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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

2017-09-27东篱

延河 2017年9期
关键词:摩托车

东篱

多少脸孔

茫然随波逐流

他们在追寻什么

为了生活

人们四处奔波

却在命运中交错

我非常喜欢唱歌,但却不易记得全部歌词,唯有这首歌我却记得十分清楚,特别是它动人的旋律,缭绕在我的记忆里,轻轻地触碰,它便轻快地弹跳出来。“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啊,这是谁写的歌词,直接写到了我的心里。这样的词句,令我孤寂绝望的悲观与难卜未来的抑郁,在深沉的浅唱低吟中放声倾诉。

听着这首歌,在它低沉缓慢的旋律里沉醉,在一字一顿的音符间翩翩起舞,是我在1992年间最沉迷最喜欢做的事。那时,秦州城舞场遍地开花,肆意兴盛,早晨睁开眼睛和傍晚入睡前人们做的一件事就是涌进舞场。

起初,我是被张梅梅带到体育桥那里的舞场上去的。废弃的篮球场在新时代的潮流中被改造成了宽大的舞场。傍晚暮色降临,体育场的门口便人流如潮。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这么多的人,在夜色朦胧中汇聚在一起。是狼沟里的,老虎沟里,电厂沟里的,还是什么二厂沟里来的?

一块钱的门票,通过把门人,再掀开厚重的门帘,便一下子挤进黑咕隆咚又灯光迷离的舞场。

一对对男女毫无避讳地搂抱在一起面对面地跳舞。他们的动作优美而娴熟,旋转得那么轻快自如。在庞杂混乱的人群中,有几对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而他们在众人的羡慕中也愈发卖力地跳。或者偏着头,或者架着胳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酷似电视里标准舞者的水准与姿态,使得他们的目光在和观者一瞬间的对视中显露出无比的自豪。

有一对绝好的舞伴,总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男的瘦高的个子,长相很是一般,但舞跳得格外的好。他像是个天生的舞者,在音乐里旁若无人,目不斜视,整个大厅像只有他一人在跳舞一般。他的舞伴小巧玲珑,比他低整整一个头,但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他们一定是在一起跳了很长时间了,舞姿优美,动作娴熟且十分夸张。同样的动作,别人比划一下做到五分七分就不错了,而他们俩甚至要做到十二分。在做射腰动作的时候,那个小巧女人的长发几乎要落到地面上了,与此同时,她的一条腿高高地直直地斜伸出来,与瘦高男的头齐平。长裙滑落到腰间,一条饱满的白腿整个地裸露出来了。瘦高男俯下身随着小巧女的后仰而下沉。此时他的目光脉脉含情,以一种在舞台上表演一般的神态在小巧女的脸上停留很久。

我看呆了。

什么时候张梅梅被人邀请进了舞池我都没有发现,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对男女。

舞场上总是女的多,男的少。女人浓妆艳抹,穿着各种各样专为跳舞而置办的裙子,眼巴巴地等着男人过来邀请。张梅梅有一次对我说,你看这些女人们,个个都像妓女似的,一被男人挑走,赶紧站起来,喜滋滋地迎上去。

张梅梅是个端庄贤良的女人,但有时也挺会说俏皮话的。

说实在,到这种大众舞场里来的男人,都是一些不怎么样的男人,没几个看起来有身份有地位的。甚至有些老男人长得实在恶心,居然也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心甘情愿地让老男人搂着跳来跳去,好像还十分沉醉享受的样子。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我听说,穿着特别性感暴露的女人是小姐,她们利用这种场合来勾引男人,勾引上了,男人就带她们离开了。

这样混乱的地方,按说我和张梅梅都是不该来的,但禁不住潮流和新鲜事物的驱使与吸引,一到傍晚总是不由自主地朝体育场走来。

有一天,我刚刚走进舞场,正待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一个男人突然走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极为绅士的动作邀请我跳舞。我抬起头,正是那位超级舞者瘦高男。震惊间,我嗫嚅着说,我,我不会跳舞。

“我带你……来,”说着他便俯身拉上了我的手。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会。”我又坐了下来。自卑感令我在他的面前非常的慌乱,非常的手足无措。

“来吧,跟着我!跟着我,你只管走就行。”他一边恳切地说,一边拉起我不由分说地走进舞场。

音乐响起,是四步曲。他的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和我握在一起。我不知我的另外一只手应当放在哪里,只紧紧地抠住他的肩膀。他纠正了我,用他的手把我的手摆好。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像一首澎湃的歌……”

踏着节奏,我们开始走步,他果然是个好带领者,他轻微的暗示动作,使我很快便进入状态了。偶尔会踩到他的脚,但不影响整体的节律和动作。我跟着他亦步亦趋。

啊,好舒服的感觉。我第一次体会到跳舞竟是这么美妙!好聽的音乐、走三步顿一下的步履,还有他的呼吸,他的大手挨着我腰的温暖,他的腿交叉在我的腿间。这一切新鲜而奇特的体验是从未有过的。

