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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马

2017-09-12叶仲健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白马姑娘男子

叶仲健,男,80后,福建省连江县人。有作品发表转载于《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读者》《意林》《格言》《特别关注》《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曾获全国小小说新秀选拔赛第三名、全国小小说优秀原创作品奖,部分小小说入选年度排行榜。

年刚开春——在他看来,元宵节过了才是春天,才是新一年的开始,他就赶着马朝北方出发了。他决定要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赶马人。

当地称赶马人叫“马夫”,可马夫从不称自己是马夫,喜欢称自己“赶马人”。当年他父亲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赶马人。家里养了两匹马,一黑一白,养活了他们一家。父亲是个赶马的好把式,为人老实,信誉好,村镇上的人都喜欢找他赶马,付上一定的钱,把要运的粮食、蔬菜、木柴、家当、信件或是人什么的,从此地运往彼地。小时候他经常跟随父亲去赶马,父亲在前面把着马辕,他坐在后面的马车上,在一条条平坦或坎坷的道上疾行或颠簸。他享受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和父亲嘹亮的吆喝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荡漾,享受父亲甩着的鞭子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声响和钉了马掌的马蹄与地面奏响的乐章。可是父亲从不打马,父亲说,真正的赶马人不会打马。

常年赶马的父亲经常搬动重物,偶尔会伤到腰,腰痛的时候就用马粪热敷,这是当地盛行的祖传方子。赶马人不怕苦不怕累,小伤小痛都算不上事儿,就怕遇到抢劫和盗窃。他七岁那年,镇上一户人家的亲戚在通州城那边闹饥荒,托父亲把几袋谷子和面粉运过去。他央求父亲带上他。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因为父亲想让他多学学怎么赶马,以后他成人了,就可以也靠赶马混口饭吃。

到了一个叫石壁岭的地方时,前面有几个看起来很剽悍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父亲像是见着老朋友一般,下了马,从腰間的布袋里掏出卷好的烟叶,哈着腰一一递给他们。他们接过父亲递过的烟。父亲划亮了柴火为他们点上,热乎地说,几位兄弟,大家都是穷人家,都在这道上混口饭吃,这马车上的谷子兄弟们拿去,但求兄弟们留下这匹马,那是俺一家子的命根子哩。那几个人交头接耳私语了一阵,其中一个带头的手执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走过来,说,少跟我啰唆,今儿个遇到咱,是你命不好,这谷子要,这马也得留下,你们身上值钱的也得留下!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一骨碌从马车上滚下来,缩在父亲身后,瑟瑟发抖。父亲握住他的小手,紧紧地捏了一下,暗示让他不要怕,继续赔着笑脸说,各位兄弟,照顾一下,给口饭吃,都是穷人家,你看,俺家里还有老有小,要是把马拿去了,俺一家子也要跟兄弟们一样去抢别人家的了。那带头的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在理,行呀,你留下,小崽子也留下,入我们的伙,让你这小崽子当个小土匪!父亲苦着脸,腰弯得更低了,像一只皱巴巴的草虾,兄弟,就当行行好吧,这年头赚点钱不容易,兄弟们要是把马抢走了,俺一家就活不成了。父亲的声音里明显地夹着哭腔。那时的他觉得自己在那些人面前就像只小蚂蚁,而父亲最多像只大蚂蚁。那带头的突然收起原本看起来挺慈善的面孔,晃了一下大刀,再啰唆砍了你!随着刀光落下,似乎空气都被劈成两半,他和父亲都打了一个抖颤,他还差点尿了裤子。父亲苦口婆心的哀求没有用,他们最终还是把谷子、马、马车连同父亲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抢走了,只留下两个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他哇哇哭起来。父亲说,别哭,多大点事,现在的人饿肚子,只抢东西不杀人,不丢命就好。爹求他们不是怕他们,爹只是留下一口粮,他们不让留,咱不要便是。以后在这道上混饭吃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样子是做给他们看的,底气咱可得在心里揣着。可是咱家马没了,钱没了,谷子也没了,车也没了,他哭着说。马和马车原本就像他的伙伴,一下子走了两个伙伴,他觉得一下子孤单了很多,即便父亲在身边,他还是无法适应。父亲说,别哭,马没了,咱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谷子没了咱们就赔钱给人家,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看见父亲坚毅的神情和思索的目光,问,爹,咱怎么回去?他们已经离家行走了一天一夜,靠的还是马的脚力。父亲说,马没了,咱还有脚呢。然后继续领着他往通州城走去。他说,咱不回去吗?父亲说,跟着就是。

