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春,情未了
2017-09-23萧耳
萧耳
一
五代词人牛希济,有一首《生查子·春山烟欲收》的词—
春山烟欲收,天澹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读着“语已多,情未了”,忽然觉得缠绵悱恻。想起杜子春,便是那“语已多,情未了”。“噫”的一声,只缘“情未了”。
杜子春这个人物,跟贾宝玉一样,蛮震撼的。两个都是公子哥儿,后来都曾经沦落到跟叫花子差不多。读《红楼梦》的人,大家或许注意到宝玉从多情到无情的一个转变,是后四十回中,宝玉的玉丢了之后,倏忽间勘破了大观园众姐妹命運的天机,他才真正放下了红尘,冷了心肠,不再以儿女情长为意。
杜子春此人出自于李复言的《续玄怪录》,又被收入类书《太平广记》第一卷中。如果以《太平广记》第一卷李昉的风格,那么贾宝玉也是有资格列入第一卷中的“仙班”人物的。
《红楼梦》第一一六回中,描写宝玉神游到了那个极乐的天仙福地—“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宝玉见了那些正册副册后,和尚教育他: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
那一刻起,宝玉醒来,便“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宝玉经幻境而悟了。放下了情,从红尘中得到了超脱,对身边已成为妻子的宝钗、袭人、紫鹃等莺莺燕燕,开始有了淡漠的心。
杜子春则是周隋间人。跟贾宝玉相似处,子春也是个豪阔的败家子,还是个蛮潇洒的,有点人格魅力的败家子。不同的是杜子春虽也邪游,跟一帮不三不四的哥们混着,也是宝马香车的贵公子,“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倡楼”。这方面,走出了水做似的大观园女儿国的贾宝玉,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起码也跟薛蟠这些人混着,有柳湘莲这样的戏子做朋友,还玩点断袖之暧昧。杜子春的好处是他放达归放达,身上没有脂粉气,不会去吃丫鬟的胭脂,他要阳刚得多,落拓如黄衫豪客。本质上,杜子春是个无用的好人。若以家庭出身论,他可能不是贵族,只是经商的扬州富户。而他穷途末路之际想去长安投靠的长安亲眷,也都是些势利之人。一看公子哥儿把家败光了来投奔,全都拒绝了他。真正的贵族之家,是不会让家族子弟在长安街上流浪的,因为这有损的,也是一个家族的体面。真正的豪门贵族,哪家没有几个纨绔?要教训,要惩戒,也是要关起门来做的。像宝玉跟几个浮浪子弟结交,暧昧不清,贾政一怒之下,把不孝子打个半死。
这就是贵族和富户的区别吧。
贾宝玉放下的红尘,杜子春却未能放下。杜子春的“情未了”,勾得后世诸文人也是欲罢不能。
杜子春在炼丹炉边进入幻境,经历重重考验,幻境中被杀,又投胎为王家美女,仍遵仙人之嘱不发一声,被视为哑女。后来同乡卢进士慕她美貌,娶为妻子,“她”又生下一子,夫妻恩爱。孩子两岁了,有一日丈夫抱着孩子抚弄,问她:“你看这样儿子,生得好么?”“她”依然笑而不答。这时丈夫忽然暴怒,把儿子摔死了,这时杜子春忘记了“王氏”就是他的前身,情急之下“噫”了一声,就从幻境坠到了现实,修炼成仙的事就前功尽弃了。
那仙人老者叹息:人有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杜子春六情都尽,唯有爱情未除。
也就是说,你要了断红尘当神仙,不能再有“爱”这种情感了。
当年荣华富贵才华爱情通通经历过的李叔同,抛妻弃子出家,转眼别了红尘,世人一直争论他到底有情无情。日本妻子追到杭州,求见最后一面。丈夫去意已决,无法挽留,痛不欲生的妻子问:什么是爱?弘一法师说:爱是慈悲。佛家还讲慈悲的,只是这慈悲像一种大道理,对至亲骨肉的妻子儿女却是残忍的。那么中国要修成神仙得“七情尽除”,但求长生不老,弃了这凡间的“人生”,那“仙生”的感觉又能如何呢?真真是令人困惑的了。
杜子春的身世说清楚了,因为败家从富到穷,然后因为老道人的三起三落,这个故事才符合冯梦龙《醒世恒言》的趣味,把这一唐人传奇添些枝叶,讲成了一个富商堕落升仙记的明清话本小说故事。因为当时会去读冯梦龙的《醒世恒言》的读者文化水平一般,大都喜欢大团圆结局,冯梦龙写《杜子春三入长安》,就将唐人传奇中杜子春功败垂成,未能得道成仙的结局,改成了杜子春回乡后,继续修炼不惰,连妻子韦氏都是有仙缘慧根的,夫妻二人最终都当神仙去了。这是冯梦龙给明话本的读者发糖,却也不见得是高明的。旧时人们读三言二拍,就跟现在守着看电视连续剧的观众似的,趣味必须俗到家才好。两相比较,我以为唐人传奇里的《杜子春》,比话本小说中的杜子春写得高明多了。
话本《杜子春三入长安》,冯梦龙添油加醋了子春下山后的事。他回到扬州,与妻子韦氏闲话上山经历。说到那一声“噫”,夫妻两人不胜嗟叹。自此,杜子春一门心思在神仙路上。又过了三年,别妻子韦氏,他是这么说的—
