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凌晨三点的小花园

2017-09-12洪放

福建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淝河亭子小径

洪放

淝河在小花园之下,确切点说是淝河的水流在小花园之下。小花园就在淝河通过寿春路桥时,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突然侧着身子站到了河边。5月,淝河里的水流表面平稳,但潜在的巨大的旋涡,正在慢慢形成。小花园却无比安静。此刻正是午夜。小花园被苍黄的路灯照着,影影绰绰。成片的各种树木,低矮的花草,连同书带草这样贴着地皮生长的小草,都无一例外地承接着夜露。甚至,小花园里能听见夜露偶尔滴落的轻轻声音。那声音轻盈、透明,从高处落下,又被那些早已张开的树叶和花草们的手掌接住。夜露与手掌接触的那一刻,声音变得欢愉,仿佛有爱情的甜蜜。

小花园由此变得幽深。而淝河,宽大而沉默地流淌着。它觉得小花园这个侧着身子的醉酒者,或许也已经沉醉进酒香与那些正在茂盛与成熟的树和花草的芳香里了。

事实上,小花园除东面是淝河外,其他三面都是马路。虽然已是凌晨,车辆仍然不断,昏黄的车灯交织着,有时也斜射进小花园里。车灯一照,花园里的树和花草,都颤抖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安静。一天中,只有一点到四点这一段时间,是小花园真正安宁的时刻。其余时间,它总被人流拥挤着,逼仄着,本来就侧着身子,越发地倾斜。因此,从一点到四点的这段时光,小花园进入了梦寐。

然而,还是有人来打扰它了。

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两个人从寿春路桥那边转了过来,男人瘦高,女人中等身材,体态微胖。两个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了,又随着光线移动,而猛地拉短。他们先是从桥边上看了看淝河。河水墨黑,但泛着些微的波光。那些光是城市之光的折射,因此,都浮在表面上,一晃一晃地,聚拢了,又破碎,破碎了,又聚拢。两个人望着这些光,望着河水。女人问:“这叫什么河?”

“淝河吧?”男人回答得并不肯定。

女人说:“河深吗?”

男人说:“我哪知道?”

女人叹了口气。她的手先前一直护着胸前的背包,现在,她腾出一只手,朝左边摸索着,然后抓住了男人的手。男人将手往前甩了下,幅度不大,两只手便静止了。男人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女人抬起眼,很奇怪地说,“什么日子?一个平常的日子呗!”

“不平常!”男人将手从女人的手里拿出来,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烟被点着的一瞬,男人看了下女人的脸。女人脸色有些疲惫,靠近眉心处的那颗痣,因此更加突出。那痣如同一枚钉子,竟然直直地向男人钉过来。男人赶紧熄了打火机,将点着的烟转了个方向。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有些苦。他再吸一口,烟味却寡淡了。他努着嘴一用力,整根烟飞向了河面。微红的烟火画了个弧线,钻进了一片正破碎的波光里。女人问:“怎么了?不抽了?”

“没味。”男人回头望了望寿春路桥。桥上正好没人没车,空空的,有些荒凉。

“城市到了夜晚,也没意思。”女人说话声音很轻,带着江南口音。她继续说:“比乡下还荒。城市越大,越荒。”

“总比你那县城强吧!”男人道。男人的手正摸着下巴,才过午夜,下巴上的胡子就长硬了。他曾经观察过,他的胡子,二十岁时生长的速度几乎看不见,一周才能长出一两个毫米。但到了三十岁,三天就能长出两毫米了。去年,他过了四十岁,每天就能长出一毫米来。而且,胡子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生长。等你早晨醒来,它不仅长出来了,而且开始坚硬。现在是深夜一点,胡子们正活跃。他摸着,好像能感觉到胡子正努力地往皮肤外面突围。是的,确实是突围。他想到这个词,心里动了下。四十岁的男人,从北方那个城市坐三个小时火车跑到省城来,算不算也是一次突围呢?

