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稗史
2017-09-19刘章
我有一首诗:“移山填海无须我,论剑谈诗有后人。不务浮名归本色,刘章还是老农民。”我出生在河北省兴隆县上庄村那个大山褶皱里的一个贫苦家庭里,三十岁前,除了上学读书,基本未离开过那个只有五百多口人的小村,与山里的草民生活在一起,是个地地道道的草民。我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写诗,慢慢亲近文学,迄今为止,已经写出六百多万字的诗文,脱胎不换骨,骨子里还是草民。我写了一辈子诗,当诗不足以呈现生活,便写散文,當散文不足以表达感知,便写随笔,一句话,因情赋体。水流千里离不开源,树高千尺离不了根,生我养我的小村、小县是我写作之源,小村的山水在心中如雕如镂,小村的人物活生生站在面前,他们的生存,他们的命运,让我深深思考,仿佛不把他们写出来,便是负罪,便是背叛。例如,那位黄先生曾几次为我母亲看病,我至今清晰记得他离去的背影,而大青裤子仿佛向我走来,蛇皮二胡的旋律响在耳边。我是草根诗人,平民作家,为草民立传,为平凡志事,是我的天职。记得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位大学教授说:“农民有什么个性呢?”我白了他一眼,心想,你这样教授,不误人子弟才怪。伟大出于平凡,草民们最有鲜明个性,是文艺家取之不尽的,谁亲近草民,谁尊重草民,谁将得到丰厚的回报。我写草民,不虚构,不美化,不丑化,写的是他们的本真、本色、本味。
黄 先 生
我们那儿管医生叫作先生,现在的人称医生为大夫,一般农民还称先生。黄先生是我所敬重的大夫之一,要说起他,不得不说一些远一点儿的事。
新中国成立前,我们那个山乡只有一个王家药铺,卖些丸散膏丹和草药。药铺的主人也懂些医道,极少出门行诊。一旦出诊,要病人家赶着毛驴去接,还要酒肉招待。穷人的命不值钱,得了病和阎王老儿硬抗,抗不过的交命。多少有几个钱的家里得了病就去药铺买药,药铺掌柜的问病卖药。不过都是一些黄面面、黑丸丸,不一定医好病,也不一定丧命。其实丧了命也找不上药铺,理由有的是,不是没说对病情,就是买少了药,再不就是没忌口,例如,喝冷水,吃生冷食物。
请医,买药,只是办法之一。得了病还可以请巫婆神汉,点香火(香火是家家必备的,农民手头有两个铜板,肉可以不吃,香不能不备),在烟雾缭绕中唱上一阵。附体的仙家一般是黄仙(黄鼬)、狐仙(狐狸)、长仙(长虫,即蛇),也有极少数蚧仙(癞蛤蟆)。其次是偏方、土方。头疼脑热拔火罐(没有火罐用坛子),用手蘸凉水拍打,用萝卜叶子擦,用顶针(或铜板)刮。老人们说:“刮打是老施法子。”这些办法确实收效甚快,我都受用过。偏方里也有鱼目混珠,有些医法就毫无道理,太恶心。例如,得了瘟疫吃女人的洗脚水。原先女人缠足,乡下人又不常洗脚,那味道恐怕八味俱全,九味俱全,唯独没甜味儿、香味儿,不知此法是谁发明的。那灵魂方面的病更有特殊疗法。
如果是小儿夜哭,就请识字人用黄表纸写个帖儿贴到大路旁去,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哭郎一睡到天亮。”遥控治疗!
如果小儿贪睡,没精气神儿,那是丢了魂儿。我小时候就爱丢魂儿。丢魂儿的时候,到半夜鸡不叫狗不咬的子时,妈妈将茶碗里放满小米,领着我到房下水泉边轻轻敲击,边敲边唤:“老儿子啊,跟妈回家来吧!”我按妈妈事先教的话答应:“来啦。”夜黑如墨,周围的大山像怪兽,煞是怕人!
“老儿子啊,回家睡觉来吧!”
