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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淋漓

2017-09-25聂与

鸭绿江 2017年9期
关键词:教授

聂与

1

大治从冰箱的底层拿出一块上好的澳洲牛肉,冻僵的肉上挂着一层白霜。大治把肉放进水盆里,白霜瞬即消失呈血红色。

但水盆明显小了。

大治从柜子里又拿出一个稍大一点的盆,把肉和水一起倒进去,还是小了点,肉的边沿从盆里斜伸出去,他又四下翻找,找到一个刚刚好的。回到厅里继续看电视里的美食节目。

他等那坨肉慢慢化开。

大治的肚子饿得厉害,他去厨房又看了一眼肉,用手指试了试它的硬度,他推算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彻底变软。也许更长时间。他想用微波炉强行快速地化开,但一想到口感会不一样,他放弃了那个想法。

他回屋心不在焉地乱摁遥控器,越来越饿。他起身想先煮一袋速冻馄饨垫垫肚子,一个声音告诉他,吃了馄饨澳洲牛肉就吃不下去了。好吧,他闭了电视,躺到床上想睡一小觉。谁说过的,用睡眠熬过等待是最快的。

但困意不来。他拿起手机刷屏。一遍又一遍。

他从床上爬起来去凉台看那些花花草草,都跟他长得差不多,又细又长的支棱八翘。他搬过椅子,拿过剪刀,修剪遮挡晾衣架的那些闲枝,让它们整体看起来更加透亮清爽一些。

放下剪刀,他又去看那坨水里的肉。

似乎软了一些,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他发现等肉化开的想法很可笑,烹饪还需要至少两个小时,今天是吃不上了,一想到这,他几乎是扑向了冰箱里的速冻馄饨。

一边吃着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馄饨,大治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前妻。这么多年,前妻像鬼一样对大治如影随形。坐公交车。生病。大便。前妻无所不在的主要原因,是她带走了他们的女儿。大治总想,这是前妻布下的陷阱。可惜,当大治反应过来,就像深扎进泥土里的须子,四处逃逸却只有一个根,那就是想。抓心挠肝无能为力地想。

每到这个时候,大治就想找一个女人深入一下。

然后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点点图鸦一样买菜做饭购物睡觉,笨拙而清醒,貌似情深意长,其实各怀鬼胎。那会让大治暂时什么都忘了,像打开一个久不沾染的真空罐头,一入口总有新鲜之感。但只要打开了不及时吃掉,就容易腐坏。

一百多平的房子,对于大治和一碗渐渐凉下来的馄饨来说,过于强势了。

大治喜欢刚刚好的感觉。就像那坨肉和那个盆儿,装进去,刚刚好,彼此成就,谁也不欠谁的。

所以,那么多年,大治的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女人,开小卖店的和女教授大治都能接受,而且根据各自的特点进行必要的烹调。女教授喜欢含蓄一点,开小卖店的喜欢直接一些,就像澳洲牛肉和速冻馄饨,都是吃进肚子里再排泄出去,虽然口感和味觉不同,大治都给予最基本的尊重,尽量根据不同的菜式把料放全,那些冷僻的草果、香叶、豆蔻、茴香,大治对它们充满了成全的热情。

女人多了,大治发现自己对女人越来越挑剔了,就像对菜品的要求越来越高,或者说越来越麻木了。能激起他强烈投入的味觉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这让他鄙视自己。

吃完速冻馄饨大治觉得意犹未尽,出此下策总有亏欠自己之感。为了补偿一下,他走出屋子去河边散步,他发现安静地散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机铃声总是会四处漫溢,无外乎都是喝酒打麻将上床胡侃。

大治一个人沿着河边往前走,他把手机关机,他想一个人大汗淋漓一次。他跑起来,越跑越带勁,风把他的额头吹得很响,他的腿越来越灵活奔涌,他发现自己的体力依然很好。他开始冒汗,但离大汗淋漓还差得很远,他要跑到木栅桥的尽头,那里至少还有三公里。一个个身影被他赶超过去,他体会着风一样无边无沿的快感。

一抬头,尽头就到了,而大汗淋漓还没有到来。他看着眼前堵死的墙壁,有点被打劫的感觉,但对方啥也不说。

大治看着尽头处的人们,压腿、甩胯、聊天、看手机、听音乐,空气拥挤得热络,大汗淋漓还没有来。就这么算了吗,没有给那个起伏的奔涌的身体一个明确的交代。

他想跟刚才一样跑回去,但停顿下来的身体好像锈住了。

他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歇息,听哗哗的水声,当初就是这些水流留住了他,简直就是跟房子一起打包过来的后花园。

