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中药记(外一篇)
2017-09-12王晓莉
王晓莉
一
方子自然是找“名老中医”开的。然而这“名老中医”的说法又有讲究。就是这中医既不能太年轻,也不能太老。年轻的看的症不够多,经验自然欠缺些。年纪太老了据说也不行。望闻问切,都是需要人的感官与精力出力。老了,这一切便要弱些,心与意便不够相通。经验或可填补些须,患者心理上却还是希望尽善尽美。
这些都是人们口口相传后进到我耳朵里的,并没有行家出来确证这个观点。但是心里自然而然就会信,就会循着这个路数去寻。眼前的这一位就是我多方打听知道的,又正好印证了这个说法。医生恰好就是不年轻但也不算太老的那种,看上去50多岁,也许因为善保养,超过60岁也未可知。且又是中医世家出身。求诊的人相当多。他这一间房的外面总有七八个人在等。旁边的一间屋内女医生却一直赋闲,喝着她的枸杞水,无聊地努起嘴,吹了又吹。也没有一个人说换到她那里去看看。方寸之地,这样同行间的比较也真有点尴尬有点炎凉。
医师头发乌亮、妥帖地梳着。眼里有精光,只是一般不轻易抬眼,见惯太多场面的人都是这样——要到叫你张开舌苔时才微微放出那光来。患者都是采取同样一个虔诚的姿势,即身子微微前倾地坐着。向他叙述自己病况时,语气也是极尊敬并有所期待的。他只是“唔”“唔”着,表示晓得了,并不多言。我前面是个长了满脸红色疙瘩的小伙子,疙瘩简直比脸还要多,令人不忍直视。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怎么能长那么多有碍观瞻的疙瘩——我心里如此嘀咕。然而旋即又想到自己,自觉这想法不对:来此求医问药的,不都是“造了孽”的?肯定不是第一次来看诊,因为听他充满感激地在小声说道:“……比上次好多了,已经可以出门了。上周还出差了一次……”可以出差了,意思是以前连出门也不能够——真不知道以前到底有多恐怖多糟糕。
“唔……疑难杂症。能治的。放心。”医生都是短句子,再次表示知道了,安抚了他。安抚对于一个病人,有时比一个药方一位良医更镇定他的心。说话间,方子已在医生手里开出来了。小伙子情绪明显更为高昂了一点,手捏了那薄薄的处方纸,背着他的双肩包离开,去楼下药房抓药去了。
轮到我,因为是熟人介绍,医师问得更为详细,把脉的时间也长些。我看见自己的左手躺在一个小软布垫子上,掌心朝上,腕中间一根筋略粗壮略突出,周边还有几根细小的筋陪伴左右,很像一根粗树根与一堆小气根。那就是贯通身体的脉。医生用两指头轻轻搭上去,空气安静了几秒钟。是时医生和病人都在听在寻找什么。只不过医生很快找到他所需要的,病人却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从那个“茫然世界”回来——是梦游了几秒钟,却也是出于对“把脉”在中医里神圣地位与神奇故事的佩叹。话说医师曾为一位九旬老人多年看病、治疗。数十年间也有几次令老人起死回生的事儿发生,故此病人家属对医生奉若神明。只在最后一次,医师摸了老人脉象,就跟家属说,就在这三五日,回天无力了,准备后事吧。不出三天,老人归西。这都是我那熟人事前告诉给我听的——每一个上年纪的中国人,心里或许都有这样的与中医有关的故事,只要你想听。