一直走,没多久,走到一个破旧的城墙边,父亲在一个角落蹲下,挖起土。他以为父亲要给他挖地瓜吃,没想到却挖出一个瓷罐子,然后从罐子里掏出几张钱币。父亲自言自语地说,通州城赶了十几趟了,道上的事都有不顺的时候,这个终于派上了用场——钱是父亲早就埋下的,防的就是遇到劫匪把身上的钱抢了,还有退路可走。靠着这些钱,父亲带他到繁华的通州城吃了一碗味道鲜美的阳春面,还切几块卤猪蹄,然后用余下的钱蹭着别人的马车回到村子里。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的两匹马,一黑一白,正朝着他们打响鼻。他兴奋地跑过去,端详了一阵,说,爹,爹,白马,是我们的白马,白马怎么又回来了?父亲也走到马跟前,拍了一下白马的脖颈,得意地说,好样的!没跟咱丢脸。他还是不懂,白马怎么回来了?父亲呵呵一笑,这通州城走了十几趟了,白马早记住回家的路了。咱家的白马性子烈,又恋着黑马,在别的地方哪里待得住?除非把它杀了。他听了,又蹦又跳,还像小猴子似的翻了一个跟头。他真的高兴坏了。白马摇了摇脖子,嘶叫一声,“哗哗”地撒了一泡尿,在地上砸出一个坑。白马高兴时就爱撒尿,而他只有在受爹娘打屁股时才撒尿。父亲说,走,找你娘拿钱去。他说,拿钱干吗?父亲说,赔人家的谷子钱。咱赶马的,讲信誉,这货丢了,照价赔!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却一直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童年总是令他感觉既新鲜又刺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回忆,越来越怀念早已过世的父亲和早已过世的马。父亲和马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在梦里,父亲呼唤着他的乳名,走,赶马去!然后,他坐在马车上或骑在马背上,在一条条平坦或坎坷的道上疾行或颠簸,听风从耳边掠过,听父亲嘹亮的吆喝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荡漾,听父亲甩着的鞭子发出的脆响,听钉了马掌的马蹄与地面奏响的乐章……现在,他终于决定像父亲一样,做一个赶马人。有什么比一个人和一匹马的旅行更富有诗意呢?父母亲已经过世多年,唯一的姐姐已经嫁到远方,或许是因为生活窘迫,父母过世后就没有再回娘家,所以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endprint

可是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赶马人。现在有汽车有飞机有轮船,人们都习惯了用现代的方式将自己或者物品从此地运往彼地,实现生命和物体在地球上的移动。他没有需要运送的东西,需要运些什么呢?梦想?记忆?感觉?还是仅仅是自己的肉体?说不清,反正他的想法是牵着他的马儿向北方一直走,慢慢走,随便走,走累了,就在哪儿落脚,喜欢哪儿了,就在哪儿住下。他把自己当成猪、猫、狗、羊、马,把自己当成傻子、疯子、乞丐或是流浪汉,吃饭时就单纯地吃饭,睡觉时就单纯地睡觉,没心没肺。正常人总是努力让自己生长出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鳞片,当鳞片多到无法呼吸和负载的时候,只得一片片连带着肉扯下,痛苦到咬牙切齿。

马是白马,健壮高硕,皮毛润泽,是他花大价钱从草原上的一户人家买来的,花了将近五分之一的积蓄。马背上驮着一个帐篷、一床被褥、一口锅、一双碗筷、一些干粮、几套衣服、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一把梳子、一把不大不小的刀和一把剃须刀……还有几个打火机。他很贫穷,可是活着其实并不需要太多东西,一个马背就可以装下一个家。