周末的河边嘈杂,远处近处的人都愿意来这十里长河的街边,把车停靠,拿出吊床、帐篷,摆上啤酒小吃在树林里来个野营或者野宿,大白天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搞地下活动,外面的脚步和说笑声就在自己的耳边摩挲,大治想真够刺激的。

临街的欧式咖啡馆总有人消磨着大把时光,大治听说,他们都是随时等待应召的俊男靓女。大治想,自己其实也是可以的,除了没有他们那么年轻的面容之外,他敢肯定,他能让对方更加地认识自己。

大治打开手机,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这不正常,他有种被这个世界遗弃之感。铃声总响是挟持,没有铃声又觉恐慌。他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了很久也无法确定,他发现自己总在走失中。

他感觉胸口郁闷,像有一股浊气试图融入对岸的群山蓊郁,又似乎力不从心。

老宋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他说,小子,快来,这有一块肉。

大治终于知道闷在胸口的那股浊气是什么了。

他已经快三个月没碰女人了。

大治打了一辆车去找老宋。老宋开了家婚姻指导园地,说白了就是婚姻介绍所。老宋嘴里的肉就是女人。

老宋这回给大治介绍的女人是一个卖保险的。大治知道,一定是个美女。一般没有身份的女人,老宋会在相貌上给予适当的勾回。

老宋说,让你感受一下不同特色的风土人情,上回给你介绍那个女教授不是早分了吗?她怎么不干了。老宋斜眼居心叵测地看着大治。

不愿意干了呗。

两人贱贱地笑。

老宋拍大治的肩头,你小子也不行啊,她是不是嫌你——

停,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治适时打断老宋的调侃。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仿佛两个圣洁的男女,发乎情止乎礼。endprint

老宋递给大治一杯上好的五夷山大红袍说,就你那熊色,给你啥样的都让你弄跑。

大治脑中浮现出那个女教授的脸孔,很好的一个人,几乎挑不出毛病,如果非得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牙齿大了点。这算毛病吗?大治不知道。但大治觉得人应该有毛病,没毛病的人一定熟谙掩藏之道,令人恐怖。

女教授每次跟大治约会像开一场大提琴演奏会,音质过于低沉舒缓了,大治想让她锐利灵活一些。女教授说,那是小提琴。

大治说,你别总是一个姿势地立在地上。大治的话让女教授感觉很受伤,她为自己是一个大提琴深深地自卑,她想跳跃弹性一些,却因身体过于笨重迟滞而未果。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摔倒在地,无辜地看着对方。

大治为女教授穿衣服。女教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吗?大治动作轻柔地把女教授的左手臂抬起来伸进衣服的左袖子里,说不知道。女教授说,就是因为你每次都给我穿衣服,而且装作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你知道认真是一个男人最迷人的表情吗?大治说,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大治巧妙地躲过一劫,连同让女人更加地深陷。

大治开始做那坨早已经化好的肉。大治对美食的驾驭跟对女人一样有充分而自由的把握。那些肉在他的手里,刀刀雕琢,处处景致,简直就是遇到良师或是杀手。

女教授吃着大治做好的美食,胃口的触觉发出迷蒙的信号,有一种要嫁给大治的冲动。大治总会让女人对他产生这种此起彼伏的冲动,虽然只是瞬间。

大治说,我前妻带我女儿在国外,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她们在哪一个国家,有说澳大利亚,有说日本,还有的说去了新西兰。每次想到这,我就恨不得去死。你说一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男人,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你前妻太狠了。女教授吃了一口红烧肉,感觉好极了。

她太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就是用这招来报复我。大治放下筷子,食欲全无。

你们因为什么离婚呢。女教授的胃口越来越好,她大口往嘴里塞着大块的红烧肉,没等大治回答她的问题,她又迫不及待地说,你是怎么做出这么好吃的红烧肉呢,简直——肉堵住了她的舌头。

她生猛的吃相,勾起大治的生猛,他过去掀起女教授的衣服。

女教授正在食欲的兴头上,这个时候的阻隔明显是不智之举。她推开大治说,你要干吗。

大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停在半空说,你吃吧,吃吧。

她在吃一个男人做的红烧肉时,男人要脱她的衣服,这个节点让女教授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被损害,好像她跟红烧肉有了某种必然的关系。