我迷乱而陶醉了。他似乎很会体贴人,知道我是新手,没有引导我做那些高难度的花样动作,就这么简单地走步。我们穿越在人群中,从这个角走到哪个角,有花哨的人大幅度的动作将要碰到我们的时候,他握一下我的手,把胳膊缩回来敏捷地避开。

我竟然会跳舞了。我兴奋起来,抬起头望了他一下,他也在望着我。

“我说你没问题,就没问题,你相信了吧。”

“那是你带得好。”我也夸奖了他。

“跳舞主要是靠男的带的,男的带得好,女的一般就会跳,除非笨得不得了的人。”

“我觉得我就是笨得不得了的人。”

“你不笨!”他微笑了一下。

“我觉得我挺笨的。”我像是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我很想听到他对我的评价。

“你不笨!”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呢?”我追问着。

“我当然知道。”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着短促的话一边跳着舞。很快一曲完了,我们松开了彼此的手。他和我一起走向刚才我坐的座位那里。我们刚刚坐定,那个小巧的女人突然站在了面前,她二话不说,拉着那个男人就走。又一曲音乐响起,他们俩便又开始大肆地舞蹈起来。endprint

是三步,他们旋转得很猛烈,我的眼似乎都看花了。

三步完了,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小巧的女人也跟了过来。他坐下了,小巧的女人硬是挤进来坐在他旁边的长条椅上。

小巧女人紧绷着脸,很明显,她非常反对他和别的女人跳舞。

舞场上很多人是有固定舞伴的,固定舞伴一般不和其他人跳,即使跳也得征求对方的意见,否则另一方会很不高兴。跳舞的双方跳的时间长了之后,达到某种默契,也就不大喜欢和生人跳舞了,那样感觉不太舒服 。

小巧女人一定是认为他们俩应当是固定的舞伴。舞场上,因为跳舞闹出过很多事情。我曾经看到过有个男人手拿一把刀冲进舞场把一个女人当场胁迫走。我还见到过一个女的,把一个意兴昂然的男人从舞伴手里拉出来,拳打脚踢。也见到过两个女人为争一个男舞伴当场揪头发,踩肚子,打得不亦乐乎。

音乐再度响起,很明显,我不会再有机会和他跳舞了。他拉着小巧女人的手双双走向舞场中央。

我感到索然寡味,不想再待下去了。站起身穿过迷离的灯光,一对对的舞者在我身边滑过,瘦高男和她的舞伴早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一个人讪讪地离去,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到舞场上去了。

可是,第二天的傍晚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舞场,我在一对对的男女中寻找他的身影,眼睛都看酸了,没有看到他。

今天的舞场有点不一样,除了男女结伴面对面跳舞,舞场的外围还形成了一个人流的圆圈。这圈里的人像在体育场上走步的人一样,两个一组相互挽着手平行地绕着舞场中心踏着音乐在走,给中心跳舞的人形成了一个大环。

我开始把目光投向这圈里的人。一对对男女,多是跳舞不老练的选择这种方式。但他们也很陶醉,目不斜视,像是被我检阅一样非常卖力地从我面前走过。

我想那个舞姿高超的瘦高男肯定不会在这圈里吧。正迟疑间一个男人向我伸出手臂同时挤了一下眼睛,递给我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示意。我激灵了一下,像在睡梦中突然被人叫醒一般,赶紧迎接他的目光,他们已经走过去了。瘦高男拖着另外一个女孩在跳舞,不是那个小巧玲珑的胖脸女孩了。

我追随着他们的身影,他们的身影不断被遮挡,一会出现一会隐没,像在树林里一般。一会,他又转到了我面前,又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挤了挤眼睛。我生气了,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发出一个微笑,但带着这个微笑又把背影留给了我。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我不要再等他了,没意思。他跟谁都跳得兴致勃勃。那女的,明明步伐沉重,老是错步,是他硬拖着走一般,可他仍紧紧地搂着她的腰。哼!

我走出舞场,刚刚走到体育桥的拱形顶上,一只手突然搭在我的肩膀上,“哪里去?”与此同时,听到一声喊。我扭回头,是他。

“你把我快吓死了。”

“你有这么胆小吗?……我看你不像是个胆小的人!”

