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云集
2017-09-25汗漫
汗漫
1.运河缓慢
一条大运河穿越半个中国,从北京,到杭州,沟通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
这是一条自隋代开始历朝历代不断开掘、修缮、利用的人工大河,与海运相比,建设维护的成本都比较高,航速缓慢。例如,四川的树木被伐倒后编制成木排顺长江而下,在南京进入运河,最后抵达建设雕梁画栋的北京,需要三年左右的时间。但对于大海以外世界的拒绝和畏惧,使古老帝国长期采取海禁政策,形成一种封闭、内向的格局和气质。在明代,海边渔民若私下打造双桅船,被视为通敌,处死。
每天约有一万五千艘船只行进其间的大运河,在帝国生活中的位置可想而知:北上的是丝织品、陶瓷、棉布、米、桐油、干果、茶叶、胡椒、盐、蜂蜜、药材、家禽、黄蜡、灯芯、漆器、太湖石、剑、弓箭、草料、宣纸、湖笔、状子、进贡者、赶考的才子,南下的是牛皮、羊毛、小麦、枣、龙船、太监、边塞告急的讯息……
1572年冬,归有光第七次赴京赶考途中,看到一千余艘船皆受阻于冰冻的运河,乘客中相当一部分是同样奔向仕途的士子,遂感叹:“半天下之士在此矣。”黄仁宇在《明代的漕运》一书里谈到,明王朝末期,科举考试时间改在了春天,避免出现前述情形,误了天下学子的前程。在嘉定孔庙,我曾看到一份中国历代状元名单,其籍贯,大部分属于南方。
在经济、文化的南方与政治、军事的北方之间,存在一种不平衡的压强、势能:贡献与索取,繁华与征服。
江南運河是整个大运河中最美好的一段——长江与运河大致垂直。“江”“河”,用六滴水就决定了江南的命运和景象。这两个汉字的创造者,或许就是江南一带人氏。其幽灵,暗自与我交换过体内的流域、旧事前欢、灯火?
某年春,我从扬州上船,用两天一夜时间抵达杭州——缓慢,像词牌“扬州慢”“雨中花慢”一样慢,流水落花一样慢。反正我是没有雄心大志的人。反正我对北方的京城毫不迷恋。慢就慢吧。在运河上缓慢过渡,方可深深体验到汉语中国的存在——“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夜船吹笛雨潇潇”(皇甫松)……
缓慢穿过无锡、苏州、湖州、盛泽、嘉兴等等城镇。船上满载各类建筑材料。有急务、有远大前程的人,都去乘附近的京沪高铁、浦东国际机场航班了。若干妇人、孩子和狗,使那些船工安心把船当成家园。我自然会想起从前那些文人,在没有高铁和飞机的年代里,穿长衫、走水路、读竖排的线装书。从明朝的归有光,到清朝张岱、李渔、袁枚,到民国丰子恺、柳亚子,墨迹缓和,但心跳未必缓慢。半路上岸,他们到一个小镇里隐居、结社、雅集,窥探京城里的动静,吟诵足以传世的诗篇,顺便遭遇若干鲜艳女人和一些水粉般的事情。四散而去,一路好风,吹动酒意和深情。
缓慢。武松从打虎直到砸店的故事,被茶馆内的说书人,从春季叙述到秋天——在北方,这个故事只需一小时的唱念做打,即可了结悬念。江南缓慢,因为有无数细节和微妙来支持,不会出现一丝漏洞和搪塞——从美人的眼波流转,到屋檐雨滴在青瓦薄唇上的欲说还休,绵密、幽深、一吟三叹。
缓慢。河边村镇都有流水纵横,船桨捣乱液态的树木、石桥、天空,淙淙与潺潺,也会产生流言——关于江南以外的尘世,以及小镇内部雕花屏风一样繁复幽曲的恩怨。明清富商遗留下的宅邸园林成为景点,导游如同早年诡秘管家的化身,把游人作为来宾引领至每个细节——绣楼,一扇花窗半开半合,仿佛依然有闺女在窗内偷窥、暗恋,视某个过客为英俊长工或赶考归来的才子。一块蓝印花布飘成巨大夜空,白花朵般密集的星子飘动——江南万千染坊溅起的灿烂星子,使小镇上空蜜蜂汹涌、露水甜蜜。街道、天井里的古旧青砖,密集如鳞,充满了游入运河成为一群青鱼的冲动……
缓慢,扬州慢一样的慢,足以让俗人在船上成为诗人,充满无所作为的颓废气、一无是处的失败感。春阴湿透管弦,湿透岸上幽深的街巷、细密的柳丝,风声鸟语便有了一些微寒和恍惚。我,一个北方人在船上生活两天,就消磨了闯天下的雄心豪气,幻想到小镇裁缝铺里去,用流水缝织出漫长水袖,掩护双手,去向本地女人献媚——献上妩媚的桃花或者玉兰……