只是,男人没想到,当然,女人更不会想到,他们在这深夜一点,站在了淝河边上。河水无声流淌,小花园里一片寂静。女人又叹了口气,说:“一点多了。”

“是啊,一点多了。”男人也叹道。

女人说:“要不,就到这花园里去歇会儿吧?我看那里有亭子。”

男人点点头,但身子还是定在河边上。女人说:“不睡怎么行呢?得休息会儿。”

男人便移了步子。两个人往小花园走。他们选择了靠近东边的步道。三级台阶,然后是碎石小径。男人瘦高,树枝会时不时地碰着他的肩膀。女人先是跟在男人身后,在上了台阶进入小径后,女人开始与男人并齐,然后就贴在了男人的身上。他们都不说话。小径上夜露的声音,与树和花草的芳香混合着,一寸寸地,往人心里沁。男人用右手遮着头,以免被树枝刮擦。过了小径,是一块圆形的小广场。广场中间是一座小型的喷泉。当然,喷泉已经停止。广场上有一些零落的垃圾,纸屑、果皮,在接近喷泉地灯的位置,居然还有一只很小的红色的皮鞋。这一定是哪个粗心的家长留下的杰作。光线近乎朦胧,但皮鞋的红色,却顽固而调皮地一闪一闪。两个人停下步子,看了看四周。除了树,还是树。除了小广场,还是小广场。女人从男人身子上像揭面似的揭下来,她走到喷泉边,将那只红色的小皮鞋捡起来,然后放到了小广场边的树丛下。

等女人放好皮鞋,男人已经站在喷泉台上面了。男人伸了伸腰。他望着天空。突然,他小声地叫道:“下雨了!”

女人马上抬起头,然后说:“是有雨,我也淋了一滴。”

男人朝四周张望着,说:“我们到亭子里去。”

女人快步走向男人,差点被稍高出地面的台阶碰倒。她一个趔趄,男人接住了她。男人说:“慢点,别急!”

女人的头正顶着男人的胸部,她拱了拱,然后抬起头,兩手从背后抱住了男人。女人说:“今晚上就这样了?”

“哪能怎样?”男人说,“或许……真的不该来吧?”

“这……也是……怎么就正好赶上检查呢?”女人嘟囔着。

男人笑了下,说:“我哪知道?宾馆这么多,居然没一家能接纳我们!”

女人也笑了下。她的笑声有些含混,既有无奈,也有不甘心。两个人上了小广场边上的台阶,又通过另一段碎石小径,就看见那座刚才在淝河边上就能看见的亭子了。endprint

这是座六角形的亭子,正好横跨在碎石小径之上。亭子显然是为方便人们休息而建造的。男人先坐下来,女人却从包里面拿出纸巾,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又低下头吹了吹,才坐下。男人说:“讲究!”

女人没回答。女人坐下后,又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有两条短信,一条是闺蜜的,约她周末去农家乐玩耍;另一条是女儿的。女儿上的是寄宿制学校,女儿说学校组织社会实践,要一笔钱,让她尽快打过去。她稍微停顿了下,打开微信,马上给女儿发了几个红包。发完红包,她又叹了口气。男人望过来,说:“给孩子的吧?”

女人说:“光要钱。总是钱!”

男人说:“都一样。我们家那个也是。平时一言不发,一要钱了,就觍着脸上来套近乎。”

“如今这孩子……”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朝四周看看,说,“这里真的没人吧?”

“应该没有。”

“我看也是。谁大半夜的在这呢?除了我们俩。”

“我们也不是想在这,是被逼到了这。”

“也不是逼,是我们自己找的。”女人又加了句,“跑这么多路来自己找的。”

“你真这么认为?”

“不然,你说呢?”

“我觉得不是。不过,也并非我想象和期望的那样。”

“你想象和期望的哪样啊?”

“这个……这个……”男人伸出左手,从女人的头顶上绕过去,环在她的后背上。女人下意识地躲了下,但很快又依得更紧了。女人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吧?”

“一年多了。去年4月认识的。”男人用右手从裤袋里掏烟。烟含在嘴唇上,又用右手掏了打火机,还是用右手打着了。他吸了口烟,问:“你想过我们见面是这样的吗?”

“打死我也想不到。”女人说,“你早就想到了吧?”

“怎么可能?要是早想到了,还见个啥面?”

“那倒是。怎么就正好碰上检查了呢?说是集中整治。”女人停了下,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总比出事了好。想想,这小花园也不错。难得这大半夜的,能坐在外面看天空。很久没有看过夜空了。可惜没有星星。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星星了。特别是银河里那密密麻麻的星星,还有北边那发亮的大勺子。你也看过吧?”