他牵着马,或是马牵着他,慢慢地走,一点也不急。春天令他感觉惬意,万物生长,生机勃勃。他和马走过乡间,踏过草原,趟过小河,翻过高山,绕过戈壁、穿过树林和树林一般的城市……他和马沐浴着春日的阳光,汲取山间的清泉,在哗啦啦的河边洗漱;他在河边的沙滩上煮食,在空旷的马路上边走边大声歌唱,唱着只有自己会懂的曲调;马在前面或是后面静静地聆听,间或打出响鼻,马蹄在土地上踢踏出清脆的旋律。

他很怜爱他的马。他觉得马是他最好的伙伴,马背是他的家,马的脚也是他的脚。人不如马,人不像马那么忠诚,没有什么人会任劳任怨负载重物跟他漫无目的地走。车也不如马,车要吃油,油要花钱。马只要吃草,春天里,到处都有马可以吃的新鲜的嫩草。车没办法翻山越岭,蹚河过石,马可以。他爱他的马,所以大部分时间,从不骑在马上。他跟马就像伙伴一样,不疾不徐地朝着北方走去。有时候他觉得累了,就小心翼翼地骑在马背上。有时候他觉得马也累了,就安排个地方让马歇息。

他把自己和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显现旅者的疲惫。走到有人的地方,他和马总会引起路人的关注。准确来说,是他的马总引起路人的关注。现在的人很少见到马,特别是这样一匹高大帅气的白马。路过城市时,不时有人围过来问,可以照相吗?跟马照张相多少钱?他其实很需要钱,每天的伙食甚至住宿都需要花钱。他说,五块,你可以挨着我的马照一张,一张五块。那人问,骑着马照一张多少?他说,只能挨着照,不能骑。那人说,加点钱,我想骑在马背上照一张。他说,只能挨着,不能骑。那人说,十块,骑着照一次我给你十块。他说,只能挨着,不能骑。那人说,骑一下又能少點什么?他说,我的马性子野,不让陌生人骑。那人显得很失望,但随即又兴高采烈地紧紧挨着他的马照了一张——似乎每个城市的人都一样。

他邂逅了另一个赶马人,是一个年纪跟他相仿的男子,尖瘦的脸,黝黑的皮肤,牵着一匹黑不溜秋的马。他从东往西,男子从西往东。他们互相发现了对方,从大路的两旁平行而过,却都没想到会在镇郊的河滩旁再次相遇。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各自转了一个圈后,却又碰到了一起,印证了地球是圆的理论。他们像是两个熟识已久的朋友,打着哈哈,凑近,在河滩上坐下,说起话来。男子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摆手,不会。男子自己点燃了一根抽上,吐出一抹烟,问,一天能赚多少?他说,赚?男子说,你的马,一天赚多少?他说,哦,我不为了赚钱。男子说,那你牵着马干吗?他说,就想牵着马出来走走。男子恍然大悟,嗯,理解,人总是要追求点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他问,怎么说?男子说,就像吃饭,清淡的吃久了就要试吃重口味的;就像睡觉,仰着睡久了,就要试趴着睡;就像走路,正着走久了,就要试倒着走……他说,你的形容倒是很奇怪。

他跟男子一起同行,像浪迹江湖的侠客或是西行取经的僧人。他们向对方说起自己的往事。原来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着复杂和坎坷的过往,并且总是鄙夷他人的过往。他们聊的内容不多,大都围绕着他们的马。因为如果不是因为马,也许他们即便在河滩上相遇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在与男子同行的第三个夜晚半夜时分,他睡在自己搭盖的帐篷里,听见帐篷外纷沓的马蹄声,还有自己的白马不情愿的嘶鸣。起身拉开帘子,看见他的同伴正骑在马上,慌乱地从面前掠过。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但并不担心,因为他的白马还在,去翻找自己的行李,发现放在行李袋里为数不多的钱已经不见。当然知道钱肯定是被男子拿走了,就朝着男子远去的方向呼唤,兄弟,兄弟……他不知道他的名字,觉得“兄弟”两个字是最恰当的称谓。夜很静,他的声音肯定会飘出很远。他想男子肯定可以听见他的呼唤,可是男子并没有出现在他目力所及的夜色中。他呼唤了十几声后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呼唤,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呼唤在这样的夜里有多少的穿透力。他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声调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首歌,直到累了,才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胸腔一起一伏,看夜空上的星星在闪动。夜里的风很清冷,他却觉得很惬意,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这样尽情地呼唤了,似乎把沉积在身体里的浊气都吐在这样的夜空里。

