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四题
2017-09-27人邻
人邻
来自枯山水之处的隐泉
冷的气息弥漫着。
从楼下的招牌就开始了。冷漠石墙上,冷压压一行英文。有人说,那意思是隐泉。招牌不用一个汉字。奇怪。可是,新鲜。有点不想请人上去的意思,人卻偏要上去。
径自上去,里面阒无人声,叫人怀疑楼上真的会有人吗?些微灰尘,染在黑色石阶上,及至上了楼,转弯,见到所谓的枯山水,也还是有些犹疑。
进大堂,忽然,是金属色的灯光。灯光微明,有些隔绝,隔绝之外,是酒店的整体的黑,光的黑,静的黑,某种异样格局的黑。人在这黑里,幽幽的,也因这黑想起闻一多在昆明时,不知为什么居室的墙面涂成黑的,只在角线细细地描了金色。汉武帝喜爱黑色的背后,据说是眼疾,畏光的过。闻呢?闻那时爱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也就是在那黑暗里,闻抑制不住地写《国手》。闻写《国手》的时候,是激动而战栗的吗?宁静的黑暗里,浓烈胡须的闻,幻想着和爱人的炽烈对弈。炽烈的对弈,是不需着衣的。那灵与肉的交融,哪里说得上胜负呢?负的更彻底的,是爱的更深的吗?而更多时候,闻得弃去肉体,在那黑暗里借着一点幽光,我疑心是蜡烛,埋头刻几枚印,换了碎银子沽酒的。
闻腕下的篆刻,记得看过的,可现在已经无从记忆。也曾看过他研究非洲原住民科洛颇力舞的文字,那炽热,是灵魂和力量浸入肉体,又以肉体的勃发而显现了灵魂的灿烂。没有倦意,只有死亡。他的印,也一定不是冰凉、静穆的。气质使然,闻的刀刃,切开石面时,有如炽热的铁翻起阴湿的泥土。
这和式餐馆的幕后,据说是一美国佬。手臂生满了毛的美国佬也深谙黑色与光影,深谙幽明,也深谙异国的宁静吗?也许会吧。施耐德的那些浸润了自然泥土气息的诗歌,是深谙自然的宁静的。可是,若施耐德开这餐馆,黑色必然是没有的,满目会是绿色、棕色,满是草木心、土石的味道吧。
也有音乐,木与竹与丝的声音。声调不高的音乐,幽暗里自在,忽然,停了一下,又有了。似乎一个人停下来,看看什么,看完了。
大堂门口,站立片刻,领位出现的时候,才恍惚着,心定下来,幽幽地不知从哪儿回来了。
桌子无位,只能在吧台一边坐下。很高的凳子,脚不着地,悬着,要挪一下凳子,得“下地”。可还得下地,把凳子往她那边靠靠,好低声说话。
这里要挑筷子的,她说。及至两双筷子拿来,她嘀咕,怎么今天并不给人挑呢?可酒杯是让人挑的,托上来的三只,冰白、琉璃绿、琥珀色。她让我先挑,我挑了冰白,她挑了琥珀色。酒杯已经冰冻过了。温度的些微变化,杯壁上微微有“汗”,似乎有酒味悄然洇了出来。
挑了酒,八海山,一种知名的酒。好贵,一小瓶就三百多。这样贵的酒,一群人放展了喝,得用去多少吓人的哗啦啦银子。酒壶上来,浅绿色玻璃的,很特别,斜着探下去一个圆孔。知道是用来冰镇的。侍者斜着倒进去一些碎冰,声音真是清朗好听,似乎那酒除了味道,自身也是有声音的。
冰镇,也许是酒度的低,才一定要冰悄然压着点,要加一点冷的滋味,酒才认认真真的,不飘忽。细心抿一口,大略清香的香型,又不是。酒味是隐隐有些回甘的。喝过国人的大米酒,一种广东的什么双蒸,豉香型,十八度,另一种酒香;一种东北的,三十八度,醇香;也有味道有些接近这酒的低度青稞酒,酒香抵在硬腭,不下来。再喝,慢慢咂摸这酒的时候,是不一样,尤其连续喝,味觉上,女子的温柔话语一样,慢慢浸润,叫人感觉那过程,慢慢入了肺腑一样。这大约十五度的酒,即便是一大口下去,也是温顺的,下去,安妥在脏腑里,沉着,悠游着,再浮上来,心,口,目,发梢,散发着,弥漫在空气里。而弥漫于空气里的酒香,弥漫着弥漫着,忽然就冷下来,宁静,而不忍散去。
后来,知道日本喝酒的规矩,男人举杯,喝下去就是,女子喝酒,则是要右手执了酒杯,左手托在杯子下面的。她喝酒的时候,左手托了杯子了吗?两只手喝酒,真是庄重,下回再去,喝酒的时候,也要两只手端着,庄重地跟她喝一次。
八海山的酿造,用了日本的极品米,叫山田锦,且要磨去米的近乎一半,直取米心。米心更密致,米曲发酵的进入,要慢一些,慢,也是酒香会醇厚的原因吗?