“来啦。”
我紧紧跟着妈妈,生怕身后的黑影儿把我拽下,毛发直立!回到屋里,茶碗里小米若是凹下去,便是把魂找回来了。茶碗里的小米经敲,经颠,能不凹吗?我的魂儿常丢,每次都找了回来。
要是突然得了急病,高烧、呕吐,那是遇见“撞客”,就是说让恶死的鬼摄了魂去,那得请“撞客”、送“撞客”,用纸钱赎买魂儿。请送“撞客”的办法是:在炕上放满满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在碗里戳,旁边准备一把砍鬼的菜刀,边戳边叫着死人的名字,如果三根筷子站住了,用菜刀一砍。
我也得过“撞客”,请送“撞客”的神医是我妈担任。我们那个小村恶死的人很少,我的“撞客”总是那个当过几天土匪被打死的刘清。每次我得了“撞客”,妈妈总是一手扶筷、一手持刀地说着:“是死鬼刘清吗?是死鬼刘清你站住,你缺钱我给你烧几张纸,别在这儿折腾我老儿子了……”等三根筷子沾上水,粘在一块儿,立在碗里,妈“啪”的一刀,三根筷子飞到地下。妈又怒斥道:“快退,快退,再不走我请出山神土地太上老君捉你,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撞客”退了,妈妈就到刘清死的地方烧几张纸钱。几张草纸就能从恶鬼手里买回一条命,真便宜!山神、土地、太上老君一次也没请来,妈妈不过吹吹大话而已。我多少次丢魂少魄,大难不死,也够命大的。
新中国成立后,乡里建立了药社,国家派来了医生。医生换了几个,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黄先生,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衣着、他的人品。
黄先生是安徽人,什么县什么村的,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到北方来的,也没人知道。当然,县卫生局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村里没人去问过。他从未回过家,闭口不谈私事。
黄先生在村里有个口盟(不举办仪式之盟)兄弟赵福兴。俗话说:“干亲认上门,不是为财就为人。”有的人家干亲多是因为日子过得旺,图沾光;有的人家是因家有妖姑美妇,于是有些好色之徒附而攀之,以亲故为由,往来方便,图谋不轨。黄先生的盟弟日子一般,仅可糊口,又中年丧妻,只有一女一男两个小娃儿,人财两无可图。黄先生孤身一人,每月六十多元工资,烟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蓝布单衣。夏天连袜子也不穿,过河时把鞋一脱,哗哗涉过,坐下休息,晒干走路。他走路极快,人称“赤脚黄大仙”。黄先生常往盟弟家填补,久而久之,盟弟心里不忍,说:“大哥,你看这……”
“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我咽气那天,人事不知,你给我找个有山花野鸟的阳坡窝窝埋下,也是咱兄弟一场。”黄先生说罢微露凄情。endprint
因为有了这个盟弟,黄先生和村里人都有个称谓,该叫叔的叫叔,该叫婶的叫婶,混得人缘极好。我管他叫大哥。
有一回,黄先生给我妈看病,我在旁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妈妈说:“你姥姥想外甥了,念叨你呢!”黄先生一笑,缺两个门牙处露出个黑洞洞,说:“二婶子,老兄弟感冒了,赶紧多喝开水。”他又拉过我的手,在拇指与食指间掐,掐得我热汗直冒,果然喷嚏停止。从此,妈妈也懂得了“感冒”这个词儿。
村人某得了眼疾,上了许多眼药不见效,让黄先生看,黄先生说:“病根不在眼上,在肾上,肾就是腰子。肾火大,肾水亏,眼必干涩。吃两盒六味地黄丸吧!”一吃,果然灵。人们交口称赞黄先生的医道高。
别的医生下乡看病等人接,下雨了,下雪了,还得病人家拉毛驴去接。黄先生不,他自己到处跑,村里人谁有什么毛病,他肚子里有一本账。所以,有时病人正念叨他的名字,他背着药箱笑呵呵进屋:“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些老年人说黄先生真的有仙气。
黄先生的话灵。
开春了,村里容易闹瘟,黄先生让人家挖点苍术泡在泉水里、水缸里;谁家的猪圈厕所离屋近、离井近,黄先生说挪挪,主人就挪。黄先生的话比阴阳先生话灵。
谁家看病买药没钱,黄先生就给垫上,有了钱还他他就接,不还也不要,他不记账。很少有人不还,人说,谁欠这样有德的人钱不还,谁缺德。