“看过。有一年,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爬到门楼子上看了一夜。最玄的是下半夜,都是流星,一颗接着一颗。我看着,数着,就越看越怕了。我们那边老人都说:天上出现一颗流星,地上就得死一个人。那要死多少人啊?我看着,数着,就哭了。”

“真哭了?”

“哭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多情的人。”

“所有人生来都是多情的,只是后来一点点磨光了而已。”男人吐出一口烟圈,烟圈随着夜风,马上消失了。男人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不想!”女人答得直接。

男人说:“好。跟我的想法一样。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人能真正懂得别人的故事的。别人永远在门外,而门内只有自己。”

“很哲学。不过,我并不觉得有那么深奥,我只是不想听。我们这一年多也从来没说过,不也很好吗?”

“那是。也许说了,就没意思了。”

沉默。只有男人嘴上的烟火一闪一闪。而不远处,淝河上的波光,依然不断地聚拢,不断地破碎。近处,小花园里的夜露声,也似乎消失了。但明显的有雨声打在亭子顶上,缓慢,却很清晰。

小花园的碎石小径,实际上是一条贯穿着整个小花园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上,一共有两座亭子。两座亭子相距不到五十米。如果是白天,因为熙攘的人声和市声,两座亭子间的说话很难听见。但是在凌晨,空荡下来的道路与空旷的夜空,一下子放大了所有的声音。包括夜露滴落的声音,树和花草呼吸的声音,土层里蚯蚓松动泥土的声音,树枝上夜眠的鸟儿的声音,以及近处淝河水安静流淌的声音……这些声音都从不同的方向传导过来。此刻,所有的声音都传导进了正在第二个亭子中歇息的叶六三耳朵里。

叶六三是个男人,中年男人。他正和衣睡在第二个亭子里。他身上盖着件军大衣,侧着身,一只耳朵紧贴着水泥长椅,一只耳朵却竖在空中,那些声音就是通过竖在空中的耳朵,笔直地钻进他的大脑里。

有些声音他已经习惯了。不仅习惯了,甚至,他还必须需要那些声音。就像早些年他刚刚同胡米结婚时,胡米一开始受不了他打呼噜。但不到一年,听不着他的呼噜,就开始失眠。当然,现在不是了。早就不是了。想到胡米,叶六三杀人的心都有。为了不杀人,叶六三只好跑到这亭子里来睡觉。

叶六三是晚上九点多就到小花园的。他和胡米租住的房子离小花园不远,就在寿春路往西三孝口边上。他离开家的时候,胡米正在灯下陪女儿做作业。女儿初三,马上面临中考。胡米为此就给了叶六三一条禁令:不准在家里吵闹。女儿第一。他同意胡米的禁令。再怎么说,女儿不能耽误。他不能在家里吵闹,公司里更不能。白天不能吵闹,晚上更不能。他就只好到小花园来了。他第一次来是去年12月。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喝了酒后胆子就大,他硬是将胡米按在床上,扎扎实实地做了一回。过程中,胡米一直在骂他,说让女儿听见了,会害了女儿。他却不管,他从来没有那么淋漓尽致。到后来,他自个儿瘫倒了。胡米起床赶紧去看女儿,好在女儿已经睡着。胡米回房间后就骂他,说不做这事就死啊,就想着做,做!他觉得没必要吵,反正已经做了,而且做得酣暢。胡米到卫生间去冲洗,他就第一次拿起胡米的手机。结果,他就看见那些他永远不想看见的东西了。他没有说。他蒙着头开始睡觉。那天晚上,他没有打呼噜。而胡米也没有因为他没打呼噜而失眠。

第二天晚上,他挟着件军大衣要出门。

胡米问他:“咋了?”

“没咋。”

“没咋怎么不在家睡?要出门?”

“公司里晚上要人值班,我就报名了。正好省得在家影响孩子。”endprint

“……值班?以前怎么没听说呢?”

