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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姺

2017-09-12王炳根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女婴小脚绣花

王炳根

荷姺(xiǎn)是我祖母的名字。姺为古文,现代汉语词典中已查不到,本义是国名与姓氏,也是多义多音词,其中有“行貌”意,与跚同。《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媥姺徶?”一词,“媥姺”意即轻快回旋的样儿,用来形容女子很是贴切,不知现代汉语为何舍弃此字?祖母用了这个字做名字,又以荷搭配,不仅有行貌,且有色彩了。

祖母姓邱,邱在当地属大户,祖母出生时尚有皇上,清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那时,邱家青砖黛瓦的二进三进甚至五进的砖瓦房一长溜,背后流过抚河,各家的青石板路铺到村口,村口的青石板路向远方延伸,是一个很有格局的村落。祖母娘家是座三进的砖瓦房,我小时常来这里做客,见过祖母的母亲即我的太外婆,每回太外婆都会踮起她的小脚,从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两个鸡蛋,用红糖煮给我吃。祖母的娘家并非名门望族,甚至也没有多少文化,这让他们在1951年的土地改革运动中逃过一劫,但我不知道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会为祖母取了那样一个古意盎然的名字。

祖母13岁时,踮着三寸金莲嫁给了祖父。王家是小姓,但也算得上殷实之家,祖母的陪嫁应该不薄,现在放在我面前的一个三角腰形的粉盒,便是当年祖母梳妆台中之一员。粉盒除了新娘化妆扑粉外,更多的可能用作婴儿出生后,脖子、屁股及胳膊肘儿等处的扑粉,以保持婴儿的干爽清洁健康。不知道祖母用这个粉盒化妆时,是不是令祖父动心,我却是知道这个粉盒开始时并未给祖母带来好运气,祖母险些被太祖父休掉了。

年纪小小的祖母,初入王家便怀胎,一口气生了3胎,3胎都是女婴,女婴生下后,不久便都夭折,不知道尚属孩提的祖母,是否为她的女婴用过粉盒?是否为她生下的女婴扑过香粉?如果祖母一直养不活她生下的孩子,她在王家可能是待不下去的,因而,到了第4胎,又产下一女婴时,祖母按照风俗,将女婴与别家的女婴交换。换婴有两重含义,一则转运,二则收个童养媳,等候下一胎男儿的到来。这个童养媳便是我的母亲。果然,这个童养媳进门,给祖母带来了好运气,两年后生下一女,五年后生下了一个男婴,即我的父亲,他们都活下来了,并且之后又得一男一女,也都成活了。祖父母认为,这一切都要归之我母亲的到来,因而,母亲在这个家庭中意义非凡。母亲说,我的父亲用过这个粉盒,之后我与弟妹用过这个粉盒,再后,粉盒便不知去向,直到去年,我们一家回乡过春节,在老屋的地上杂物中,这个漂亮的粉盒出现在我太太的面前,她大为惊喜,认为这是从未谋面的奶奶送给长孙媳妇的礼物。我接过粉盒,擦去灰尘,“荷姺”二字从盒底跳出。

13岁的小脚女孩在闺阁中能学多少技艺,这是很难说准的。祖母做得一手好针黹,纳的鞋底细密有致,绣的鞋帮 的鞋边,线条醒目花色抢眼,只要祖母的针黹一出手,村头村尾都是赞叹声。我曾穿过祖母做的鞋子,当然不会有花色,但那青边 口的精致,就是现在的电脑操作也难以企及。祖母做糯米酒,三天之后揭开盆盖,甜蜜蜜的香润,溢满全屋,祖母会用一个小杯细细地榨取半杯,递与长孙赏鲜,那甜蜜的浓度可将上下嘴唇沾得难以张开。我上小学四年级便在校寄宿,一周回家一次,带去学校的菜都是祖母准备的,有时在一大竹筒的腌菜中,祖母会悄悄地压上一两个荷包蛋,筷子下去,冷不丁地令你惊喜。有年春上,我在学校生病,大概是感冒吧,老师让回家,我提了竹筒摇摇晃晃地走在返青的麦田埂上,尽头便是一排低矮的小房子,临近抬头,只见祖母坐在门槛,用菜刀轻盈地劈着芥菜菜心,削净的菜心,在祖母的手上闪着青白之光,犹如挥动的一段彩练。祖母创造的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心中。这天,祖母为我做了最好吃的腊肉菜心,并且加了点干红辣椒,一碗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端在桌子上,感冒的我胃口大开,一顿饭下来,满头大汗,病也就好了多半。

