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就此老去
2017-09-25崔晓琳
崔晓琳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她正半躺在沙发上贴面膜,试图挽救她已日渐西沉的青春。
明天是中秋了,记得到张姨家称几斤月饼,去看看他。母亲在电话里的语气、内容跟往年一模一样。
她绷着脸,小声地应着。
早点去,陪他说说话,吃了晚饭再走。
她依旧含混地应允,生怕一张嘴,她所走过的曲折就都会爬上脸庞。
好在母亲无意与她细聊,旨在下达指令,就匆匆挂断电话。
张姨,月饼,他。这是母亲强塞给她的中秋。而她,一个剩女想要的中秋节,无非是一个拥抱、一顿晚餐、一段情话。她下意识地又拿起电话,QQ、微信、短信,一番搜索,竟然没有寻到半缕暧昧的气息,上述任何一种可能都成了妄想。
待到次日,心灰意冷地回了趟东一街,在张姨家称了三斤手工月饼。不等张姨开启叙旧模式,就火速道别离开。她清楚这是在东一街呢,她和母亲还有母亲所言的他有一大片共有的時光在这里,稍不留神就会惊扰,所有的记忆腾空而起,随时可能将她撕裂。可到底还是没逃过,张姨追了出来,小雨呀,有两年没见你妈了,你爸现在态度如何?她愣了一下,他的态度不是早已表明了吗?二十年过去,竟然还有人同母亲一样抱有幻想。她也懒得解释,更不愿去琢磨张姨的表情到底有几分好奇又或是几分真诚的牵挂。我妈她在外地旅游呢,等她回来,我一定转告她,张姨想她了。她边说边向张姨挥手,这话题根本没法往下聊,也许聊到最后,她会站错阵营,抱着双臂,以观望的姿态对母亲自虐式的忠贞表示由衷的嘲笑。
有时候她觉得她比谁都看得明白,一个人如果想要离开,他会走得有多无情、决绝,而一个人如果执意要等候,又有多么无畏和疯狂。这些年,他和母亲就是这样相互证明的。现在,她需要做的是去看他,在合家团圆的日子代表母亲去看他,或者说,继续无知无畏地去宣示母亲对他的主权。她像是母亲训练有素的间谍,定期地以各种名义去看望,去刺探他的一切,然后再细致入微地向母亲汇报、陈述。母亲需要这些信息,她比侦探还敏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提到我时,他的眼神是怎样的?问起我了吗?他的语气是怎样的?最初,她怕伤害她,小心翼翼地捏造看似不让人怀疑又不给人希望的画面:他问了一下我们近段时间的生活,一两句而已,语气淡淡的。而事实是,偶尔不得已提起她时,他总是皱着眉头,极为不满地打断。每一次从他那里回来,她都要绞尽脑汁编造一番天衣无缝的说辞,好对得起母亲眼睁睁的等待和盼望,就像是带回了一点养料,母亲赖于存活,舍不得,掰开来,揉碎了,慢慢填食,以便支撑到她下一次去看望他。后来,面对一提到他就容光焕发的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揪住某个细节不放,就像是在咀嚼一块还未炖烂的牛筋,难以下咽时,她就不想再去撒谎了,不想再去做扼杀母亲未来的帮凶,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过你自个儿的日子不行啊?他身边已经有女人了,有女人了,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拜托你醒醒。刹那间,她看到母亲脸上闪现了惊诧、失落的表情,眸子里燃烧的火焰忽地暗下去,像是突然走到了已经开始断裂的山谷边缘,也许只需一阵风,就会坠入谷底。但只一瞬,甚至比一瞬还要短的时间后,母亲就镇定下来了,开始一番自以为是的演说:你以为谁会跟他过一辈子,等他老了,谁会理他,你以后大了,就会明白,男人到头来需要的只是被照顾,像个小孩一样。她喋喋不休地举实例论证:没有哪个女人能容忍他的坏脾气,更没有哪个女人会真心实意地陪伴他。总有一天,他老了,除了坏脾气,啥也没有时,他就回来了,他肯定回来,他也只能回来了。母亲不需要任何听众,不需要被认可,她只需要说服她自己。可笑吧,然而更为可笑的是这番演说母亲一次比一次认真,一次比一次坚定。
提着月饼走在无比熟悉的路上,她心里是抗拒的。特别是早几年,特别不情愿去看他。他不是不要我们了吗?她壮着胆跟母亲讲理由,靠在墙边,小手背在身后。母亲把她叫到面前,把准备好的东西塞在她怀里。去,赶紧去,别听人瞎说,他没有不要我们,他只是图清静,要做学问,才搬出去的。母亲说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犹豫。她仍然小声争辩,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去?母亲抡起巴掌朝她比划,就你会顶嘴,快去吧。手最终也没落下来,她拎着月饼恹恹地出了门。