“你看,舌淡红苔薄白。”医师又观了我的舌苔,“放心。你能好。你这个病我写过专著,我就是研究这个出身的。”虽然知道即使相同的病在不同的人那里发展下去会完全大相径庭,病之改善或恶化有时也并不仅仅源于药之是否用对,但医生后面这一句于我依然是鼓舞,使我振作。而且因为知道他最后这句是不会随意跟病人说的,对于我的病定能好起来的这种心理,仿佛又添了一点保障。
在医生那里,开方有点像写作前处心积虑的构思吧。既动用他刚才诊治所得的材料,又要调动他平生所学。二者捏合一处,方得大概。随后还要沉吟用量,15克与20克是颇为不同的。真是伤神费脑。然而对于自幼即背得《汤头诀》《千金方》,熟记了几百个方子的医生来说,此时应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只见医生笔走龙蛇地在处方笺上写药名。甘草、地榆炭、车前子……此前我一直以审美的心情看待中药之名,这些名字里有深深的植物之美,文雅的大自然之诗。然而现在,它们与我的病,简言之,与我的生命发生直接联系的时候,意义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每一个名字,仿佛都是肩扛逢凶化吉使命的小仙人,由古老大自然派来与病作战。
医生把药名一行行写好,沉吟着,又在每个药名的右上方写上克数。字草得几乎是完全看不清楚的。我指了某处问,他方缓缓道:“唔,是赤芍。”不问便一个字也不多说。中药方上的字有如天书,常人往往看不懂——这也是传说中中医的特点之一。莫非他们从小习的书法是草书?我常常生出这样的疑问,然而从来没有问过。幸好现在都配有年轻助手,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学习诊疗的全过程。现在她把药方接过去,一行行输入电脑,再打印出来。技艺虽然还在传承,两代医师之间的工作方法却已大相径庭。有一刻我很希望自己坐在助手的那个位置上,弃绝电脑,只单纯地用毛笔或钢笔抄着老师写下的方。
作别医生,他起立相送,嘱咐过两三个月还要来。把吃过药之后的自己送给医生看看,届时再望闻问切一番,重新开药方,如是,称作“换方”。这正是中医与西医、中药与西药之大不同。西药一周或一月,能解决问题就能解决问题,不能就是不能。中药,则不同。在中医那里,病是整体之一部分。整体好了,局部自然随之安好。整个诊治过程看似缓慢、微妙,实则变动不居。所谓润物细无声。
二
中药甚贵。于是拿了这宝贝方子,到本埠有医疗保险的那家医院去抓药。此间医院的中药房设在进大门右侧,相比喧闹的挂号台、导诊台以及大红显眼的LED屏,中药房完全是一副清静无为的样子待在医院一角。在它的对面,LED屏上一直滚动播放着各科专家的名字、坐诊时间,病人或家属都仰头拿眼牢牢盯着,也带了碰大运般的心态寻找着那个将能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专家。
穿白大褂的中年抓药师,正一人站在中药房后面无所事事。不光这家医院,所有医院都是看西医、吃西药的人多吧——中药师们是乐得清闲还是心中不是滋味真是难说。他把药方从药房中间的小隔栏里接了进去,“哟”了一声道:“大方子啊。”所谓“大方子”,是指藥的种数多。我这方子里的中药,居然有28味之多,组成的自是一个庞大“家族”。endprint
