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者说
2017-09-25王族
王族
湖水的事情
【说法】
说起喀纳斯湖的湖怪,新疆人脸上会浮出怪异的神情,外地人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么多年了,喀纳斯湖里到底有没有湖怪,其实没有一个新疆人能够说清楚。对于一件不置可否的事情,有的人并不关心,有的人却津津乐道,似乎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便有很多人在议论这件事,说着说着,原本模糊的湖怪便变得清晰起来,到了最后,又让只有一人看见过的湖怪,变得像是被很多人看见一样,形成了众口一词的说辞。
喀纳斯湖的湖怪是突然出现的,那天的天气很好,阿尔泰山一片静谧,一点也没有要发生什么的样子,但有人在山上突然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喀纳斯湖底浮了上来,它的顶部把湖水顶开,整个湖泊都似乎随它颤动起来。很快,它一跃蹿出水面,湖水顷刻间便动荡起来。那人惊得张大了嘴,然后就看见那个怪物大概有十多米长,它的头、鳃、翅、腹、尾等处都很像鱼。那人便大叫一声,湖怪!没容他喊出第二声,湖怪已落入水中,并迅速潜入了湖底。
消息传到四面八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但很快便有人断定喀纳斯湖中没有湖怪,那一刻一定是那人出现了幻觉,或者是某种自然光学反应,让喀纳斯湖出现了像湖怪一样的倒影。但看见那一幕的人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它从湖中跃出又落了下去,那一定是湖怪。于是,湖怪便因为人们的谈论变得更加神秘。以前,人们到喀纳斯看到的是安静的湖水,神秘的湖怪一现即隐,湖水在人们的感觉中便有了动感,并产生了诸多猜想和议论。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写不好人文地理类的文字,上面刚刚写下的“神秘、动感,猜想和议论”等是矫情和无力的文字,以至于想狠心对这篇文章按下删除键,但我对湖怪出现后人们的反应还有兴趣,所以打算继续写下去。我不关心喀纳斯湖中到底有没有湖怪,我的兴趣点在于湖怪一现即隐后,它便变成一种说法,人们对其万般猜想,千种说辞,它像是在不停地诱发人们的诉说欲望,让诉说者享受拥有话语权的快感,以至于短短几年,关于湖怪的说法已经有很多。以下举几例:
诉说一,灾难。多年前湖怪便出现过,当时喀纳斯湖还是没有游人的处女地。一日,一群羊在湖边吃草,突然间湖水陡然直立溅开,一个身影模糊的东西从湖中探出身,将岸边的几只羊卷入湖中。待牧羊人赶来,湖面上只有涟漪不停地扩散开又聚拢来,剩下的羊惊恐得咩咩叫成一片。之后便有了一种说法,湖怪在湖中待的时间长了也会饿肚子,看到羊群在岸边吃草,便突然蹿出将其吞噬。
诉说二,奇异。仍在多年前,一日,有一人蹲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钓鱼,一上午没有钓到一条鱼,他回到岸上怏怏然准备回家,这时眼前出现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湖边的那块石头突然动了,并慢慢向湖中移动过去。他仔细一看,原来他蹲了一上午的地方并非石头,而是一条大鱼,它因为太大,在湖边停顿时把背露在外边,让他以为是一块大石头。大鱼游走后,垂钓者向湖中探望,湖水深不见底,他才惊异刚才的鱼真是硕大无比。
诉说三,佛光。这是近几年的事。文章开头说的湖怪一现即隐再也没有出现。时间很快到了九月,喀纳斯湖将迎来“十一”旅游黄金周。一日早晨,一人拿相机到湖一侧山顶的观鱼亭(专为观赏湖怪或大红鱼)拍照,忽见喀纳斯湖上佛光出现,光中有一佛端坐。他忙举起相机把佛光拍下,随后多家报纸便有了“喀纳斯佛光”的消息,游人到了喀纳斯湖都盼望能沐浴圣光,无奈天空高远,湖水静谧,什么也没有。
诸多诉说,如果一一列举,我的文字就变成了旅游书的内容。有人站在文学的立场上说过一句话,大意为新疆和西藏被越来越多的风光文字误导和遮蔽,所以,我仅举以上三例后赶紧打住。近几年,总在五月初和九月底听到喀纳斯湖怪出现的消息,听得多了便不再新鲜。需要说明的是,喀纳斯湖在每年五月初开门揖客,而九月底便是前面提到的旅游黄金期,湖怪在这两个时间段出现,着实意味深长,它似乎在为自己生存的这个高山湖泊做广告。
对于喀纳斯湖怪,较为科学的结论是,湖中的小鱼抱成团在一起游动,所以从远处看便觉得是一条大鱼,时间长了便又让人觉得那是湖怪。但人们又疑惑,那天从湖中跃出的东西,难道是鱼群一起一跃而出,而且还那么整齐?人们一直渴望探其踪,睹其容,于是有探险勇士配备良好的潜水设备下湖,数小时后他上岸说,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想探寻到湖中鱼群,以证实小鱼抱成团让人们觉得是湖怪的说法,但是湖中没有鱼群,更没有游动的小鱼。他在返回快要接近湖面时,只看见一些小鱼在湖面游动。他在湖中向上看,那些小鱼像漂浮的树叶,他断定湖中并不适宜大鱼生存。
湖怪一说在这次探寻后逐渐平静,似乎已证实湖中并无湖怪。但时间不长,报纸上却登出一则惊人的消息,那位探险勇士从湖中出来后,本来好端端地回到了家,但在一天后却突然命殁。他命殁后,脸上凝固着骇然神情,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终于看到了什么真相。寻湖怪不遇,反倒不祥。于是,喀纳斯湖怪又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
【事实】