因为有了黄先生,人们少得了病,少死了人。少病多少?少死多少?这难说,总不能把某某人统计在表上,说:“你本是应该得病……”也不能把得过病的人都列在该死的名单上。有了黄先生死鬼刘清们少得了许多纸钱,巫婆神汉生意萧条,他们不恨黄先生,也许是不敢恨。但黄先生没有得奖,没上过光荣榜。
都说医生心硬,不爱掉泪,因为他们看的病人太多了,看的死人太多了!人说黄先生的心是豆腐的,软得很,谁家死了人他也跟着哭,不过从不大哭,只是跟着噼里啪啦掉泪。如果谁中年或青年丧偶,爱笑的黄先生总有三天不笑。
黄先生无所好,唯一爱好是种花,在乡医院的院里种山桃,种月季,种榆叶梅,都是木本,没一株草本。有一次我问:“黄大哥,怎么不种点草花,开得繁茂?”他吁了口气说:“老兄弟,你看,木本花,花落了,树还在,还结果儿,草花呢,挺鲜嫩的,暴雨一打,风霜一摧,花凋叶残,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听了幽幽动情,至今不忘。
一九五八年,母亲病,我请黄先生诊断,黄先生望闻问切之后,开了药方,出门对我说:“二婶得的是肝炎,要是别人能医好,二婶子不能,脾气不好。老兄弟,你只管尽孝心吧!”果然如此。
次年七月,黄先生患痢疾在医院休息,听说困难户崔万来也闹痢疾,涉河去医,老崔好了,他却病重了,不久与世长辞。他的盟弟在一个向阳的山坡埋了他,坟头种柏子山桃,常有月投云影,鸟鸣树枝。黄先生死了,全村人都哭了。
他什么财产也没留下,遗物只有几本药书。在一本《傅青主先生女科》里发现黄先生很旧的手迹,那是一首七言诗:
漂泊天涯路渺茫,梦魂明月短松冈。
只形孤影孑然去,留与人间是爱肠。
原来黄先生会作诗!诗不难理解,为悼亡而作,凝结着先生的痛苦与追求,这诗的背景是很深很深的隐情。
黄先生是个凄美的谜。
老 牛 倌 儿
老牛倌儿又叫大下巴。他姓吴,他们那辈人中间那个字是“玉”,老牛倌儿名字的第三字,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上点年岁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我因在村里管过户籍,还记得,那是个“琢”字,取玉琢成器之意,很讲究。老牛倌儿应该说是块璞玉,究竟琢成器也未,我不敢妄加评断。老牛倌儿是他的一生职务,大下巴则是他的面部特征。如果跟时下一样把名字和职称连起来,应该是吴玉琢老牛倌儿。他头大,额空,下巴长而且翘。怎么形容才让人明白呢?唉,就像自行车的车座子,宽的那头再鼓些,安上眉眼,中间安上鼻子和嘴巴,窄的那头再翘点儿,厚点……
他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怪好看的,就像年画上的老寿星。
打从我记事起老牛倌就放牛。
听老人说,他的父亲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从牙牙学语就念书,念到十五六岁,什么《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以及“五经四书”都念过。人说老牛倌儿是喝墨水儿长大的。说他喝墨水不只是读书的意思,他是真喝。据说他是笨而好学,背书背不下,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喝下。可惜他头大脚轻,干活没力气,书上的字会背不会写,不要说写文书、状纸,写信也不行,只好放牛。实际上他是放了一辈子牛,是从小牛倌儿晋升到老牛倌儿的。按理说小牛倌儿应先升到大牛倌儿,因为他只能放四五头牛,再多了放不过来,追不上,他隔过了这一级。他也从未当过羊倌儿,因为山羊攀岩越岭,他追不上,不能胜任。
他放牛很少上山,都是在河边上、地沿上。他放牛的时候,头戴一顶草帽,身披椴麻蓑衣,怀抱一根荆木棍(他从不用鞭,他说放牛也是教,老师都是用教棍。他说得对,秦始皇就是老师用荆棍教成器的),手捧一本书,两只眼睛笑眯眯地从牛背移到书页上,从书页移到牛背上。牛背也是书,书也是牛背。偶尔吆喝一声:“黄黄犍犍子——回回来!”“花花腰腰子……”除此,便是摇头晃脑咕咕哝哝地念书。他口吃,念书不口吃,小时候只觉得他念书的样子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像唱歌,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直到我读高中暑假回家,才听他咏的是《诗经·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齒,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那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流水溅溅,书声悠悠,群牛吻地,老翁鹤立。