知道这酒香来自晶莹剔透的大米,忽然想起大多清酒瓶都是半透明的乳白或磨砂。酒瓶,全然透亮,有如溪水在天空,溪水会是什么样呢?溪水若没有云雾浸润着、遮掩着,小溪里没有碎沙石、青苔,水还有什么看头呢?
头菜上来。西式的说法。日本菜是这样的吗?不知道。可也许真的不必国人八凉十凉之类,先上这一个,悠闲着,一点可有可无的滋味,安顿在空荡荡的桌子上。头菜是很少的一点海草,盛在粗釉的小碗里,暗绿且软。同去的人说是醋泡裙带菜。真的是很软,齿间若有若无,索性一口全部吃下,“哗”地一下,满口的嫩嫩的酸,人的味觉整个打开了,口腔和胃里俨然是空的。
烤制得极嫩的小牛里脊和鹅肝。这是奇妙的组合。极嫩的牛里脊和鹅肝叠合在一起,入口,两种不同的嫩。牛里脊是微微“韧”的嫩,几乎不用咀嚼,只是牙齿过去就是;鹅肝则几乎是“空”的,含了些许水分那样的极其嫩香的“空”,稍一用力,就忽然“失重”一样,化在口里,没了。两种嫩,组合在一起,味蕾间的瞬息交错,微妙的牛里脊和鹅肝的质感,两样香浓交织,难以辨别的多少浓香。盐亦极少,些许黑胡椒,几乎完整如初的本来味道。食材里饱含的水分,另一种水,潜伏着的近乎神秘的水,咀嚼间,和食材的质感、香味,混合在一起。煎制的得当,那些原初滋养着食材的水分,就密闭在里面,尔后给咀嚼的人,瞬间满口打开。
色拉上来,家常的菜蔬、水果,拌了切碎的八爪鱼,酸甜脆嫩。心想,八爪鱼刚打捞上来,还滴着新鲜海水滋味的时候,就船沿上,小刀切了,直接蘸了酱油嚼吧,才更惬意呢。如果船上有酒,直接就着八爪鱼,从一到八,一一下酒。酒意畅快,枕歇在船沿上,随海水动荡,一边想一个人,在遥远地方,在除夕雪夜里说过的那句话:真想和哥哥一起看烟花。
生鱼片上来。一只阔大的冰镇过的长条黑色盘子,里面码放着橘红的三文鱼,红色的金枪鱼,鱼皮青灰而内里白皙的加吉鱼,白色的狮鱼,泛着淡红的赤贝。吃过若干次生鱼片,从没这么丰富。除了三文鱼,其他的,都不是寻常的,也更因第一时间的空运,该是很贵。大约每片,都是若干钱的。不说什么,记得人家心意就是。endprint
低低的温度,鱼片的味道收敛着。口齿间,蘸了绿芥末、酱油的生鱼片,下口清爽、鲜嫩,不像是鱼肉,倒是有些植物的意味。我惯常厌恶大口吃肉的人,以为太多吃肉的人,动物性。吃这样的生鱼片,奇怪的很,鱼的意味幾乎给忘了。也似乎鱼,水里的,轻盈,洁净,近乎素吧。处理鱼的手法,也近乎素,齐整整的片,叫人不会联想。
浓浓蘸了绿芥末,一大口下去,从鼻子到头顶,“嗡”地一下,“魂”升了上去一样。看看头顶,微明的灯光上面,幽暗地看不清。
再想,切生鱼片的刀,不能沾水的。不能沾水,为什么呢?如何清洗,只用白色的棉布揩净了就行吗?这行规已然传了很久了。凡很久的行规,一定有它不能更改的奇怪道理。
在这边,也曾用这方法,吃过新鲜的羊肉片,不过是蘸着涮羊肉的调料,煞是鲜嫩。只是不宜多吃,几口就是。也觉得奇怪,并没觉得什么,也许是薄的缘故,也许是调料,简淡心境,羊肉片竟然是菜蔬一样的感觉。
越过餐台,包着黑头布的小伙子们还在忙着。刚坐下的时候,他们就在忙。这是另一种忙,所谓的有条不紊,静气,近乎矜持。那几双手,真的满是静气。在木质的极其洁净的案子上,铺好紫菜,米饭、青菜、生鱼丝,卷好,用一方小竹帘子卷住,稍稍的用力,成型。他们的手,白皙,在有力和无力之间,技术和无技术之间,有某种暧昧不明的,精致而苍白的没有男性欲望的意味。究竟有没有专门训练的“读手者”,我以为应该有的,间谍的训练应该有这一课,可以通过对手势、手指的姿势,动作、速度以及停顿,读出那个人的试图隐蔽的内心。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里面那个女人,怜悯和爱,她就读懂了那个在牌局上苍白的近乎痉挛的年轻男子的手指,也就是因为那双手,才有了那个凄美的故事。