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础鲁了,但几天后在喀纳斯湖边又碰到了他。喀纳斯湖现在是有名的旅游区,那场雨下起的时候,我和础鲁正顺着湖水向下流淌的河道在行走。础鲁说,望着雨,心就静下来了。我和他在雨中随便走着,雨把衣服淋湿,浑身有了凉意。雨下到后来越来越大,大风也刮了起来,天气很快变得寒冷。远处的山上有树,但此时都似乎垂下了枝条,有些不堪重负的样子。前几天,有许多鸟儿在那里乱纷纷飞动,现在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这时,我和础鲁看见了山谷中的那棵树。坡上干旱无比,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坎因为长不出草,显得像被刀砍过一样伤痕累累。不远处的山皆为褐色,如同被太阳暴晒得裂开了流血的伤口。几只乌鸦在低低地飞着,给山谷添了几丝凄凉。那棵树孤独地立在山口,如果它是细瘦的,只长出为数不多的树叶,反倒会让人觉得它坚强,然而它已死去很久,浑身枝干是黑色的,被大风掀掉皮的地方又触目惊心地变成了白色。由于它所處地势较高,所以远远地望上去,有几根细黑的枝干似乎扎入天空无法抽出。那几只乌鸦突然从谷中飞出,怪叫着要落在它上面,但绕树几圈后,却因无枝可依不得不离去。扭过头才发现,与这棵树一样的事物很多——牧民模糊的帐篷,泥泞的小路,在雨中低头吃草的牛羊,泥石流制造出骇然伤口的山谷等等,已经和一抹赤野苍凉融为一体。endprint
雨悄然浓密了很多,牧场又模糊了轮廓,整个山谷已被大雨裹住。此时的石头和树木被雨水冲洗得干净了很多,在大雨深处,那棵枯树在雨中仍然赤黑。大雨哗哗落着,似乎要渲染出特殊的气氛。我们准备离去时,听到枯树上有声音响起,抬起头便大吃一惊——那几只在山谷中低低盘旋过的乌鸦,不知何时已落入这棵枯树的枝干上,它们被我们走动的声音惊起,扑棱着绕树盘旋。我望着这几只乌鸦,还有伫立于大雨中的枯树,一时无言。几分钟后,乌鸦又轻轻落入枯树的枝干,很快便与树融为一体。我们默默转身离去。一棵树死了之后,在下大雨的天气里,被几只乌鸦选择成了家,它们栖落其上,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挣扎。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俩人离去。我想起去年雪灾后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一只山羊饿得忍无可忍,便慢慢爬上一棵树,用嘴咬住一根树枝从树上跌下,它被摔在雪地上,那根树枝同时被折断,它爬起来去吃枝上的干树叶,旁边的羊急切地为它咩叫。去年的雪灾让很多牧民受损,紧皱的眉头看上去像石头的裂缝。在础鲁家的墙壁上,挂有一幅照片,拍的是去年的雪灾:大雪覆盖了一切,牧民们挣扎着从积雪中爬到石头上,抱住羊缩着身子向远处眺望着……不知础鲁从什么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撕下贴在自己家墙壁上。我当时看着照片,心里一阵难受,础鲁想通过这张照片留住什么呢?怏怏然从他家出来,迎面走来两个牧民和一个孩子,孩子脚上的鞋子已经开了口,让人觉得地上的雪争先恐后要钻进去。我掏出一百块钱塞进孩子的口袋,孩子和大人的眼睛里并未出现感激的神情,而只是惊恐。我不知所措,不得不转身离去。现在已距冬天不远了,想起础鲁家墙壁上那幅照片,心里又不是滋味。
向前行之不远,我和础鲁在一块石头跟前停住。这块石头上长了一棵草,它绿色的枝叶与褐色石头交相辉映,显得很特别。仔细一看,才发现让人惊奇的一幕——这棵草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由于石缝细小,它的根盘旋了好几圈才长出,远远地看上去,它像石头的肢体。雨越下越大,已经弥漫了整个山谷,天也变得暗淡起来,但有一股奇異的亮色却像在暗暗游走着一般,把低处的草照亮。因为这股亮色,草场像刚刚被大水洗过一样洁净无比。
离开那块石头时,风不知因何而起,猛烈地吹动着,一片片雨丝被风吹动着掀起细密的白浪。也许是受了风的惊吓,一群鸟儿从树丛中飞出,白的、黑的、灰的、浑身布满斑点的,多得如云似雾,不倦地上下飞翔。我和础鲁又被吸引,跑到树跟前看鸟,鸟儿们在雨中像听到命令似的形成整齐队形,掠过树冠向树丛后面飞去。我们被引得兴起,快速穿过树丛追着它们不放。然而当我们跑出树丛时,却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树丛的前方有一潭深水,犹如草原将多余的水滤去,只剩下精致的部分。我见过不少这样的高山海子,但唯独这个海子是如此赏心悦目。鸟儿们在水面上飞舞,看上去似乎很欣悦。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它们全都斜对着风,在一点一点地往远处飞。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黑色的鸟儿缓缓飞着,似乎它是一只拳头,每到一处都要砸出一个洞来。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一只鹰。它飞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缓缓降下,接近水面时伸出长喙向河中扑去。它要去啄水里的鱼?础鲁大叫一声,完了,那是狗鱼。果然,狗鱼比鹰强大得多,鹰的爪子抓入鱼身后,鱼迅速向水底游去,鹰尽管扇起双翅欲挣脱飞起,但狗鱼的力量更大,几番挣扎后,鹰还是被狗鱼拖进了水里。水面上冒出气泡,随之便和搏斗的痕迹一起消失。别的鸟儿却熟视无睹,独自向远处飞去。水中强者把空中猛禽拖进了水里,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让我和础鲁看得惊心动魄。我们赶过去,想看看那只鹰能否从水中挣扎出来,但深蓝的水已经阻隔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