看来大多药方都是仅仅几味药,可以一个人立马就抓完的。有人甚至是把药当保健品开,夏天开点菊花,秋冬开点枸杞,上火时开点婆婆丁,湿重时开点苡仁。小小的一包捧回家去,可以有一搭没一搭,老少咸宜地喝——这也是中国人的家常一景。这回对付不了了。于是他朝里面吆喝了一声:“来生意咯。出来喔。”就出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多为女孩。有点像花果山孙大圣喊声“小的们”,“小的们”即应声而出。各拿了戥子、小得可爱的小秤,走到靠墙的木柜前。木柜分割成一格格小木抽屉,抽屉口贴了各样白色标签,了然整齐。我少时常常在城中各处药房看见这样的小格子抽屉,仿佛藏宝箱,引人遐思。现在渐渐却稀少了。多是西药店,一排排白色的货架子,和超市一模一样。只有一年在绍兴,似乎是乌镇,见过一家硕果仅存的老字号药房,顶到天花板的木柜子——上头的药要爬梯子上去取,乌黑的小抽屉,大门开闭都需要一块块地上门板。我怀念这样的老中药房,古朴、缓慢,仿佛看得到店家的每一分钱都是踏踏实实得来的。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要改良。
用了一点时辰,药基本聚拢来,堆出一个个小塔。十包药堆得柜面满满当当。一包包拣进随身带的大袋子,沉甸甸的。其中一味药另用纸袋子盛了,上面写了“后放”二字。是要等其他药煎到一定时间再放它进去。药中也有略柔弱或娇气的。抓药的医师又指了药方,告知药房缺这一味药,要我自己去配。问何故,答曰:这药太贵了,医院不进这个——医院也能因为嫌弃药价贵而不进货吗?这个道理我不甚了然,然而也知道医生不会给个深入解释。药品价格不是一直有点讳莫如深吗?很配合地不再询问这有些敏感的话题,提了药,又踅到医院后门的土产店,店里一字排开大小不等、材质不一、价格高低由人的各式中药罐子。泥的、陶的以及电的,都齐全。事先做了点功课,便选了容量最大的一个陶器的,陶器慢,并且要人守,然而还是觉得古老的更可靠些。那陶药罐大肚白身,上面粗陋地描了几枝兰草,并不是很相宜地开出几朵大红的深紫的花。也有素色陶罐供选,然而我几乎本能地挑了这一只,仿佛冀望以这俗丽的花朵打败那苍白的病。
想着欠缺的那味药,又去其他药房打探。偌大一个城市,竟遍寻无果,也是有点奇异。事先医生嘱咐过,那是一味“君药”,即在药方中它居于君王地位,缺不得。中药有“君臣佐使”之说,君药、臣药、佐药与使药,各样药的作用都有区分——一个字即道出各自责任。汉字如此犀利。回家犹豫一阵,还是给在号称“药都”的樟树工作的朋友去了电话,以购此药相托。所缺的那味药叫作“白蚤休”。初次听来极拗口。于是在电话里一字一字组词给她听,“白色的白,跳蚤的蚤,休息的休。”有点生涩,也有点兴奋地向她描述这一样新东西。朋友郑重地答应,特地去找了老药工,又讨价还价了一个很美丽的价格。转天那一大包药就带着朋友的情分从樟树寄来了,是一块块掌大的白块茎,像生姜,自带浓重的药味。
日后对这药是熟得不能再熟。白蚤休,别名“蚤休”,还可以叫“七叶一枝花”,又叫“重楼”。有回在微信上看到有人拍了它的叶与花,果然是底下七片绿莹叶子,均匀美好地托着长长的茎。茎分几段,有如一层层楼。楼的最顶端,方是那一朵众星拱月般托出的小小然而美丽的花。当下恍然明白它别名“七叶一枝花”之由来,真是亲切有回味。
又此后一听到或看到此药,同步想起的便是药都的那朋友,满满的,都是感怀。
三
煎药的事该怎么说呢?简言之,煎药就是一个字,“熬”。和前面的“君”字一样,汉字永远有一语中的之效。