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店,所有的食品都出自男人手下,却反过来显现了女性娇嫩、温馨的美。也只有日本男子才会做到这样吧。作为男子的川端,写一个女子,竟然会着意写那个女子迈过门槛时候,不经意露出的赤裸着的脚后跟。这一定是川端亲眼所见而记忆深刻的,那一瞬,川端这个近乎孱弱的小个子男人,想了些什么呢?
男人们制作的具有女性意味的菜肴,再经女子的手,无语地端上桌子,会染上些什么样的异性的气味呢?尤其是那种着和服的,异样的轻柔的嗓音,双趾的那种白布袜,拉开裱了白纸的门扇,并不抬头,就退了出去的,那样的食物,是一定会发生幽微的变化的。
眼前的小伙子们还在忙。清闲,而忙。忙,这个汉字,在这里表述不准确。这些人只是做一些舒缓有致的动作,做、间隔、微微用力,没有劳累。也许,即便是劳累了,也“无法”显露出来。
小伙子们头上包着的黑布,时间的缘故,更黑了一样。也因这黑色,静穆,一间充满静默的餐馆,时间几乎停滞。待人离开,转弯,再次看见枯山水,走下染了微尘的楼梯间的时候,时间才再次开始了。
外面的阳光,是奇怪的。
普拉那味儿
与日本人的饮食,那种“少”的艺术相比,德国人的饮食,是“多”。
普拉那啤酒坊。一个德国人开的。据同去的人说,开业一段时间,端大杯啤酒上桌的姑娘,都穿着德国酒娘那样的裙装。可是,她们还是不够胖吧?酒娘们该是抵得这边苗条姑娘的两个,三个,也许是四个,圆着转出来的。这样的啤酒坊里,看着酒娘们的身量,才觉出这里是真正喝啤酒的地方。
电视上看过德国酒娘的膀大腰圆,吓人,不知怎么个技巧,竟然能双手各抓起五只盛满了啤酒的大啤酒杯。这膀大腰圆的女人,这力气,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爱得住呢?想想,有点想笑。心里想了些什么呢?不好说出来的。
柳条编的小筐里,先盛上来四五种小面包。是不叫客人干等着吗?反正四边的客人都是这样,点了菜,先用手撕着慢慢吃,一边等菜。一种沾了大盐粒的,咬在嘴里,盐粒“唰”地咸一下,化不开的硬粒,硌在口里。这面包好吃,独特的麦子香,且有嚼头。一边配了很小一碟酱,说是什么肝酱。蘸了一点,很咸,咸后隐隐的一丝香。什么肝,是鹅肝吗?
这店名头很大,不时有男女进来,也有不少老外,都随意坐了。面包上来,随意取了,撕着,塞在嘴里,田野里、阳光下一样的随意咀嚼。那是他们惯常的食物,只有吃这个,直接用手,有时也会吮一下手指上沾的酱,他们才觉得十分自在,在家里一样,似乎那面包就是他们自己的女人烤的。
要了一份浓汤,尝几口,牛奶、黄油,还加了些什么?盐、胡椒,还有些什么,说不清楚。这是适合于面包、肉肠的浓汤。国人的汤,多是清淡,适宜于米饭的,比如开水白菜那样的汤,近乎清澈,修道的禁欲一样,尝一口之前,会叫结结实实的老外莫名其妙。
德式烤香肠上来,量大,惊人。各式的香肠,几乎德国主要城市所产的都有。总量快能有一斤吧。硕大的盘子半边,堆着加了黄油的土豆泥,色泽灰暗的德式酸菜。她说,这不算多,若是德国人,会要一整个肘子,放在一个小案板上端上来。她给我比着,肘子这么大,有近一尺长。也许,要好几顿,我才能吃完那么大的肘子吧。又想,那么大的肘子,那猪该有多大呢?