天迷迷糊糊地亮了。醒来,发现他的同伴竟然给他留了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他的同伴在信里说,兄弟,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小偷,我不仅偷了你的钱,就连马也是从一个马场上偷来的。之所以偷马,是因为我需要回家,可是身上没有一分钱。马不仅可以代步,还可以赚钱。我真的很需要钱,我娘生了重病,急需钱,可是我没钱,工头拖欠我的工资一直不还。我不是一开始就想偷你的钱,只是后来看见了钱,就起了偷的念头。兄弟,对不起,如果以后我有钱了,我会还你钱。你需要钱了,也可以来贵州找我。

看完信,他苦笑了一下,还钱?怎么还?他没有男子任何的联系方式,男子也没有他任何的联系方式,信里也没有留下男子的详细地址。他不知道男子的名字,贵州那么大,去哪找?他想也许是男子在匆忙当中没想到这点,应该是的,不然偷就偷了,何必多此一举留下这么一封信?想到这,他突然觉得男子也是个可爱的人。好在钱并不多。endprint

天气好的时候,他跟他的马住在河边的沙滩上,住在废弃的房子里,住在桥墩下的石孔洞中,住在山脚石壁边上,住在树林里相对空旷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只能找人家留宿,当然只能找乡下的人家留宿,城里没有合适的地方收留他的马。现在的乡下人对陌生人也很戒备,但对马不戒备。他们都喜欢他的马,他沾了马的光。他说他要求不高,只要跟马住在一起,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行了,至于吃住的费用,他会适当地付一点儿钱。乡下人说,钱不钱不重要,重要的怕你是坏人。他说,我不是坏人。

此时他和马正停留在一个叫毗屯的小山村里。鸡犬相闻。他的地理和方向感都不好,不知道这个小山村在地球上的隶属和坐标。天一直下着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他住的地方是一个经过收拾后的废弃多年的厅堂。厅堂的主人是一户淳朴的人家,除了为他供应三餐,还经常过来看他的马儿,顺道跟他说几句话。主人家的姑娘总是借着送饭给他的机会问他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姑娘问他,你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像唐僧一样回答说他从南方来要往北方去。姑娘说,去哪?他说,去哪,目前还没有定下。姑娘说,你家人呢?他说,我父母都过世了。姑娘说,那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说,是的,所以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可以哪都不去也哪都可以去。姑娘说,你为什么牵着马?他说,马是我最好的伙伴。从小到大我都喜欢马,我从小就想当一个自由自在的赶马人。姑娘说,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们村里的男人都不像你,他们每天就想着赚钱。他说,其实很多人都像我。姑娘说,不,他们可不像你,你长得像唐僧,我还以为你要去取经呢。他问,那他们呢?姑娘说,他们长得像妖怪。他笑了,露出满口白牙。姑娘又说,你身边除了白龙马,应该还需要个人。姑娘刚说完这句话,屋外闪亮了一下,天空中就炸开一声春雷。姑娘打了一哆嗦,惊吓得差点扑在他怀里。