孩子们淘气,有时冷不防去扳他的下巴,他从不用粗话骂人,总说:“咳咳,不不懂懂得仁仁义义礼智信信……”大下巴颤抖着,像小簸箕在扇动。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夏天牧归时他攥一把野花,秋天牧归时他装些野物,黄昏时孩子们在村头等他,分野花,分野果。有时他高兴了还把小男孩抱上牛背。endprint
妈妈从小嘱咐我,不要没大没小的,不要戏弄傻子、哑巴,见人要有尊卑长幼,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论庄亲我管老牛倌叫表大爷。每次见了他,我都喊一声:“表大爷!”要是过年,必弯腰拱手作揖,他嘿嘿笑,笑得蜜篓似的:“表表侄,你你你真真是懂得仁啊仁义礼智信!”仁义礼智信是什么意思,我回家问妈妈,妈妈也说不明白。
人都说老牛倌儿仁义。有些放牛放羊的,摘瓜掠枣儿,掰棒子去烧吃,偷老倭瓜,掏瓤子,再装上爬豆或红小豆用篝火烧熟去吃。甚至恶作剧,把蔓上的倭瓜挖下一块,屙上屎,再堵好,刀口很快愈合,倭瓜长得个大如皮球,等摘回家到锅台上一砍,臭气熏天!老牛倌儿不,他不动一瓜一枣儿,闲时还在地边拔拔草,把瓜秧往风凉地方引。有一回,他的牛吃了老刘家的庄稼,他去找人家道歉,进了门笑眉笑眼,下巴抖动着:“大大兄兄弟,牛——大大兄兄弟,牛——”主人看他着急,忙说:“大哥,唱。”他悠悠唱道:“牛吃庄稼了……”主人一笑了之。
我在承德高中读书,当时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被村里人看成大秀才。寒暑假回家,老牛倌常在河边拦住我,问字,稀奇古怪,一问一个愣。例如,我们那儿形容跌跟头挨摔是“坡伊呀”,这个字该怎么写?从水里拔草,“滋儿”一响,这个字怎么写?我说可以用两个字拼在一块儿,他摇头,说古书上没这个写法,都是单个字儿。我无可奈何。
有一回他拦住我,让我到承德千万给他买一部《掏灰耙造反》,我说没有这样一部书,他很伤心,颤抖着大下巴,老泪纵横。我头次见他脸色那么难看,下巴拉得更长了。他说,人们都瞒着他,不帮这个忙。我大惑不解,问被人称为大先生的叔父是怎么回事,叔父说,这个根本没有的书,老牛倌儿托他买半辈子了。
掏灰(也叫扒灰),是长辈男人与儿媳侄媳通奸之谓也。
原来老牛倌儿有个侄子死了,他的一个堂弟要娶侄媳为妻,寡妇哭坟的时候,叔公跪在一旁祷告说:“我的大侄子啊,你可别回家欺床啊,你媳妇跟我了。”惹得侄媳大骂一顿。这事传到老牛倌儿耳里,气得发昏,他骂堂弟太不懂仁义礼智信了!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这不新鲜,有一部书专门写这种事叫《掏灰耙造反》。”他便信以为真,惦在心上托人买。
唉,这个老牛倌儿,这个吴玉琢啊!
老牛倌儿死了,他的名字没有死。
谁家要是不想让孩子读书,就说:“不成器的念书也没有用,老牛倌儿念了五经四书,还不是放了一辈子牛!”
谁家想让孩子念书,就说:“念书总比不念书强,看人家老牛倌儿,连吆喝牛也不用脏话,一辈子没动人一瓜一枣儿。”
关于老牛倌儿,有不同的议论,没有共同的结论。
可惜的是,老牛倌儿至死也不知道掏灰耙造反是胜了,还是败了,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大 青 裤 子
大青裤子是一个人,不是一条裤子,但与裤子有关。
他姓伊,名永安,因为人穷,没有字号有别号,大青裤子是他的绰号。
他膀阔腰圆,力大气足,从不爱穿瘦巴巴衣服,裤子、棉袄都是肥肥大大的。一到夏天就不穿褂子了,一是图省衣,二是图利索。裤子是不能不穿的,从前乡下人不时兴穿短裤,他总穿一条青布肥裤。为的是禁脏,省得成天洗。“大青裤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大青裤子能干,肯卖苦力,干什么像什么。他上山割柴,总把镰刀磨得飞快。砍干莠穗,白光一闪,穗子落地,茎儿不摇;他割柴的刀口必是兔耳形,没有劈茬儿,往柴垛上一垛,像千万手指排列,纹轮清晰。烧炭是山里人第一等技术活儿,他最拿手。烧炭看火候闷窑十分关键。闷得早了要夹生,把烟憋在炭里,烧炭人叫“野鸡脖子”,这种炭生火冒烟,不禁烧,挺粗的炭冒完烟便碎成小火炭,很快化灰。闷得晚了,叫“过了”,分量轻,又不禁炼,烧炭人、买主两不合算。闷得恰到好处的是白顶黄根,用指一弹,叮叮脆响,如景泰蓝瓷器之声。大青裤子烧的就是这种炭。卖炭人驮了大青裤子烧的炭到遵化城铺口卖,掌柜的用手指一弹,连夸:“好炭!好炭!”赶脚人争着装大青裤子的炭卖,于是,大青裤子的名字在遵化以北,百里闻名。炭市上,如果买主犹豫,掌柜的便说:“大青裤子的炭,没挑儿!”
