》,犹如皇上指挥三军拉着粮草征讨,豪气冲天,牛皮哄哄。他们扶着犁,套着牛在犁地,一时兴起吼起《拾黄金》,把石块会像金元宝一样捡起来左右端详,白日做梦,笑声震天。他们被村霸或街痞找碴欺辱了一顿,气得不吃不喝,想上吊自杀,可吼起《白逼宫》来,气立马就消了。秦腔是陕人的心理医生,不用看肝气郁结就好了。玉米拧成了绳绳,地里干得冒烟,他们吼起了《赵匡胤祈雨》,盼望龙君急驾祥云降甘霖。他们走路唯恐踩上蚂蚁,口念阿弥陀佛,可官司却找上门,糊涂县官要判儿子偷盗罪,他们吼起了《法门寺》,盼望青天大老爷显灵,弄个真相大白。他们一次次上访,一次次击鼓喊冤,最终为儿子讨了个清白。
秦腔是百姓洗涤灵魂的殿堂。庄稼人劳累终日,晚上跑十里八里也要去看戏,有些戏看了几十遍,人都钻到戏肚子里头去了,像勾走了魂似的还跟着赶场子。似乎秦腔能打粮食能娶媳妇能生娃,能壮骨强身能祛病,能做梦梦财神出门遇贵人。在一个村上,盖房或筑墙,只要一个人唱一句“老娘不必泪纷纷”,就有人接唱“听儿把话说原因”,也有人接唱“我的父在朝官一品”。只要开了头,有时接唱的是十几个人或路过的陌生人,远处听来,好像来了一个大剧团在唱,连念书的娃娃也驻足跟着唱了起来。锅台前把挂面下到锅里的婦女,跟着吼忘了捞面,被丈夫训斥得面红耳赤,用辘轳汲水的老汉,把水桶吊在井半空,硬憋着一口气吼到底。在陕西,人人都是戏子,人人都恋上了秦腔,他们被秦腔勾走了魂,掏走了心。晚上一有秦腔演出,“偏瘫爷”吃过午饭就拄着棍像拜老皇帝一样往戏场挪,“瞎子婆”让小孙子拖着手像回娘家一样往戏场赶,四邻八乡的人连饭也顾不上吃,冷馍就着绿辣子都往戏场跑,生怕看不上头,留下遗憾。秦腔的魔力像鬼附身,也像现场直播发射登月飞船、像天安门阅兵式一样,往往引得万人空巷,连习惯于顺手牵羊的溜门贼也“痛改前非”了。
一有秦腔戏,千家万户就沸腾了起来,就乐和了起来。邻村的傅有钱先生是个教书匠,只因“反右”时糊里糊涂被戴上了帽子,于是回到村上种地。尽管他干起活来手无缚鸡之力,但吼起秦腔却老到得像个演员,唱着唱着就满面泪痕,唏嘘不已,直唱到最后平反昭雪又走上讲台。往教室走时他在吼秦腔,下课了他又在吼秦腔,却很少吼学生。他一生命运坎坷却活了九十岁。很难想象,在艰难岁月没有秦腔搀扶他,他早就成了木头人。傅先生下世前,当晚还看完了一台秦腔戏;他弥留之际,耳畔还是秦腔声,没留下一句话。我父亲一直是个戏迷,他二十多岁时带着乡亲在雪天去麟游出公差,从十米高崖上坠下,右腿疼得钻心,又被庸医手术刀误伤,后锯掉一条腿,在文化战线跌跌爬爬了几十年。在文化馆看护文物上千件,给自家没留任何一件宝物,因文章惹了一大堆麻烦。父亲几次分房,几次涨工资都让人顶了。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可县城周围有秦腔戏,他骑着自行车必定去看。父亲已经八十岁了,每天晚上的陕西电视台《秦之声》栏目是他必看节目,每天下午县城的秦腔自乐班他也是常客。我们兄弟三人都在外面工作,和父亲说话的机会很少。父亲只有和秦腔说着心里话,只有和戏上的人一次一次交流着。父亲十三岁时丧父,下有弟妹,上有母亲,念了个小学三年级只好辍学,以砍柴为生。父亲的记忆力惊人,字没识下几斗,但看戏却把戏词记得一字不漏。每有演出,他跑十几里路也要去听戏,有次竟半夜睡倒在柴堆上。砍柴时常会碰上狼,父亲就吼起秦腔,山冈山谷回音大,狼一次次被吓跑。秦腔也成了父亲的大救星。父亲渴望念书却进不了学堂,借来发黄的几十本戏簿,用记在心中的戏词识着陌生字,完成了艰难的认字过程。戏词又是千锤百炼的锦句名言,也滋润了他的文字功底。父亲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还成了县上有名的“大秀才”。