“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着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
这话别,跟李叔同出家前给日本妻子的信如出一辙啊,都是说一句:你就当我死了,不必再想念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总之要上天,是不能讲人类的感情的,不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也。
绝了人欲、人情的杜子春在华山上又独自修炼了三年,那老仙人终于出现,给了丹药,杜子春升天了。他人间的妻子韦氏也有慧根,在一个女道观中修行,后来也当神仙去了。这是冯梦龙式的当时市井阶层喜闻乐见之大团圆结局。可到了清代的曹雪芹这里,宁国府的掌门人贾敬,贾珍的父亲,不问世事,整天想当神仙,最后是服丹药太多中毒而死的。《红楼梦》对黄老之术误人子弟,有了明显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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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很喜欢唐人传奇中杜子春的故事,倒是和这位黄衫客惺惺相惜起来。他将《杜子春》改编成了日本童话。芥川龙之介大名鼎鼎,三十五岁就忧郁地自杀了,死后日本有了个芥川文学奖。查了一下,《杜子春》是他一九二○年写的作品。他之前也爱看《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文学。
芥川后来的自杀,想必跟他的身世大有关系。他外婆的芥川家族是江户延续十几代的士族,不仅有大宅邸,还世代担任江户城的茶会吏一职,虽家道中落,但家里依然有浓郁的文人气息。茶道、插花、舞蹈、音乐、俳句这些,是家族成员的必修课,芥川家的人也都爱好文学。照理说,旧时这样的家族是不會跟普通阶层通婚的,龙之介的生父新原敏三,经营牛奶业并拥有牧场,不知他的母亲芥川富久经历了什么,在她三十岁时,龙之介出生九个月后精神失常了,此后一直疯癫。龙之介是作为舅舅养子的身份长大的,他舅舅自己没有孩子。龙之介与生母相伴了十年,母亲就死了。而疯母亲在他内心投射下阴影,芥川从小体弱多病,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他担心自己说不定哪天会像母亲那样发疯。
在他写亲人的《点鬼簿》中,第一章就是写自己的母亲。小时候他去看望母亲,却常常挨母亲烟袋管的敲打。他说,“一次也没有从自己的母亲那里感受到那种像母亲似的爱”。《点鬼簿》中写母亲的死,“她死前突然恢复了生气,看着我们的脸不停地簌簌落泪”。可怜的孩子!
他和一生未嫁的大姨相爱又相杀,大姨替代了母亲的角色,从小培养他。或许“管得太宽”,最后这种“类母子”关系又多了互相的怨愤。
或许因为这样的身世,芥川版的《杜子春》,在唐人传奇中杜子春发出“噫”的一声的关键处,改变了故事的方向。
《续玄怪录》中杜子春的流落地从长安变成了洛阳。芥川不忘先赞赏洛阳的繁华—
年轻人名叫杜子春,本来是富家弟子,现在因荡尽家财,沦落成过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汉。
当时的洛阳,极为昌盛,是个天下无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潮熙来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门上的夕阳光辉中,可见老人的罗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环、装饰在白马上的彩丝羁绳,都在不断流动,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
但是,杜子春依然将身子靠在西门墙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天空。天空上,细长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迹,幽白地浮睡在缭绕的雾霭中。
当杜子春在金杯斟满来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观看着印度魔术师表演吞刀特技时,他身边就环绕着二十个女人,其中十个在发上插饰着翡翠莲花,十个在发上插饰着玛瑙牡丹花,吹弹着曲调轻快的笛歌与古筝。
不愧是芥川龙之介,文字浮美幽艳,有种半梦半醒的浮华气氛。
杜子春落魄后,在洛阳遇到老人铁冠子相助,又变成了暴发户,马上买了一栋豪华的房屋,过着不比玄宗皇帝逊色的奢侈生活。买兰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龙眼啦、在庭院内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饲养几只白孔雀啦、收集宝玉啦、剪裁锦绣啦、制造香木的车子啦、订制象牙椅子啦,若要详细述说他的奢侈,那这个故事是永远都无法结束的。