春雨缠缠绵绵地连下了九天。天终于放了晴,小山村像是被清洗过一般,绿植更加茂盛。他要走了,离开两个月以来待得最久的这个地方。他向主人道别,还付给主人一笔不多的钱。主人家推辞着,说,拿什么钱,乡下人不兴这些,都当你是我家的客人,以后累了,就回这看看。他眼角突然有点潮湿,竟然真萌生了留下的念头。他想,是因为男主人像他的父亲吗?他不知道。主人家的姑娘却真真切切地哭了,欲言又止的样子,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他和马渐渐地把村子甩在了背后,拐了一个胳膊肘弯后,村庄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和马穿行在一个拥挤的小镇上的时候,感觉背后跟着一个人,一转身,果真看见了她。那个姑娘,背着一个包,迎着他的眼神,朝他走近。他说,你怎么也来了?姑娘面颊发红,嘟着嘴说,我跟着你好一阵子了,你只顾着自己走,也不回头看看,真是呆子!他说,你跟来干什么?姑娘说,我想跟你去外面走走,我从没出过远门,想跟你出去看看。他说,你爹娘知道吗?姑娘说,知道,他们不牵挂我,只嘱咐我早點儿回家。他说,你不能跟着我,你现在就回家去。姑娘说,都出来了,不回去!等我想回去时就回去。他说,你不能跟着我。姑娘说,我偏要跟。他不理她,径直往前走,脚步比平时快了很多。姑娘在后面紧紧跟着。他和马的脚步越来越快。姑娘刚开始是迈着小碎步走,后来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傍晚时分,远离了集镇,蹚过一条小河,他听见后面传来姑娘的呻吟。转身,看见姑娘已经摔倒在河里,全身都湿透了,盘腿窝在打滑的鹅卵石上,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他。他不理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最终还是没忍心,回过头,把她从水里扶起。他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看看,如果我带着你,我就没办法远行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始终不方便。姑娘说,你把心搁肚皮下吧,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的。

在河边生起火,搭起帐篷。他叫姑娘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挂在火边烘干。姑娘一个人赤裸裸地躲在帐篷里。他和马坐在篝火边。月光皎洁,春末的夜里还是透着冷意,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夜里的冷意越来越透。姑娘说,你还是进来吧,外面冷。他应了一声,身子却没动。姑娘就赌气不说话了。火越来越小了,捡拾来的干柴就要烧尽。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冷,只能紧紧挨着马儿取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进了帐篷。月亮像掌着的灯照耀着河床,马像卫兵一样在帐篷外面站着岗。

清晨,他们在流水声和鸟啼声中醒来。姑娘显得很拘谨,一点也不像昨天大大咧咧的样子。姑娘猫着腰钻出帐篷,一声不吭就急躁躁地往不远处跑去。他朝她身后喊,喂,一大早的,去哪呢?姑娘一扭头说,方便一下不行吗?然后夹着屁股往树林里跑。他傻傻地挠了挠头,

去不远处的树林里捡了些干柴,也给马儿带了一些新鲜的嫩草。早餐是一人一块面包,一人一袋方便面。他还在河里抓了几只小虾米和几条拇指大小的鱼。他把面包的一半分给马儿,姑娘也学着他那样把面包撕了一半给马儿。两个人和一只马享受着食物。姑娘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把面条吸得“哧溜哧溜”响。

他还是不想让她跟着,可是语气不似昨天那么决绝。他说,你真的要这样吗?姑娘说,我高兴就好。他说,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哩。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和马儿的后面,没说什么话。

他感觉她瘦了,黑了,也憔悴了,其实才不过两天的时间。他对她说,真的,你还是回去吧。她说,我不回去,我这两天没给你带来麻烦吧?他说,还是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去?姑娘眼睛里闪出两道光芒,真的?他说,真的。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样,靠近马的耳朵说,我们回去好不好?白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遥望远方,用脖子蹭了蹭他的面颊,仰头发出两声嘶鸣。

最终还是回到了姑娘家所在的小山村。一年后,有了儿子。他下田种地,砍柴捕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的梦里没有这些情景的存在。可是这样的生活好像本来就属于他一样,或者说他本来就属于这样的生活一样,他很自然地像一粒灰尘一条河流一棵树一颗星星镶嵌在这样的生活里。他的白马更加健硕。有时候,他也赶着马帮家里和村里的乡亲运些物什,学着当年父亲那样,用力地在空中甩起鞭子,大声吆喝着:“驾,驾!”唱着赶马调子:“砍柴莫砍苦葛藤,有囡莫给赶马人;他三十晚上讨媳妇,初一初二就出门;你要出门莫讨我,若要讨我莫出门;我讨你差下一番账,不走夷方账不清……”但他从不打马,因为父亲说过,一个真正的赶马人不会打马。他觉得现在的他跟父亲一样,俨然成了一个赶马人。endprint