“才开始的。上面统一要求。每个月可以补助五百块钱,我就领了,以后就长期睡那里了。”

“那……也好。反正孩子要中考了,少影响点好。你那个喝酒,那个打呼噜,那个……”胡米还想数落,叶六三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当然没有到单位。单位有保安值班。他出了家门,抬头望了望天,觉得到处都是车声、人声,就是没有路。他点了支烟,抽了半截就扔到脚下踩灭了。他想起了小花园。早几年,他一个人到省城来打工时,有时闲得无事,就到处乱窜,于是,就知道了小花园。不过,他并不曾进去过。后来胡米也带着女儿进了城,一家三口黄昏时也学着省城人散步,就走到了淝河边上,女儿在小花园里的小广场上跳皮筋,逗小狗玩。他和胡米坐在亭子里看着女儿,设计着将来。在他们的计划里,十年以内,要在省城买房;将来,要让女儿能在省城立足。说直白一点,就是他们要从农村人变成城里人,而且是省城人。胡米笑着说没想到下半生还能做省城人,他说,没想到吧?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要是都想到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胡米说叶六三,你到省城来了,变得深奥了。叶六三像城里人一样亲了下胡米的额头,说我觉得还是我们乡下人深奥。胡米用手背擦了下额头,说:就像你。

叶六三自己也认为自己越来越深奥了。特别是他决定到这小花园来以后,他变得越发深奥。每天晚上九点半,他准时出门。他先是在马路上溜达一圈,十点半左右到达淝河边上。再沿河走一趟,十一点回到小花园。这时,小花园里的热闹也接近尾声。他便寻一张长椅,吸三支烟。看半小时夜空,又瞅瞅不断离去的那些男男女女。他甚至养成了一个习惯,瞅着那些男女,揣测他们的关系。不过,他只在心里揣测,他从不说,更不会问。等到他揣测得差不多时,已快十二点了。

夜里十二点,是叶六三在小花园正式休息的时间。

叶六三睡在第二座亭子里。这亭子北边是美术馆的外墙,西边是一棵大香樟树,南边是逶迤而来的碎石小径。他头朝北,脚朝南,与地磁的方向一致。因此,他往往很快就入睡了。甚至,他觉得比在家里入睡得还要快。他身上除了一串钥匙,其他东西一概没有。没有钱,没有手机。他将钱和手机都放在自家门口的那口腌菜缸下。不过,他后来添了件东西。那是一把水果刀。那是春节后他与两个流浪汉因为争夺睡觉地方而打了次架。他吃亏了,肋骨被打得生疼。第二天他就带了把刀。他红着眼睛对两个流浪汉说:别逼我,我到这儿来睡,就是不想杀人。你们离得越远越好!两个流浪汉毕竟是见过大码头的,二话没说就转了场子。他将水果刀用胶纸贴在长椅子下面。他睡觉时只要朝下面一伸手,就能摸着,但是,别人是怎么也不会看见的。他也很少摸那刀。他渐渐忘了那刀。

然而现在,从第一座亭子里断续传来的声音,笔直地钻进了叶六三的耳朵里。他醒了。他听得出来是一男一女的声音,而且是外地口音,且口音来源地并不一致。男人显然是北方口音,接近普通话。女人虽然也在努力地说着普通话,但舌头打转,应该是江南人。话声断续,他无法完整地听清。他不想听,声音却笔直地钻进他耳朵。他竖起军大衣的领子。5月的夜晚,虽然下半夜,温度却不低,蒙着头睡觉显然已不太可能,他坐起来,朝第一座亭子那边看了看。他看不清亭子里的人。说话声也停了。他躺下去。他听见雨点打在亭子顶上,响得清脆、悠遠。他又侧过身子,换了另一只耳朵朝上。这时,那边亭子里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女人说:“这晚上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不然能咋样?”男人声音里有烟味。

女人提高了声音,说:“要知道这样,我怎么会跑这么远来省城呢?就为了在这小花园里坐一晚上?”