又想,如此吃法的德国人,会坚忍而深邃,哲学也才会是那种深思、沉实的样子吧?国人的哲学,大略产生于菜蔬,那种有空隙的充满了水分的菜蔬,配着一点低度的果酒和米酒,田野茫茫,天象苍苍,凡望不透处,大而化之,才产生了国人那种近乎柔软的流转通达的哲学。
比之于骨骼,国人的骨骼,近乎竹子。风安然摇着,那点玄思,摇着,在枝叶间,风间。在,亦不在。
一大盘香肠,太沉实,给人压力。看来得浪费了,可是没办法。学着刀叉切了,几样都尝尝。盐很淡,几乎没有味精,就是本身味道。肉打得极其细腻,也几乎觉不出淀粉。店里有磨黑胡椒的工具,手工吱啦啦磨,觉得是木质的磨黑胡椒的工具要破碎了一样。黑胡椒的碎颗粒,和着香肠,咀嚼在口里,辛辣的颗粒几处触到味觉,辣,而后是混合起来的肉香味。
看着满盘香肠、土豆泥、酸菜,心想德国人实在是笨。没一点孔窍和空间感。可他们就是那么过来的。唯一的一点空间感,也是哥特式的顶尖,大的石条堆砌上去,再是石拱,几层的石拱,把一个顶尖固执地推上去,刺向青天。那刺的力量,实在,可也是有点笨的。借助物质的抵达,其实是不必的。这样一个民族,有点笨的可爱,那可爱的笨的力量,如果不狂热野蛮起来,也是可爱的,虽然真的是有点笨。endprint
面对那样结实的人,揣摩着自己可以抵着、抗着的力量。心里暗算,抵着、抗着的时候,悄然闪身,那庞然力量,会让结实的人忽然无法止住地压了下来,颓然倒下。它的自身,太沉了。即便是女人,瘦小的女人,也会瞬间叫人触及到她绷紧的肌肉和强韧的骨头。中国男人,不可能爱上德国女人的。是这样吗?
这里最著名的,是啤酒。要了常见的啤酒,那叫白啤吗?一升的大杯子,微微浑浊,没有过滤的原味儿的那种。杯子大,也真的很沉,也只有这样的杯子,才配得起这风格的啤酒。薄的玻璃杯子,会禁不住这分量,哗地碎了。
喝一大口啤酒,这也是第一次喝散装的德国生啤酒,温度合适,十分爽口。没有过滤的缘故,啤酒近乎原始味道。原始味道什么样?不知道,就是这味道吧。据说古埃及人,四千年前已经学会用面包发酵制作啤酒,那啤酒该是不过滤的,这啤酒的味道也许就接近那种古老。
食物太多,不想浪费了,只能勉强喝上一扎。若不吃饭的话,慢慢的,也许能喝上两三扎。
喝上两三扎,暮色一定很深了。也许,月亮都升起来了呢。
不坐车,走着,拉着那个人的手,走着,往很远的地方走着,两个人的家,也许就在那很远的地方。真的很遠,也许一直要走到天亮。如果天亮还没有走到的话,就歇息下来,等天黑了,再走。一定有一天,能走到。
两道奢侈
有点奢侈。尤其是要了清蒸鲥鱼、虾子大乌参。
鲥鱼这种洄游的鱼,据说早已经因为长江上修筑水坝,无法洄游而绝迹。有水产专家曾出高价请渔夫代为打捞,数年过去,一无所获,只能哀叹。
苏东坡写有咏叹鲥鱼的诗句:“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把鲥鱼的雍容华贵、肥腴醇厚写了个尽透。
明清时,鲥鱼列为贡品。陆路快马,水路行船。“白日风尘驰驿站,炎天冰雪护江船。”真是过分啊!沈名荪有《进鲜行》,诉鲥贡之苦:“江南四月桃花水,鲥鱼腥风满江起。朱书檄下如火催,郡县纷纷捉渔子。大网小网载满船,官吏未饱民受鞭。百千中选能几尾,每尾匣装银色铅。浓油泼冰养贮好,臣某恭封驰上道。钲声远来尘飞扬,行人惊避下道傍。县官骑马鞠躬立,打叠蛋酒供冰汤。三千里路不三日,知毙几人马几匹?马死人死何足论,只求好鱼呈至尊。”运鲥鱼,为了保鲜,设有专门的冰窖。每三十里一站,白天悬旗,晚上悬灯。三千里路,要命一样地要三天送到。