大青裤子能干,会烧炭,会种田,不喝大酒,抽的叶子烟是自家栽的,不嫖(山里人嫖也不花钱,一般是两厢情愿),但没攒下钱,粮食也常不足。怎么搞的?不是赌钱,是打赌,他爱凿死理,好抬杠,人家是“吃冤吃损不吃亏”,他是宁可吃亏,不吃冤损。
他打赌一打一个输,输了不搅赖。
有一年他给柳文和家种地,一天就输了六斗棒子。
山沟子地块儿小,石头多,种地费工,年年是清明开耠子,一直种到芒种。先说这块小的,有个小故事。某年,某月,某家,两个儿子去种田,老子嘱咐:“那几块地零碎,一共是三十六块,别种丢了。”哥儿俩种完细数,只有三十五块,实在找不到,只得收工,临走一穿褂子,原来褂子盖着一块地。地块小,种地就慢。那年快到芒种时节了,柳文和到老阴坡剥楸子皮,见山涧冰还未化完,知道大青裤子好抬杠,想赚他。地头歇时,柳文和说:“别看天这么热,说不定山上还有冰呢!”大青裤子眼梢一挑,嘴一撇,“梦话,狗都耷拉舌头了,还有冰!”别人早串通好了,在一边拱火:“柳文和,敢不敢和伊永安打赌?”
“赌就赌,三斗棒子的!”
柳文和就像到鸡窝取蛋一样把冰块取回来了,大青裤子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真怪”就认了。
那年月,山里人不是过年过节不买大米白面,種地是重活,吃大黄米黏糕。大黄米即黍米。第二天一边种地一边闲谈,说中午饭是黏糕,黏糕最是硬食,最禁饿,胃口不好的,一边吃就有睡着的,再大的饭量也不过三块。山里人讲三乎,即:狼乎(多的意思)、热乎、烂乎。不讲样式,图实惠,三块黏糕一般是一斤半面以上,大青裤子能干,能吃,敞开肚皮,一个顶俩。他不以为然地说:“照你们说的,黏糕成金子了,我能吃六块。”柳文和眨巴眨巴眼,有了主意:“老伊啊,你若吃六块,我赢你的三斗棒子不要了。”endprint
大青裤子蛮有把握地说:“吃不了六块,我老伊再输你三斗!”
“一言为定。”
“吐出的话还能收回?”
柳文和的二儿子庆儿是个机灵鬼,正在地边玩耍,柳文和悄声说:“回去告诉你妈,中午的黏糕打成六块。”
中午回家吃饭,见一笼屉黏糕,横三刀,竖四刀,中间正好是六块。大青裤子一见,翻白眼说:“大伙儿吃吧,老伊再拿三斗棒子。”
你想,大青裤子能积下钱粮吗?
大青裤子打了一生赌,只赢了一次,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抗日战争爆发,烽火连天,长城成了汪精卫二满洲与伪满洲国的“国境线”,关外的燕山丛中除了日本人设几个“人圈”(部落),广大山沟都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区。大青裤子不能烧炭了,烧了炭也没处去卖。他到阎王鼻子山上租种了几坡镐头地。
镐头地,就是山坡坡地,石头多,没墙没堰,不能做垄,不能施肥,更不能下耠子。种地的时候,用手把种子满坡一撒,用镐头刨,翻石头。锄地的时候,能下锄地方下锄,不能下锄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头。阎王鼻子那地方都是荞麦棱子石头,盆儿大,碗儿大,拳头大,大小相间,棱角相偎,多年的树叶杂草烂在石缝里,土极肥,挂油。山韭菜叶子长得手指头宽,油黑碧绿,一丛能割二三斤;野百合根头茶碗碗大,又面又甜。这样石质的山,山多高,水多高。山高林大,有水,有田,有人家,成了当时八路军的好去处。先是游击队往这里跑,后是冀东医院迁来,再后县政府也搬来,人从荞麦棱子石头上走过,留不下脚印,又无鸡鸣犬吠之声,烧点火,冒点烟,和山岚雾气云霭融为一体,远处分辨不清。
大青褲子家,成了兵站、医院、县政府。妻子除了自己的简单家务,就是帮八路军煮饭、烧水、洗军衣。那是千真万确的军民一家。大青裤子做交通员,当收发员。抗日政府没有邮局,政府的信件都是靠一个村一个村交通员传递,交通员只知上一站从哪里接,下一站往何处送,不得知第三站是谁。有的信件这样写着:
迁遵兴县第八区大青裤子转
×××同志收
敌人以为大青裤子是个地名,于是声言:“夷平大青裤,消灭八路军!”