“谁说的?”我用娇嗔的口气说。我很奇怪刚刚还在生他的气,怎么一见到他就用了这种语气。

“走,我带你到另外一个舞场上去!”他说着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我。

“去哪里嘛!?”我被他推拥着,脚步迟滞着,心里是想跟他去的。

“等下!”他忽然又放开了我,转身跑到体育桥下面的一个棚子里。他从棚子里推出了一辆摩托车,骑在上面,突突地冲上桥从我面前掠过,一直冲到桥下面的马路边。

“快一点,坐我的摩托车去!”他一脚踩在地上,向我呼喊。

我跑过去,站在摩托车的旁边,我不知怎样坐上去,他扭回头一只手拉着我一边告诉我踩在脚蹬上。我坐在了后座上,他戴上了红色的头盔。

“抱紧我的腰。”他命令着我。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但手只是轻轻地挨着他。

“抱紧一点,我要发动了。”他又一次命令道。

摩托车发动了,速度很快,初冬的风从脸面上划过,有丝丝的凉意。

从一马路驶过,拐到了河堤上,又从河堤出来,进入二马路,我的心一直在提着。我第一次坐摩托车,感觉很不安全,夜晚的公交车长长地从旁边驶过,与摩托车贴得那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公交车飞转的车轮,每一次的交汇我都很紧张。

我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就像他的舞技一样,他开摩托车似乎也很娴熟,穿街走巷,过铁道,冲高坡,一直镇定平稳。摩托车在跳跃,我和他被弹跳起来,但他紧紧地握着把手,头始终不摇不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到他的脊背有一片温暖的热传递给我。

过了二马路,他从一座铺着木板的铁索桥上冲过。铁索桥晃晃悠悠,我驚魂未定他却又上了河堤。这一段的河堤靠着山,夜色此时把山已经染黑了,只看到嶙峋的石头和随意伸出的树枝从身边掠过。河堤上几乎没有人,偶然才会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走过去。城市的灯光被远远抛在河岸深处。

我害怕起来。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

他没有吭声,依然疾速地开着。我的心开始跳起来,我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样子呢,我怎么随便就坐了一个不知名的人的车呢。就在前几天,就在这一带,一个女孩被一名歹徒强奸并杀害扔在了河堤下面,公安来的时候,女孩的尸体都泡烂了,家人几乎无法认出。

我还是一名教师,怎么就会这样不假思索地坐上了陌生男子的车呢。我越想越怕,想要从车上跳下来。我松开了抱着他的手。

摩托车“嘎”的一声停下来,我身子前扑,差一点就从车上摔下来了。紧急间又一次抱住了他的腰。

“你干什么呢?”他扭回头问我。

“我要下车!”

“下车干什么?……这不到了嘛!”

“到哪里了?”

“公园啊,……我带你到公园跳舞。”

我定眼看了一下四周,黑暗的场景已经穿过去了,不远处就是公园的彩虹桥,沿着彩虹的造型布满了点点彩灯。彩灯在黑暗的夜空下十分醒目,远处人工湖上仿古的楼榭也被五彩的灯装饰着,在山脚下明灭闪烁。真的是到了公园了。endprint

“你到底去不去,要去咱现在就往里面走,不去的话我就送你回去!”

明显的,他是希望我去的,我从他的目光里看出,虽然他表面上说的那么无所谓。

“公园里也有舞场吗?”我迟疑着。

“你听,音乐的声音。”他摘下头盔做出侧耳聆听的样子。缥缈的音乐声果然传来,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 。

“抱紧我,再不敢松手,你会被甩掉的。”

他真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看出了我的向往,又一次发动起摩托车,朝公园的方向开去。

摩托车从前门掠过,绕着河堤来到后门。后门的铁网门半开着,摩托车从缝隙间穿过去,爬上了公园的山路。

“舞场在山顶,你一定要坐好了。”他扭回头特意地叮嘱我。

公园依山而建,除了山脚下的人工湖,白桥、古香古色的长廊之外,猴山、儿童游乐场、百步石阶等都建在山坡上,一坡一景,一层一风光,也别有味道。

山路很陡,拐了好几道弯。我感到他的后背越来越热,他有点微微喘气。我想问怎么还没到,但看他专注的神态,没敢吭声。终于一个更陡的坡,矗立在眼前,有30多度的样子,他奋力冲上去。我不敢往两边看,把头埋进他的后背里。

坐他的车真是惊险又刺激,我只有紧紧地搂着他。

摩托车终于停下来了,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

跳下车,望了一下四周,怪不得上了那么多的坡,我们到了塬上了。

露天的舞场就在塬畔上。夜色里的塬上,一群人在舞蹈。稀疏的星光下,黑樾樾的树影里,还有那激烈的节奏,剪影一般的人物,乍一看像见到了原始人一般。

啊,我好喜欢这样的情景!我喜欢昏黄、喜欢朦胧,喜欢这种若明若暗,时隐时现。

不等他停好车,我就朝那群狂舞的人跑去。

大概是到了中场了吧,刚赶上跳迪斯科。动感的音乐,鲜明的节奏,摇摆的舞姿,一切的烦恼在这里都会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我忘乎所以地跳着,和那些早已汗流浃背的人一样,披头散发,摇头摆尾,恍如梦里一般。虽然步履会出错,不用管它,只要踏上节奏就行。转身、踢腿,再转身,再踢腿。扭屁股吊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如此强烈节奏的舞蹈。也许是我的心太压抑了吧,也许是刚才太惊恐了吧,我需要释放,徹底地释放。