强者选错了对象,悲剧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所以说,强者并非永远是强者。
我们转身往回走,山中依然风急雨密,鸟儿们已经飞过海子,树木似乎仍无法抬起垂下的枝条。走出林子,我们看见远处有一匹马慢慢向这边走来,它走得很慢,以至于让我们无法分清它的背上是否有骑手。我们等了很长时间,它仍在远处。我们在这里是闲人,便耐心等待它走近。待它慢慢走过来,我们才发现它的背上没有人。我和础鲁有些吃惊,是不是它的主人在雨中遇难了,受了远去的鸟儿和命殁的鹰的影响,我们迫切想见到一个人。但就在我们正担心的时候,从马后面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就好像马尾巴一甩,把一个人甩了出来。他一定也是突然看见了我们,似乎有些兴奋,便快速向我们走来。
他这样出现,我们高兴得喊叫起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就在我们盼望从马后面出现一个人时,他果然出现了。雨下得更大了,但在这一刻间,这种惊喜,似乎比雨还浓密地包围了我们。
马的伤口
【说法】
马受到人们的喜爱和赞赏后,却变得越来越模糊。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是人们给了马太多的赞誉,这些赞誉像光环一样挂满马的全身,以至于马自身的色彩逐渐被遮蔽,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马了。
马因为是供人骑乘的,而且奔跑姿势优美,速度超群,所以与其他家畜相比,马的地位高高在上,而且深受人的关心和爱护。不仅如此,马还颇具灵性,总是能够领会人的意图,让人骑乘时得心应手,所以人们总是忍不住要赞美它们几句。时间长了,那些赞誉便让正常的马变为异质的马,让人觉得马都是神异之物。马和人的关系之所以密切,是因为马满足了人的精神需求,所以人很愿意把马想得更完美一些。比如马的奔跑,其速度之快,蹄音之清脆,身姿之矫健,嘶鸣之悦耳,都让人心生欢喜之情,为自己拥有这样的马而骄傲。有一群作家刚好看到了马群奔跑的一幕,其中的散文家说,它们密集的蹄声,像一场大雨落在了大地上;诗人说,这是心灵的闪电;小说家说,晨曦中, 一群马在快速奔腾,四蹄踩得泥土飞溅起来,不一会儿,它们身后便飘起一层厚厚的烟尘……有一位牧民在旁边听到了他们的话,低声甩过来一句话:胡扯个球,马是饿的,急着去吃草呢!
马不论走多远的路,只要人不停下,它们的四蹄就不会停止迈动。人可以喊苦叫累,而马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时间长了,马便变成了人在漫漫长途中最忠实的依靠,使人总忍不住要赞美,于是便有了这样的谚语:“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马和人一定能到达。”有人骑马在沙漠中跋涉了很长时间,终于到达目的地后,他觉得是马让自己渡过了难关,便说,没有走不出沙漠的马,马都是好样的。他的马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鼻息粗重,眨动着疲惫的眼睛。这时传来一个消息,有好几匹马在沙漠中倒地而亡。他想起自己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内心生出几分难堪之感。第二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马死了。在昨天夜里,他一觉酣睡到天亮,但他的马却不知在几时突然死了。它塌垮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有蚂蚁从它鼻孔中出出进进,让人看着骇然。我的马被累死了!它跑了那么远的路,把力气都用完了,连缓过劲儿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endprint
在另一件事中,人们把马神化成了动物中的英雄。有一匹种马,对配种这样连续重复的事情很厌烦,但凡它看不上的母马,绝不与其交配。有人想了一个办法,用黑布蒙住它的眼睛,然后让一匹母马去诱惑它,不明真相的它与那匹母马结合了。完事后,人们揭去蒙在它头上的黑布,它一看便痛苦地从村中冲出,在山上乱跳乱蹦,后因不慎一蹄子踩空掉下悬崖。但人们在讲述这件事时,却将其变成了另一个版本:它被揭去蒙在头上的黑布后,明白自己高洁的品行在一场骗局中被玷污,突然痛苦地嘶鸣一声,向一处悬崖跑去。人们想把它抓住,但它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这样一说,那匹马便有了视死如归的精神。
人们之所以篡改一件事的真相,大概是想用神化马的方式, 遮掩自己的难堪行为。但事情却发生了变化,本来人们以为那匹马掉下悬崖后摔死了,不料几天后它居然一步三摇地回来了。它的一条腿摔断了,用三条腿艰难地走到主人院子里,嘶哑地叫了一声。人们都很惊讶它居然还活着,亦不能接受它又回来的事实。它死了多好,它死了,就会让人们对它的赞美上升到一个高度,并且会让人们编造的故事近乎完美地传播下去,但它却突然回来了,让一切都戛然而止,并且把人们推到了最难堪的地步。人们对它很冷漠,包括它的主人,甚至不给它治伤。它一天天地不行了,身体走动时东摇西晃,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倒。最后,它终于死了。它死后,人们很少提及它回来的那段经历,仍然喜欢谈论它视死如归的故事,说得多了,它似乎又停留在了那个故事中。
本来,它身上是没有光环的,它从死亡中挣扎回来,只想得到人的帮助,但人们给了它光环,它被那道光环阻隔,所以它只能死去。
【事实】