整个青春期,她都在思考一件事,父亲因何而离开。她一直记得在她十岁那年,也就是在父亲离开家的前夕,有个傍晚,母亲又在絮叨早上在菜场的见闻,各种添油加醋的熏染,在说起某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时,也一点不避讳:她男人在和她闹离婚呢,就她那个斯文样子,哪里像个理家的,哪个男人能容得下哦。母亲偎在火炉旁,脸上泛着红光,语速极快,兴致勃勃地讲述她急于声张的自信和喜悦,显然这种事,她觉得她是具有评断权的。父亲好像很烦躁,皱着眉头,他拍了拍她的肩,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呢大衣,旋了九十度,披在肩上,一声不吭地往屋外走。大衣横扫过一阵风,像把剪刀,把母亲好不容易从那不会理家、面临离婚的女人身上找到的幸福感和优越感瞬间剪得支离破碎。
她涨红着脸,起身跟在父亲身后,不敢回头看母亲。心上有隐隐的背叛感,在家里,她是归属于母亲的阵营,或者说父亲是独立的,是居高的,是置身在家庭以外的,无论行为还是思想。但潜意识里她又更渴望被父亲招安,更愿意在母亲粗鄙的举止前与父亲心领神会般露出轻蔑的嘲笑,更愿意被人们称赞像父亲一样聪明、有气质。气质这东西是只能意会的,穿军装的父亲,会写字的父亲,能歌善舞的父亲,就像一种高贵的摆设,为这个家蒙上一层别样的光环。所以,当父亲一个眼神,一个小小的暗示,她就立马弃暗投明。她悄悄地把手放进父亲的大衣口袋。没被呵斥,暗自欢喜,又壮着胆钻进父亲的大衣里,像蚌壳里的软体动物,紧贴在父亲身边,热腾腾的气息将她包围,她第一次觉得父亲是可以亲近的。小心而欢快地拽着大衣衣襟,迈开大步,追赶父亲的步伐。父亲则指着路灯下的影子夸张地说,瞧,你走得再快,也还是被我吞下了肚,成了我的宵夜。她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原来父亲说起笑话来这样有趣。在路过一小摊时,她让父亲给她买点水果糖,为什么不呢,一切都这样美好,不如再挥霍些,她都攒了十年,要向他讨要疼爱。父亲爽快地给她买了好多水果糖,她的两个上衣口袋塞得满满的。挑了一颗递给父亲,橘子味的,他笨拙地剥开喂她。甜吗?甜。她骄傲地回答,像个阔气的小公主。那时,她大概已经忘了家里惯常的争吵,忘了父亲对她和母亲平素的严肃和冷漠。endprint
在走到靠近河岸的一个石坡时,父亲突然停了下来。喏,你看见对面的小楼了吧,你从左面的楼梯上二楼,去敲第二个房间,找陈姨,你认识的,你跟她说我爸的东西,他想要回去。你拿到东西了就回来,我在这儿等你。嘴里的橘子糖还未融化完,但却也尝不出是什么味了,就像母亲一样,那种幸福感一闪即过,只剩下自欺欺人。她已经从父亲闪烁的语气里发现了什么秘密,心有不甘地问了一句:是什么东西?你都送了人家还要回来?父亲眉头里夹着的半片温柔瞬间消散,去拿就行了,问那么多有用吗?她全身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公主的假象顿时幻灭,她所熟悉的父亲显出原形。
刚刚在大衣里捂了一阵,有点抵不住风寒,她缩着肩,朝对面走。楼梯是黑的,她有些害怕,贴着墙根走,上了二楼,一阵河风吹过来,差点没站住脚,眼泪、鼻涕趁机流下来。她虚弱地靠在墙上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在父亲眼里,她和母亲只配服务于他,听从于他,他利用着母亲的勤劳和善良,把自己的家庭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他也利用着她的仰望和幻想,去向另一个他曾屈膝投诚的女人索要自尊。