他走过来,我们俩面对面跳起来。他跳得十分轻快,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抬高的臂腕下旋转,一圈又一圈,他的手臂不放下,我就一直在旋转。天就在头顶上,地就在脚下,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需看见什么,只要旋转就是。我像个不停下来的陀螺,转呀转。

终于,我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拥着我走到人群外面,刚一离开人群,他就亲吻了我。我再一次眩晕了。这是我第一次被男人亲吻,我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觉得有电流从身体里通过,我的嘴唇发干,嗓子眼里冒火,舌头不由地伸向他递过来的舌头,搅缠在一起,说不清味道的汁液生出来,感觉满口生津。我们吮吸着,吞咽着,像两条蛇一般不能分开。

我的腿软了,乳房在发胀。身体最深处被什么东西唤醒了。我再也站立不住,蹲了下来。

他把我抱了起来,朝塬畔边上走去,

那里有一两个长椅临着山边安放。

我们坐在了长椅上,山脚下城市的灯光尽收眼底。真是万家灯火啊。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山顶上观望我生活的城市,在夜间俯瞰姑姑带我来的这个地方。我在像一条银河一样沿着漆水河蜿蜒闪烁的灯光里寻找川口的方向,又在川口高低错落的楼房间寻找姑姑和姑父的家。但是很遗憾没能找到,姑父的家是矿务局盖的老式楼,太低了看不到。

我又想起了姑姑,这阵子一到晚上我就跑舞场,姑姑已经表示了不高兴。这会,她会不会还在灯下等我,姑父一定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

突然想到了我的童年,我在北京的家。依稀记得我们家是个四合院,有天井,每间房子都住了一大堆的人,没有地方洗澡,洗澡要到澡堂子里去。那个时候我们家就已经败落了,父亲被下放到了西北,很快家破人散。我辗转跟了姑姑,像是一直没有自己的家。谁会带给我一个家呢,一个真正的家,属于我自己的家。

“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专心。”瘦高个的男人又搂住了我。

我并没有回答他,我问他你叫什么?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他说,就是的,你看我都忘记说了。我叫黑子,家在史家河煤矿。

又是矿上的。我一听他说是矿上的人心里就开始不高兴了。市上的人一向看不起矿上的人,姑姑找了个和矿有关的人,我怎么也和矿上的人黏上了呢?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赶紧又说,他不下井,他在矿上的供应科上班,是采购员。

噢,他是个采购员。我对他略略有些失望,觉得他的名字也非常俗气。

我知道,矿上出来的小孩很多人都叫黑子。我想他们的父亲虽是下井的矿工,却也是充满人生智慧的哲人。他们像是一眼就看到了矿工子弟的未来,注定也会像他们一样成为第二代矿工。或许还是对他们自身现状的调侃,煤黑子的孩子当然叫黑子了。我是个有点迷信的人,我相信名字里潜藏着人生起伏跌宕的密码和预言。叫黑子的人命运都不太好。事实上,张梅梅说过桃园煤矿有个叫黑子的因为抢劫吸毒被公安人员追到学校的后山上,先是被一枪打断了腿,还要跑,最后被乱枪打死。我从没有见过吸毒的人,对我这样生活单调的人来说,这事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还好,他不下井,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煤黑子,他长得干干净净的,更不可能是个吸毒的人。

舞会结束了,舞场上的人三三两两正在往山坡下面走。我突然站起身,冲进人群里,拉住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说,姐姐,我和你一起走吧,路有点黑。那女人笑了笑,表示默许。

我听见瘦高男在山顶上喊,我明天在这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元旦一过,离过年也就不远了,姑姑的病却又发作了,寒冷的冬季是姑姑这类人的难关。她又开始胡说八道,又要去跳川口桥了。早晨五点钟天还没亮,她就起床,衣服也不穿,头上围条纱巾,身上裹件衣服,打扮成唱戏的模样就开始唱“红灯记”了,李铁梅还没唱完,就出门去跳桥了。每次这个时候,姑父就喊着,坏了,坏了,急忙穿起衣服去追她。endprint