小时,常见父亲的评论文章发表在《陕西日报》上,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先生是秦腔。父亲喜爱秦腔也感恩秦腔,他生怕台下观众少而让演员受冷落,再热再冷再渴再饿,靠着自行车也要把戏看完。这已是繁星满天,父亲吃力地骑着自行车,嘴里哼着秦腔乐悠悠地赶回家里。父亲能把好多戏词从头至尾背完。身边没有儿子照料,秦腔就是他的亲人,他的知己。父亲晚年为演员写过好多文章,为此我多次劝他歇歇,但他的朋友中唱秦腔的居多。岐山的著名演员王学琴、张凤才,都是他的至交。他知道,他的欢乐在秦腔中在演员中,他写的对联在全国获过大奖,但给戏子戏楼写的对联最多,这是他骨子里爱着秦腔才一文不收绞尽脑汁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不啻是普通人爱看秦腔,文坛泰斗陈忠实晚年就迷上了秦腔特别是“华阴老腔”。他时常吼几句,或是开怀大笑,或是咬牙切齿。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这样富于艺术魅力的老腔,影响到了我对关中乡村生活的感受,也影响到笔下文字的色彩和质地。”他为老腔申遗做了好多事情,直到死还为此奔波着。他说要保持老腔的艺术纯真性,不要跟风,把先人留下的东西变形变味。《白鹿原》被改编成话剧,片头曲就是用哭腔哀声吼的,陈忠实对此十分满意,认为只有老腔才配《白鹿原》。陈忠实去年四月去世,11位艺人在灵堂前为他演唱了老腔《白鹿原》片头曲。生前爱秦腔,去世了也听一曲秦腔,让陈忠实先生一路走好!文坛鬼才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以疯子引生爱上了一位女戏子后,掉进了迷茫矛盾的深井,深层次揭示了中国农村社会转型时期的震荡,是当代文坛现实主义作品的迤逦高峰。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家在凤翔上郭店村的一七旬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白天走亲戚,晚上看秦腔,他对乡邻说:“在宝岛暑热难耐,思乡心切,靠听秦腔带子度日。”原来,陕西的老兵在台湾争买秦腔带,也成立了娱乐班,人人都是秦腔迷。这位老兵下世时,叮咛儿子要在灵堂前给他放几曲秦腔,听到秦腔魂就归故里了。endprint
秦腔的曲牌有三百余种,其音乐特点高亢激越,如敲金戛玉,强烈急促,如骤雨急风,板胡的悲苦,二胡的苍凉,弦索的酸心,扬琴的激越,唢呐的穿透,大鼓的轰鸣,梆子的干脆,让秦腔成为“百鸟和鸣”的演奏。其板式主要有“慢板”“二六板”“带板”“垫板”等六种,再加上“三滴水”“十三腔”“苦中乐”等“三音子”拖腔点唇,具有“繁音激楚,热耳酸心”与“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风格。秦腔的音乐激越时若枪声大作,缠绵时如爱妻撒娇,道苦时若雨打芭蕉,时而天上,时而地上,时而热气蒸腾,时而冷气穿骨,如秦人性格直爽暴烈,爱憎分明。秦腔虽有各种艺术流派,如东府大荔腔,西府周至腔、礼泉腔,西京的西安腔,南路的汉调桄桄,北路的阿宫腔,但唱者要字正腔圆,声若洪钟,胸腔发出的音如大炮的威猛。不少戏可以用假嗓子唱,秦腔只能是本嗓真声,除小生、小旦真假声糅在一起唱外,其他只能是凭硬功夫打擂台,叫“挣破颡”。演员要气沉丹田,从腹腔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来,震得天雨哗哗下,震得房土唰唰落。而男演员在十四岁左右的青春期要变声,大都过不了这道坎,这无异于牵着骆驼穿针眼,不少苗子就过不了独木桥。