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祝福》中的祭祀民俗
2017-09-16李小宁
李小宁
摘 要: 民俗是社会生活中人们相互认知、理解和沟通的文化指令,包含人们生活中最基本的文化规则。鲁迅的《祝福》既是对旧中国传统妇女不幸遭遇的人生写照,又是对旧中国民俗生活的艺术再现。他以“祝福”祭祀为民俗载体,选择文化批判方式,或隐或显地叙述了祝福世界中旧礼教的社会本质。
关键词: 《祝福》 祭祀民俗 文化批判
民俗是社会生活中人们相互认知、理解和沟通的文化指令,包含了人生中最基本的生活行为方式[1]1。个体的人因为民俗而具有了属于自己的社会生活,民俗因为个体的生存实践而显示出存在的价值。鲁迅《祝福》中一共提到四个祭祀节日:送灶、祝福、中元节和冬至节,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祭祀民俗。
一
《祝福》开头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又“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2]121,空中弥漫的火药味,让人们沉浸在祭祀之后的满足中。这是中国祭祀“灶神”(农历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的写照,分为接灶和送灶。其程序在宋代定型,范成大有《祭灶词》,较准确地记述了当时社会祭灶风俗: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恋,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团。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角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祝福》以爆竹声响为开头,不仅为节日增添许多热闹气氛,还有辞旧迎新之意。
“祝福”是鲁镇一年中最隆重的祭祀活动之一,一般发生在腊月二十日到三十日之间。《祝福》写“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但是老了一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的好运气”。又“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竞没有添短工”。又“腊月二十以后就忙起来了……这回需雇短工……另外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的通红”[2]122。可见,祭祀前要准备很多干净东西,以示对神的恭敬。且《祝福》中数次提到“杀鸡”“杀鹅”,足见鲁四老爷家对“祝福”的重视。
“祝福”中的福礼摆放也很有讲究。祭神桌子需按木纹横放,祭祖则按木纹竖摆。食物煮熟要装盘,鸡是整鸡,鹅是全鹅,猪肉是整块的。煮熟后,要横七竖八插上筷子,被称为“福礼”,盛放在木制朱漆大盘里。鸡鹅要跪着,头朝福神,表示欢迎福神到来;有时还要一尾活鲤鱼,取“鲤鱼跳龙门”之意。为使鸡鹅恭敬曲身跪腿,人们还用筷子辅助,在鸡、鹅、猪肉上插七根或九根红漆竹筷(竹筷不能成双数)。也就有了鲁迅所描述的“横七竖八地将筷子插在这类东西上面”。
“祝福”祭祀时间也很讲究。“五更天陈列起来,并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五更天是现凌晨3点到5点,是一夜最后一更,交了五更,天就快亮了,但这也是一夜中最黑最冷的时候。因为“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为来年福神的光临,人们多请“勤谨菩萨”,所以五更天就陈列起来了。“拜完自然仍是放爆竹”。旧习认为,敬财神定要争先,以放爆竹殿后,若要发大财,炮还要响到最后,这才算心诚。所以祭祀结束后,还要继续燃放爆竹。“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中惊醒……四叔家正在‘祝福了……只觉得天地众神……预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2]137。
二
《祝福》中的中元节与冬至节还很隐约地包含了传统的清明节祭祖事象。按照民间观念,祖先与天、地、神应一样顶礼膜拜,而“隆丧厚葬,香火永继”则是汉人社会丧葬礼俗的主流,凡此在《祝福》中也有体现。
清明节是每年四月五日(闰年是四月四日),主要祭祀自己的祖先和去世的亲人。按中国封建礼节,女子没有资格参加清明祭祀,上坟者需是祖先的子孙,家族中的男子都要去上坟,让祖先看他血脉的延续,事实上,祭祀还表达对祖先的感恩和思念之情[3]43。但《祝福》中祥林嫂第一、二次来鲁镇,直到她死,小说都没写她回家给亡夫扫墓的事情。
中元节是农历七月十五。道家称中元节,佛教称盂兰盆会,民间称七月半,南方有“鬼节”之称。传说去世祖先会在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接祖、送祖习俗。人们带上祭品,到坟上祭祖,并烧大量纸钱,以便祖先能在冥界“享用”[1]224-226。《祝福》没有直接写中元节。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是冬季,再一次是秋季,而秋季重大祭祀是中元节。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参加的第一次祭祀应是中元节,但鲁四老爷嫌弃她“败坏风俗,不干不净”,不能沾手祭祀品。
冬至祭祀,一是祭天,二是祭祖[4]165-166。《祝福》仅描写了祥林嫂的一次冬至祭祖,但她过得不好,她自以为捐了门槛就是无罪的,便坦然去拿筷子,可一句“你放着罢,祥林嫂”[2]136,使她明白自己是不可被原谅的人,不能沾手祭祀品。