药起先要浸润半小时。中药其实就是植物的各个部分,叶、茎、根以及果实。有的如笤帚,有的如芝麻,有的又似剑戟。形色不一,各有各的作用。民间对此已有数千年的认识与应用。前年在井冈山,看见一个农民在以极廉的价格当街出售一种叫“金毛狗”的草药。是褐黄色的块茎,当中毛茸茸一道拱起,有如狗的脊背。想是他在他家后山清晨起来采的,拿到街上来换点钱。我问药有何用。农民道,你被动物咬了,扯一点这个敷上去就止血了,就没事了呀。神奇若此。我想我是几乎没有被蛇咬的机会,不然怎么也要带一把回来。我眼前的这罐药也同样令我为之感动:它们从东南西北汇集一处,共同结了缘分不说,又以它们共同的缘分来与我结另一个缘。
药罐滚水开过之后,就得拧小煤气开关,所谓文火慢煎。守在火边,一手拿双筷子一手拿块抹布,成为标准动作。抹布是揭药罐盖子时防烫手的,即令每日搓洗,久而久之它还是变成深重的褐色且带了苦味的一块。在一堆白抹布中它一看就负了不同的使命。每过一刻钟或半小时,便要拿筷子伸进药里去搅几搅,把下面的药翻上来,上面的再派下去,以期药效均匀。筷子头上就总是沾了药末子,磕打不完。自服中药以来,家中厨房地上、洗水池、角落里也一天到晚都是细小的、茶叶末一样的药末子了,从来没有能够彻底清光过。
一个半小时之后,药第一遍算是煎好。举起沉重的药罐子,奋力地往药碗里倒汁,前面添进去的六碗水,此时差不多就只变作这珍贵的一小碗了。是水、火、草药,三者锲而不舍的配合。也是时间这个炼金术士,于其中提炼出的药的灵魂。
然后是第二遍。与第一次重复相同的动作。因为午晚要吃,一早上就要开始。一天最好的时间,几乎就守着一罐药。厨房永远漫着一股极具侵略性的药味,排气扇几乎总在开着,呼呼响个不停。熬药的当儿我想起福克纳有个长篇叫《我弥留之际》。里面的情节我是忘了大半,结尾那句却总是记得。“他们在苦熬。”福克纳写道。他说的当然是人生。于我,却是真真实实关于熬药的一句大白话——人生与熬药。也许二者本就是一回事。
久而久之,我心生烦躁。不止一次向家人道,太烦琐了,不吃了吧。或是又说,不如找家药厂做成丸剂来服好了。这也是早前开方时医生说的,说先服一段时间水剂,待病情好转或稳定,便可将中药制成丸状,每日一服。丸剂效果自然不如水剂,胜在简单省事,类似于压缩饼干与现做新鲜面包的区别。医生是随口一说,我也是随耳一听。没想到就记住了,此时就拿出来。家人道,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你真是缺耐心。有病医病,医病时以医生所说为准。这是他的态度。这个态度有时看起來就像没态度。比我更顺遂医嘱,亦更顺遂于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并不像我时常有抵拒之姿。endprint
我心底里承认他比我要更高明。嘴上不认。彼此争执了几个回合,此后家人接手这个活。我则退避三舍,坐享药成。虽如此省了自己的事,心里却清澄得很,我终是个急性子的人,熬不得时间,吃不得苦,忍不得枯燥,如此,便也做不得什么大事。
四
中药之苦,是苦中苦,苦上苦,苦之集大成。
以前的生命里,也是断续服过很多回中药的,却是这一次才如梦方醒一般发现,中药实是太苦。
端起黑色的药碗,几乎要屏住鼻息,一鼓作气咕噜下去。中间千万停不得。停顿了有可能再也没勇气端起这碗了。在咕嘟声中,抬眼看见碗里药汁水的表面,泛着冰样的光,光里是自己皱着的眉头。
不免心内暗想,“甘苦自知”一句里的“甘”与“苦”,重点还是后者吧。而相比所谓灵魂、精神之苦,中药的苦真是结结实实,没有半点虚无的。