大青裤子极是神气。
只是大青裤子的负担太重了,地里活干不过来,就把光棍汉大老喜刘恩找来,帮他干活。那年月,分什么你我,讲什么工钱。
医院的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跟大青裤子说,等赶走了日本鬼子,八路军掌管天下,一定让大青裤子风光风光。大青裤子信,不抬杠:“你们还能忘了老伊!”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了,大青裤子家清静下来,阎王鼻子清静下来,大青裤子搬到山下,大老喜刘恩无处可去,依旧和大青裤子搭伙过。
土改时来个工作组长,说大青裤子对大老喜是雇工剥削,给他定了个佃富农。这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气得大青裤子成天打嗝,吃不下饭。有人劝:“大老伊,人家工作组是按本本定的,你那富农前边还有个‘佃字呢,忍了吧!”大青裤子打着嗝说:“我背上棒子饼子,咯,到县里告,咯,县里告不赢,咯,到省里告,咯,改不过来,我把‘伊字旁边的‘人字丢了,咯……”山里人没文化,一般却会认自己的名字。“告不赢,咯,我改姓尹……”
大青裤子最后赢了,佃富农改成中农,没有改姓尹。不久,噎食病重,他就与世长辞了。
他好打赌,只赢了这么一次,死得很安然。
“一条线”传奇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人们在谷场上搓玉米。一个老太太站起身来,笑声朗朗地和大伙说:“我老头叫我呢,我该走了……”她拍拍屁股,从衣兜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的儿子:“你花吧,我用不着了……”又把烟袋交给一个老年妇女:“给你留个念想吧……”然后她便往家里走,见了人还说“拜拜”。人们在背后笑:“这老太太,得精神病了吧?”一进院,她指着堆积的乱柴对孙子媳妇说:“快收拾一下,一会儿来人了。”进了屋,她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妆老”衣服,上炕就穿,穿完往枕头上一倒,溘然而逝……
这个明明白白无疾而终的老太太,大名不扬,绰号却是方圆几十里人人尽知,人们都叫她“一条线”,终年八十七岁。
“一条线”死时的传奇故事流传了多年,我也思考了多年。
“一条线”所生活的那个村子,是个四周环山,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山庄。只有小河出山处有一道石门,是与外界的通道。大概就是因为与外村相通不便的原因,在那没有什么文娱活动的农耕年代,人们晚上串门子、闲谈,是唯一的消遣。那个村一向性生活较乱,与“一条线”同龄有四大风流女,绰号依次为“花狐狸”“小火罐”“烂板凳”“一条线”。其中“一条线”下场最好。
“花狐狸”,身段也好,面色也好,男性追逐,来者不拒。因与一游医通奸,丈夫生病,游医用药,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与游医结为夫妻,游医生气时揪起她的头发打,骂她“破烂货”,憔悴而死;“小火罐”是野汉子与她性交传出的绰号,地痞、流氓,甚至日本的特务,都想体验、尝鲜,羞得她的丈夫割去自己小便而死。鬼子倒台后,气得乡人教训她,单用猪毛绳抽打她下体。因性乱,无儿女,远嫁他乡。“烂板凳”因被人乱坐,得梅毒而亡……
老童家是那个村的殷实之家,童老爷儿(乡亲尊称)是村里的头面人物。生子童俊五官清秀,人也勤快,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还耳聋。“一条线”本是贫寒家闺女,嫁到童家,日子可过,是满足;丈夫身矮又聋,是遗憾。童家善良,将亲故中哑巴、傻子都收留过来,管衣食,让他们干力所能及的农活。童俊也只会干活,不善指使别人。这样,“一条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童老爷儿下面的里里外外二把手了。“一条线”生下长子之后,便和庄前北大梁的人高马大的光棍冷宝好上了。在那个村子,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后来“一条线”和年轻的女人说:“老娘儿们夜里和男人睡觉,还能耽误做饭?我年轻时夜里睡不着,背起孩子就过南梁,来回六七里,早晨从未误过做饭……”或许童俊因自惭形秽,不管妻子,童老爷儿知道儿子不能叫媳妇满足,也不管。如果童老爷儿像《原野》里的瞎婆子一样,也许有另外的结局。因为她越轨而不大乱,只往北大梁冷宝那里跑,因此才叫“一条线”。endprint