怎么说呢,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它不是一条河,而是一块被遗忘在这里的透明的布。也许它被遗忘得太久,所以便停滞不前,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还可以向前流淌。天已经黑了好一会儿,夜幕完全拉开,像是有另一块更大更厚重的黑布,把天地裹了进去。这时候一抬头,就看见月亮像忍受不了郁闷似的,急不可待地出来了。不一会儿,月光亮越来越大,一直涌到你的眼前,让你惊讶于月光像大手,把黑夜这块厚重的黑布掀翻在地,然后铺展开自己的身体。
阿克哈巴河是从上游被月光照白,变得明亮后才呈现出明显的动感的。我看见月光一经铺入河中,河水便变得透亮,而且河水似乎也在向下汹涌,并且越来越快,似乎已经倾泻起来。当月光从我面前移动过去,像一支大画笔似的把阿克哈巴河逐一抹白,我便看见河水的内层也被月光照亮,显露出一层很深也很厚重的水域。月光移动过去后,河面只有一层淡淡的亮光,让人觉得阿克哈巴河仍然是一团白光在涌动。
这时,一位哈萨克族牧民骑着马,一边向这边走,一边唱着歌。因为有了他的歌声,空旷的夜晚便被打破,似乎走近的不是他和他的马,还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在向这边移动。他走到我跟前,从马上跳下来,愣愣地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为何突然看着这条河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转过身准备牵马离去。我不知为何突然想和他说几句话,便用称谓朋友的哈萨克语叫了他一声:哎,佳克斯(你好,朋友)。他听到我的叫声后停下来,准备去牵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回去。
他走到我跟前,也像我一样说了一句,哎,佳克斯。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一字一顿,感觉像是有坚硬的东西碰撞了过来。打过招呼后,我们都不说话,望着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长久沉默。此时的阿克哈巴河面仍被月光照亮,我仍然感觉到有一团白色的光在向前涌动。但在一扭头间,我发现他的右手上有血。再仔细一看,他的那只手在流血,一滴一滴的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滴在了黑暗里的沙土中。此时月光正亮,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糊糊的,可以肯定已经有大量的血流了出来。我有些诧异,问他,你的手……他把手伸到我跟前。我看见他的手心扎着一根骆驼刺。他把手翻过来,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那根骆驼刺刺穿了他的掌心,在手背露出两三寸长的一截。我知道紧挨着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处都长着骆驼刺,骆驼刺较之于其他沙漠植物,似乎有着钢铁铸就的枝叶,其枝坚硬无比,其叶锋利如刃,人和动物一旦碰到骆驼刺上必然会被划破皮肤,如果碰得重了,则会被刺入肉中。
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我的马看见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就狂跑起来,我不小心从马背上掉下来,这根骆驼刺就钻到了我手心。我扭头去看犯下错误的那匹马,看它的样子,它很想向着阿克哈巴河一跃而入,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缰绳被它的主人紧紧地抓在手中。它急迫地望着阿克哈巴河,鼻息在黑夜中很响,似乎它的身体里有什么要冲涌而出。他用手抚摸着马的脖子,意欲让它安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但一看见阿克哈巴河,我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它在月光中会是这样,它太干净了,我不洗了,我怕把河水弄脏。说完,他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匹马便奔腾而去。不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他的歌声。我知道,此时的他跟刚才来到阿克哈巴河边时一样,正高声唱着歌,而他手上的鲜血伴着歌声,正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
文章写到这里,我才想起,当时他面部的颜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样,都是被月光照亮后,有一层清洁的光芒。
过了几天,我在那仁牧场上再次遇到了他。那仁牧场的雨很奇怪,说下就下了起来。下午的时候,我们的车子在草场中行驶,刚看见远处有一朵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雨就铺天盖地下了起来。天地顿时一片暗淡,牧场和远处的山像变得害怕了似的,都躲进了黑暗之中。偏偏有一辆马车这时仍在牧场上行驶,由远及近,从一个小黑点慢慢变大,也慢慢驶近。我们终于看清楚了,是一辆拉着马草的马车,驾车的人坐在马车上,也许他觉得在雨天的牧场上无处躲藏,便索性赶着马快速向前。他挥动的马鞭有些缓慢,也有些迟疑,马车更是行驶得仓皇而沉重。一阵风刮来,雨密集了起来,马车似乎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