她又说家里要有难了,小鬼阎王都到家里来了,一会说藏在卫生间里,一会又说藏在床底下,她手拿一把鸡毛弹子,整天这里戳戳,那里捣捣,把家里弄得脚都下不去。

姑父带她到山西离石看病去了,他打听到那里有个老中医有一个办法叫“埋线疗法”,治愈了很多精神病人。姑父一心一意要把姑姑的病治好,他仅仅是在电视里看了一则广告便二话不说,领着姑姑就走了。

又是一个人在家里,过年的时候,姑姑他们也没有回来,这期间我接到过姑父的好几封信,他在每一封的结尾都写一首诗,古体诗。很多年以后我也喜欢上了古体诗,大概是受了他的影响。

不知道是舞场的诱惑还是瘦高男的诱惑,在姑姑他们去山西的那段日子里,一到傍晚我便跑到公园山上,像是和瘦高男约好似的,他总是站在舞场的外边等着我,然后像老熟人一样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向舞场。那段时间跟他学会了很多舞步及花样,后来我爱上跳三步,那像马蹄腾跃一样的音节,列车飞奔一样的速度,使我深深陶醉。如此有冲击力和爆发力的舞曲使得我必须被他紧紧地拥抱才能自如地旋转,我在瘦高男温热的怀里沉迷不醒。旋转、再旋转,神奇斑斓的想象如电影般纷至沓来又络绎不绝。我是草原小姐妹,骑着骏马奔腾在草原,我是台子上的舞蹈明星,台下无数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欣赏着我。我也要卖力地表演给观众,对得起他们对我的欣赏,再累也不能停下来。音乐不停,我就旋转不停。从这边旋转到那边,看呀,有瘦高男的陪襯,我如今也成为舞场上引人注目的明星了。表情认真,动作规范,像真的一样。

音乐真的好神奇,它是世间最无法用语言描绘清楚的东西,它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流入到我的心田里,轻轻拍打着我一颗总是落寞孤寂的心。

跳舞成了我的生活,我的必修功课。每天上完课,总是期待着夜晚的降临,期待着跳舞那美妙时刻。我成了一个舞迷,而瘦高男成了我固定的舞伴。一场结束,有些男人走过来邀请我跳下一曲,出于礼貌,我也接受邀请。但偶尔跳了几曲之后,我明显觉得只有和瘦高男跳才会出现妙不可言的感觉,其他人总是别扭。我不再和任何人跳,只和瘦高男跳。也有女人来邀请瘦高男跳,我像以前的那个胖女孩一样,不允许他和其他的女人跳,瘦高男也十分听话。一曲结束,他总是拉着我的手,我们像恋人一样亲密的样子,使得舞场上没有人再不知趣地插入到我们中间来。

瘦高男告诉我,他就是为摆脱胖女孩才跑到公园山上跳舞来的,这个舞场比较背,路又比较远,那胖女孩不一定知道这个地方。

有一天,我和瘦高男从山上下来,到马路边像通常那样,我准备坐“招手停”回去的时候,瘦高男提出要送我回去。

我并没有犹豫就坐在了他的摩托车上。其实,我非常享受坐在他摩托车上的感觉。

我们后来总是在公园门口会面,然后他带我上山,坐在摩托车上感受那风驰电掣的滋味,真是爽快极了。下山的惊险我也不再害怕,有时,我还会兴奋地展开双臂大声地欢呼,我的胆子被他练得越来越大。

到了供应处的楼下,又像是早就说好了一般,他和我一起上了楼,打开门,我们一起进来。

门从后面啪的一声关上了,就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他便一下子抱住了我,我被他推在门背后,与此同时,他热乎乎的嘴贴在了我的嘴唇上,我似乎并没有躲避,迎上了他的嘴,我们热吻在一起。他的舌头伸了出来,和我的舌头再一次绞缠在一起。

这是我和他第二次接吻,第一次之后我跑了,没和他一起回去,他老实了很长时间,除了拉手,没敢再碰我。

他的舌头是细长的,尖尖的,真的像蛇一样摇摆蠕动。两条带着火焰的蛇一起狂舞着,跳跃着,缠绕着,在温暖的海水里,在湿润的草地上,在从脚底下升腾起来的热潮里。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乳房又开始膨胀,膨胀得像要爆裂一般。这一次的亲吻比上一次的亲吻有点不同。在公园的山上是第一次,突如其来,我猝不及防,很是害怕。而此刻,是在家里面,彼此又熟悉得像自己的手一样。

忽然间,一种异样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蠢蠢而动,温热的,像泉水一样的细流从我的下体里奔涌而出,它使我迷醉又使我害怕。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体会有这样异样的感觉,我松开了他紧紧吮吸着的舌头。我又一次靠在后门上,微微地喘息,抬头看着他,他也在喘息。