儿子三岁那年的一个深夜,他家灶房着了火。火起先还小心翼翼地沿着地面蔓延,不一会儿就狂妄地跳起妖艳的舞蹈,可是劳作了一天的家人都在熟睡中。他的白马发现了火,拉长脖颈嘶吼着,发出马特有的颤音,继而挣脱了脖子上的缰绳,跑到房门前,不停地用脖子撞击着他们的房门。一家人终于醒了。房屋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却庆幸都保住了命。他抚摩着他的白马,热泪盈眶,似乎也看到白马眼中的泪光。马是内敛的,最像人的地方就是马的眼睛,马的眼神跟人的眼神没什么两样,有着思想者的深邃。

村里没有小学,儿子长大后去镇里上小学,寄宿,每周回來一次。周一,他让儿子骑着白马去学校;周末,他就赶着白马去镇上接儿子。因为白马,儿子出尽了风头,风头盖过了那些有小轿车来接送的有钱人家的同学。同学都羡慕他的儿子有这样一个父亲,羡慕他们家有这样一匹漂亮的白马,纷纷借着周末的机会到他们家看马,给马割回来很多新鲜的草。同学把儿子夸高兴了,儿子就让他们骑一次白马。他瞧见了,在一旁自言自语,小鬼精!

可是马渐渐地显得不那么健壮了。算了算,马应该也有十三岁了吧。盛夏的一天,太阳炙烤着大地,一切都死气沉沉的。一天清晨,他跟妻子说要出趟远门,然后牵着马儿就出去了。他没有骑在马上,而是牵着白马缓缓而行,走出村外,像多年前那样,一个人一匹马,一直走,最后抵达一个草原。准确说来那不算是一个草原,只是一个看起来相对宽广的草地。他很久以前就发现了这里。太阳已经爬到了正空,天气热得让人都快融化了一般。他和马躲在草地边缘的一棵大树下,浓密的树荫阻挡了阳光的炙热,树上的知了不停地聒噪。走了大半天,马已经累得不行了,屈着四肢伏在他身边,喘着粗气。他从附近捡来一片芭蕉叶,不停地为马扇风。一会儿,他又走出树荫外,来来去去几趟,给马拔来最爱吃的青草,为马准备了充足的食物,自己则就着一瓶水和一块面包啃起来。马的食欲并不好,“咔嚓咔嚓”地吃了两小束青草,嘴巴就停止了嚼动。马累了,他也累了,他们像是平时在农间劳作的农民,趁着午休时分在田头的树荫下偷懒地打了一个盹。只是这个盹打得有点长,他醒来时,发现太阳已经西斜。树林间吹过来一阵风,泛着树林的凉意。马依旧伏在那儿,半眯着双眼,眼角处堵着块眼屎。他拿起从家里带来的砍刀,到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挖起坑来。正挖着,马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用脖子蹭蹭他。他抚摩了一下马的脖子,继续手下的动作。马又再一次蹭他,一次又一次,动作越来越大,甚至差点把他推倒在地。他终于放下挖坑的砍刀,注视着马的眼神。马的眼神里透着忧伤和不甘,似乎知道他挖这个坑的目的。他感到无比愧疚,把刀抛向一边,将手搭在马的身上,一同走回树荫下。经过刚才的动作,马似乎更累了,刚到树荫下,就瘫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气息里拖着呻吟,像是哼一首逶迤的曲调。