她放慢了吃肉的节奏,开始小口小口地抿饭。大治看着饭桌上已经渐渐凉下来的红烧肉,一层凝固的白色油脂把那些块状的碎肉包围在中间。肉已经干枯了。

大治发现,大提琴一直慵懒而忧伤地抗拒着什么,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会无来由地爆发,又无来由地柔软下来。女教授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让大治不胜其烦,最后大治和女教授躺在床上两个人各自玩着自己的手机,形同路人。有一天女教授终于忍无可忍,扳过大治的后背,痛陈大治冷暴力的种种恶行,穿上衣服夺门而去。整个过程,大治一言不发,像看着一个人的演奏,然后他开始拆洗床上用品,他知道,他和她的时代在那些即将要扔进水里和泡沫搅在一起的床单被罩中彻底终结。

每次女人的离开,都会促成大治对家里彻底地清洁一遍,他在清洁的过程中,自虐般一气呵成,毫不含糊,累到筋疲力盡倒头大睡,睡到醒时万物已无碍,时光刚刚好。

反正他不会缺女人。单身女人总比单身男人多,而且条件好的有的是。老宋说,那么多优秀的漂亮女人干闲着,简直是暴殄天物。老宋对大治说,以我多年的经验看,这个卖保险的女人属于小骨棒紧实肉,手感一定不错,而且她没多少文化,这个最好,没那么多讲究说道,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闷骚,上手应该比较快,属于速战速决的那种,利于倒短。

大治不置可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治也曾尝试着吃素,是时尚也是务虚,但大治发现,他出现了头晕迷糊无力难受消瘦等症状,这让他感到恐惧,虽然书上说,只要坚持下去会别有洞天的神清气爽,但大治觉得等到了那一天,生活的乐趣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所以,肉是必须吃的。而且还要新鲜的有活力的口感好的有利于养生的上等肉。

保险女跟大治在老宋的婚姻指导园地见面那天,穿着一件白底带碎花的裙子,虽然有些土气,但给人一种清爽之感。这种感觉在后来的交往中,进一步认证。这个女人的体味异常清澈,没有任何口气,口腔永远散发着一股健康的气息,这让大治迷恋,他们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亲吻。

一个正常的四十多岁的女人,体味一般是馥郁的,因为过于盛放而带了些许的浊气,但跟老女人如仓房里长年阴暗铁锈的古旧气味不同。保险女人浑身散发出的是一种微风的透气,那绝对是一种天然的优势,带着一股子敞开的扑面而来的攻击性。很多时候,她会把大治扑倒,说出毫不掩饰又极其精准的粗俗话,让大治瞬间悬空,不知所处。大治再翻身而上,对她进行大刀阔斧的宰割,在那种没有底线的碎末和无限的黏稠中,发出宁可死去的呼喊。

这是大治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一个女人拿着一把花式小刀,可以完全地把自己划开,一股脑地把她的血,她的肉,她的灵,她的过往和来生就那么拱手给了一个还算是陌生的男人。大治感觉自己有点接不住。

原来,粗俗有时是一种彻底的给予。

大治无一例外地要给保险女穿衣服,保险女嘎嘎笑着赤裸而起,拿起桌子上的凉白开一饮而尽,像看着一只可笑的猴子,把同样赤裸身体的大治拽起来,说,我想吃碗冷面。

大治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没有冷面。

我去买。她披起大治的睡衣旋即下楼,大治在身后喊,你还没穿——

大治说不出口。害怕楼道里的邻居听到。

大治拿起她扔在床上的内裤,搭在厅里的晾衣架上,让阳光狠狠地亲吻,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爽。原来可以不穿衣服,可以穿着睡衣出门,不用买戒指衣服做红烧肉,只要一碗爽心的冷面。而且不用计较谁去买。endprint

这在大治以前是从没有经历过的。保险女就像一朵盛开在路边的野花,随性得轻贱,不害怕踩踏,不担心碾轧,不恐惧时间无意义地消逝,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随时的赴死。

死了就死了。死了还可以再生。

大治发现,他们在一起时每次都像第一次新奇得想要撕裂对方,美妙得像两个玩着捏泥人过家家的孩子,彼此可以把对方捏成任意一个样子。只要自己愿意。

玩,原来可以这么嗨。

每次保险女用双手托起大治的脸,温暖地看着大治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杂质,全都是光。她亲吻大治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如宗教般虔诚,那时,她仿佛在悲恤这个无边的世界。