举着千钧的手臂去敲门。门一开,好多声音滚出来,无一不透着喜气。门背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陈姨的丈夫,高个,长得很英俊,看到她,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急于完成任务,毫不犹豫地自报家门,她甚至暗暗希望这个男人能从她这里感受到某种危机。她不过十岁,但在东一街,对于成人间那点破事已不是秘密,捕风捉影就是种消遣无聊的本领。她挑衅地看着那男人,对着里屋大声地说,陈姨在吗?我来替我爸王剑取点东西。她把王剑叫得特别响亮。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屋内一下子变得很安静,筷子和酒杯悬在了半空,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几双眼睛满含好奇的目光,目送着眉目清秀、苗条、妩媚的陈姨出场,这时候看陈姨是不敢再当作亲昵、热情的长辈了,就像是电视剧里某个熟悉的演员,拥有着多重身份。
陈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个男人,脸一子变得绯红,有些手足无措。
屋内有好几双好奇的眼睛都爬上了窗户,屏住呼吸,等待大戏上演。
男子对陈姨说,瞧你这记性,前两日出差,帮老王捎的东西放哪了?给孩子拿来呀。语气是温柔的。
陈姨恍然大悟般,慌里慌张地转进卧室。
屋内的目光无趣地沿途返回,筷子和酒杯快速地到达目标,刚刚中断的话题又热闹起来。
陈姨再出来时,手里端了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上布满了灰尘。男子眼疾手快,从门背后取下一条毛巾来,把盒子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才递给她。
盒子里是啥,男子并不好奇,倒是督促着陈姨穿上外套送她下楼。
她微笑着拒绝,大概明白了父亲要取回东西的原因了。
盒子就在手里,父亲一晚上委屈着向她施好的根源就在手里,但她一点也不想打开,她在想盒子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呢,能放进她父亲的骄傲吗?
出了小楼,看见在石坡上蹲着的父亲,大衣裹着堆在膝盖上,矮小得可怜,看到她走过来,吸了吸鼻子,直起身来。
拿到了?
嗯。
走吧,我們回去。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路上,他板着脸,裹紧了大衣。她端着盒子走在他身后,走过一条小街,上了大桥,寒风从四面八方过来,她弓着腰,吸着气,双脚机械地行走,两只手关节处像是已锈死。
走到桥中央时,像下了很大决心,父亲说,把它扔了吧。
他拿过她手上的盒子往桥下用力一丢,只见一叠写满字的方格纸飞散开来,纷纷扬扬地落入河中,河水迅猛而激烈,很快那些方格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垂头丧气地伏在栏杆上,像个输了游戏的孩子。
她已经冷得不会思考了,哆嗦着站在风里。
走吧,我们回去。许久后,父亲又一次痛苦地下定决心。
一路上,父亲仍然把大衣裹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家,母亲自然是惊讶的。她不敢相信家里这个冷漠的男人竟然破天荒地带着女儿去散步,她巴心巴肠的女儿竟然也无视她的存在,心安理得地去散步。这一两小时的时间会聊些啥呢?母亲满脸都是问号。她把口袋里的糖悉数拿给母亲后就钻进了自己的屋子,她打定主意,如果哪天父亲成为东一街的绯闻主角,离她们远去,她绝不会为他难过。
好像没过多久,就听说陈姨举家搬迁了,以后再没有见过,包括她那温柔聪明的丈夫。然而,东一街,甚至整个小城也没有他们的绯闻流传过,父亲后来执意离婚倒成了个谜。
那些写满文字的方格纸,她暗自作过好多种假设,是父亲跟同好交流的诗作,又或是写与陈姨的情书,无论哪种,它都是一个笑柄。她就没见过他向任何人示好,在单位他是领导,是退役的军官,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在家里,他也永远板着张脸,像路人,扫帚从面前过,绝不会抬脚。他孤独而高傲,自觉地撇清东一街热腾腾的人情往来。他看上去格格不入,但却依旧被街邻津津乐道,尤其是东一街的女人,她们对一切具有神秘感、距离感的人事充满了好奇和热情,背地里说,瞧,人家小雨她爸从不坐茶馆、打纸牌,人家也从不说牛话,就是跟别的当兵的也不一样,人家从前当的可是文艺兵,是懂艺术的。女人们容忍着他的拒人千里,眼里除了欣赏和羡慕,竟然还有几分疼爱。与他同样持着高傲的还有与东一街隔着一座大桥的陈姨,她剪着时髦的短发,穿尖头高跟鞋,会写诗,听说印成了铅字,她就像把利器猛地扎进了父亲心里,这也是她后来的联想,她想起有一阵子,他每晚都俯在灯下热烈而专注地书写,用价格不菲的方格纸,自私地霸占着家里唯一的书桌和台灯。母亲为他泡茶,夜深了,又系上围腰为他煮宵夜。他吃得有滋有味,却也不曾有一秒抬头。那些方格纸,填满了情愫,在陈姨家某个角落里不见天日,被丢进乌江时,深陷牢狱的方块字才彻底解脱。