第二天,他在马的舐舔中醒来。马用舌头轻轻地舐舔他的面颊,舌头显得粗糙,像砂纸,与他的面颊牵扯出沙沙的声响,无比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耳边。马的舌头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和青草腐烂的味道。经过一晚的休息,马的精神很好,眼神不再混浊迷茫。马看见他醒来,在他身边卧下,背部略略朝他倾斜,是往日他所熟悉的朝他卧下的动作。他知道马是要让他骑到它的背上。他没动,马就一直用背部蹭着他,像小时候跟他撒娇的儿子。马看起来精神很好,他就顺着它的意愿骑在它的背上。马直接驮着他一股脑儿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撒开蹄子绕着草地边际狂奔开来。一圈又一圈,他和马似乎都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风从他耳边呼呼吹过。马在跑了八圈后才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下了马,跟马一同回到树荫下。马精神抖擞,一点也不显得疲惫。他不知道一匹马的寿命究竟有多长,推翻了之前的判断,以为只是炎热让马变得苍老衰弱。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马会在落日时分死去。他们像昨天一样在树荫下打了个长盹,他醒来时,马却依旧未醒。他呼唤着马。马艰难地睁开双眼,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有泪从马的眼睛里淌下,然后它又疲惫地耷拉着眼皮。他偎依在马身边,期待马像清晨一样用背蹭着他,怂恿他骑在背上。可是直到傍晚,马再也没有醒来。残阳如血,夜幕还没拉开,夏虫就迫不及待地叫嚣起来,像是在弹奏哀乐。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白马,知道马不会再醒来了,总有一天,他也会跟白马一样离开这个世界。生命显得那么渺小,比不上一粒沙尘,比不上身旁的这棵树,比不上毫不起眼的石头,更比不上大山和河流。他继续挖掘昨天挖了一半的坑,挖了很久,大汗淋漓,估计足够深足够宽了,将马埋葬。

第三天,他回到村子里。儿子放暑假在家,看见他一个人从外面走进院子,问,爹,你这几天去哪了,马呢?他说,卖了。儿子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说,你怎么把马卖了?他说,卖了就卖了,好歹可以换些钱。儿子的脸一下子揪了起来,哭着说,你怎么可以把马换钱?我不要钱,只要马。他说,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就像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一样。儿子的脸一下子舒展开来,思索着他的话,然后问,你把马卖到哪去了?他说,卖到一个有大草原的地方。说这话时,妻子正倚在门边,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说,儿子这么小,你对他说这些,他哪里会懂?没料到儿子却说,娘,我懂。

尽管儿子一直嚷嚷还想要一匹马,跟以前那匹一样的白马,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去买马。现在他的生活里只有田地、谷子、地瓜、柴火、大米、腌菜头、鸡、鸭、牛、羊、鹅……再也没有了马的踪影。马却无数次跑进他的梦里,是白马,健壮高硕,皮毛润泽,梦里的他骑在白马背上,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策马而驰。山间铃响马帮来,有时候去集镇上时看见来回穿梭的车辆,他呆呆地望着,恍惚间似乎看见的是一匹匹马,在沧桑古朴的茶马驿道上来来去去。他努力从中寻找着属于他的那匹白马,却一直找寻不到,直到梦醒。他不是没想过再去买一只马,但他老了,觉得自己再也赶不动马了,也无法承受他先离马而去或是马先离他而去的忧伤。

很多年后的一天,他病危,弥留之际,连气都喘不过来,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呼吸像老去的抽风箱。他感觉自己刚从马背上下来,刚开春就从南方出发,跑了那么远的路,从南方到北方,从此地到彼地,他和马都累得够呛,需要好好歇上一阵。于是床成了他的草原,床边的老伴成了他的白马。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广袤的草原上,他闻到了草原上野草特有的清香,听见白马不停地打着响鼻,还看见正上方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白云不断地变幻着,起先像是一只低头吃草的白马,一会儿像一只悠闲踏步的白马,一会儿又像一只奔跑的白马,再一会儿白马长出了翅膀飞翔起来。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觉得休息够了,不再疲惫了,呼吸也顺了,身子也轻了,就抬起手——实际上他努力了半天,只抖动了一下中指,他抚过老伴的腹部就像抚过白马肥硕的肚皮;他转过头面向另一旁的儿子——实际上他只动了动眼球,他从儿子脸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他唤着儿子的乳名——实际上只是抖动了几下嘴唇,他说,走,赶马去!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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