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纷纭说萧娴

孔令情

前不久，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名为“书中有我——萧娴先生诞辰115周年遗墨展”。展出的近百幅萧娴不同时期的代表作，从多角度为我们呈现出萧娴的艺术人生。事实上，说起萧娴，年纪稍长一些的人都不会陌生，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萧娴书法创作的顶峰，展览评论纷至沓来，真是人书俱老，尽展风流。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萧娴的书法早在少女时代就开始被关注。

| 少女时代声名即隆 |

萧娴13岁便因书写大新百货公司的丈二长联而被誉为“粤海神童”。康有为曾赞其十几岁时所临《散氏盘》云：笄女萧娴写散盘，雄深苍浑此才难。应惊长老咸避舍，卫管重来主坫壇。此事萧娴晚年亦有提及此事。

1922年萧娴正式拜入康有为的门下。1926年，她随父赴香港，鬻书为业，于右任、刘三、何应钦、伍蕃、李烈钧、李凤公6人联名在报纸上为萧娴撰写笔榜——《介绍大书家萧娴女士》：萧娴者，乃黔南名士萧铁珊先生女公子也。幼承庭训，即工书法。行楷精良，篆籀奇古。卫管复生，茂漪再世，女书家中，实罕其匹。海内名士，翕然誉之。这6人中，除了李凤公，其他均为国民党军政要员。此外，香港报刊还登过一则《萧娴女士润格》，谭荔垣、潘孔言等16人共同为其介绍。

可见，萧娴的书法在民国就有市场了，并且得到了众多政界、军界、文化名流等有影响力人物的支持。民国时期萧娴的书法声名与其父“黔南名士”萧铁珊有直接关系。

据王白桥《萧娴评传》、俞律《萧娴传》、孙洵《巾帼英豪 大家手笔——萧娴及其书法艺术》等记载：“萧铁珊是西南名士，在晚清的官僚体系中担任过三水知县的职务，后参加著名的反清爱国团体——南社”，“铁珊既入南社，交往多為当地名流，常携爱女周旋其间”，萧娴因而有“南社小友之称”。萧铁珊“后又任孙中山先生哲嗣孙科的秘书”。萧铁珊还曾被康有为聘为家庭教师。“1926年，何应钦任广东汕头警备司令，邀萧铁珊当处长”。此外，大新百货公司的丈二长联的文词内容为萧铁珊受邀而撰。

了解了以上的萧铁珊的信息，那么萧娴小小年纪便能够为广州最大、最时尚的百货公司书写对联，能够参加宋庆龄组织的义卖活动并拔得头筹，能够拜康有为为师，能够让于右任、何应钦这样的军政要员写笔榜等便容易理解了。

另外，萧娴书法在民国时期的名气，还与其女性书家的身份、书风特殊有关系。在当时，康有为是较早提倡女性解放的开明人士，于右任、宋庆龄革命党人也积极宣扬“男女平等，女士优先”的理念。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萧娴又是以女性的身份书“丈夫气”的大字，与当时社会上刚健有为尚武精神极为契合，自然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对于萧娴这样的书法家，人们更多的感受是难能可贵，更多的意愿是支持，而不是放在以男人为主的书法圈中与男人较长短比优劣。因此，这一时期有关萧娴的书法几乎都是称赞。

| 师兄对其有厚望 |

刘海粟是萧娴的师兄，同是康有为的弟子。据王白桥《萧娴评传》记载，在1920年上海愚园路游存庐的拜师仪式上，刘海粟就是萧娴成为康有为正式弟子的重要见证人。然而二人再次开始频繁接触时已是匆匆的60年后——刘海粟对萧娴极尽同门师兄之谊，萧娴却主动避开与刘海粟的交往。“南京艺术学院准备邀请刘海粟回宁庆祝百岁寿诞，给萧娴送来请柬，要求反馈是否参加，她不理会。1992年，刘海粟的家乡常州建设纪念馆，馆长上门求字被回绝。”