他家其实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偌大的水晶吊灯富丽堂皇,开放式厨房可见纤弱的女主人正在忙碌,他安静地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倒是应了母亲的那句话,男人到头来需要的只是被照顾。endprint
来了。他起身,满脸微笑。
她把月饼丢在桌上。
在等你吃晚饭呢。女主人闻声出来,点头,浅笑,招呼着到餐厅就座。其实这女人也不比她母亲年轻多少,但少言、温和,算是个不招人讨厌的妇人。
她很自然地进厨房搭把手,六菜一汤,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走的,陆续隆重上桌。
酒呢?他略带命令的语气。
女人拿来白酒,又从酒柜里取出两只杯子。
有些意外,他竟给她斟了杯酒。小雨今年满三十吧,也没给你过回生日,今天借着中秋,咱全补上。他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有着二十年前的前车之鉴,她理所当然地提高警惕,酒喝得一点也不热忱,就像面对职场上一个难缠的客户,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女人倒是识趣,也不插嘴多言,不时给他们夹菜、添饭,是个贤内助。算起来,这女人来了也有三四个年头了,当初,他独居多年,突然找了伴,对母亲是个不小的打击,焦虑、担忧,母亲不停地催促着她去看看他。窝着一肚子火去他家,非节非庆的,见一桌好菜,见他待人温和礼貌的样子,就觉不平、愤慨,存心想让人难堪。席间,她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都三杯了啊,你多大年纪了,没人管啊。她挑衅地看着那女主人。真是,见到女儿再高兴,也不能忘了咱定的规矩呀,三杯,说好的三杯呢。女人边说边嗔怪地看着他。就你管得宽,不喝就不喝了。他像孩子般赌气,一如恋人间的打情骂俏。她就像个白痴,举着酒杯,酒液洒了一身。女人体贴地拿条毛巾走过来细致地擦拭,她清楚地感觉到女人那身柔软的盔甲,无形的,坚硬的,跟陈姨丈夫身上的一模一样。
之后,她再不会去关心他饮酒,喝吧,也许只有他喝酒,狐狸尾巴才会露出来。喝,喝到某天,他不再健康,不再硬朗,甚至生活不能够自理时,女人兴许就会丢盔弃甲,不战而败。这一点,她愿意相信母亲。
然而强大的母亲,常年的亢奋、无望的等待,有时也会表现出虚弱来,近年尤甚。就像头一天在电话里让她给他送月饼一样,仔细辨认,是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疲软,那么快就挂断电话,怕是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无聊和悲哀了。
临走时,他带着酒意,缓缓地从里屋拿了一个首饰盒递给她。女人在一旁解释,他给你挑的一条项链,你知道的,他不会将就,小城的珠宝店都被他跑了个遍。他瞪了女人一眼,自己折回了里屋。
她看到他的背已經驼得不像样了,从前那件呢大衣怕是撑不住了。
女主人礼貌地把她送到门口,欠了欠身,笑容像职业的服务员。转身时,随着关门声,一阵凉风刺背,她顿觉心酸,替母亲。在爱情和婚姻里,母亲就像勇士,手上没有一件武器,完全的赤身肉搏。
走到街头,热闹得很,不时有年轻的情侣擦肩而过,半搂着,丢下几句带着酒气的情话:这辈子,我陪你到老。两旁的蛋糕店也应景般集体煽情:回家过中秋吧,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她发自肺腑地嘲笑,陪伴,也是可以随时被修改和注销的。她之所以成为剩女,就是因为她不屑听到这些山盟海誓,简直幼稚得可笑。父母失败的婚姻给她树立了反面教材,说白了,就是父亲作为她接触的男性代表,也令她失望透顶。倘若当年,父亲离开家后,真就和陈姨好上了,她或许还能释然,毕竟在这个年纪,相信爱情比相信婚姻更需要勇气。成人后,她跟母亲有一次说起过陈姨,母亲一点也不厌恶:她真漂亮,就像个电影明星,听说她还会写什么诗呢,很高级的。母亲一点也不具备想象的才能,她压根不会把陈姨跟父亲联系在一起,她说得很由衷,这却更增加了她自身的悲剧感,她不知道她已不自觉地给父亲的离开找到了个合适的理由。借着微微上头的酒意,她忍不住停下来对着沿街的橱窗苦笑,只盼着能为他服侍终老,然而老去如此不易,母亲竟等了大半生年纪。