就这样,“一条线”生两男两女,一、三像童,二、四像冷,交替而来,乡亲们也见怪不怪。她在那个放纵环境里,放而有度,也得到家里的宽容。
“一条线”健康,泼辣,爽朗,家里地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也能指挥别人,收容的傻子、哑巴,个个都善始善终。她对丈夫童俊,从不歧视、虐待。儿女们对父母,一样知亲,知孝。作为大户人家,左邻右舍,借借找找,“一条线”也会和睦相处。
“一条线”属于善人,也善终。不过,她的善终,超过人们的预料。
蛇 皮 二 胡
一条青山北列,云崖上斜挂柏树,很是壮丽。山峰下是个草甸子,杂树丛生,野草繁茂。山的整体就像一把靠椅。很久以前,有人在草甸子上见一条黄蛇,体上生鳞,头上生冠,老百姓说蛇生冠便是龙,这山便得名金龙殿。蛇,俗名长虫,附近的巫婆神汉,常常有长仙附体,说仙躯就在金龙殿上,仙人随云而来,随雾而去。
离金龙殿八九里的一个山谷里,住着一个后生,他家祖祖辈辈以采药为生计。后生通文墨,知音律,白日上山采药,云山雾海,赏花听鸟,夜来吹吹拉拉,自得其乐。初夏时节,百草抽芽,正是采药的黄金季节。年轻的药工肩背药篓、手提药锄到金龙殿上采药。
山野的树叶都放开了,有翡翠绿、豆绿、白菜绿,幽幽地散着香气。山桃花儿早谢了,山李子花儿早谢了,结出嫩嫩的青果儿。药工采药都是先登山顶,由上往下采,省得药篓越背越重,费劲。他正向上攀登,从一簇霸王草下扑啦啦飞起一只野鸡,他认得,是只母鸡。他扒开草丛一看,原来有一窝野鸡蛋,三十多个。他心想,没有动静时,母鸡还会回来的,等下山时悄悄走近,用褂子一捂,鸡也捉,蛋也捡,有多好。他径直奔向山顶,从石缝缝里采防风、苍术、柴胡,在山坡上挖玉竹。干活人天短,不知不觉,天已近午了。药工坐在山上休息,听林子里、草丛间东一声西一声野鸡啼叫,听鹧鸪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歌唱,显得整个山野寥廓而幽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境地,常常撩拨起人的一种情怀。他想起了年轻美丽的妻子,此刻,该到泉边挑水洗菜了,他仿佛看见翠谷里宝石般的泉子里,荡着妻子的秀发和粉面。也难怪,春天里远客思归,他才离家半天就想她了呢!他不由得念起关于四味草药的谜语:
已是榴红五月初,谁家窗子两边糊,
丈夫出外十年整,捎来书信一字无。
這四味草药谜底是半夏、防风、当归、白芷。连谜语里也短不了闺中思夫之情,在他极熟的谜语却发现了新意。这在未婚前是不会理解到的。药工独自笑了,他真有些归心似箭呢!他想起了野鸡和蛋。如果药篓里装上活鸡鲜蛋,让妻子一惊一喜,到了晚上,山珍一碗,烧酒一壶,夫妻在月下拉拉二胡,唱段小曲儿,该有多少情趣?
年轻的药工走近霸王草丛的时候,把药篓轻轻放下,脱下褂子向草丛走去。他看准野鸡窝刚要一扑,不料,野鸡窝里黄澄澄、亮闪闪,有一条茶碗粗的黄蛇!他倒退了一丈。不消说,野鸡蛋叫黄蛇吃了,这实在让人扫兴。如果不是为了这窝野鸡蛋,他不会打蛇的。现在,他有气,气生仇,仇生力。他回头抄起药锄向蛇的头上打去,这蛇吃了三十多个蛋,太笨,只是尾巴甩了两甩,就死了。他为不让蛇腥沾染草药,寻了条葛条捆住蛇头,拉着下了山。
回到家里,他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净过手,吃罢饭,把蛇皮剥下贴到墙上,准备做二胡用。原来是一条母蛇,肚子里剥出许多蛇蛋,妻子啧啧。
中午,药工拿了一张老羊皮,到一棵栗树下去睡午觉。
他刚要睡沉,听见沙啦啦响声由远而近,睁眼看树叶,纹丝不动。怪,既不是水声,又不是风声,而且越响越近,让人毛骨悚然。他坐起循声一看,叫了一声:“我的妈!”原来是一条黄蛇正向他爬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嗖”的一声攀枝上树,用手折了根酒盅粗树枝。这时黄蛇已来到树上,伸着芯子向上爬,他左手抱树,右手举棍,照蛇七寸狠狠打去,黄蛇掉到树下,尾巴啪啪乱抽。
这时药工的妻子也闻声赶来了,连声叫险。不用说,这是条公蛇,是从金龙殿追来的。他又把它剥了皮,贴到墙上。
药工的妻子说:“蛇还这样钟情呢,死到了一块儿,要做二胡,就各做一把吧!”药工依言。
听说这两把蛇皮二胡很怪呢!若用其中一把独奏,喑哑、沉闷;若两把同奏,明快动听;若男执用母蛇做的,往往神韵自来,曲终而音不绝。
药工夫妻自耕自食,恩爱无比,白头偕老。
那一对蛇皮二胡陪葬去了,人琴俱亡。
大牛倌小传
要为大牛倌写个小传的念头,不止一年了。几回拿起笔来,又感到关于他的材料实在太少了。可是,每当我看见花朵般的孩子们上学下学,车流似水的工人上班下班,男男女女出工收工,时时想起他来,他那颤巍巍的啜泣声,他那傻憨的甜笑影,在耳边,在眼前。