我抬头看了看天,巨大的乌云占据了整个天空,远处的草地也已被笼罩在阴影里,驾车的人如此这般能跑到雨的前头去吗?雨带来的凉意浸入我体内,我打了一个寒战,我为他的这种徒劳担忧,但我又不能阻止他,放牧的人怎么会听一个外人的话呢?我们只能躲在一棵大树下,怀着复杂的心理看他在雨中奔跑。看着看着,我想起小时候在故乡的雨中经历的一件事情。那一年正是酷夏,乡里人收了麦子,把黄灿灿的麦粒晒在场上。中午,被大家深为恐惧的“白雨”(暴雨)突然来了,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好在收得及时,很多人都将麦粒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一人在场上,眼看着他们家的麦粒被冲下场,钻进了陡坡上的石缝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傻了。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的雨丝尾巴又向前移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愤怒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痛骂犹如心被撕下一般痛苦。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都能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悲凉心态,多少个辛勞日子换来的麦子,就那样被一场雨轻而易举地冲走,这才是真正的天灾,是老天爷干了一件坏事,她能理智地控制自己吗?那些麦粒被冲入石缝和土渠,那里是老鼠的家园,它们由此会度过一个幸福的冬天。如果那些老鼠能够良心发现,在以后走过张二娃家的地头,或许会转身离去。endprint
想着往事,不由得为这辆雨中的马车担心起来,它前面的坡越来越陡,它这样跑能行吗?驾车者又加快了速度,马撒开四蹄奔跑起来,马蹄下是泥淖,它一经踩下便有脏水溅在身上,但它却并不顾及这些,仍将马车拉起快速往前驰去,有好几次两个轮子都已离了地。我担心马车会翻,这样的地形,这样的速度,稍有不慎就会倾翻在地。然而,正应了人常说的,不好的事情有时候只要你一想,它马上就会发生。我担心马车会翻的念头刚一出现,它像是被什么从底部掀了一下似的,突然向上翻起,然后发出几声裂响落地,翻了个底朝天。马车夫从马车上摔出,像一只鸟儿似的跌落在一堆石头上。马在车子翻倒的一瞬又向前蹿去,它太有力量了,马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像是正在扭结着断裂,很快就要在地上散成一堆。
我们跑过去先救马车夫。这时我才认出他是前几天在阿克哈巴河边见过的那位骑马者,拉马车的马也是前几天的那匹。他摔得不轻,脸上流着血,胳膊已经无法抬起,嘴巴痛苦地歪向一边。我们要把他抬到我們的车上去,他却不停地喊着马、马……那匹马仍在向前奔跑,马车被拖着翻来翻去,一只轮子掉了后,就开始在地上滑行。马显然受了刺激,它要甩开拖在身上的马车,但惊恐却让它不能从迅疾中停下来。一丝担忧袭上心头,我担心马会摔倒。扭头一看,驾马车者已叫不出声,双眼圆睁,似乎在等待可怕的结局。马还是摔倒了,那根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慢慢滑下,绊住了它的两只前腿,使它轰然倒地。它倒地之后不再动,偌大的牧场突然安静下来,飘拂的雨掠入额际,人不由得又打冷战。驾马车者脸上的血糊住了眼睛,我们帮他将血擦去,却看见他眼里的泪水在往外流淌。他不停地喊着马、马。他的泪水并非为疼痛而生,而是不愿相信马会有这样的遭遇。也许在他的心里,马是灵活而又有力量的,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这一幕。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将他搀扶到马跟前,他请求我们把马身上的那根套绳解下,并把马放开。他说着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但令我不解的是,在刚才的疾驰中,他难道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吗?他难道是为了保持一个驾车者和一匹马的态度,不落得这样的下场,就不会停止吗?
马身上的那根绳索被解了下来,我原以为它会站起来,但它却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重的呼吸。一匹在刚才还奔腾如飞的马,此时却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被命运彻底打败,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我们平时对马赞美得太多,为它们身上的阳刚之美所迷醉,但是今天,我却看到了马的失败,就像一个非常善战的士兵,击倒他的并非他的敌人,而是这个复杂的世界。
我触目惊心地发现,马也在哭,有两行泪水从双眸中涌出,挂在它的脸颊上。我第一次看见马哭,突然觉得内心被什么一下子掏空了。
马在地上卧了一会儿,挣扎着站了起来。我们无法再说什么,帮他把马车部件收拾在一起,把马牵到他跟前,然后默默离去。身后,一个马车夫依靠在马腿上,一人一马,像两个从擂台上败下来的武士。
好几年过去了,我对那匹摔倒的马一直记忆犹新,当时的情景始终在我脑子里浮现,似乎它紧盯着我不放,要让我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去认识那匹马。我想起俄罗斯诗人曼杰施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们歌唱。”今年,我不可能再有外出的机会,大致只能是书斋和日常生活,但我很想再去看马,看马的挣扎、马的忍耐、马的眼泪、马的血、马的伤口、马的尸骨……看不到这些,就看不到马的命运。
以后,我将如何写马?