她没有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拦了辆出租去看母亲。车向郊外驶去,开车的师傅手机一直响过不停,接了好几次,索性用了车载电话。爸,你快快快回来呀,我和妈妈等你来一起吃大大大月饼哦。大白兔奶糖一样的声音,让人想要融化。乖乖,刚不是跟你说了嘛,再等半小时我就回来了,挂了啊。师傅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女儿,就爱缠我。她侧着头,却突然一本正经地问,你有大衣吗?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好笑。师傅从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我是说,你女儿很可爱,你穿大衣时,可以让她在里边躲猫猫。师傅很善良,遇上了个傻子,聊天难以继续,呵呵笑了两声后就专注地开车了。她也不语,脸上,竟然有泪水流过。
车在一个叫作鱼溪的地方停下来,二十年前母亲就带着她搬到这里,父亲虽是净身出户,可住的是他单位宿舍,来年就让搬出来了。抱歉,实在是政策不允许,你们都离婚了。带头的领导如是说,把母亲原本准备的一大堆求情的话都堵了回去。
公路两侧到处都是正在修建的房屋,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进村的路口,找到母亲的两间小平房。母亲在屋里看着电视,声音大得隔着马路都能听到。见她来了,像个火炮,一连响着咋呼声:都大晚上了,你来干吗,打出租来的吧,得好几十呢,你看你多浪费钱,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七点起床,赶七点半的公交车回去上班,才两块钱。这过日子啊,吃不光,穿不光,不会计划就会光。
她一个劲地点头,连夸母亲英明。对母亲而言,对她最好的赞美就是夸赞她勤俭节约。
吃月饼了没?单位里发了吧,发了多少?精装的还是散装的?精装的就别打开,拿来送人吧,你总要晓得些人情往来才好——对了,你这衣服是新买的吧,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错开季节买才最合算……母亲对于省钱,有一肚子的良方,像拧开的水龙头,急吼吼的就奔涌而出,这是她害怕母亲的地方,无论贫富,她都会让你一直处于焦虑,处于对金钱的危机感之中。和母亲的聊天,永远终结于金钱。
你要存钱买房呢,你要想万一今后嫁的那个男人没房呢,万一那个男人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呢,所以,钱一分也不能乱花。
母亲所有的如果都是基于自身对父亲的体谅,一厢情愿地秉持着吃苦奉献的精神,她听得头晕脑涨。节衣缩食就是为了让别人坐享其成吗?所谓爱情就一定得是自我牺牲吗?她想到刚刚饭桌上精良的美食,半路夫妻的举案齐眉,积压多年的委屈彻底引爆。她宁愿跟母亲聊他的无情无义,聊他走狗运了,抛妻弃女这些年竟然还能安享晚年,也不要,也不要无休止地去计算那填不了牙缝的散碎银子,她都三十了,单着,却也只配穿打折货、换季货,办公室里的女孩们从来不会约她逛街,不会约她上美容院,不会约她唱歌,大概都看出来了,她不需要填饱肚子以外的任何开销,这会让她在母亲面前有罪恶感,哪怕她收入稳定,哪怕她已攒下了一笔不小的存款。endprint
他今天送了我一条项链。她突地扔了一句。
我打开看了,还是铂金镶钻的。她又补充道。