“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正好碰上了吗?”男人劝道。

女人不说话了。

接着,叶六三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了。那声音让叶六三开始揣想。开始的声音应该是女人靠在男人胸前衣服摩擦的声音,接着应该是男人俯下身去吻女人额头的声音,小鸡啄米似的;再接着,应该是女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气没叹完,嘴就被男人的嘴给堵上了。再接着,应该是男人的手开始在女人的身上游离……那只手……叶六三眼睛虽然闭着,但却晃荡着那只在女人身上游离的手。那应该是一只白皙的手,长年在办公室里的手,捏着酒杯和高档香烟的手……

叶六三猛地睁开眼,又闭上。他觉得心口疼了下。有一瞬间,他想到了胡米。他伸手朝长椅子下面摸了摸。刀子冰凉的,紧贴着椅子。他的手指触到刀子时,整个人一颤,一种快感,就像他最后那次在胡米身上淋漓尽致的快感一样。这快感一下子从手指头传到胸部,再传到大脑,又从大脑回流到下身。他觉得下身一热,他想起身,但没动。女人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这叫声在两点多的小花园里,充满着无可名状的焦灼与宣泄。

但很快,又静了。

叶六三翻了个身,耳朵与凌晨的空气接触,有丝丝的沁凉。他的意念这时全在耳朵上,却听不见声音了。或许是那边亭子里的人停止了动作,或者是突然到来的夜露,甚至亭子顶上的雨声打断了他们。

叶六三犹豫了三分钟,便悄悄地起来,蹑着脚走过碎石小径。在快到第二个亭子时,他咳嗽了一声。接着他看见亭子里有人站了起来,应该是女人。他又咳嗽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亭子里。他犹如一匹狼,用两声咳嗽宣告了自己对这小花园的领地权属。

女人拉着男人从亭子里走了出来。雨有一点没一点地落着。两个人穿过小径,向淝河走去。到了河边上,先前的那些波光更加暗淡了,河那边的高楼,像一根根插在丘陵上的大树。间或有一星半点灯光,让人遐想。

男人又点了根烟。女人说:“少抽点,不好。”

男人迟疑了下,用劲吸了一口,然后将烟整个儿地弹进了河水。男人问:“明天早晨回去?”

“是呢。票早定好了。我跟他也只说出来一晚。”女人掠了下头发,头发有些潮湿。女人向着男人偎了偎,说:“你呢?”

“我上午八点的火车。下午得赶回去开会。”endprint

“啊!其实大家都忙。都这么忙,怎么想着来这呢?”

“咋想的?真说不出道理了。”男人也叹了口气,粗重,潦草。

女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呢?你咋想?”

“我觉得是。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这面见得更不像我想的那样。这面见的……”

“这没办法。大概是天意吧?”

“什么天意?都是你没安排好。”

“我再怎么安排,也奈何不了统一检查。何况这面,不还是见了?虽然……”

“不说了。雨大了,还是到那亭子里去吧!”

男人转过身,扶着女人。女人轻声问:“刚才那咳嗽的男人是……”

“谁知道?流浪汉吧!”

“听那咳嗽声有点凶。不会是……”

“是啥?强盗?劫财,还是劫色?”

“你说说,这大晚上,他在干什么呢?”

“谁知道?”男人有些不耐烦,他加快了步子。女人的高跟鞋在碎石小径上“哒哒哒”地响着。等到他们重新回到第一座亭子时,雨下大了。风也大了,风夹着雨,扑打在亭子上,斜刺着就打到他们身上。女人贴着男人,男人坐在长椅上。他背对着一根亭柱,正好挡着斜刺过来的风雨。女人忽然颤抖起来,男人问:“怎么?不舒服了?”

女人突然哭了。

叶六三竖起的耳朵被哭声撞击着。他再次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翻下长椅,军大衣散落到亭子地面上。他快捷地沿着碎石小径跑了一段,然后又突然地停了下来。他大声地咳嗽了三声。他的咳嗽声甚至高过了风雨声。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咳嗽声,很快被女人的哭声给淹没了。

女人哭着。男人扶着她颤抖的肩膀。男人一言不发。男人抬头望着漆黑的亭子顶。亭子顶因为向高处隆起,因此吸纳了更多的黑暗,变得深不可测。

女人的哭声让叶六三停下了步子。他在一棵玉兰树下站了会儿,然后又沿着碎石小径,缓慢地往第一座亭子挪动。最后他靠在了与亭子相距不到十米的一棵石榴树下。石榴树上开着红花。要是白天,叶六三是不会到这石榴树下的。石榴花太过妖冶了。他看到石榴花就想起在胡米手机里看到过的胡米涂的那红得让人惊心的口红。胡米在他面前可是从来没涂过口红的。但是……叶六三因此不喜欢石榴花,但这是两点多,石榴花再红,也红不过黑暗。他蹲在树下,树正好挡住了一些风雨。他继续听着女人的哭声。

女人哭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男人终于说话了。

男人说:“哭有意思吗?咋搞的?哭,哭……”

“我想哭。”女人一边哭一边问男人,“我们就这么回去了?”