在我们四目相对的一刻,他一下子抱住了我。他竟然把我抱了起来,他抱着我走到沙发面前,坐下来,他坐得很吃力,咚的一声,很沉重,我和他一起跌在沙发里。但他始终没有松开我,他把我再次揽在他的怀里,我的头贴着他的胸脯,我的腿耷拉在他的腿上,我像一个小婴儿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他把手在我的头发上抚摸着,从上到下,再从上到下,反复着。如果他的手是梳子的话,那就是世间最好的梳子了。多想拥有这样的梳子。

自我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地宠爱过,心疼过。他像是带着迷魂药一样,凡他手抚过之处我便神魂颠倒,意乱神迷,不知此身在何处。我任他剥掉我的红色大衣,任他把我裹进他的黑呢子大衣里。此刻,屋子里的灯光不很明亮,小灯泡发着少气没力的光,酝酿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矿务局是不缺煤的,暖气烧得是那样热!哦,这才是生命的感觉,这才是活着的滋味,我想此时此刻他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我已经失去了理智不能自控,这浓浓的温暖早已把我融化,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想就这样酣然地睡去,就在这热腾腾带着血气的怀里,永远也不要睁开眼皮。

他撩开了我的毛衣,冰凉的,有些瘦削的手按在那上面,我的饱胀的乳房,被他紧紧地攥着,令我不知所措。他又俯下身去吮吸它,我的身体再次地抖动起来,像火红的铁淬了火一般,滋滋作响,又像是得了重感冒一般,发着寒战。终于,细长的手指开始滑向我的下体,那温热的泉眼被轻轻地,试探着地捅开了,瞬间便江河直下,一泻千里。

20多年的时光里,我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体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奇妙的东西!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它其实就一直存在着,一直生长着,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endprint

在那河水清澈的马兰河边,在那废弃的地窑里,这种东西像自然界的万物一样,一直在悄无声息地成长着,它带我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它提醒我,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如今,我已是一个丰满而健壮的大姑娘了。青春像特务一样潜伏在我的身体里,等待机缘敲门的时候便出来作案。给它提供机会的便是眼前这位小心翼翼的开发者了,这位满怀热情的开发者。我不能抵御他的开发,其实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享受他的开发,如饮甘露般啜饮他的开发。我任他抚摸我,揉搓我,触碰我。

昏昏沉沉中,我被他抱到了床上,我的毛衣被他从头顶上剥掉,裤子也被他用力地拽掉,我就这样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毕竟是冬季,微微地觉得有些凉,但有种等待与冒险的新奇让一切可以忽略不计。我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在等待着那就要发生的东西。我不是一个迟钝的、懵懂的女孩,我在很多的文学作品里,已经阅读了这些场景,此刻我为自己正在成为那些名著里的女主人公而兴奋心跳。

我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一阵的手忙脚乱,窸窸窣窣,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瘦削挺拔,骨骼清晰的男人站立在我的面前,那两腿间像高射炮一样的东西,令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男人的那个玩意儿,也想象不到它会变成这等模样,如此的庞大威猛,像是一头跃跃欲试的猎犬一般: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噌的一声飞奔而出。

他压在了我的身体上,他的身体是滚烫的,像是火苗倏地点燃了我, 我和他一起滚烫着,燃烧着,在烈火与烟雾里焦灼着,舞蹈着。

就像我和他在一起跳舞那样,我被他紧紧地抱着,他单薄的胸脯完全压在我的胸上,很多时候我喘不过气来。他是个瘦人,他坚硬的肋骨偶尔顶我一下,会让我疼得叫出声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濒死的感觉,我想他这种不停歇的动作一定会弄死我的。他也在喃喃地说着,突然间冒出了一句河南话,很流氓的河南话。

这极下流的话放在这个地方,把我惹笑了。之前他一直用普通话和我交谈。我问他你老家是不是也是河南的,他说是,河南温县的。“俺是‘怀川人。”他模仿地道河南话又说,听起来很滑稽很可笑。

我想起在秦州流传的一个关于河南人的段子:怀川精,洛阳能,搁不住巩县一咕哝。——秦州号称小河南,一半的人来自河南省。

我把这段子用河南话学了一遍,我学得很不像,他一下子大笑起来,从我的身体上翻了下去。

笑过之后,稍作修整,他又开始了新的战斗。还是他的风格,并没有使出花样的动作,只一味压在身上,不知疲倦地压在人的身上。想起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褥子。不过,我愿意成为他的褥子,在他的怀里死去,我愿意在他的怀里一直就这样。我不要清醒,不要活过来,一直这样。

很久很久,我们一起被烧成了灰烬,在他的大汗淋漓中,火慢慢地熄灭下来,我和他一起化成了一摊泥,一池水。

我记得张爱玲曾经说过: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阴道。我想,这个话是对的,历经人间冷暖的张爱玲,的确是有着洞穿一切的眼光,她似乎也锐利地洞穿了我的心。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无法离开这个男子。我觉得那个时候,他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的,我愿为他牺牲一切,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够爱我,只要他能够每天拥我在怀,只要当我想到他的时候,他能够恰好就在我的眼前。