好半天,母亲都没回过神来,替她盘算的各种省钱之道也卡在了喉咙。母亲天生只对数字敏感,对那些稍不留神就花掉的人民币敏感,在她以钱换物的经验里,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根本就没在视线里。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根本无需去计算项链的价值,兴许这已经意味着旷日持久的战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母亲兴致上头。调整了一下坐姿,她又继续说道,他身体很好,那个女人很会做菜,性格又好,特别会照顾人。我呢,已打算结婚了,一直没跟你说呢,他是我大学同学,追了我好多年,开了家广告公司,有房有车,对我很好,花钱很阔气。这样说,她心里真是痛快。
话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溜到嘴边,拉都拉不住:成个家真好,我同学们孩子都好几岁了,我将来要生就生个女儿,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给她买公主裙、穿红大衣,要给她买好多好多发卡和皇冠,每天给她梳不同的发型,我会跟她说,如果有钱也不能带来生活的富足和安稳,那我们就别挣了,别省了。
母亲完全被震住了,看她的眼神陌生极了,嘴唇抖了几下,一滴声也没发出来,那张脸,浮肿,苍老,像尊雕像,透着无边的寂寞与忧伤。
她翻了翻钱包,把所有的钱压在茶几上,转身出了门。像父亲当年一样,以一个背叛者的形象从母亲那里离开。
生活真是不堪啊,相依为命的人竟可能给你最大的伤害。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想要放肆怒吼。她从来没有像此刻放松过,也从来没有像此刻难过过,当初父亲走的时候,她也一点不难受,她甚至盼望他能不畏一切艰难险阻也要跟陈姨在一起,只有这样,他的冷漠、自私才能有个漂亮的解释。
过了十二点,在这城郊打车几乎是妄想,不过,这倒是个需要援助的合适理由。她努力在通讯录里去发现一个潜力股,可以快速达成她刚刚跟母亲趁一时快意许下的愿景。
小周是在半小时后出现的,对于她的电话,没表现出意外,也没有刻意伪装的惊喜。
是在半年前的校友会上,两个都不怎么擅长社交的人很容易就发现了对方。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单身,爱音乐,爱电影,聊得很投机,彼此留了电话,之后也约过几次。她从他的衣着、家境、效力的单位估算,他的收入和积蓄跟她应该在一条水平线。这个发现或多或少影响了她后来的热情,她当然不是势利之人,但她还有母亲,她得认真考虑。
好久不见,中秋快乐!小周礼貌地问好。
有点冒昧,想到你住的地离这近些,就打扰了。她也不失女人应有的矜持。
对两个未婚大龄男女而言,都心知肚明,往前看,机会不多,良人难寻,不如回头再找找希望。
车内弥漫着陈奕迅的歌,《稳稳的幸福》从各个角落袭来,调和着彼此身体里的紧张,各自小心探出的触角,不约而同地进行了适当的妥协,朝着同一个地方默契地靠拢……
一连几日,母亲都没有打电话过来,她有些按捺不住,把头几日的情形又细细地回味了一遍,有些担心、愧疚。
她把电话拨过去。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对那晚的情形一句也没提,也没问她结婚的对象,只是说了一件让她觉得意外的事。母亲说,那女人嫁到省城的女儿刚生了孩子。母亲的消息向来灵通,她密切关注着他身边的一切。她不以为然,轻声地应着。那女人怕是得去照看几年喽,就你爸那牛脾气哪会待别人的屋檐,一个人咋个生活哦。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这才明白母亲是在担心他,她永远也改变不了这个固执而天真的女人。
一周以后,她主动请缨去打探形势。
看到她来,他又是烧水泡茶,又是拿水果找零食,整得手忙脚乱。她把每间屋都巡了一圈,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刻意又看了一下洗脸池上的牙刷和进门的鞋柜,然后胸有成竹地回到沙发上。他正一丝不苟地削着苹果,仔细看,还真是不年轻了,头发白了好多,那好看的五官都在往下垮,从前的冷漠都挂不住了,这要是让东一街的老邻居们看到,怕是都不敢认了。
你还会做家务啊?她问。
之前一个人过了那么些年,都学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要不,把我妈叫来,一家人住一块,好照应些。这是她第一次提起這个话题,幼时是不敢的,对他畏惧得很,每次被母亲逼着来,没说上两句话,就草草离开。