秦腔的声音挺拔宽厚,悲切柔和,豪放细腻,适宜在关中这样的黄土高原吼叫,而“吹胡子瞪眼”“提袍甩袖亮靴底”,正是关中人倔脾气的映现和写照。秦腔有历史剧、神话剧、故事剧,演的是家国情怀、军国大计,陕人由此也爱操公家心,爱议谁忠谁奸,也由此熏陶出不少政治明星。《辞源》曰:“秦声,秦地之歌曲,尤言秦腔也。”吴季札聘鲁观周乐《秦风》时说:“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是说秦腔可追溯到周代之前。曾担任过易俗社社长、毕业于北京京师大学堂的剧作家李约祉说:“戏曲之源,起于西秦,而秦人反无片纸只字之著述,宁不可愧!”那么秦腔是怎样由幼苗长成参天大树的,我是秦人之后,只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洞幽烛微,剥蚌见珠般探索着来龙去脉。
秦腔灌注了周公制礼作乐的正气。“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的含意取法于天,礼的含义取法于地。古时帝王修德,尤重礼乐。《史记·乐书第二》,是一篇关于音乐起源与流变的纲领性史册。“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于伦理者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颂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这是说,礼乐都是调整情绪的“润滑剂”,是复苏心灵的甘霖。上古舜帝演奏的是《韶乐》,天下大治,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纣王演奏的是《朝歌》《北鄙》,阴气冲天,离心离德,弄得身死国亡。武王演奏的是《武乐》,指挥若定,威武雄壮,速战速胜,天下归周。因此,周人特别重视乐教。《周礼·春官宗伯第三》载,西周在百官中设置了数十种专管音乐乐器的官职,国家乐团人数多达1464人,规模宏大,运用的乐器有25种,门类齐全。因此说,秦腔是上古音乐的回声,是西周音乐的传人。
秦腔融进了秦人崇勇尚武的威猛。秦人是西周的长工,周平王赏赐给秦人岐山以西的土地,秦人就鹦鹉学舌般地哼起了秦腔。司马迁说:“音正而行正”,“雅颂之音理而民正,嘄噭之声兴而士奋,郑卫之曲动而心淫。”秦腔中的慢板、垫板回荡着武王伐纣的口号声,昂扬着秦皇横扫六合的呐喊声。李斯的《谏逐客书》中写道:“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击瓦瓮,叩缶罐,拍大腿,呜呜唱着秦声,这实际上是写最早的秦腔。秦灭六国后,在关中建宫室145处,集中了女乐倡优万余人,在上林苑宫殿,出现了“车行酒,骑行灵,千人唱,万人和”的壮观一幕。
秦腔是隋唐文明的“拍弹”。汉时,长安演出的歌舞规模宏大,京师“三百里内皆来观”。隋时,“令城市少年有容貌者,妇人服而歌舞,有神鳌鱼山,有幻人吐火,金石匏革之声,闻数十里之外。大列炬火,光烛天地,百戏之盛,震古无比……”唐时玄宗于听政之暇,教太常乐工子弟300人为丝竹之戏。玄宗号为皇帝弟子,又称梨园弟子。唐懿宗时,又有了“拍弹”,即乱弹。
秦腔是李自成转战南北的“军戏”。李自成作战间隙,以秦腔告慰士兵,听到秦声就少了想家的愁绪。这也是秦腔大面积普及于湖广的原委。
秦腔是京剧、越剧、汉剧的鼻祖。1640年,秦腔传入江浙,绍兴大班、乱弹班出现,演变成“西皮”,也被越剧繁衍成“梆子”。1650年,秦腔又流入江西,滋生了“宜黄戏”。后秦腔流入安徽,发育了枞阳腔。清初,秦腔在北京唱红,滋润了京剧的诞生和发展。秦腔是国粹,是国宝,它吼遍了华夏大地,吼得人荡气回肠,吼得人天良迸发,知识大长!