那苦,静静流入体内。苦得人一激灵,苦得精神陡然要集中几分,像读到一句了不起的偈语,得到一个当头棒喝。甜从来产生不了这样的生理反应,起不了这样的作用。甜是麻痹,苦则是一个警醒。甜是温和的、软化一切的,苦却令人积聚所有能量,令人坚强。那么,苦是一切里更强大的。苦是根本。也就是说,苦是菩提。
人命来之不易。为了好好活着,有时就要服这些苦药,就要喝这些空前绝后的苦水。苦到想放弃时,我如是告诉自己。如是又日复一日地将药喝下去。
与表叔的一次擦肩而过
父亲的葬礼上,才认识这个表叔。那天家族几乎所有本地亲戚都赶早来,坐了租车,去到公墓。天很热,哀哀地送老父亲下葬,我只顾陷于天人永隔的悲伤,梦游一般走完葬礼程序。
中午从公墓回来,按照风俗要请为父亲送行的这些亲朋好友吃饭。我坐在饭店末端一张桌前,想着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为父亲做,又想着自己成了没有父亲的人,眼泪就要落下来。
“表哥总跟我提到你呢。”听见邻座的人对我说,带了些对父亲追思的口吻,也有对我丧亲的安慰。他眼睛很大,几乎是炯炯地盯着我,似乎对我很熟悉,又似乎想要给我一个深刻印象。
他称父亲为“表哥”,那么就是表叔了。虽然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辈分在那里。是表叔啊。我恭敬起来,微微欠身道。在城市,“家族”这东西是比较虚幻的存在,大家散布在城市各处,像我和表叔这样即使在大街上相遇也有可能完全不认识。只有遇到大喜事或大悲事,族人才能聚于一处。纵使聚于一处,彼此也有可能是完全陌生的。其中只有几个比较重要的人,是串珠子的线,能够把族人们串起来。父亲就是那样一根线。他几乎认识家族里所有的人。现在他去世了,带走了全部的记忆。家族对于我,真的成了一个名词。
于是和这个做表叔侄做了快50年,却迟至父亲去世才认识的表叔聊起来。当然聊得最多的是父亲。原来父亲与他还过从甚密。父亲爱与亲戚走动来往我是知道的,只是偏偏我的性格安静,所以一向对于父亲的人际关系了解稀少。但我也依稀想起,父亲对我提到过这个表弟,称他为“大眼”。只知他过得不甚如意,究竟如何不如意我却没有问起过。
席间叫了他几次“表叔”。最后一次,他似乎鼓了勇气,略尴尬地对我道,喊我“大眼”就行咧。他说话有些吞吐,仿佛什么都不确定,又仿佛有难言之隐阻挡了话语之流。他看上去很不习惯“表叔”这个称呼。虽然我很承认辈分,但他似乎是相反的,是要抹杀辈分。我自然是随了他。
对父亲的追思,中间停顿了下来。起因是对面亲友在议论面前的一碟东坡肉不好吃。大家都把眼睛看向那暗褐色的大块肉,也纷纷夹了往嘴里送。果然是不好吃,硬得很。
表叔突然眉飞色舞了起来:“东坡肉,全南昌市做得最好吃的就是我做事那条街上的一家饭馆。门面很小,去吃都要排队。文火文得烂,香掉半条街,最主要的是一点不腻。哪里像这盘,硬得石头一样,绑的绳子倒有半两重。”他点点面前那盘子。那东坡肉每块都用本色细麻绳紧扎了,透着点土色土香。
这一段,表叔每句话都是用了主宰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表示他对东坡肉这个话题很有把握,甚至可以担当一下权威。在他的描述下,我对东坡肉向往了起来。或者说,我做出了向往的表情。毕竟他是表叔。我道,在你做事的街上啊?大眼,那你在哪条街上做事?做的什么事啊?