以上這三个民俗祭祀在《祝福》中都写得非常隐晦,只有根据祥林嫂来鲁镇的时间可大致判断期间必然发生在她身上的祭祀活动。其中清明节没有写祥林嫂的上坟祭祀,隐含了旧中国上坟祭祀祖先对妇女的限制,这也使祥林嫂在精神上失去与祖先或亡夫之间的关联,礼教使祥林嫂成为一个孤独的漂泊者。中元节或有可能为亡夫上坟祭祀,但从书中推断,祥林嫂已经为生存所迫来到鲁四老爷家。但因鲁四老爷认为祥林嫂不干净,不能参加鲁家的祭祀,甚至连手都不能碰祭祀品。此时的祥林嫂已成为伤风败俗的“谬种”,成为社会礼教文化的“公敌”,不能融于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冬至祭祀,鲁迅借柳妈很随意的一句话,“你放着吧”,彻底粉碎了祥林嫂“回归”生活的努力,她捐了门槛,以为可以赎罪消灾,重新进入社会生活,成为一名正常的社会人。但事实让祥林嫂放弃了生的希望,直到最后死去,而且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老去,足见她确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
可见,中国的社会祭祀有非常严格的文化禁忌,它通过一套完整仪式将一部分人分离出来,使之作为社会另类,无形之中成为社会文化权力的压迫者和受害者,祥林嫂只是当时旧社会妇女遭遇的一个缩影,从侧面可以看出文化礼教的强制性与普遍性,它使一部分人最终成为这一文化礼教的牺牲品。endprint
三
祥林嫂第一次来鲁家,鲁四老爷不欢迎,因为她头上扎着白头绳,鲁四老爷“皱了皱眉”讨厌她是个寡妇,是个戴孝者,但四婶看祥林嫂是个勤劳本分的人,就将她留下来。可谁知道祥林嫂那死了的丈夫的鬼魂会不会在鲁家作祟呢?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厌恶源自于对封建礼教文化的认知、理解和接纳,且他已成为旧礼教的代言人。起初,大家对祥林嫂更多的是同情,不认为是她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她还可以参加鲁家祭祀的准备工作。
但祥林嫂第二次来时,就成了真正不洁的人,似乎在她身上具有一种克夫克子的邪恶力量。因为祥林嫂的再寡,而后又死了孩子,人们就会多疑多想,祥林嫂是不是命中一定要克夫克子,前面的事实都已经发生,她是不是有那种能伤害身边人的神秘力量呢?于此,周边人就会对祥林嫂另眼看待。因此,中元节的祭祀,鲁四老爷怎么也不肯她沾手祭祀品。他担心这样会污了祖宗。且祥林嫂从柳妈那儿知道一女侍二夫是有罪的,而赎罪的方法就是到土地庙去捐门槛,这也给了祥林嫂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或对死后被两个丈夫分解的畏惧,她一直努力地生活。等她攒够钱捐了门槛,自以为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但她还是不能沾手祭祀,因为周边的人都这样要求她,她也就认定自己永远是个不洁之人。最后,祥林嫂在没有人知道时间与地点里离开这个世界。“祝福”本是祭神的好日子,却碰上了这等丧事,可见祥林嫂真是个“谬种”,是社会文化破坏者,是旧礼教所不允许的。鲁四老爷的担心正好体现了中国祭祀上的文化禁忌,它对女性有独特的规制,且已渗入人的骨髓,成为当时社会生活的一种常识、一种共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是旧礼教杀死的祥林嫂,她是在悄无声息的文化教育与传播中离开旧世界,而当时更多的人,如鲁四老爷、四婶、柳妈和我等,也是接受了这种文化的塑造,是旧人。
《祝福》里的祭祀禁忌主要表现在:一是对祭者的禁忌,如祥林嫂的不洁。二是对祭时的禁忌,如临近祝福,祥林嫂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可见是一个谬种”,这种偏见从一开始就有。三是语言禁忌。临近祝福,长工不直接说祥林嫂死了,而说“老了”,鲁四老爷解释了这个问题,“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小说用“老”代替“死”,也有讲究,包含了大自然中生命的正常消亡,它不是不吉利的事,也就不会冲到祝福的喜气,而“死”字则含有更多意外死亡的意蕴。人们极力淡化这种不吉利的事,使之趋向吉利,其实这也是一种文化心理的自我安慰。
我们认为,中国更多民俗节日定型于农业文明,内在具有一个春祈秋报的主线或框架。人们习惯的时间模式是,人们满怀希望并以各种仪式表达这种希望,接着采取各种积极措施和防范性仪式以保证事情的顺利进行。农历年与春种秋收有一个时间差,人们虽然从收获季节就开始酬神报恩,但它最终还是汇聚在一年之末,以各种隆重仪式表达对大自然的感恩,鲁迅的《祝福》只是中国民俗文化的一個缩影,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化符号,祥林嫂是这一文化符号的化身,她以自己的一生演绎了这一文化民俗的社会学意义。
参考文献:
[1]高丙中.中国民俗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鲁迅.祝福[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
[3]片冈岩.台湾风俗志[M].台北:众文图书公司,1987.
[4]陈久金,卢莲蓉,编著.中国节庆及其起源[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1989.
本文系渭南市临渭区教育学会2016-2017学年度项目:高中议论文写作的难点及对策研究(项目编号:20163010)阶段性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