据王白桥分析，问题的症结就在于萧娴认为她的书作没有得到这位同门师兄的善待，没有得到这位同门师兄的认可。王白桥称：1981年萧娴80岁书展上，庄希祖陪伴刘海粟走遍整个展厅，他不再说一句赞扬的话，却在另一层潘天寿的展览上，对潘的“早逝”惋惜不已。有照片显示当天萧娴也在陪同，这种沉默和反差，萧娴感触良深。更让萧娴寒心的是，她以“往来千载，吞吐大荒”一联相赠，并希望师兄日后能以画回赠，然而，刘非但没有回赠，还将她的作品随便置于一个角落。刘海粟还曾对萧娴书法提出过批评，指出其未能突破老师的笼罩。可见刘海粟很看重与萧娴的同门之情，但他并不十分认可萧娴晚年的书作。对于刘海粟而言，感情和艺术完全是两回事。

对刘海粟在自己书展上的冷淡及对她书法的批评，萧娴认为师兄没有公正地对待自己的书法成就！其实，刘海粟并非对萧娴的所有书作都持消极态度。1964年，萧娴为南京雨花台创作的“江南第二泉”石刻榜题就受到了刘海粟激赏，评其“端穆苍秀”。刘海粟对她当下的展览不置一词，反而对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作激赏不已，是有深意的。

“端穆苍秀”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代表着刘海粟的审美旨趣，也承续他们老师康有为在大字创作上的审美追求。刘海粟激赏《江南第二泉》，大概正是要让萧娴在“端穆苍秀”的矩度中，向更高的“安静简穆”方向推进。

| 晚年大字始立名 |

萧娴晚年的大字创作显然没有延续刘海粟所夸赞的“江南第二泉”“端穆苍秀”的意趣，而是走以“康有为体”为根基的雄健路数。这种路数的选择有一定的必然性。首先，萧娴晚年的大字创作依旧以康有为为根基，而“康有为体”本身就以霸悍雄强为主要风格特征；其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热烈的艺术氛围，以及萧娴本人高涨的艺术激情，使她难以创作出“安静简穆”为基调的作品。

萧娴人生最后的20年是她艺术创作的高峰期，尤其是在80岁以后，民国时期“粤海神童”的荣耀似乎又要降临了。她北登长城，南游黄山，重归故里，在众人簇拥中分别写下“长城归来”“黄山归来”“第二春城”等巨作；北上进京，与启功等交流书艺；远赴香港，与康有为第七女康同环叙旧；广收弟子，举办80岁、90岁书法展；出版《萧娴书法选》《萧娴先生书法集》，发表《庖丁论书》等等，这一时期颇有“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之感。

这一时期萧娴的书作仍然以“康有为体”最为抢眼，书作和创作状态都体现出一往无前的雄壮气势。萧娴曾说：“一位画家说：‘胆子大，事就成了一半。此语最妙，适于学书。”萧娴晚年书作的文辞上也力求阔大，爱用“百、千、万、天、地、高、大、海、龙、古、今”等字眼，如“竹映山阴道 风流海外天”“大爱胜母 高风在天”“诗礼三千载 书翰六古都”等。因此，萧娴与其师康有为一样，都没有以“安静简穆”为宗旨，而只是在“势”上下工夫。

不过，作为一位极其自信和倔强的书家，她并不认同刘海粟等人的批评，甚至不惜疏远与刘海粟同门的情谊。或许是有意要回应这些批评，她写下了“书中有我，眼底无他”这样一副对联，肯定自我，睥睨外物。在90寿辰书法大展上，她又写下了“道登天门”这样内容的巨大横幅。萧娴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自信，仍然与她早年“誉登天门”的经历有关，尤其是康有为和于右任两位书坛巨擘的推举，使她有资本不把任何人的批评放在眼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强大的自信，她的榜书大字，才撑起了罕有的强大气势。

对于刘海粟等人批评她未能跳出康有为形貌的问题，她在1985年《康南海先生法书序》中表达了些许无奈和遗憾，她说：“大约仅出于难忘，我的书法同先师的总有某种相似处，论者以为未能突破，一种并非刻意模仿的相似，想要摆脱，绝非易事。有畛界处则有藩篱，其幸欤？不幸欤？”

虽然书法界对于萧娴的书法众说不一，但她深植于碑学、雄强遒美的书风还是得到了不少业内人士的赞誉。如一代大家林散之赞其：“能从笔法追刀法，婉转自如出灵性。”书画家陈大羽则称赞其：“撰隶书联，深慕其笔力苍劲，老而弥健，叹为当代书家不可多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