当杜子春第三次从富豪沦落洛阳街头后,再次遇到了铁冠子,这时,他开始厌倦了人类。于是,他跟着仙人铁冠子骑上他那哈利·波特般的扫帚,其实不是扫帚,是一根青竹,去了峨眉山。
芥川的版本略显简单化,杜子春不是帮着道士炼丹,而是独自坐在那里,等去王母那里的铁冠子回来。
这时,各种可以想象的考验来了—“正如众所皆知一样,地狱里除了刀山与血池外,还有火焰之谷的焦热地狱和冰海的极寒地狱,并排在黝黑的天空下。众喽啰们将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抛往种种地狱里。可怜的杜子春,不但被剑刺穿胸膛、被火焰烧焦脸颊、被拔掉舌头、被剥掉皮、被铁杵捣锤、被放在油锅里炸、被毒蛇吞噬脑浆、被雄鹰啄食双眼……”
若要一一数说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胜枚举,总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尽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强地咬紧牙根,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杜子春紧闭着双眼,拼命想着铁冠子的话。这时他耳边传来微弱的、勉强可听出是声音的唏嘘。他的母亲出现了。
你不用担心,不管我们会变得怎样,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过的。大王再怎么逼,只要你不愿开口,你就沉默着吧。
杜子春此时却忘记了铁冠子的话,他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娘”。
可怜的芥川龙之介,看起来他情感的最软肋,是母亲。芥川从小没有得到过正常的母爱,他的生母是个疯子。他是不可能“治愈”的。
读到此处,我不由落泪了。比起“人间失格”的日本作家太宰治,也想找情人一起殉情的龙之介更有忧伤的理由,而太宰治则有几分纨绔子弟自己作的意思。两个天才,都在三十几岁就自杀了。
在中国人的杜子春故事中,杜子春的最软肋是“我的儿”。在日本人的杜子春故事中,他的最软肋变成了“我的娘”。虽然在中国古代二十四孝中,有“郭巨埋儿”这样的极端,日本古代乡村有《楢山节考》中背年满七十的老母上山自生自灭的故事,似乎在生存法则和伦理取向中,两个民族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芥川龙之介自己的短篇小说《罗生门》中,就有在山上自生自灭拔死人头发的老妇。但到《杜子春》故事中,芥川完成了一次反转。中国的杜子春故事中,投胎为女子的杜子春,最爱的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发出一声“噫”。日本的杜子春故事中,经受各种残酷考验的杜子春最爱的是母亲,所以叫出一声“娘”。
日本民间有位叫宝井琴梅的老艺人,讲谈《杜子春》,我看了下视频,感觉就像日本的评书,绘声绘色,就穿着和服的宝井琴梅一人在讲,他应该现在仍有不少听众吧。
三
杜子春的故事在《续玄怪录》中是寥寥千字文,内涵却极为丰富,杜子春有人格设定,“少落拓,不事家产。然以志气闲旷,纵酒闲游”,“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有三起三落的人生故事,又有符合现代剧场的戏中戏结构,最后几句话“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自效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干脆利落,比冯梦龙附会的大团圆结局强多了。endprint
在中国,及至当下,杜子春的故事也依然有人惦记。二○一七年初北京鼓楼西剧场上演话剧版《杜子春》,导演刘钊,看起来是个有想法的青年才俊。杜子春三起三落,有真实有幻境,一出古典戏,可以按戏剧法则编排得有现代性,用仙与人的对赌,折射到当下语境。剧中用八个演员扮演了三十多个角色。理着寸头、穿着件白色浴袍似的袍子的杜子春,在光怪陆离的长安街头,先是遇到江湖卖艺的,一连串闹哄哄的人物登场,长安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就像现在的纽约。像唐人传奇中描述的,杜子春跟老仙人拿财宝的地点,是在波斯人的客栈。《太平广记》中,有一则《出仙传拾遗·卢李二生》,虽不交待年代,也有类似情节:两人一起修炼,一人得道,一人中途放弃归俗。归俗那个,混得不太好,还欠了官钱二万贯。后来两人遇到。那得道的仙人二舅给了俗人老友李生一根拐杖,让他凭拐杖到波斯人开的店取钱。波斯人见杖,果然依言付钱。话剧版中,国际化长安各色人物的着装,既有喜剧效果,又让你有恍惚在古代和现代中穿越的感觉。
杜子春有句台词:“我认识的人多了,我反而更喜欢狗。”流落长安街头的杜子春,也可以是一名清醒的社会和人性批判者。