这让大治无法自拔。

2

然后,她消失不见。

3

大治给她打电话,关机。

大治下了班去保险女单位的楼下等着,想给她一个惊喜。

大治坐在车里,一个个浓妆艳抹着装俗气的保险女从旋转门出来,也有穿着掐腰套装有点气质的管理者。大治想,精神状态不错。

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夜色里大治也没有接到保险女,他下车去楼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

整个大楼都是黑的。

大治坐在车里继续打电话,依然关机。他给老宋打过去,问他保险女真的是在平安保险吗?没有记错吧。

老宋说,我是看了她的工作证件的,你以为我这里是窑子铺啊,我是有正规经营许可的,我是优秀民营——

大治放下电话,不知要干什么。

他冲自己笑了一下。多大岁数了。他从窗户玻璃看了一眼保险大楼,一个卖保险的。他开始嘲笑自己。他把车重新发动起来往家的方向开,但他不想回家,他想去找老宋,好像找到老宋就跟保险女靠近了一点。

老宋对大治说,反正事已经办完了,你也不亏,她先玩失踪,也不算你不仁不义,我再给你介绍一个。老宋开始翻那个破烂不堪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的大厚本子。

这有个教师,你觉得怎么样,带一个女孩,有一个单室房子,身高1米60。还没等大治说话,老宋自己先说,矮了点,矮了点。

老宋用手指沾唾液一页一页地翻找着,大治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保险女没穿内裤出去买回来两大碗冷面,两个人哧溜哧溜吃得昏天黑地,放下筷子扯去保险女身上的他的长衬衫按倒在地板上。然后,她噘嘴提出幺蛾子,一起去冲个热水澡呗。

大治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正在讓他无法抑止地失去,因为她如此凶猛地真实。真实是多么可怕的暗器。

老宋看大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还惦记那个呢啊,算了吧,人家都跑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大治突然烦躁得很。

老宋摘下眼镜,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扔给大治。大治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烟差点掉到地上。大治想,自己为什么如此狼狈地去接烟,为什么不敢让烟就那么肮脏而光明正大地掉在地上。

掉在地上又如何。

如果是她,她根本就不会为了去接一支烟而委屈自己的腰,她也许会大笑,对,她会大笑不止。

然后,大治把烟丢到地上,开始大笑。老宋吓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

但大治没有成功。他的喉咙在刻意大笑的过程中,像一辆被石子挡住了去路的火车,在无限奔跑的途中,整个车厢严重倾斜轰然碎裂一地。他突然发现,大笑是一种多么不能模仿的生动能力。

老宋弯腰捡起那支烟,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再看大治,已经飘然而去。

大治回到家,满屋子都是保险女放浪形骸又清新爽快的气息,他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更多一些,他在两种感觉里想要抓住它们,但无功而返,最后,他脱去衣服,赤裸着身体游走在里面。这回他感觉好受一些。

他确信,保险女一定会回来。他不能确信的是,她要怎么解释自己消失的理由。

她会说什么呢。手机没电了。跑客户了。串亲戚去了。病了。

都太小儿科,骗鬼去吧。

大治半夜回家的。他跟老宋去吃鲶鱼头,喝了三个小老窖,老宋一个劲地试探他跟那些女人的事。大治说,你还用问我。老宋说,不行啦。糖尿病、高血压、心脏搭桥、脑血栓,你说就这几个病哪个不是要人命。

你怎么想起干这个,一般都是女人开这种店。大治说

近水楼台呗。可惜,楼台刚刚建好,水就枯了。老宋喝闷酒。

大治说,你还是少喝点吧,你没看微信上流传的视频,要是把谁的小命喝没了,还得经官司。

老宋说,你小子咒我。

大治说,来,干一个。

现在大治一个人躺在床上,特别特别地想保险女,想她清新的口气,想她妖娆的腰和虔诚的样子。他感觉浑身燠热,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扔到地板上,他恨那些衣服,像扔掉自己一样扔掉它们。他用一只手握住了一个自己以为是柔软而脆弱的东西,但其实它已经坚硬无比。这让他吃惊酒精的作用已经让他失去正确的判断。它不需要大治的帮忙,它愤怒地看着大治。大治也同样愤怒地看着它。他们彼此凝视着,也仇恨着。