远去的嗥叫
【说法】
熟知狼的牧民说,同一件事,人看两眼,狼看一眼。狼群一旦决定出击,会在对方尚未察觉的情况下,对其迅速实施致命一击。狼对动物们的习性牢记在心,如果盯上它们,狼群会在草丛或大树后面长久潜伏,当那些动物在清晨或黄昏经过,狼群会迅速扑过去将它们撕咬倒地。
狼的生存主要依靠肉食,但在夏天也吃青草、嫩芽和浆果。狼不喝流动的河水或山涧溪水,它们知道流水会把自己的气息传向远处,暴露自己的行踪。它们只喝湿地中的积水或泉水,如果没有这样的水,它们便忍受饥渴,长途跋涉去寻找,直到找到为止。所以,狼的艰辛行走在大多时候并不是为了捕取食物,而是为了寻找水。
狼的奔跑速度极快,一小时可穿越五十五公里左右。狼的持久性在动物中也首屈一指,爬山时速度并不会减缓,往往从一块石头可以跳到另一块石头上。狼走过空旷地带时,会快速穿行而过,以免自己暴露。一旦被人或者其他动物发现,狼不会用遮掩物隐藏自己,它们会与其对视,随时准备搏斗。如果它们不想搏斗,会选择有利地形迅速离去。一般情况下狼不会走到让自己暴露,并有可能发生危险的地方。狼的记性很好,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记住其形状和地理分布。如果需要从原路返回,它们会根据记忆选择捷径,并准确无误地到达目的地。
狼是群居动物。一群狼的数量至少有五只,一般情况下在十二只左右,在下大雪的时候,狼群数量会增加到二十只左右。狼群通常由一对有地位的配偶领导,它们可与狼群中的任何一只狼交配。狼群有明确的领域,且自觉遵守活动范围,从不踏入它者的领域。狼群会因为小狼出生或别的狼加入导致领域缩小,它们会因此向别处迁移,去寻找新的栖身之地。如果狼群之间发生领域冲突,它们会发出嗥声向对方宣告主权。狼靠声音传递信息,熟知狼的牧民往往根据狼的叫声,可以判断出狼隔着好几座山和别的狼群在交流。
在狼群中,有地位的狼不论走动还是站立,总会将身躯高挺,四腿直立,两只耳朵直立向前,似乎在警觉周围的动静。在头狼面前,狼群往往尾巴卷曲起来朝向背部,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狼可以为了内心需求去冒险,也可以为了高贵精神而选择死亡。有一只狼被牧民打伤后,觉得自己无法逃出包围,一头撞向一块石头,一声闷响,它的脑袋变成模糊的一团。在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流传着一首长调:“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一条腿被猎夹紧咬,它最后咬断了自己的骨头,带着三条腿继续寻找故乡。”狼的精神在这首长调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狼灵活机智,从不盲目出动。一位牧民说,有一次,一群饿狼围住一只鹿,一只狼冲过去咬伤鹿腿后,随即返回狼群,让另一只狼冲过去咬伤鹿的另一条腿。狼群之所以不凶猛进攻,是因为鹿高大于狼好多倍,善于用蹄子攻击,如果踢得准,一蹄子便可把狼踢死。所以,狼群就这样一只又一只扑过去咬鹿的蹄子,让它大量失血,没有了反抗的力气和意志。当然,在这样的等待中狼也渐渐没有了力气,在饥饿中极有可能会倒下去,但信念支撑着它们,它们会一直坚持下去。鹿终于不行了,身躯轰然倒地。狼群一拥而上,撕扯开它的皮肉吃了起来。endprint
狼对一些动物充满友爱,总是不动声色地关心它们。狼在吃猎物时总要把一些骨头、皮肉和残渣剩屑留在路边,那些陷入无助境地的狐狸、秃鹫、鹰、乌鸦等,往往会依靠这些东西渡过难关。受狼的启示,新疆的牧民在沙漠中吃完西瓜后,将瓜皮反扣在地上,使其保持一定的水分,以供以后路过此地的受困者或饥渴的鸟儿能得以解救。乌鸦是狼的好朋友,一旦发现猎物就会给狼报信。接到信号,狼会欢快地嗥叫,快速向目标疾驰而去。
狼的威风在它们的尾巴上,狼群中地位高的狼总是高翘着尾巴,地位低的狼总是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为群狼出去打探猎物的狼,不光要为整个狼群负责,还必须具备冒险精神。所以,这样的狼在很多时候其实是独狼,它们勇敢、睿智,具有超凡的本领。它们找到目标后把嘴插入地缝,发出一声低缓嘶哑的嗥声,狼群听到它们的叫声后会汇聚过来。如果独狼在外遇到危险,便只能独自解决;解决了危险,它便能归队,若解决不了,它便命殁荒野。所以说,独狼是狼中间的敢死队员。
狼最无可奈何的敌人是蚂蚁,在树林里,蚂蚁在松树下的落针中密集成团,有时候狼并不知详情,会卧到落针中,成团的蚂蚁便爬到它们身上,慢慢咬它们。最后,狼会被蚂蚁咬得全身溃烂,倒地而亡。
野生的狼因为一直在荒野生存,寿命在十二至十六年之间,而人工饲养的狼因为生存条件好,能活到二十年左右。狼死亡的原因有很多,疾病是导致狼之死亡的一大原因,它们捕食时并不知道会被传染,所以便被传染上了狂犬病、细小病毒和犬瘟热等流行病。
狼死后,同类会把它吃掉,不让它的皮肉和骨头遗失于荒野。这是死去的狼享受的最好的葬礼。
【事实】
一只小狼刚出生不久,便被人抱到了白哈巴村,它长大后狼性复苏,人们因为惧怕便用铁丝把它拴了起来。我见到它时,它双眼中放出寒光,让我不由得战栗。当时是冬天,那些天我天天去看它,慢慢地便不再恐惧它,但我担心阿尔泰山会起暴风雪,那样的话,被拴住的这只狼就要遭罪了。村子里的房子建得结实,而且暖气也好,就是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雪,人待在屋中也无关紧要,但被拴住的狼往哪里躲呢?
其实,我在内心隐隐堪忧的是,一只狼在刚出生不久就被掠夺了生存环境,不能像其他狼一样在荒野中成长,不能在残酷中被激发出狼性,亦不能在艰难困苦中建立起狼的坚毅,更说不上维护狼的尊严。村庄是人的栖息地,它被囚禁在村庄里,人们按照人的习惯对待它,让它过着非狼的生活。虽然它在村庄里仍然复苏了狼性,但那是屈辱中的挣扎,它的内心一定充满焦灼和痛苦。
我不知道一只被逼迫到人类边缘的狼,将怎样活下去?