这也才有了山东按察司参议张能麟的《代请停供鲥鱼疏》:“康熙二十二年三月初二日,接奉部文:安设塘拨,飞递鲥鱼,恭进上御。值臣代摄驿篆,敢不殚心料理?随于初四日,星驰蒙阴、沂水等处,挑选健马,准备飞递。伏思皇上劳心焦思,廓清中外,正当饮食晏乐,颐养天和。一鲥之味,何关重轻!臣窃诏鲥非难供,而鲥之性难供。鲥字从时,惟四月则有,他时则无。诸鱼养可生,此鱼出网则息。他鱼生息可餐,此鱼味变极恶。因黎藿贫民,肉食艰难,传为异味。若天厨珍膳,滋味万品,何取一鱼?窃计鲥产于江南之扬子江,达于京师,二千五百余里。进贡之员,每三十里立一塘,竖立旗杆,日则悬旌,夜则悬灯,通计备马三千余匹,夫数千人。东省山路崎岖,臣见州县各官,督率人夫,运木治桥,石治路,昼夜奔忙,惟恐一时马蹶,致干重谴。且天气炎热,鲥性不能久延,正孔子所谓鱼馁不食之时也。臣下奉法惟谨,故一闻进贡鲥鱼,凡此二三千里地当孔道之官民,实有昼夜恐惧不宁者。”
这封上疏,竟然真的到了康熙案头。康熙读后,十分惭愧,遂下令“永免进贡”。
可是鲥鱼,毕竟是美味。即便民主,开明了,民国时候,清明前后鲥鱼开第一网,民间也是不敢私下享用的。最大的两条鱼,是要留着呈给蒋介石和陈果夫的。这可叹的,曾经贵重过的,就永远留下了权贵的印记。
长江鲥鱼,真的吃不到了。多少银钱,也没有办法。据说,依旧有贪恋的食客,清明前后,歇在江边的简易棚子里,碰运气。银子早早说好。也有的,等得心焦,直接就上了船,带了锅灶,就等着活水煮活鱼。
真等不到的时候,那个郁郁离开的人,什么眼神呢?这样的人,有人写过小说吗?写一下,是真有趣的。
虾子大乌参,晶亮,颤颤的,浇了晶亮亮的浓汁上来。尝一口,糯而有弹性,浓香。细细虾子煨出的鲜,早浸透在里面。这菜的烹制是复杂的。如此的大,仅发胀,就得用去多少工夫。接下来如何把这样大的乌参煨透,不仅是汤,也有耐心的似乎旧了一样的黯淡时光,丝绸一样的时光。旧时光笼罩下的大乌参,似乎真的回到了镶了大理石的红木的桌子上,乌木镶银的箸,显得有些苍白的纤细手指,镀金的怀表,祖母绿的戒指,开衩很高的绣花旗袍,乌黑的擦了桂花油的发髻,玉簪,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老唱片,呼呼的雪亮的汽灯那个年代。
外面,静悄悄的,好像下起雨来了。多想下着雨啊,“微风燕子斜”的那种小雨,打着伞,搂着她的娇小的肩,在青石板的老街上,借着店铺的青白的,也有几盏红灯笼的亮,一间一间,走过去,看看,问问,有什么好吃的买上点,麻纸红帖包了,纸绳子系在手上,在夜色里四处游逛。
住的那一间客栈,就在不远的另一条街上,在那一头。
走累了吗?不累。
累了就回去。
等月亮再升高一点儿。好吗?
那夜晚,真好!
简直
穿过酒店走廊的时候,忽然见白墙上有投影文字,原来是古诗,字体端庄雅致。古诗的老宋体,因投影,如梦,如幻。不直接书写,而是投影,浅灰而透明的词语,如此读诗,是更易入心的。这做法,也让古诗“空心”,“虚”起来,更像古诗那样,却印在现代的墙壁上。这店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银钱如流水,原来竟是可以流淌的如此之雅。真是岂有此理!