然后,保险女的身体渐渐呈现,如一头奔跑的狮子跪了下去,亲吻浓密的如群山一样的草地,那些露珠一样的水,一点点漫溢开来,是大治的泪水。

还有呕吐。

大治就在天翻地覆的呕吐中睡着了。

4

老宋不停地给大治打电话,大治不接。老宋忍无可忍,终于拎着水果登门拜访。

大治讨厌老宋的虚伪。这么多年,他给大治介绍了那么多的单身女人,他又何尝不是老宋的得意砝码。事业单位,一表人才,大学文化,有房有车,老宋因为大治的存在,让他的婚姻指导园地有的放矢,他就是老宋铺子里的大腕儿,啥时端出来,就会冒着香腾腾的热气,馋得那些女人们直掉哈喇子。

但老宋就是不说。

大治交的是年费,一年500块,老宋还假模假样地给大治打了个八折,大治从口袋里掏出钱扔到老宋掉漆的办公桌上。老宋说,这是便宜的了,全市你打听打听,没有这个价的,你就想想,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供你挑选,你跟当年的皇帝老儿差不太多。endprint

大治说,如果我遇到了一个流氓算谁的。

老宋说,我觉得不可能。你想想流氓哪有那个时间跟你玩。流氓很会算账的,你能给流氓什么,而且流氓是见不得光的,她们只能在暗处,赚着大把大把的钱。流氓不会瞧得起你的。

大治想想觉得有理,大治发现老宋说的真有道理,一年500块,可以无限制地交往单身女人,老宋这个婚姻指导园地是一块上等的福地。

但现在老宋跟大治提哪个女人大治都毫不起劲。他没事的时候跟老宋在婚姻指导园地喝茶,大治喜欢喝大红袍,老宋喜欢喝花茶,老宋说,人花不起来了,就喝花,也算过过嘴瘾。

大治说,变态。

老宋说,你们小年轻的不变态啊,成天换女人,也不怕腿抽筋。

大治看老宋恶狠狠的样子,心里反而高兴。大治把家里的茶罐都捧来了,一边听老宋讲年轻时的风流事,一边坐等保险女。他想,就算保险女对自己不感兴趣了,她交了500块钱总是会在乎的,她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平时,大治给她在街边买几十块钱的衣服都让她开心半天,她从不挑拣好赖,给她什么她都开心。有一回女教授说是来取一本书,正好碰上保险女在,女教授端坐在沙发上,忙站起来紧张得不知所措,倒是保险女大方,问女教授,你们多长时间了。

看着眼前穿得乱七八糟的女人,看着一言不发的大治,女教授气得脸发青。

保险女又发话了,以后你别来了。

女教授终于崩溃,穿上鞋子夺门而去。

大治看着一脸胜利的保险女,也被她雷住了,他对保险女说,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的朋友发号施令。

保险女只说了三个字,炕上的。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冲进厨房乒乒乓乓洗菜做饭。

看着她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样儿,大治恨得想把她放倒。

但一天天过去,保险女真的人间蒸发了一样。大治除了上老宋那里,基本就是关机睡大觉。

现在老宋拎着水果敲开了大治的门,对大治赤身裸体的行为艺术不敢苟同。他上下打量着单薄如纸片一样的大治,说你还玩这个,又没有腹肌,又没有臀肌,简直惨不忍睹。

大治说,有消息了吗。

老宋说,还想她呢,我就纳了闷了,就凭你怎么会对一个卖保险的那么大瘾头,我知道了,是不是——

大治说,有完没完。

老宋说,我这回真有一块好肉要给你,你一定能相中,是个刚刚离婚没有孩子的黄花大闺女。

大治说,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女孩的前夫没有性能力,她现在还是一个处女。

大治大笑不止,这回是真的大笑不止,他为自己突然掌握这一能力而激动万分,老宋吓得站起来退到离门口稍近的地方,对大治说,你没事吧。

大治说,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这么愚蠢的女人,我真想看看她到底长成什么德行。

你怎么这么说呢,人家那是稀有珍品,老宋为大治的粗野而遗憾。在老宋眼里,大治还算一个体面的有文化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命运悲摧的女人。他本来以为大治听到这个消息会跳起来,然后迫不及待地想要见面。