但我担心的事情——暴风雪,狼的失落、痛苦和屈辱,都没有发生,发生的却是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那天中午,一场雪又飘飘扬扬地下了起来,天色也很快转暗。我们把炉子烧旺,把窗帘拉上,准备打牌消磨时光。突然就地震了,房子在一瞬间摇动起来,像有一只大手把我推来搡去,使我东倒西歪。接着就是一阵震动,像有一股力量从脚底传入了我心里,使我的心快速跳动起来,我有些胸闷,也有些緊张。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地震了!”大家便起身往外跑,跑到雪地里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大家东张西望,像地震还没有结束,准备跑向更安全的地方。
我扭头一看,那只狼也显得很慌张,使劲扭动着脖子,想要挣开那根铁丝。它也被地震吓坏了。在它的意识中,它不知道地震是怎么回事。这种突如其来的震动让它骇然,它像冲出了房屋的我们一样,想挣扎,想逃跑。我对大家说:“看狼,它……”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又地震了。大家赶紧冲出院子,跑到了一片平坦的地方。房子在院子中间,大家怕房子倒塌砸着自己。站在一个土包上,院子里的那只狼显得更为慌张了,明知道钉在地上的那根铁丝已经限定了自己的活动范围,但它还是来回跑动着,企图能挣开。跑了几趟,那根铁丝让它再次绝望,便沮丧地蹲在地上不动了。我仔细一看,它的嘴里吐着白沫,不知道它是紧张成这样的,还是刚才狂奔累的。多少天之后,我回到乌鲁木齐,向动物学专家请教,他们都无法解释一只狼为什么会那样恐惧。我给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为一只狼好奇。
过了很长时间,谁也不愿意到房子里去,两次地震,而且时间相距不长,大家都觉得第三次马上就要来临。雪下得越来越大,天也很冷,但大家宁愿冻着,也不愿进屋去。我想起小时候遇到地震,人们都害怕,干脆在田间地头搭一顶帐篷,在里面躺一夜。田间地头潮湿,第二天好多人都打不起精神。
狼不时扭头看我们一眼,表情极其复杂。我不敢看它的眼睛,我觉得它的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心事,它是因为信任我们,才看着我们,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当你让一个生命失望时,你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过了一会儿,它镇定了下来,用一只前爪轻轻抹去唇角的白沫,把身上的雪抖落,走到一个没有雪的地方卧了下去。
这时候,那位最初抱这只狼到村庄里的牧民从山后骑马过来了,他是专门来看这只狼的,一路上纵马迅疾,居然不知道刚才地震了。他是抱着另一种看狼的心态来的,原来,这一带的狼现在都变得十分狡猾,不但猎人们打不了它们,而且它们对付人的办法很有一套。以前有狼溜到一家人的门口,装着人敲门,屋内的人以为是朋友来叫他去喝酒,就打开了门,狼就站在门口,他把门刚打开,狼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他尚未喊出一声就死了。昨天晚上,又有那样的敲门声在一家人的门外响起,以前的那件事在牧区已经人人皆知,他抓起猎枪把子弹推上膛,对着门口打开了门,但门外却空空如也,只有雪地上留着一串狼的脚印。他有些害怕,狼掌握人的心理如此之准,不知道它下次又会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人。
边防连的人已经和这只狼有感情了,爱屋及乌,便劝这位牧民要和狼交朋友,比如狼那么懂人的心思,你可以在门口给它放一点吃的东西,它来敲门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它吃的东西已备好,你吃完之后回去吧,别再想着吃人;你甚至还可以给它讲一些道理,向它表明你的态度,以后大家在这里可以和平共处,互不侵犯,毕竟,在这荒山野岭之地生活,谁都不容易。endprint
牧民对大家的话不屑一顾,一定要亲眼看看狼。大家觉得有热闹可看了。地震不来,大家都紧张恐惧,现在有别的事情可做,大家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开来。一群人走到狼跟前细细看它,它仍是一副焦虑的样子,像是地震马上又要来似的。唉,这只狼是够孤单的了,什么事情都是单一的,不像我们,就是在惶恐地震的时候,总有一些另外的事情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牧民像注视敌人那样注视着它,他太想从它的身上寻找出狼的凶残和狡猾,也想寻找出这些东西的根源,他已经把狼彻底当成了敌人,但这只狼身上却没有丝毫凶恶的东西,充斥在它眸子里的是绝望和忍耐,甚至还有仇恨。这会儿它也许太惶恐了,对我们这么多人突然围上来,一下子又变得紧张和慌乱起来。它注视着每一个人,慢慢收紧了身子。他失望了,他没有找到自己想找到的东西,由此,他推翻了自己认为狼凶残的想法。
我们无言以对,感觉天更冷了。与一只狼相处了这么多天,它的痛苦似乎也是我们大家的痛苦,但这些痛苦却是没有办法克服的,我们不知道这些痛苦从何而来,为什么这样干扰着我们。我们更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还有些什么样的痛苦会突然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能不能扛住。比如地震,说不定在人们熟睡的时候就突然发生了,顷刻间弄个天翻地覆,那时候,人的什么荣誉呀、感情呀、思想呀,统统化为乌有,世界在几秒钟之内抖动几下身子,仍将复归平静,但被损害的东西却无法再复原,失去生命的人永不可再活过来,那才是真正的消失。
天黑时分,又发生了一次余震。大家再次惊惶失措地冲出屋子,在雪地里挨着时间。天很冷,每个人都在发抖,但谁也不敢回去。