“那还能咋样?”男人的话有点硬。

女人加大了哭声,叶六三想啐口唾沫。可他没有,他忍着。女人的哭声却就像一根棍子被人拦腰折断一样,毫无征兆地停了。

女人说:“我明天不回去了。你也不回去了吧?我们再待一天。”

“那……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不就是一天吗?明天说不定就不统一检查了呢?”

“不行。肯定不行。我明天下午有会。”男人又纠正道,“不是明天,应该是今天。今天下午有会。我八点必须出发。”

“一定得回去?”

“一定!”

“下次还来吗?”

“说不准。再说吧!”

“要知道这样,我怎么也不会来的。真的,怎么也不会来。”

“谁知道呢?我要知道,更不会来。”

沉默。風雨声渐渐小了。叶六三正要往回挪步子,却又听见女人说:“其实也好。要是没检查,说不定……那样,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咋能这么想呢?我想着要囫囵地吞了你。可惜……”

“你们男人就想这。没意思。”女人声音小了点,刚说完却又哭了。

叶六三想这女人嗓子上是不是带了开关,想哭就哭,来去无踪。女人的哭声也带着转儿,像江南的水一样。男人道:“别哭了,来!”

女人又突然停止了哭泣,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有些怀疑地问:“来?干吗?”

“我要吞了你。”男人声音更粗重了。

女人说:“别!”

男人问:“咋了?你跑这么远来,不就是……”

“我不是。我觉得我们不能……既然碰上了统一检查,那就是天意。我们别那样了,就在这亭子里坐坐,说说话,比什么都好。”

“说话?你太天真了!来吧,来!”

女人大声道:“别!”

男人骂了句:“操!没见过。正经!”

女人有了怒气:“你骂谁?”

男人说:“你!”

女人站到了亭子中间,哭着,说:“你,你!早知道这样,我怎么会信你的呢?”

“迟了!”男人站起来,猛地抱住了女人。两个人滚在了水泥地上。女人哭着,喊:“别,我不想。”

男人问:“不想你来干啥?你来就是冲着这事来的。别装了,再装,我可就……”

女人显然被男人压在了身下,甚至有衣服被撕裂的声响。女人哭着,哭声越来越小,以至于叶六三根本就不再能听见。

叶六三竖着耳朵,最后他听见了一句。女人说:“求求你,别这样,好吗?”

……叶六三离开小花园时,正是凌晨三点。

他手上沾着血。一股腥味。他从来没闻过人血的腥味。比所有动物的血更腥。

他将刀子扔在亭子里,军大衣也扔在亭子里。十分钟前,他拿着刀子进入了第一座亭子。他将刀刺向了正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而当他的刀尖正要扎进男人背部时,女人却翻了过来。刀尖像一小片闪电,一下子刺进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叫了一声。

男人惊恐地翻过来,望着叶六三。男人望了一会儿,叶六三说:“我本来是要杀你的。”

男人像只袋鼠般跑了。

叶六三迅速拿过女人的提包,找出手机,然后开始报警。等他说完,女人已经面朝上躺着。血腥味开始弥漫。他蹲下来,用手指沾了点女人身下的血,说:“你咋就突然翻身了呢?”

现在,凌晨三点,叶六三站在小花园与寿春路交叉口边上,他抬头看了下夜空。

风雨过后,夜空开始澄明。一颗硕大的流星,由南向北划过。而近处,淝河的水,正渐渐地汹涌起来……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猜你喜欢

淝河亭子小径
大树亭子
小径
北淝河下游圩堤划分等级研究
利用圩内泵站引北淝河下游河道洪水外排研究
让一河清水再现合肥
把“亭子”随身携带
桂小径油画作品
去菜市口
西淝河下游洼地致灾原因及建设大型排涝泵站效果分析
12Cr1MoV 小径管焊接操作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