跟《牡丹亭》一样,当代戏剧可以把古典文本脱胎换骨成当代的意味,唐人传奇中的《杜子春》,就早设了个给后世的人们暗送秋波的局?比起西方名剧《萨勒姆的女巫》,《杜子春》也是一场集中的人性试炼,而且也是剧中人一开口,便自带哲学腔。
话剧《杜子春》的情节,跟唐人传奇也是不一样的:杜子春经历十八层地狱考验后,转世成了哑女,跟书生结婚生了个孩子,然后丈夫进京赶考去了。等名落孙山的丈夫回家,孩子已经两岁了。话剧给丈夫摔儿设置了当时情境:落第归来,自信心不足,这时就觉得妻子不吭声是看不起自己,于是一怒之下摔死了孩子。这里的哑女丈夫赶考落第,而唐人传奇中,哑女的丈夫“卢生”已经是个进士。
杜子春求仙不成回家,五十年之后,仙人和杜子春再一次面对,此时的杜子春已经是个通达老者了,村子里面,很多顽童正戏谑他,他也和蔼可亲。这次仙人要度他。对他说,你已经经历完了所有苦难,你可以成仙了,跟我走吧,你经历了最后的磨难,就是时光。但杜子春说,我不想成仙了。仙人问他为什么,杜子春说,人穷其一生,我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仙人问,你得到什么呢?杜子春说,真实。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由。仙人认为爱是忧惧的源头,痛苦的源头。而杜子春则说,人之所以有苦痛,并不是因为爱太多,而是爱太少。
这场人与仙最后的哲思之辩,杜子春似乎说服了仙人,仙人走了。而作为当代戏剧的《杜子春》,也在精神格局上痛快地突破了道教盛行时代的唐人传奇《杜子春》。
杜子春,这个迷途中的人,三起三落,求仙未成回到人间社会,他就像当下的我们。我們也有杜子春式的苦恼。其实我们人人都是杜子春,因为在人间,总有我们放不下的东西。
比起歌德的《浮士德》,《杜子春》也有某种相似性,甚至有相似的哲学思考。浮士德的传说,据说是由中世纪中欧地区一名炼金术士的事迹演变而来。与唐人传奇《杜子春》相似,歌德的《浮士德》也可以说是一部奇幻之作。欧洲中世纪炼金术大兴,中国魏晋至隋唐时黄老之术盛行,炼丹术大兴。不管是炼金还是炼丹,中古世界的东西方人类都在孜孜不倦地探索着未知领域,跟如今人类对外星生命的探究,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
就比如贾敬,生在宁国府,考取过进士,或许他早有预感,日后贾府繁华到鼎盛,必然要走下坡路,他不像贾母有强大的内心,风烛残年还要力撑贾府最后的门面,他又不想自己去亲历从荣到衰的种种残忍,他也有贵族的高贵和尊严,就退避去做个神仙梦,难道这不是一种解脱的办法?
浮士德一生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经历了四个悲剧,同时也是魔鬼给他的诱惑:求知的悲剧、爱情的悲剧、追求美的悲剧,以及事业的悲剧。
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后,经历了种种诱惑,他追求美少女玛甘泪,玛甘泪宿命地药死了母亲,害死了哥哥,爱情以悲剧收场。他去古希腊找美女海伦,海伦重回人间,与浮士德一见钟情,结为夫妇,生下儿子欧福良,但是欧福良与杜子春转世的哑女之子一样,从空中坠地而亡,海伦也消失了。最后浮士德献身事业,为人类创造新生活,终于心满意足地发出了感叹:“多美啊,请你停留!”于是他倒在了地上,他败给了魔鬼,结束了尘世的生活。但特别不同的是,杜子春的一声“噫”,指向的还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伦理亲情。浮士德的一声感叹,更显西方精英代表对未知世界的渴望与探求。
无论是读《红楼梦》《杜子春》,还是大学时代读《浮士德》,我都难免读出一种虚无的味道,尤其在色彩饱满的夏夜午后,这虚无变得更加充盈。人类的知识分子和作家们始终既在努力探求未知,又无时不想拥抱虚无,逃向虚无。但若彻底摒弃了虚无,你我的精神世界便又没有了退路。
空,原来也是退路啊,就好像北欧童话创造了长生不死的精灵一族,又造出了不能永生的人类一族,精灵与人类就各有各的烦恼。无限真的比有限好吗?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读这类东西最后总是会惆怅不已。
再说芥川龙之介,还写过一个叫《仙人》的有趣的短篇小说。故事里有个叫权助的笨头笨脑的乡下人,为了想见一见伟大的丰臣秀吉,一心求仙,到一个骗他无偿干活二十年就能成仙的医生家服役。医生夫妇其实是一对骗子,但二十年后,老实人权助真的爬上一棵松树,飞升而去。
“非常感谢!托您的福,我已经成为仙人啦。”
权助反复致谢,双脚平稳地踏着青云,渐渐地向高高的云中升去了。
杜子春没实现的事,一根筋的、蠢萌蠢萌的老实人权助实现了。
芥川龙之介是不是想说,一个人如果一根筋地做同一件事情二十年,总不会一无所获的吧。这,又是我们抵抗虚无最好的安慰剂。
想过如果让侯孝贤来拍一部以杜子春为男主角的电影,还是张震来演杜子春吧,或许比《聂隐娘》里的二代节度使要演得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