这个黑子,看不出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有些小聪明,小幽默。喜欢耍怪,喜欢讲笑话。

身为一名教师,他的低俗我还是能感觉到的。我虽然被他一再逗笑,但他说到底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也有偏差。比如,他常说,管球他哩,现在这社会,只要能弄来钱,咋都行。

虽然是在说别人,我听着总不太对劲。

这一次,他的河南身份暴露了,以后,他便大大方方用他挥洒自如的河南话与我交谈了,醋熘普通话从此不再说了。

不过,毕竟他是采购员,到过很多地方,也算是有些阅历。他的记性真好,讲故事的能力也还行,就是有些啰唆。讲起经历的事哪一年哪一月甚至哪一天他都记得很清。他总不忘强调细节,有时候听得我很是着急。我总是打断他,“然后呢?”我问。他说,你不要急嘛,听我讲,然后他娓娓道来,“那一年,让我想想,大概是……某某年,噢,对了,是1989年,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动乱,我在北京……”

他总是这样开头,他的故事有些还挺惊险,但我常常会被他慢条斯理的讲述催眠了。

他讲他怎样在某地被别人欺骗,采购了假货,和对方打起来,差点儿把对方打死,后来对方又找了一群人追踪他,他又怎样地逃脱,在火车就要开的一瞬间,他跳上了火车;他讲有一次他押送一批货物,结果在翻越秦岭的时候,车突然翻了,货物全部洒在了沟里,他也从车上掉了下来,可是他居然毫发无损,翻落在山坡下的草丛里,一棵从沟边上伸出来的树拦住了他,他从树上又掉到了草地上。

他对我说,你看我的命多大呀?我躺在他的腿上说,嗯,你的命真大,庆幸。他说,庆幸什么呀?那一次是最倒霉的啦!因为把货物丢失了,还给人家司机赔了钱,这次是赔得最大的一次,矿上瞎的很,把他气坏了,好长时间都没让他再出去。跑惯了,快给人憋死了。

他爱讲那些妓女对他的纠缠。每次他在火车站,总能遇到一些小姐向他讨好献媚,问他要不要打炮?开始他还不知道打炮的意思,后来才明白。他说他住在宾馆里,也总有电话打过来,软声细气地问他需要不需要陪睡。他說有一次,有个女人对他说,你只要给我50块钱,你就随便摸吧!然后他对那女人说,要不你给我50块钱你随便摸吧!然后那女人就走了。

我笑是笑了,但总觉得他有点油滑。他身上那种虽机灵却明显小聪明的样子,我感觉不太舒服。

还有一次,他在火车上遇到了一群人,那是一个旅游团,是一个学校教师组织的旅行团,他看他们聊得很热闹,就加入了进去,有一个女教师对一位男教师说,来,你吃我的奶,我吃你的火腿肠。女教师是和男教师在交换酸奶和火腿肠,开始大家都没有醒悟到这句话的意思,等醒悟过来的时候,便笑成了一团,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一位头发几乎掉光的老教师笑得差点死在火车上。endprint

他说,别看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关键时自私得很,都怕惹事。没一个人管,眼看老教师就要死了,还是他跑到列车长室,找来旅客中的医生,当场人工呼吸,才救活了老教师。就为这一句笑话。

想一想,黑子算得上有几分诙谐、几分风趣的人。他唱豫劇“朝阳沟”里栓保的唱段也唱得不错,“我决心在农村干他一百年。”他声嘶力竭,脖子下面青筋暴起,喉结突出,倒也挺感动人。

虽然他讲不了什么高深的东西,但他能给我带来欢笑,跟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很愉悦,没有压抑,没有沉重。似乎我也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变得像从前一样傻呵呵起来。我似乎忘掉了姑姑,忘掉了姑父!

现在想来,我是多么浅薄、空虚、无聊的一个人,我竟然会喜欢一个和我一样浅薄无聊的男人。当下,秦州的煤炭资源日渐枯竭,有几个矿已宣布破产,史家河煤矿也在酝酿着破产。黑子有时上班有时不上班。白天他就在麻将桌上瞎泡,晚上到舞场去消磨。他对麻将的热情和对跳舞的热情一样高涨。晚上跳完舞回来,就跟着我到我姑姑家里。有一天他死赖着就是不回去,我屈从了他。从此,他住在了姑姑家,我和他同吃同宿,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生活了相当一段时间。

但他基本上是干吃干喝,从来没有给家里添过一样东西,一根菜毛也没有买过。也没有给我买过任何东西,每次来都是两手空空,属于秦州人常说的干指头蘸盐之类。相反,他却常常向我要钱,说他白天打麻将输了,摩托车加油的钱都没有了,抽烟的钱也没有了。