“我做协警。在学校门口维持交通秩序。周围小店老板还都得求着我们。”表叔听我喊他“大眼”,那一瞬间似乎很高兴。他有点得意扬扬,一副小权在握的表情。他详细地告诉我,学校门口的自行车如果挡在那些小店铺门口,生意就不好做了。他就是管这些自行车怎么排放的。所以那些卖文具的、卖东坡肉的小老板们都要巴结他。
讲述做协警这件事时,我想,任谁都听得明白,在表叔心里,一个协警的权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或者说,作为一个人,拥有某种权力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表叔为何会形成这样的思维方式与认识,自有他的道理,我无由深想,只是继续听表叔谈城市美食。我惊讶地发现,表叔是个地道的美食家。哪里的南昌米粉地道、哪家筒子骨熬湯堪称完美,他说得唾沫生津,没有他不知道的。
表叔滔滔不绝了很久。我耐心地陪着,末了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亲友都已经离席散去了。表叔也起身,指着桌上说,这些菜你可以打包呀。我于是把桌上几个没怎么吃的菜打了包,交给表叔带回。“东坡肉不好吃,要不要带?”我征询表叔的意见。表叔道,不要浪费了,我还是带走吧。
于是表叔提着四盒打包的菜,推了自行车与我告别。约定父亲的头七日,他还来我家帮忙祭奠。
父亲有这么有情意的表弟,我对这个表叔印象很好,回家便与母亲说到此事。母亲道,大眼其实过得很苦。老婆在街道开干洗店,生意不好。女儿从16岁开始精神分裂,现在快28岁了,还得关在家里。一个儿子刚离婚,带了1岁的孩子吃住在父母家。等于是,大眼两夫妻,还在凭很少的工资,养着两个成年已久的儿女和一个小孙。
能说什么呢?我才想起大眼提着那四盒打包菜时的样子,分明是一家人可以加餐的暗示。又想起大眼那吞吞吐吐说话的样子,其实一点都不奇怪。这艰辛人世,活得如此窘迫、磕绊,言语怎么可能不吞吞吐吐?只有那些活得滋润的人,才可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才可能声若洪钟一言九鼎。然而我想起表叔谈论东坡肉好吃时的表情,真是洋溢着热情与喜感的——幸好他还有对东坡肉的热爱,我想。endprint
到了头七,早早赶往母亲处,却发现表叔到得更早。他和我们一起折冥纸、点烛、放鞭炮,都做。他有50多岁了,身材还保持得不错,又穿得很熨帖,远看还有点像小伙子。我们在墙角,看风卷刮走刚燃毕的冥纸灰。表叔又很权威地说,看,表哥来接钱去用了。一大笔钱,表哥你用都用不完。
我心里有丝难言的欣慰,希望表叔所言不虚。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并不表示我不想说,只是没有这种语言习惯罢了。表叔代替我说出来,我对他有种莫名的感激。
做完头七,表叔推车要走时,又跟我约什么时候一起去那家最好吃的店里吃东坡肉。我道,好啊。等我爸爸事情过去再说吧。谢谢大眼了。
我心里还是有一丝疑惑的。姐妹三人,我最小,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姐二姐出头。家族中人有事情也多对她们二人说,随后再由她们来转告我。表叔独邀请我,不知什么缘故。
我以为是缘分。实际我错了。父亲去世一段时间后,有一天,表叔来电话,开口就说,请你去吃东坡肉啊!声音很大,好像下一分钟就要起身去了。我说,是不是去你做协警的那条街?
我本是随口一问,表叔却突然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怎么回答。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道:“那个,其实你爸爸过世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在那条街做协警了。我得罪了中队长。那家伙有权,就把我开掉了。我后来又到公园看了一阵大门。但是太辛苦了,要守夜,一个月才1200元钱,做不得。”
我才明白,表叔现在是失业状态,且已持续一段时间了。我心里很替表叔难过。世俗观点看,表叔真是一个完全的失败者。活到了50多岁,大部分人都已经准备退休养老了,他却还没有一个工作,同时又迫切地需要工作以维持全家生计。他不得不四处请托,又屡屡不能如意。看大门的1200元,在这个物价飙涨的城市,仅供一个人生存都是有限的。