大治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老宋说,咱俩今天不喝茶了,喝点酒去,不醉不休。

老宋说,我可没有那个雅兴,那个女孩子还在我店里等我信呢。

这么急啊。这个大治没想到。

可不怎么地,你还关机,没事你关什么机啊。

大治说,你的意思我还得有点使命感呗。

黄花女坐在婚姻指导园地的台阶上,身后的大牌子赫然触目,大治想,这个傻丫头,这要是让来往的熟人看到,多丢人啊。

老宋和大治一齐向她走去,她不但没有站起来,头还低了下去。老宋快走两步,往前一看,人家一手支着胳膊已经睡着了。

大治扑哧一声乐了,有点意思。他突然对这个黄花大闺女产生点感觉。

老宋上前把她喊醒,黄花女激灵一下猛地站起来,大治一看,眼前尽毁。黄花女下巴快要垂到胸脯上,再一看胸,硕大无比,快要掉到裤腰上。大治发现,她所有的关键器官都不长在应该在的地方,都是往地面靠拢,这样就给人一种揪心的感觉。

大治天生不喜欢肥胖的女人,总感觉肥胖女要不就是没有节制的吃货,要不就是喝水都长膘的易胖体质,这两个理由都让他不能接受。他对肥胖女充满怜恤和警觉。他甚至觉得眼前的肥胖女跟黄花大闺女这五个字无与伦比得贴切,像大地上成片成片叫不上名字的黄色野花,肆意生长,无限杀伐。好看是好看,却不能移植养在家里。

回到家,大治有种被老宋戏耍的感觉。黄花女给他的打击不次于保险女的突然失踪。这时,手机响了,大治第一反应就是保险女,但他拿过电话一看,是女教授。他失望地接聽。

女教授说想请他吃饭。

大治迅速在脑中算了一下,他们分手已经三个月了,如果女教授在这期间没有遇到合适的,那么吃饭只是鱼饵。

大治欣然接受了女教授的邀请。

两个人吃完饭,心照不宣地回到大治家,再心照不宣地洗澡上床,一切都心照不宣地完成。这回大治没有给女教授穿衣服。自从认识保险女之后,大治就把这道程序省了。保险女嫌大治太女气,她会一把扯下大治手里的衣服,要么三下五除二地自己胡乱穿上,要么一下子扔到地上到处乱跑,大治也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做作有些欺骗性的恶心。但女教授很受用,现在的改变方式令她很不开心,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就气哼哼地找碴儿。大治索然无味地看着她,发现她已经从当初优雅舒缓的大提琴变成了噪音的架子鼓,这让大治也很不适应。大治想,到底这两种乐器哪一个是真实的她呢,还是两个交替出现的真实。这仿佛撕开了他们一直以来彼此极力维持的一层面纱,在那层面纱下面,是两个人客客气气,刻意营造出的虚假繁荣。

5

保险女是在两个月之后回来的。

大治跟人打麻将半夜回来,看到门口坐着一个人,瞪着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睛冲着往楼梯上爬的大治呵呵笑。大治三步并做两步地扑上去,把她从地上拎起来,胡乱地从衣服兜里找钥匙,胡乱地开门,胡乱地脱衣服,胡乱地横冲直撞。一切都是胡乱的,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好像他们是一对不离不弃的生死恋人。endprint

胡乱地结束后,大治问保险女,这么长时间你干什么去了。

保险女说,出去玩了。

大治支起身子看着她说,上哪玩了。跟谁去的。

保险女说,你别问了。

大治一把给她拽起来说,我怎么能不问呢,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把我这里当什么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到底跟谁在一起了。

一个男的。

哪个男的。

卖保险认识的,他说带我出去玩一趟,我就去了。大治没有想到保险女会如此坦白,根本没用刑讯逼供就全招了,这太小觑人了。大治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太突然了,大治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保险女一张坦白得近乎癡呆的脸,他不知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一点点面子。

他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

保险女看着大治气急败坏的脸,嘻嘻笑着撒娇,不。

大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交往了那么多的女人,还没有一个像保险女这么不要脸的,她出去跑了一圈,大言不惭地公告天下,还死皮赖脸地黏着不走,这简直,简直——

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大治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暴怒。