她祈盼地看着他,如此不计前嫌、宽容大量,搭好了台阶,就赶紧下吧。
不了,就这样吧,清静些。他摇了摇头,拒绝的理由简直算不上理由。
我妈她很担心你。她狠狠地咬了口苹果,步步紧逼。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痛苦。你别恨我,年轻的时候,我总觉得日子不该是那样过。我厌倦你母亲的浅薄,厌倦东一街的庸俗,厌倦这个灰暗、贫穷的小城的一切。我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没有目的地,逃到任何地方都行,跟其他任何女人也都行,哪怕是更为糟糕。
末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跟你妈说说,不用想到顾我,我不能欠太多。
她心里一下子又软了,有些难过,她对他也根本就恨不起来,母亲更是,早早就嫁给了他,他啥也没给过,连名分也半路收了回去,可母亲还是恨不起来啊。
回到租住的公寓,母亲早已等候。
他现一个人,生活得很好,不用担心。她害怕看到母亲期待的眼神,索性把自个丢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装作疲倦的样子。
我的天啦,我才听说,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没跟人扯结婚证,这次,那女人要去帮女儿带孩子,怕他在家跟别的女人好了,催他办证,他还是不肯,才闹出来的。母亲的声音成颗粒状,每一颗都饱满、光泽,有弹性。
真是没想到哦。我跟你说,她根本就配不上你爸,要我说,真要能和你爸般配的,只有你陈姨那样的女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母亲根本就停不下来,她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腿,一双眼睛紧盯着她,太需要来自她的呼应和鼓励了,然而,她还是不想让母亲心怀任何希望,一丁点转机也不要去想。endprint
他要跟谁过,就随他吧,我偶尔去看看他,尽我的孝道就好了。她这样提醒母亲,心里却很难说服自己去承认,如果父亲晚年还能有个伴侣的话,她更希望是陈姨。
我知道,你爸他打心眼里看不上我。如果他现在遇到的是像你陈姨那样的女人,那我也就认了,可事实上,你看到的,那女人像个啥,就会拨算盘,你以为她干吗在乎结婚证,还不是因为财产,她底细我是摸得一清二楚,就一个女儿,嫁了个无职无业的痞子,她不就是想靠着棵树,能有个地,给女儿留条退路吗?母亲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他遭人算计,怕人家不会真心诚意待他好,你说他老了,糊涂了,钱落到别人手中,有个三毛四病的,人家肯拿出来给他看吗?一日三餐、洗洗涮涮的,人家肯对他尽心吗?我就是放不下啊。
她哑口无言,对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她任凭母亲各种假设、猜想、试探,都保持沉默。
母亲的声音滚落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黯然无光。
我打算去照顾他。说这话时,母亲已溜到门边,有些羞涩,仓促地离开。
接下来,母亲像变了个人似的,先是从鱼溪搬到了她的公寓,爱照镜子了,会抹点她放在梳妆台上的护肤品,做家务时会吼几嗓子山歌。她甚至还看到母亲穿了件绣花的新毛衣,下午下班路过商场时顺便买了条呢料裤子回来。喏,这毛衣这么漂亮,可得配条好裤子。母亲第一次没责备她乱花钱,兴高采烈地把裤子给换上。
吃饭时,她问,你不是要去照顾他吗?
我要给他包饺子、馄饨,炸脆哨、酥肉,还要给他熬汤炖肉。
然后呢?她两眼圆瞪。
你替我送去,每周送一次,顺便把他哄出去走走,我好去把卫生也打扫了。母亲冲她得意地笑。
如果是闺密,她肯定会说,你是田螺姑娘吗?你傻到底了,为自己活,不行啊!但坐在对面的是母亲,母亲把自尊保护得很好,他要离开时,没有撒泼耍赖,他走之后,也从来没去打扰。她把脸侧过去,不敢看母亲,心疼,会流泪。
晚上,跟小周约会时,忍不住问,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好了,分开了,你会担心我的一日三餐吗?