一路吃扬州干丝、喝苏州米酒、嚼湖州熏鱼。一路的醉意、美意和爱意。月上中天,船老板说:“兄弟,睡一觉就到杭州了。”我假装满腹才华的样子,像归有光、张岱、李渔、袁枚、丰子恺、柳亚子那样,放肆地斜卧船舱,沉沉睡去。
枕边,流水像女子私语,发动机像激动的喘息……
2.一卷水墨平原
杭州、嘉兴、湖州三点决定一个平面、一个平原——杭嘉湖平原。
杭、嘉、湖,三座城市像三块镇纸,使这一纸美景不至于被风吹乱——太湖是巨大的砚台?谁手持毛笔点染出这一片中国最美最重要的平原?集镇五百余个,面积六千四百多平方公里,由长江、钱塘江泥沙和湖水积聚而成。地势低平,除零星孤丘,一般海拔仅三到七米,湖泊众多,河流纵横,水域面积约占十分之一。
此地,光、热、水资源丰富,可以促使稻类作物一年三熟。粮、油、蚕、丝、鱼、湖羊……驰名中外。明清以来,中国经济的发动机暗藏在这片平原。已经被开发成旅游区的名门大宅,在杭嘉湖平原比比皆是,证明这一地区的富庶和神奇。它们有着大致相似的格局:一进、二进、三进、四进……幽深曲折——
一进,正堂,举行家族婚丧、迎宾、节庆、祭祀等重大仪式之地,气氛森严;二进,男主人喝茶、议事、闲谈之地,雕花的扶手椅、茶几、古瓷器;三进,女主人与女宾聚会、处理家务的地方,椅子尺寸已经缩小,且没有了扶手,须垂手直坐,房间陈设简单,表明男女地位的差异;四进、五进则是卧室、书房、库房一类区域,玻璃柜里陈列着黑白照片、名人之间的信札;丫鬟、仆人的房间则在不显眼的角落;四面高墙围拢而成的天井,种植玉兰、竹子,笔直向上,似乎想看见墙外的世界;地面,石子精心铺设出各种图案;后花园,在“才子佳人相见欢,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的传统戏剧中是重要空间,琵琶伴奏女声“盼佳音,无佳信,误佳期,媚景芳年”;小池塘,养有莲花、鲤鱼、万重心事……endprint
这些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有大致相似的发家史,或从船工开始经营起航运业,或从商店学徒起步成为资本家,或从蚕农递变成丝绸商、从盐商转身成官僚……家族后代的命运、归宿大致相似:或壮大如繁密的树枝,或凋零,或移居各地、随风四散,随时代之风而四散。什么样的庭院,就有什么样的主人和结局。
现在,这些江南私宅最终成了公共景点,被游客羡慕、流连、猜想、感慨。宋、元、明、清以至民国的江南秘史,大部分章节书写在这些宅邸内的阴影处、空白里,随风四散。从这些宅邸里穿过,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落难的公子、情人、别有用心的身份不明者、海外来宾、革命者、背着一麻袋粮食的长工……
一个傍晚,我走进杭嘉湖平原边缘的朱家角镇,去“课植园”看“情景昆曲”《牡丹亭》。课植园又叫“马家花园”,一个热爱读书种地的清末乡绅马文卿的私家庄园。课植园正厅悬有对联:“课经书学千悟万,植稻麦耕九余三。”读,学习一千就能悟出一万种道理;耕,劳作九个月就可休息三个月。一个热爱生活也善于生活的智者,用十五年时间建成中西风格合璧的课植园,面积一百公顷,辟有稻类实验区、手工作坊、藏书楼。马文卿在园内读书、学英文、实验稻种、修理家具、谈情说爱……
现在,马文卿消失。马家后人去海外留学、经商、繁衍。此地被艺术家们青睐,让穿古代戏装的演员在楼台溪水边,咏唱青春和爱情。我隔一条溪水来听、看、想,清代以前的月亮就渐渐浮现于树梢了。演员们提着灯笼,挥动溪水一样的水袖,唱腔像水声。我隔一条溪水打量才子佳人,像没有台词和力量的老仆人,惆怅。
移居上海近二十年,比邻杭嘉湖平原,我渐渐热爱速度缓慢的南方剧种,如昆曲、沪剧、评弹、越剧,一概水袖飘逸、唱腔逶迤,充满散意、古意。缓慢的唱腔,让时间减速。热爱缓慢,是一个人加速趋入晚年的标志。朱家角的夜晚渐渐深了,马文卿体验过的夜晚深了,半弯新月明媚,如美人头上的银簪……
反复穿过杭嘉湖平原。杭嘉湖平原地图一片湖蓝。高速公路穿过阴性的水乡,如同公牛,必须被围在公路两侧漫长水泥围栏构成的牛圈里,约束荷尔蒙。高速公路之外,平原,小路隐约闪烁,像女孩喜欢拐弯,喜欢藏到树林或草地里去被人呼喊、寻找……
我,一个正逐步进入晚年的人,在江南生活,像杭嘉湖平原这水墨长卷上有意味的一个墨点,但不要成为污点。
3.在南京遇到梅花