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盛行于明,广播于清”。秦腔诞生于关中这块沃土,玉韫石,珠藏渊,因这里曾经是中国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而格外沾恩带露,普惠受宠。关中因隋唐的大开放,也使艺术之树见风就长,异彩缤纷。仅胡人带来的乐器,就使当时的音乐收到“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效果。政治舞台上的大起大落,经济旋涡中的大跌大涨,文化长河中的大鸣大放,让秦腔有了大吐纳、大境界、大见识。“向阳花木易逢春”,秦腔与其他戏比较起来,就多了政治戏、英雄戏、爱国戏、忠烈戏。而且粗喉咙大嗓门、黑脸红脸出来进去,本戏故事縱横捭阖,酣畅淋漓,当然除了“奸臣害忠良”的悲悲切切外,还有“姚婆害先房,相公招姑娘”的咻咻怒怒。
秦腔演员大都出身寒门,饱受屈辱,演这些悲壮的角色立马会被剧中人物所打动、所缠身,如同吐肚子一腔苦水,演自己一段身世。他们把演戏当成谋生的饭碗,也把演戏当成实现自身价值的平台。学武功、吊嗓子、住破庙、睡寒窑,他们从不叫苦,他们知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演员不动情,观众不同情”。吃尽苦中苦,也要把笑脸快乐奉献给乡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十二岁的宋上华被卖柴的叔父扔在西安城,靠乞讨度日的他想报考西安易俗社,可连一句戏词也唱不了被拒之门外。可他怎么也不离开易俗社,演出时就坐在后台观看,被演“活赵云”的呼延鑫发现,怜其可怜,让他学旦角。没料两个月后,登台演出《一拜缘》中的少女李素贞,声若出谷黄鹂,腰若春天柳枝,遂一举成名,把《美人网》中的玉兰、《风雪图》中的宋琴珠、《周文送女》中的周兰英、《颐和园》中的西太后演活了。宋上华的《拷红》《杀狗劝妻》《龙门寺》被央视多次播放,也捧回了多项全国大奖。人称“兰州红”的杨金凤,是母亲逃难时在一座破庙所生。1932年,全家人逃荒落脚于甘肃靖远县城,一日演大戏,母亲将10岁的她锁在屋内,想看戏的小金凤哭了一阵,站在炕上,一人唱起了看过几遍的《断桥》,一会唱白素贞,一会唱许仙,一会唱青蛇,去戏园看戏的人被她的声音所打动,围了个密密匝匝。过路的县长一看这么多人,以为出什么事了,仔细一听女童唱得这么好,遂叫来戏班领班让这娃三天后唱出戏,没料想小金凤一上台全场轰动,在《卖酒》中演活李凤姐,在《打金枝》中演活昭仪公主,在《走雪》中演活曹玉莲……1956年在陕西省第一届戏曲会上演出时获一等奖,在全国戏曲观摩演出中屡获大奖。受到刘少奇、周恩来多次接见的秦腔艺人崔惠芳,一岁时父亲干活时吐血而死,母亲只得改嫁,继父又因逼债上吊身亡,七岁的惠芳去糊火柴盒去酱园择辣子为生。母亲送她去学戏,她几年就成了名演,扮演的梁秋燕让人叫绝,扮演的祥林嫂催人泪下,她说:“我母亲不就是祥林嫂,我就是阿毛,不同的是阿毛让狼吃了,我却活了下来。”出生于长安县的孟遏云被称为“秦腔第一女演员”。遭旱灾后家里送她去学戏混口饭,戏班人说,女孩子唱戏不吉利,但她有一副金嗓子,“响遏行云”,遂将孟小光改名为“孟遏云”。十五岁那年,军阀马步青要她去甘肃演戏,欲娶她为姨太太,她怎么也不答应,被关禁闭三年。孟遏云不仅留下优美的唱腔,也留下了“富贵不能淫”的美谈。endprint