小周很实诚,看着她,想了想,微笑着摇头。
她不禁自我解嘲:我也不会。
然后,然后各自陷入沉默。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傻子。
到了周末,提着一篮子的食物去看他。他表现得很淡定。小雨,我都联系好了,家政明天就到,不用管我。她理智而耐心地跟他说,家人是家政不能替代的,现在起,每周我都来看你。她第一次跟母亲统一思想,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们今生谁也代替不了的亲人,她希望他快乐。
她有时候会跟他求证一些记忆里有关他的趣事,因为少得可怜,所以记忆非常深刻。譬如他朗诵的一首诗歌,他用口琴吹奏的《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广播里的音乐比划的一小段舞蹈。但她也有些许疑惑,害怕反复的回忆已造成失真,害怕真相被想象描上了好看的花边,她追问,这些不是我想象的吧?他也不语,找来口琴,酝酿了一下,一吹,尴尬得很,音扬在半空就上不去了。老了,老了,气短喽。他自嘲的样子,可爱极了。有时候,坐在他的客厅里,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就是她的家,晚饭刚刚结束,父亲的大衣还搭在椅背上,母亲正絮絮叨叨着白天的见闻,大门是紧闭的,父亲没有披上大衣出门,她也没跟着出去,他们一家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日子似乎平静下来,她和母亲都已习惯了他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这个家庭。母亲一心一意地为他准备各种食物,但从未提起过要去见他,原想伺机去为他打扫卫生,也被她不留情面地制止了。给别人的好,总要给得适可而止。
过了冬天,见过小周的父母后,小周好几次说到买房子,说到装修,说到买礼服,拍结婚照,说到一大堆她听而生畏的琐碎,却唯独没有郑重地向她求婚。她心里有被轻视的不快,又有些如释重负。跟母亲汇报,倒是得到鼎力支持。别矫情,小周是实在人,周末记得叫上一起去见见他吧。
周末去见他时,小周穿得很正式,有些紧张。她没有准新娘的兴奋,跟他介绍小周时也轻描淡写,可他是个严厉负责的家长,一丝不苟地问了好多问题。小周像个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严肃而认真地回答。她忍不住背过身去,跟他小声嘀咕,别严刑拷问,这还没定呢,处处看吧。他霎时有些难为情,像个慌忙掩饰错误的孩子,跟她一个劲地点头。吃饭时,他跟小周劝酒,一再地嘱托,好好对小雨。喝到兴起時,又有些落寞,跟小周碰个杯,一抹苦笑:我要你对小雨好,其实我自己对她还不够好呢。她恍惚有种错觉,也许趁着和小周结婚的喜事,他和母亲和好的事也能水到渠成。
别时,父亲执意把他们送到路口,跟小周狠狠地握了一下手,两个男人之间心领神会,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似乎牢不可破,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接已拉开序幕。他认真地交代:明天我要出去一趟,车票都订好了,可能有些时间才回来,婚期定了记得打我电话。
小周使劲地点头,忽又觉有些不对,回头看了看她,她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去哪里?
你陈姨病了,你小时候见过的陈姨。他小声解释。
她现在一个人呢,我得去看看她。父亲眉头里锁着深深的担忧,语气就如同母亲跟她说,我要去照顾他,一样的不容分说,一样的坚决勇敢。
回去的路上,小周问,陈姨是谁?
她摇了摇头,深呼吸:一个亲人,我爸的一个亲人。
她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他了。在纷乱的街头,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原本模糊的他变得清晰、完整,变得和母亲一样让人心疼。
回到家里,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紧偎在母亲的身旁。她数着母亲脸上的皱纹,抚着母亲身上的新衣。
妈,你后悔嫁给我爸吗?
后悔在他离开后没有趁年轻再找个人嫁了吗?
没有,有啥后悔的哦。母亲拍了拍她的手背。
妈,我爸他要看陈姨去了。她如释重负,像是揭晓了掩埋多年的秘密。
屋子里静得可怕。
都起风了,赶紧睡吧,他会回来的,他老了,就回来了。她看到母亲边说边起身去关窗户,身体有些蹒跚,吃力得很,真有些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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