那只狼也同样很害怕,它跑到一个有坑的地方打转转,似乎恨不得钻入地里去。那个地方很暗,我突然看见它的眼睛放出了绿光。是不是它太紧张了,眼睛里发出了绿光?我想起刚来村子里的那天晚上见过的那丝光亮,那天晚上它一定看见了我,眼睛里发出的就是现在的这种东西。以前听人说过,在黑夜里,狼的眼睛放出的是绿光,那种时刻的狼,它们的内心充满什么呢?狼的前面,就是我们居住的房屋,里面灯泡亮着,给人一种温暖之感。平时,我们居住在里面,感觉到多么幸福和安逸啊,从来没有体会过被赶出家门的感觉。但有些事情说发生就发生了,比如地震,只在一瞬间,我们不但会被赶出家门,而且还会被束缚,就像这只狼一样,只能痛苦,不能言语。
天已经黑透了,一只狼可以卧下身子睡觉,但我们却还在雪地里站着,不敢放心回到屋子里去。
地震过后不久,它突然又被电击了。那天早上,天气还很晴朗,到了中午却突然刮起了大风。天色越来越暗,卷起尘土的大风像一只灰色大手,将大地一捏而入掌心,顷刻间便一团模糊。一个多小时后,这只大手开始摇摆起来,许多沙土和尘灰从它的指缝间漏出,待落下后,四周又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不一会儿,房子后面的电线被刮断了。电线在风中划着弧线落到了地上,与拴狼的铁丝连在了一起。立刻,像大地突然生发出了巨大的弹力,狼被弹了起来,嘴骇然地咧向一边。又一股大风刮过来,电线被刮开,狼像从高空飘零的一片叶子,在地上站稳了身子。
大家看得很清楚,它被电打了。它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刚才转瞬即逝的东西很可怕,是从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铁丝进入体内的。被电打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电会在一瞬间让你的意识变成空白,浑身颤抖着,似乎有裂开之痛。但一只狼不知道那种可怕的东西是电,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消失得那么快。但它是幸运的,如果大风没有把电线刮走,即使我们发现它被电打了,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救它。
风仍然刮得很大,电线被刮来刮去,像飞动的恶魔一样让大家害怕。我很担心电线又碰上那根铁丝,那样的话狼的处境就变得危险了。有人想去拉闸,但这里的电在山下的电站才能控制呢!有人想给电站的人打电话,一时又找不到电话号码,只好作罢。
电线被刮到一池雪水中,立刻爆出了火花,噼噼啪啪乱响。狼看到火花,吓得缩紧了脖子,像是怕火花蔓延到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大风又制造了一次险情——被刮起,甚至被拉得很直,向狼飞掠了过去。狼被吓坏了,发出一声我们从来都未听过的惊嗥,本能地蹲下了身子,电线从它头顶掠了过去,缠在了一堆柴火上,再没有被风吹动。它扭过头去看电线,直到发现电线再也不会飞过来后才松了口气。刚才的躲闪是极其成功的,在那一刻,它高度紧张的神经反而冷静下来,做出了很理智的选择。危险过去了,但它却变得更加茫然和不安,不时东张西望,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可怕。
我知道它被吓坏了。电流快速穿过它的身体,把恐惧留在了它的心里,使它莫名其妙地发作,对细小的声音和周围的景物都生出幻觉。果然,一阵风又刮来时,它又开始哆嗦,很长时间都不能平静下来。
边防连所有的灯都因为那根电线被刮断而不能亮了。风小下来后,老张爬上电线杆,用钳子把那根电线剪断了,没有人让他去干这件事,老张这样做是为了这只狼。人可以平静下来,但狼却很害怕。我们还能做什么呢?狼如果会说话,就会对我们说,我怕。我们就会安慰它,给它讲一些有关电的知识,并告诉它那根电线已经从连接处被剪断,再也不会有让你的身体倏然间颤抖的东西传过来。但如果我们是一只狼呢?我们同样会不知道那种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又会传过来。唉,恐惧在更多的时候实际上只是出于无知和茫然。
风不知不觉停了。狼左瞧瞧,右看看,发现我们在注视它,又变得骇然,似乎我们也是可怕的电似的。其实,我们这些天面对着它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人们把一只狼拴住,就是想看看它让大家感到惊奇的举动,就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冬日时光。一只狼已经被这样拴住了,它还能怎样呢?所以,人们一直很失望,它作为一只狼,是不是显得过于平淡了呢?但有一点却让人们吃惊,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这只狼越来越像人了,它慢慢地走进了人们的内心。
到了下午,狼的情绪变得好起来,来回走动着,身子似乎也很灵活。有人把吃的东西送过去,唤它一声,它愣了愣,像往日一样走到食物跟前吃了起来。但到了黄昏,随着一场风刮起,它又变得紧张起来,风不停地刮着,它呜呜乱叫,躲到了离电线最远的地方。天很快就黑了,它被夜色裹了起來,谁也看不到它的身影。
我突然理解了这只狼的恐惧,它害怕,是因为电流穿过它身体的那一刻太怪异,太陌生;作为一只狼,它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东西是电,只有被莫名其妙的电突然打了之后,它才显示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它因为无法理解电而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天黑透了,被夜色裹住的一只狼终于安静下来。我在心里说,像一只狼一样悄悄隐藏在夜色中吧,即使是一只狼,因为狼性不够,最后也会被狼吃掉。我们平时承受的那些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痛苦算不了什么,世界如此强大,而我们只有在遭遇之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必须对事物心存敬畏,那样的话,我们才能把它看得更清,并由此变得心平气和。我们会因为敬畏世界而理解世界的强大,并进而理解自己的弱小。
不信,被电打一次后,你就明白了。
【责任编辑】 于晓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