秦腔大师任哲中幼时练嗓子,对着井口直喊得井水晃动才罢休。秦腔大师张兰秦演出时曾把高音喇叭震落。秦腔演员都有一副“铁嗓子”,他们和国际上的美声大师可以打擂台、较高低!他们不图钱财,一门心思唱戏,吼得脸红脖子粗,吼得万家开心、千村喜庆。在艺坛英华中,有五代包公——李善、李买刚、左福成、白江波、宋百存,有六代“宝钏”——杜彩霞、郭明霞、刘棣华、肖玉玲、陈娴华、杨凤兰,有七代“周仁”——李云亭、刘毓中、雒秉华、赵集兴、黄金花、任哲中、李爱琴,有八代“香莲”——赵桂兰、王玉琴、李夕岚、张慧侠、党碧侠、卫水珍、张爱莲、胡波,有九代“慧娘”——马蓝鱼、崔惠芳、张咏华、郝彩凤、张燕、齐宝琴、舒曼莉、刘晓玲、肖英……一代又一代的艺人们传递着薪火,使秦腔有了永恒的生命力,有了亘古的传播力。忠与奸水火不相容,美与丑冰炭不同炉。崇尚光明、追求真理是社会的主色调。而在雨遮阳、云遮月的淆浊年代,人们从秦腔中看到了邪不压正、黑不挡白。陕西的农民起义,近代革命,也是秦腔从暗处助推的结果。秦腔让好汉揭竿而起,秦腔让忠臣舍生取义,秦腔让百姓学做好人。
秦腔吼的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的英雄气概。《杨门女将》中,十二寡妇柔肩扛大旗,男儿没了,女人出征,山河寸土不能丢,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看罢此戏,谁再贪生怕死,也要在国难当头中拼上一回!《苏武牧羊》中,苏武饿得吃老鼠,嚼毛毯,面对匈奴劝降宁死不屈。秦腔最恨忘恩负义的小人,戏中常诅咒此类人要遭雷击。《天雷报》吼的是一对老夫妻在清风亭拾到一个婴儿,养到十三岁时被亲生父母认领走。这个孩子最后出脱成状元,路过清风亭时却不认孤苦伶仃的养父养母,为此天公震怒劈死“逆子”。秦腔播洒的是正能量,弘扬的是真善美。
秦腔吼的是刚正不阿、执法如山的君子情怀。《铡美案》中包拯铡了喜新厌旧、禽兽不如的驸马陈世美,包拯唱道:“我要为民除害把国保,百姓无冤江山牢,这案官司断不了,有何面目在当朝!”百姓喜爱清官,包拯百唱不厌。《金麒麟》歌颂了大义灭亲的好官余达。余达这个八府巡按生了个瞎娃——余安,余安在一家小酒馆以势欺人调戏民女,并捅死其丈夫张喜。余安母亲和当县令的舅舅准备栽赃于人,余达不徇私情,处死了余安。谁不怜子?谁不护犊?但余达的形象正是公正执法的真君子!
秦腔吼的是有冤难申、风雨如晦的不公世道。封建社会,清官如凤毛麟角,大多数掌权者判案都若《紅楼梦》中的“葫芦僧”,怀揣护官符,不辨曲与直,因怕得罪权势,让无罪者走上断头台,做了屈死鬼。而《窦娥冤》《法门寺》正是刺向黑暗社会的利剑。民女窦娥走上刑场时,发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苍天飞雪,楚州大旱三年。冤情连上苍也深表同情,个个应验。百姓是草是泥,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压迫愈烈反抗愈猛。看了《窦娥冤》,你就会直骂“狗官”不休,你就会喟叹世事险恶,公道难讨。而《法门寺》中的眉人宋巧姣,斗智斗勇,设法追赃,使案子真相大白,更让人感到百姓打官司难上加难。
秦腔吼的是扶困助危、急公好义的人间大爱。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甚多。但善良的人总是饲身喂虎,雪中送炭,他们像黄金一样因稀少而金贵。现代剧《迟开的玫瑰》里,大学生乔雪梅在母亲去世、父亲瘫痪、三个弟妹陷于绝境之时,放弃了上学,办起了老年公寓,扶困济危,广洒甘霖。现代剧《郭秀明》更是推出了一位心系乡亲、身患重病、改天斗地的好村官。
秦腔有剧目4700多出,居全国336种戏曲之首。京剧存戏1000出,豫剧存剧800出。这么丰厚的文化遗产,堪称洋洋大观,好戏连台。秦腔的历史就是中国的戏曲史,秦腔的存活就是中华文化自信的一面镜子、一通铁碑。秦腔在发展的进程中,历经异族入侵狼烟焚烧,历经灾年频发十室九空,历经影视挑战网络走红,但秦腔不死,足见生命力之顽强,足见扎根泥土之深邃。真正的艺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真正的艺术藏在老爷爷的故事篓中,藏在老婆婆的唠叨筐中。写在书本上的艺术离平民生活大都相距甚远,秦腔是下里巴人的艺术,是挂在乡间永远通红的一盏灯笼,是悄然走入秦人心坎不需恭迎巴结的布道者。再没有什么艺术有这么廉价,这么直接,这么普及!