他实在太平凡了。
我问过许多上点儿年岁的人,只知道他姓刘,与我并非同族。他的父亲叫刘稳富,实际上稳穷了一生。绰号叫大老赏,长年给人打杂做月,大概由人赏赐一点儿就行了。大牛倌还有个弟弟,叫二扎拉子。扎拉,在我们那里是机灵的意思,从小给人放羊。
至今,在海拔六百多米的一个叫水石湖子的山腰间,还有一处石砌的屋墙,那就是大牛倌当年的家。春天,杏树、梨树、李树,不知主人早已不在了,寂寞地花开花落,那雉鸡、山雀,没有人的惊扰和弹丸之畏,啼叫得更纵情了,宣布着这里是它们的安乐世界。那一枝枝美丽的锦灯笼,长在当年主人烧火取暖的灶坑旁,到秋天,那果实红似火焰。
挖药材、打猎,或者寻木材,我每次到那里,总要低首徘徊,想着那可怜的父子三人,大牛倌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
其实,大牛倌的年龄并不大,大概是从他拿得动鞭子的时候,就给人放牛了,因此得了这么个称号。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身衣服:上身是几个破碎的布条,不是用针线缝的,而是系在一起的,只能露一块、盖一块到胳膊肘的地方;下身也是几个布条,刚刚搭到膝盖。那形象,跟后来我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穿树叶的猿人一样!对于穷人来说,春天的风吹沙打,夏日的日曝雨淋,那都算不了什么,过一个冬天,那就是过一道鬼门关了。大约我三虚岁左右吧,冬天的早晨爬起炕来,或围着破棉被,或守着用石头砌的冒烟的火盆,隔着那没有几片纸的窗棂,看着大牛倌起早撒牛。他那颤抖的喝喝咧咧的驱牛声,还有啜泣声,使我的心跟着抖。有时我跑出去看,在那铺满白霜的地上,一个个牛蹄印后面,留下那一行“八”字形的脚印。那牛喷着白雾,缓缓地走着,他在后面瑟瑟地跟着。有时,牛屙下一堆热粪,他赶紧把脚伸进去暖着,直到那牛走得老远,他才追上去。
大牛倌的形象就是这样的刻在我童年的脑海里了,一想起他就酸楚难当。
抗日那些年,我们整个村子牛羊都没有了,也没有人雇工了。他们父子三人都回到自己的家。抗日游击政府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还给他们一些救济,让他们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区政府工作人员和八路军战士给人们讲抗日救国、消灭剥削的道理,使得大牛倌懂得人生是有希望的。大牛倌口齿不大清楚,人们说他缺心眼儿。其实呢,他很有心。党号召“无人区”人民开荒生产,战胜困难,大牛倌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了。他对乡亲们说:“开了荒,点下种,渴了喝水,饿了吃冰,只要不叫敌人把庄稼割了,一定有好收成!” 人们听了,都说,不离儿,大牛倌有志气。大牛倌成了他们一家主事人。他们父子三人,两个拉犁,一个扶犁,拼命地开荒,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牛倌,他当时想些什么呢?他怎样想象新中国成立后的日子呢?
那时候,敌人今天搜山,明天扫荡,人民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平时换工干活时,他不止一次地对人们说:“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我们过好日子,我至死不变心,敌人来了,要是跑不了,我把脸一蒙,宁可跳砬子,也不当亡国奴!”
人们听了挺高兴,觉得大牛倌有觉悟,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话很快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一天,他同我的大伯父刘文才站岗,我的另外两个哥哥刘勤、刘臣在那里换工种地,他们意外地被敌人包围了,四个人一起钻进了山洞。敌人发现山洞后,往里打枪,因为他们是背贴两边石壁站着,飞过的子弹烫焦了我二哥刘臣的额头,他们只好说“不要打枪了,我们出去”。当他们出来,发现身边只有一个敌人的时候,我大伯和二哥乘敌人不防钻进了密林,敌人打了两枪,没有射中。在敌人射击的时候,大牛倌向另一个悬岩方向跑了,敌人喝叫他站住,他根本不听,直向岩顶跑去,敌人举枪射击了,不知道打中没有,我那位被敌人抓住不放的同族大哥刘勤眼见他是跳下去的,不是倒下的。他,年仅十九岁!同一天,他的父亲和弟弟也被捕了,送到东北去做苦役,从此下落不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