保险女说,我感觉还是你最好。

大治恨不得拿菜刀把她剁了。她把他跟别的男人进行比较。她凭什么拿他去跟别人比较,她凭什么知道他大治会依然接受她反反复复的浩荡。

她太浩荡了。大治感觉眼前的保险女就像一条奔涌的大河,不,是大江,瞬间就把他掀翻到了黑暗的海底。可恨的是,海底风光旖旎。

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妖。

大治再说,你给我滚。这回声音似乎有点意思。

但保险女还是一脸娇羞的表情,不。

大治面露凶狠,你别逼我。

保险女把脸端到大治的眼前,反正我不走。

手起掌落,保险女的脸瞬间红肿。保险女眨着潮湿的眼睛含情看着浑身发抖的大治,大治抓住保险女的肩膀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你给我滚出去,滚。

保险女一把扑上去死死抱住大治的腰,大治想要挣脱,但他太单薄了,他发现自己的力气根本无法摆脱保险女死命的搂抱,那一刻,他才发现,保险女真是那种皮肉异常紧实充满蛮力的女人。

大治无可奈何,现在,大治好像被绑架了。他只能顺势用巴掌噼里啪啦地捶打保险女白皙而弹性的后背。这是大治长这么大第一次毫无节制地打女人。他越打越气,感觉自己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前推送着,恨不得把保险女的后背捶出一个大窟窿,让她掉进去,再也不要上来。但保险女就是不撒手,直到大治没有了力气。看着保险女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红血手印,和她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忍痛模样,大治轰然倒在床上。他感觉自己像被一条看不清的绳索拖曳着走向一个看不清的地方。

他问保险女,你到底想怎么样。

保险女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说,我给你做饭去。

大治从床上跳下地,嘶声地喊,这是我的家,你给我走,马上走——

他把保险女往外推,保险女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把住门锁,两个人在地上无声拼命地撕扯,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汗淋漓。

楼口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大治只好作罢,颓废地坐到沙发上妥协地问她,以后还会跟人跑吗。

不会了。保险女看着大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面对一个剥夺了孩子游戏权利的无知家长。

那天晚上,保险女躺在大治的怀里竟然打着香甜的呼噜,大治气她如此没心没肺,要把她推开,她却更加搂紧大治不放。大治无法脱身,只好在她的呼噜声中迷糊了一觉。

大治开始天天接保险女下班,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大治每天都会期盼下班的时间,再期待吃完晚饭后那个巅狂的时刻。日子仿佛只被这一件事缩短或者拉长。有一次保险女趴在大治的怀里娇羞地跟大治说,你就是夏洛特的一磅肉。这句《威尼斯商人》里的台词让大治大吃一惊,仿佛一个特工暴露出了马脚。

看着怀里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她就是个卖保险的,她穿着廉价的衣服抹着廉价的化妆品,但她的身体异常清香而奔放,她从不挑理从不生气,她接着命运给她的一切,哪怕是坨狗屎,她也可以涂抹在身上当油脂,还会问,我漂亮吗。

每天吃完饭,大治和保险女去河边跑步,大治懒惰慢悠悠地闲走,保险女已经跑了两个来回。保险女蓬勃的身体和微风一同起浮,她梳着又黑又亮的长发,因为没有生育过,她的腰身匀称而结实,那身质地拙劣的衣服反而成为突显她的一个重要背景。

有一天,大治下了班,保险女说不想在家里做饭了,提出买点东西去山上看月亮。大治兴致勃勃地把车开到山上,除了月亮还有满天的繁星。吃完东西保险女开始脱大治的衣服,两个人在车里正酣闹时,护林警察敲他们的车玻璃。大治僵硬吓傻,保险女大大方方地拿过两人的身份证和离婚证。这让大治大吃一惊。当初两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单身是给对方看过离婚证,但什么时候到了保险女的包包里,还随身携带,这简直令人发指。

护林警察说,就算你们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在公共场合干这事也有伤风化,罚款两百元。

保险女看大治,大治想谢天谢地,对保险女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交给护林警察。护林警察要给大治开单据,大治说,不用了不用了,推上车玻璃,披上衣服往山下狂驰而去。

到家了,保险女说,你慌什么啊,咱俩都是单身,又没干什么违法的事。

大治说,我的离婚证怎么在你的包里,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保险女说,你就放在书架上了,我今天想跟你上山,就顺手拿上了。