这几年陕西电视台的《秦之声》成为陕人必看节目,也成为该台拳头产品,让连续剧碰壁,让韩剧冷漠。常见夜幕降临,老汉蹴在客厅围着荧屏目光不移,婆娘坐在马扎上呜呜学唱,学童停下作业腾挪跳跃;《秦之声》播放时,打牌的赌博的打架的就少了,足见秦腔是解渴的精神甘泉。陕西省第五届群众秦腔电视大赛的消息一传出,报名人数竟然达到三万之多。一甘肃秦腔迷是个环卫工,为能登台亮嗓子,竟忍饥挨饿三天三夜排长队,终于圆了这个梦。每逢该台下县录制秦腔节目,比赶集聚会场面还热闹,万人空巷,为“秦腔节”助阵。一虐待老人的儿媳看了秦腔后,一进屋门就跪在公婆面前,泪流满面,忏悔不断。一偷遍四邻八乡的贼娃子看了秦腔后,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一懒得很少起床,要母亲三餐把饭端在床前的“二赖子”,看了秦腔后像打了“强心针”,走向勤劳致富之路。一骂遍街道、蛮横无理“咬断巷”的麻糜子婆娘,看完秦腔后脱胎换骨,和气待人。一耍钱耍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的“赌王”,看了秦腔后,一头撞墙,大哭不已,从此安分守己,闭门谢客。秦腔是灵丹妙药,是普法讲座,是道德讲堂,是国学教坛……秦腔为社会风气的好转、为铸魂育人做出了贡献。只可惜年轻人为金钱忙碌,被浮躁绑架,让时尚掳掠,也被考证左右,把秦人的精神乳汁冷落了,把秦人的灵魂宫殿废弃了。尔虞我诈、争风吃醋的宫廷剧让女人心更毒,饮鸩止渴见谁爱谁的时尚剧让男人心更野,搏击商海不择手段的创业剧让世人心更坏,错把毒草当灵芝。看这看那,更觉秦腔嫽!陕西的高校多,科研机构多,但要陕人行得端、走得正、能吃苦、干大事,必先强心铸魂,强筋壮骨,不妨用秦腔这个秦人导师作为开智的引子。
秦腔也是抵抗日寇侵略、唤起民族救亡的“霹雷之声”,救国的“解放之声”。《光明日报》2012年5月21日刊登《中国戏曲现代戏从延安出发——毛泽东是“新秦腔”重要推手》一文,概述毛泽东在陕北13年间,不仅是秦腔迷,更是推动秦腔接地气的高手。1938年4月,陕甘宁边区工人代表大会组织戏曲专场晚会,演出了秦腔《五典坡》《二进宫》等剧目,毛泽东在观看时被那种人山人海的呼应声所感动:“你看,百姓来得这么多,老年人穿着新衣服,女青年擦粉戴花的,男女老少把剧场挤得满满的,群众非常欢迎这种形式,但就是内容太旧了,应当有新的革命的内容。”事后三个月,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便组建成立了,毛泽东亲自题写了团名,提出“新秦腔”的口号。他在会见柯仲平、马健翎、杨醉乡时说:“请来‘三贤,有两位‘美髯公,都是苏区文艺先驱,走到哪里,就将抗日的种子播到哪里。‘马髯公连续创作和演出《一条路》《查路条》《好男儿》《那台刘》等剧目,既是大众性的,又是艺术性的,体现了中国气派和中国作风。”毛泽东还说,“秦腔对革命是有功的。”在八年抗战中,民众剧团走遍边区190多个市镇乡村,演出达1475场,观众260余万人次。连美国朋友斯诺都几次对毛泽东讲:“没有比‘红军剧社更有力的武器了。”而像《大刀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等,其创作者无疑是吸收了秦腔秦韵的精华迸发出来的齐天怒吼。由陕甘宁边区民众剧团整体移师西安后成立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七十余年编创大小现代戏二百余本。上世纪六十年代创作演出的现代戏《梁秋燕》,三年演出千余场,三秦大地至今甚至还流传着这样的民谣:“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不看《梁秋燕》,枉在世上转。”
吼一吼,坏人坏事少八斗。
吼一吼,英雄好汉遍地走。
栏目责编:阎 安 刘羿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