最忆祖母的青花布。从挑选棉花、请人弹花、纺线到染色,都由祖母一手操持。待弹松的棉花搓成棉条之后,祖母一手摇着纺车,一手牵扯出线。祖母的两只小脚,一脚踩在纺纱机上,一脚踩着躺着我的摇篮,纺纱机轻盈的旋律与摇篮轻快晃动的音响交织在一起,至今想起,仍然充满着童年的甜蜜。祖母纺纱一般是在男女劳力出外田间劳作去了的时候,家里除了猪、狗、鸡等家畜之外,便无别的动静了,祖母的纺车与摇篮成了这一时段的时光主角,祖母的纱线也就是在这一时段里一锭锭地纱出,堆出了一大箩筐。纱锭之后还有一道工序方可进入染青,那就是将纱锭转换成纱圈。也并非所有的纱圈都上色,祖母将纱圈挑出一部分,放进热水锅里染青,同时放进米浆,以便纱线干爽后呈一定硬度。青纱上色完成后,本色白纱也投进热锅中上浆,此后,青白两色的纱线一起晾晒在长长的竹竿上,丽日下一片青光。

生动的是牵纱。祖母命母亲将打谷场清扫干净,母亲退出,祖母迈开她的着绣花鞋的小脚进行度量,在她认为的合适地方打上一个木桩,木桩之间的长度与宽度、参差与间距,祖母以心计算,此时,不得有任何的打扰,哪怕是母鸡下蛋后的报喜,也会嫌烦。祖母全心贯注,生怕下错一个木桩。这些木桩,决定了这款青花布的花形、花色与花样。母亲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待祖母的命令。祖母在对每一个木桩再次确认后,命母亲将青纱取出,命母亲将白纱取来。祖母将其挽在手臂上,然后迈开她的绣花小脚,开始了优雅的布线。祖母的绣花小脚在一行行的木桩中迈行,一道道的青纱与一条条的白纱挂在了木桩上,绣花小脚迈到哪里,哪里便细纱披挂,完全分不清青纱与白纱,但祖母心中有数,那即将织出来的青花布就在她轻盈的迈步中一气呵成。

牵好的纱线只有祖母清楚有多少股,有多少白股与多少青股,祖母将那些条理清晰的纱线,卷上织布机,在提纱扭上,一根一根地拉过,再从细密的线板中,如穿针般的一线一线地穿过,直到此时,祖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650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祖母妙龄时就眼睛明亮,祖父掀开红盖头第一次见祖母时,险些被两柱明亮的目光击倒。直到晚年,祖母眼不花,手不抖,这都是她织出漂亮青花的资本。此时,织布机上的线股已分成单线,单线在提线扭上上下拉动,祖母用她的绣花小脚踩踏提线板,提线扭的上下全在祖母的控制之中。祖母先在织布机坐定,绣花小脚已踩在踏板上,她的腰肢挂着宽宽的皮带,祖母以她腰肢的后坐力,将经线绷紧,经线一上一下,梭子在线板前一上一下之间抛出纬线。我常常站在一旁,观看织布,梭子在祖母的手中犹如游鱼穿梭,欢乐跳跃,梭子过后,流出的是卍字图案、梅花图案、梭形图案的青花布了。

祖母的青花布,其花色、其形样、其细密、其韵味,令方圆几十里的妇人们赞叹不已。记得儿时睡的被面、被单,我的棉袄面料、夹衣面料,母亲的头巾、上灶台的围布,还有年节使用的桌布、台布,全部是祖母的青花天下。

上大学第一年暑期返乡,祖母送给我一条青花的枕巾,那时,她已多年不织青花布了。20世纪70年代年代的确良时尚,我嫌青花布土气,便没有带到学校。这也是祖母赠我最后一件礼物。回到学校,接到父亲的第一封信,竟然告诉的是祖母逝世。祖母因为爱喝酒,血压高,她在厨房取柴時,不小心倒下,绣花小脚再也没有踮起来。祖母清醒时交代,不要告诉远在千里之外读书的我,她刚见过成为大学生的长孙,九泉而含笑。只是问了一声母亲,那块青花枕巾带去了没有?

多少年后,我一直在寻找祖母的青花枕巾,它与祖母与荷姺二字,只能永存记忆中。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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