接着他说:“你那个单位很平整(方言:出色)……你爸爸跟我说了好多次,说你最有出息。你老公也是。上次表哥刚刚过世,我也没好意思提,现在觉得可以跟你说了……”
我突然听明白了,表叔是觉得我和丈夫都有出息——也就是说,觉得我们有能力,想要我们给他找一份工作。
我暗暗叫苦。首先是被表叔誤解——误认为我是有权力的人。这个大背景解释了表叔何以屡屡要请我去吃东坡肉。其次,找工作这个事情,在我看来实在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之一。它和进入一个庞大的体系一样,有许多的关口,许多的人物在把守。要凭借平日就在暗中搭建的良好关系,要与他们一一招呼,口吐莲花。像我这样书斋生存的人,这个体系无异于一个无边的迷宫。
我答应帮表叔留心。实际自己心里也明白,和表叔答应带我去吃东坡肉一样,我这个答应也是有些虚幻的。然而我也并非完全地敷衍,我想万一碰到某个岗位正需要表叔这样的人呢?那也难说。
心里留了这个想法,就与母亲更多地探讨起表叔的生活来。然而越探究越畏缩。我才知道,表叔年轻时是街头浪子,曾因盗窃坐牢几年。出狱后一直依靠他的父母生活,直到双亲离世。现在他仿佛走上了与双亲一样的路,要养子女到终老。
了解了这件事情,对于帮表叔找工作有了新的为难。我甚至想,万一介绍他去工作后,他积习难改,顺手牵羊之类,岂不是丢了我的脸?我一方面鄙视自己的这种小算计、这种力图自保,一方面在内心完全地明确了无法帮表叔寻找工作的决定。
下一次,表叔又来电话。在大声喊我去吃东坡肉后,又立即地转换成了“吞吐”模式,问我帮他找工作有没有希望。我不断含糊着,最后我一狠心,对表叔道,找工作这件事情是我能力所完全不及的。
这个答复其实是很残忍的,然而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想给表叔心底留存不可能实现的希望。表叔很有风度地表示虽然没有找到工作,还是要感谢我。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失望。然而他还是大声地说,等你有空,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东坡肉啊。
好啊好啊。我热烈地响应着,听见自己声音里的空洞与荒凉。彼此心里都清楚,这样的对话,可能是最后一回了。
我突然明白了表叔这样的人。表叔的人间应该是分为两间屋子。一间是“食色之所”,有东坡肉、有上好的米粉与汤,是繁荣的、热腾腾的、取之不尽、总在那里等你不会失信于你的。另一间,或许该叫“关系之所”,承载的是表叔与这个世界的各种关系:与当年屡次责骂他不孝的父母、与至今无能力生存的儿女、与同样艰辛的妻子、与他同事或有权的上级。这些关系几乎都是失败的——所以表叔的这间“关系之所”也可以叫作“失败之所”:窘迫、孤独、捉襟见肘、求告无门……表叔在这间屋里体验到这种种人世的伤心与尴尬,所以,他频频地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换换气,去遗忘,去以为自己还年轻有力,去找寻人间比较容易得来的那一部分欢乐。有时候他干脆就待在那间屋子里不走了。
我见识了表叔的“失败之所”,同时也很想和表叔去他的“食色之所”,去吃一次、数次东坡肉,吃最好的米粉与筒子骨熬汤,叫丈夫陪他喝杯酒,让他大声谈他各种经历——并不需要存在可以言说或不可言说的部分——家族里的人之间应该是敞开的,没有耻辱二字的。然而,我同时又害怕自己的平静被打破,因为表叔这样的人对他人生活的闯入,多半是会像他年轻时候在街头厮混那样,不太有界限或框架的限制的,有点像野猪拱进一块地里。而我此生为止始终在保护的,都是自己的一方宁静与沉思之地——在这块地方我才成为我自己。
同时,我更害怕的是被表叔寄予一种具体的希望——帮他找个工作。他错误地以为我拥有这种能力。然而他所希望的,我完全不能给予。这个人世,我其实与表叔一样是个失败者。我活得胆怯、抑郁、孤单,从来没有如鱼得水——当然我私心也把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地活视为耻辱:如鱼得水,是要丧失多少与灵魂有关的东西才能换来的一种状态呢?如鱼得水,又是最终可能要受到多少报应与惩处呢?
所以我在掐断了给表叔保留他想要的希望的同时,也掐断了想与表叔这样一个有经历的人有趣的人成为朋友的可能。我与表叔,就这样擦肩而过。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