无意中与南京梅花山的梅花相遇。
陪母亲、妻子游南京,计划中的目的地有四:中山陵、明孝陵、总统府、夫子庙。却在明孝陵前的梅花山,推翻原定行程,消磨一个下午——这座灿烂、香气袭人的山丘!火红、粉红、玉白、雪白、暗绿、鲜绿、金黄、蜡黄……如此大面积、多种类的梅花,初次相遇,在我的萎靡中年,在花期正盛的阴历早春。
数年前曾与妻子、儿子来南京,游明孝陵时最感兴趣于陵前甬道两侧的一系列石雕:武士操剑,文人握笔,马,麒麟,羊……汉代石雕的粗拙风格,与我的粗服乱发很协调。旧石头,与我皱纹重重的老身体很协调。没有意识到甬道旁边这座名为“梅花山”的山丘的存在。因为,当时五月,梅花匿迹于树根,等待雪和寒意。梅花与炽热的生活没有关系,像低温、安静的女子,一辈子不认识高烧、热闹的荷花、牡丹。一万种花朵,隐喻一万种人生和世界观。
日本能乐艺人家族内部秘传四百余年才公开出版的谈艺录《风姿花传》,书名意思是“艺人的风姿,须像花朵那样传扬”。作者、能乐艺术大师世阿弥,在书中叮嘱后辈:要了解十种艺术类型,“更要牢记年年来去之花”。
目前,二月,在南京终于认识并将牢记这年年来去之梅花。
与母亲、妻子在山丘流连。周围游人如云,表情一概痴迷,纷纷以手机、相机留影于梅花与梅花之间——摄影术是一种悲伤的艺术,任何摄影者都能意识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丧失。母亲对我吩咐:“给我再照一张,與这棵梅树合个影——谁知道还能不能再来看梅花了……”她已过古稀之年。她名字中就有“梅”字。我外祖父、中原乡村里的一个著名中医王恩惠,应该喜欢梅花。后来,我父亲接着喜欢梅花。外祖父、父亲都已去世。母亲常常梦见他们,像一棵梅树,梦见树下走远了的人。
清代伊秉绶有名句:“梅花百树鼻功德,茅屋三间心太平。”我鼻子功德很高,对女人脂粉香和满山梅花香很敏感。但体内有茅屋三间,来安放一颗渐渐苍老的中年心吗?梅花山顶,有亭翼然。坐下来,四望,可见山丘下的明孝陵及两公里外的中山陵,一派苍绿。孙文,朱元璋,一个推翻了帝制的人,一个热爱帝制的人,分别睡在两处山脉之巅,风声和流水似断实连。游人们不知道这两个人睡姿的区别、两座陵的区别。但我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内心不平静之人、胸怀万间广厦的人。
我是小人物,无雄心壮志。帮母亲、妻子背旅行包、提茶壶、照相,就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她们在梅树下动情、动心、动身。妻名字中有“石”字,性格中含了坚毅,遇到这些云霞般的花朵,却柔软得像山丘春泥。她和我母亲的关系,在满山梅花里达到新高度:评价两棵树的差异,商量穿过山丘的路线,协调合影时的立场,指导我仰拍、俯拍时的角度……南京的梅花参与到一个家庭的生活中来了。
妻子要为我和梅花合影,我疑虑:“男人在花丛里拍照,有女性气啊。”她说:“梅花不是别的花。你站那一棵干枝梅前吧——枝条硬的梅,英俊!”以一棵英俊的梅树为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臃肿、尘俗、软弱。
在中国,关于梅花,有许多名诗、名篇、名画。或许与汉民族长期处于低温的生活有关——坚持让人性在低温中保持光彩和暗香。显然,在南京,这样一个充满失败感、创伤感、遗址感的六朝古都,荷花、牡丹不宜大规模生长。在南京遇到梅花、牢记梅花,合适,必须。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诗人张枣的名句。梅花与后悔有关,这是他的发现。穿过梅花山,几朵梅花落在头上,我在后悔什么?
在秦淮河附近一家旅馆的便笺上写了以下句子:
梅花山的梅花开了:
粉红、朱红、淡黄、金黄、绿、浅绿、白……
一棵梅树的花期是另一棵梅树的花期,
像一个人就是人海。
在满山花香里闻到自身狐臭气——
我内心藏着一只、两三只狐狸?
山坡上成群结队的游人和悲伤,加强着春意和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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