大治哭笑不得。他突然发现,前因后果保险女早已安排缜密。

大治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保险女了,他每天接她下班,把门锁好,他才感觉到踏实。两个人一起做饭看电视,然后就是做游戏。每次游戏之前,大治都要长长地亲吻保险女,大治感觉在保险女的口腔里自己就是一块越品越有滋味的大白兔糖,醇厚而舒朗。就在大治假想他跟保险女仿佛会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保险女再次失踪。endprint

还是突然的关机,没有任何招呼。

这回大治不再像上一次那么六神无主,他这次主动联系了女教授。

他对女教授说,我们结婚吧。

大治对女教授是蛮有把握的,上次保险女把她气走,第二天她把大治约到咖啡厅一顿数落和质问,问大治到底选谁。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但大治一直沉默地看着桌上的咖啡渐凉下来。

女教授潸然泪下。大治知道,她的泪水不是因为大治,而是那个粗俗廉价的保险女。

这回女教授有点惊讶,她矜持地说,我需要考虑考虑。

大治说,我说的结婚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同居,不办结婚手续。这样会省去很多的麻烦,比如财产孩子老了等一系列问题。就是两个人觉得合适就在一起,觉得不合适可以随时离开,但我们会给彼此一个家的感觉。你来我这里住,吃住费用我全管,其他自理,你要是觉得行,我们就这么定了。

女教授对大治的想法不是特别满意,但也不是特别不满意。她真实的想法是大治不但要管她的吃住,最好还要每月给她点零花钱。虽然她的工资比大治还高,但女人嘛,总是要从钱上定夺自己的价值感,这样无论自己的心理还是跟人说出去都觉得有颜面。

但大治郑重其事的表情让女教授话到嘴边的想法说不出口,好像说了,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但不说,自己的身份也同样没有提高。

大治对女教授说,你回去考虑考虑,如果觉得行,明天你就搬过来住。

女教授说,怎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大治说,我可能是老了,我现在想有一个家。

女教授说,你不是老了,你是受了刺激吧。

大治说,看来你也有过同感。

女教授嗤之以鼻,愤然而去。

看着女教授的背影,大治想,保险女的可怕是因为她的坦白,而女教授的可怕是让男人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大治的屋子里又骤然冷清下来。他一个人无所事事,老宋的电话他再也不想接,老宋拎着水果来找他去相亲,大治从门缝里往外看到是他也拒不开门。

大治想,我让你老宋看看没有我的日子,你的门面怎么个撑法。他突然有种退隐江湖之意。

那些日子,大治开始跟人学国画,去河边打太极拳,仿佛从良了一样。但学了一圈,最终还是觉得就是凡夫一个,还想吃肉。就像保险女出去转了一圈,对他说,还是觉得你最好。他突然醍醐灌顶,一下子理解了保险女的话,他们都是出去找了一圈,他们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然后,保险女又回来了。

每一次保险女都说是因为对方买了她的保险,她就得陪人家玩一阵子。她说,我也没什么损失啊,做了生意赚了钱,还又吃又喝又玩的,她一脸纯真地看着大治。

这回大治什么都不再说,也不再问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更没有任何前戏,直接把保险女按倒在地,无可阻挡地进入,无可阻挡地挥打,保险女的叫声让大治分不清哪个是欢悦哪个是痛苦。保险女的叫声很特别,仿佛带着一种音律感,跟她天然的清香口气一样,是一种迷人的天赋,她的叫声让大治越来越充满了激情同时也越来越充满了血腥。

这是大治从没有过的体验。

大治发现,保险女像一个特工组织,培养着大治这样的文弱书生。

然后大治服了,拿出最后一道撒手锏,对保险女说,我有女朋友了,我们要结婚了,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这招明显是下下策,不但没有吓退保险女,她还说,我就住这再也不走了。

大治终于疯了一样,拿过皮带对保险女没头没脑地抡打过去,他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打走。打服。他不能让她再这么无视他的尊严无休无止地折磨自己。他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体面的人,他跟每个女人的交往都是彬彬有礼的,他给她们穿衣服,给她们做饭吃,然后礼貌地说再见。现在他每天照着镜子,看到眼镜片后面的那张脸,是那么狰狞而陌生。那种陌生是本性里本来就有的,是后天的教化一层层深埋进地下以为不再存在了,却被保险女掘地三尺给挖了出来。

保险女就是个凶手。

现在,凶手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那个被杀死的人站在地上想要拽起她的一只胳膊往門口拖,但他的力气明显不能达成这个愿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无赖大人欺负的孩子,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 李 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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