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与他计较,我沉浸在他带给我的温暖与快乐之中,抱着决心为他付出一切的心愿,甚至每一次能够满足他的物质要求的时候,我还会有一种崇高感和神圣感,我为我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宽厚的女人,有怜悯之心的女人而心生自豪。

对他的反感源自于一次做爱的过程。我真的很羞于说这件事。那一次,在他百般的抚弄与攻击之下,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并且叫得忘乎所以,丑态百出。正在这时,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令我当即就想呕吐,也令我极其伤心。这句恶心的话一闷棍把我打回到清醒状态。

他说:“明天给我买皮衣,明天给我买皮衣。”

他连说了两遍,我记得我一开始并没有吭声,然后他又说,你买不买,要是不买,我就不来了,想让我尻你我也不尻了。说完,他便真的从我的身上爬下来了。我想扭转这样的尴尬,便又一次抱住了他的后背,撒娇道,买、买、买,明天就买。

“我要一个长的,短的不要。”他趴了下来。

“长的就长的。只要你高兴。”

那时候正是流行皮大衣的时候,爱扎势的男人都要弄件皮大衣挂在身上。听我这样说,他那个疲软的玩意在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之后,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又一次挺身一跃进入了我的身体。

“美不美,好不好?”他边动作着边问我。

每次要东西的时候,都放在这样的时刻。这令我不仅为他感到恶心,也对我自己感到恶心。我成了什么样的女人了,我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角色?我和他是在谈爱吗?做爱做爱,做的就是爱,可我和他到底做的是什么?如果我们之间还有爱的话,我们的爱怎么这样的龌龊,这样的肮脏呢?

这里面的味道越来越变异,越来越难闻。虽然,他在性的方向依然兴致高昂,但我却越来越没有兴致。特别是他一说到那令我呕吐的话,我的身体一瞬间便枯萎干涸了。

我给他买了那个时候最流行的皮大衣,是咖啡色的,花了我一个多月的工资,还给他买了诺基亚手机,还买了名牌的西装。反正,他当时想要的,我基本上都满足了。

其实每一次我都很挣扎,买还是不买,我会犹豫,但一看见他眼睛里哀求又可怜的神情,我便心软了。心想,给他买吧。他没工作了,也不怪他,都怪这社会。像他这种没能力没文化的人,除了依靠单位,还能干什么呢?

我为他很是忧虑,也鼓励他找活干,但他总说再等等,等到矿上破产后,会有二万块钱给他,到那时他就要大干一番了。

他对服装的选择趣味和我不太一样。他喜欢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包括里面的羊毛衫,他爱鲜艳的时尚的。他从不穿黑皮鞋,总是要穿带色块,带颜色的皮鞋。比如白皮鞋,棕色的皮鞋。白皮鞋的尖头上,还要顶一块东西,与整体颜色不一样。有一次,他硬是让我给他买了一身白色的西装,看起来像仙人一般,飘逸,潇洒,配着他那高挑的身材,真是玉树临风,卓尔不群。

当他像个女人一般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的时候。我在想,他哪里是一个朴实的工人,他其实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他真是投错了胎,他要生在旧社会的王公贵胄家里,一定是个整天提着鸟笼到处溜达的主。

现在想来,他夸张的皮鞋,艳丽的服装,以及他跳舞的动作,说话的腔调,无不显示出他是一个多么肤浅,多么没有内涵的男人。

我做夜宵给他吃,他总挑剔我太简单,说我小气。姑姑对我说过,夜晚不要吃得太好太多,姑父也说过午不食。我把这些话告诉他,他却不以为然地说,活着不吃,死了白搭!他让我买大鱼大肉给他吃,并教给我他在全国各地出差时见识过的各种各样的做法,以及吃法。他的嘴很刁,稍微做得不如意,他就开始挑毛病,说这个味儿做得不够,那个有点欠火候等等。

我说你这么能吃,为什么还那么瘦呢?他笑着说,还不都是浪费在了你身上。我说,那你以前也很瘦呀,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很瘦呀!他说,你没有听说过吗?好女费男,好车费油。我说,那你以前也有女朋友吗?他说当然有啦!我说是谁呢?他说,好久以前了,不提她了。

突然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跟他在一起跳舞的那个胖胖的女孩。那个女孩,也有着圆圆的脸,丰满的乳房,最主要的是,那个女孩,似乎也很喜欢他。那个女孩跟他跳舞时候的情景,那种不允许他跟任何人跳舞的独霸劲头,又一次环绕在我的脑际。

“你跟那个胖女孩一定也上过床?”我问他。

“没有!”他否认道。

“我不相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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