菜谱雅致的可以,竖长,可惜只是没法用柔软的宣纸,可是坚挺的硬壳菜谱,线装的书脊别着一支长锋狼毫。
面前的餐布上,一双筷子,两副刀叉。
点菜,秃黄油。店里今天却没有。秃黄油这名字怪,其实就是将蟹肉剔出来加工了。endprint
接下是卷着三文鱼和鱼籽的菜卷。菜上来,偌大一只白色的长形盘子,几乎是空的。居间只是点缀一样,立着两只菜卷。摆盘几乎是水墨极简的经营。人多的话,也许是每人一只的。可是那样,空间就变了,时间也没这般萧疏。还是就这两只的好,一只无法成盘,两只正好。一只,和另一只。盘子空白的地方,只一小撮,不足一箸的,刀工极巧的胡萝卜丝,纤细如江南女儿指间的红丝线。胡萝卜丝且盘着,似乎真的有白皙洁净的手指,灵巧地在那里,刚刚离开,手指的温度还在那儿。
余下的空白,似乎也有什么,可以虚实看着的。只是得有那闲心、清心,想明月流水那样,即便海边也行,海水暗涌,可是天上的月亮是宁静的。“海上升明月”“池塘生春草”一般的自然,没有人迹。
这道菜,是用筷子。
红焖海参。是放在特殊的容器里,长时间慢火收汁焖烧的。海参很烂,也少有的入味。别处的海参,大略是切条,或片,为的是快,能入点味儿。这儿,是整只的海参,味道浸透,不容易的。吃法也是西式的刀叉。筷子和刀叉,吃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多年习惯筷子,似乎是自己无意间饭菜就入口;叉子却不,整个手腕的筋肉感觉,特意的提示一样。笨拙,就显得几分庄重。
吃完这道菜,撤下用过的一副刀叉。
鹅肝。这西式做法,第一次吃。煎的极其嫩,嫩而极香,口感亦极细腻,入口即化那样。刀子切下去,软到几乎没有感觉,只是感觉刀子,微妙地停了半秒。
这样的菜,菜非菜,不宜多吃,也不过每人一小块。
一句闲话,鹅肝的嫩,也来自给鹅强行的填食。国外有动物权益保护组织抗议,几年以后,会没了。没了也好,回味就是了。可那回味,里面的残忍,在吗?
吃完,再撤下另一副刀叉。
真是奢侈。
另一道,鱼冻。外面和家里都没有专门弄过这道菜,只是没有吃完的鱼,汤汁凝住,筷子盘子底挑着,夹带着葱姜丝搛几口,还没够,就没了。
鱼冻,制成鱼的形状,是杨柳青年画里鲤鱼欢欢喜喜的模样。摆法也和鱼一样,顺长。没有人会出险招,横着,逆着,直接撞入人的眼帘,哪怕是小鱼,也要摆放得顺顺溜溜。
鱼是极新鲜的黄花鱼,滋味很好。
吃完这鱼冻,想起一个词:简直。
汪老先生也习惯用这个词:简直。只用这半截,简直什么什么的,要拖着尾巴,意思就是另外一路了。有些词语,要偏着一路用,就奇怪地出味。
汤上来。忘了名字。黑色乌光釉那样的大碟子,中间凹下去一处,盛汤。汤是半透明的玉色,加了水粉,切了极其细,细如牛毛的豆腐丝。豆腐里该是加了蛋清或别的什么。
以前曾在电视烹饪大赛上,见过这道汤。知道刀工的不易。
这汤的绝妙,在本身,更在装盘。近乎超大的黑色碟子,空间比例上,玉白色的汤仅占到九分之一。若仅是一只黑色的碗,玉白色的汤是没有这效果的。黑色必须蔓延,到足够,才能收束也显示那不多的玉白色的汤。黑与白,在那里,力量微妙平衡着。汤倒在其次,味道似乎给忘了,只是记下那盛放的器皿,那器皿和汤的恒久,和暂时的在。
据说,这店,常常叫老外吃傻了。怎么可能这样吃呢?也幸亏入的不深,太深的話,每每这店,咂摸起来,神游物外,人是吃不饱的。即便是吃饱了,神情恍惚,是吓人的吧。
亦叫了一道竹笋,切了丝,好汤烧制。也是盛放在黑色的碟子里。
酒自然要喝。这样的菜,配花雕合适吗?看半天,要了花雕。
这店太雅,矜持着喝。也是服务生的错,两斤当作一斤的小坛子,总也没喝完。
把余下的酒带回去。触到小酒坛的时候,觉出手感蒙蒙的,小酒坛烧制温度不高,还有些泥土气息,感觉很暖。似乎忽然之间,有乡野气息。
[责任编辑 杨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