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韩舒之墓志》考释
2017-09-12常美琦
常美琦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 上海 200062)
·历史研究·
《隋韩舒之墓志》考释
常美琦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 上海 200062)
《隋韩舒之墓志》,2011年出土。本文首先过录墓志的内容,再进一步对墓主韩舒之的家世和生平进行考证。据墓志,韩舒之的祖、父都是周、隋时普通的中层官吏,其父还长期在边远、荒寒的廓州任职。但这反而磨练、砥砺了韩舒之从军的素质。韩舒之参与了平北齐、平尉迟迥等重大战役,并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升任大都督。在不断的征战中,韩舒之为自己争取了更广阔的上升空间。这也足见出战乱年代一个士人的际遇。一定程度上,士庶天隔并非僵化。这不妨视为那一时代一位普通士人上升的一个缩影。
韩舒之墓志;征战;士庶并非天隔
2011年,陕西省宝鸡市在打击文物犯罪活动中缴获一方《大隋朝散大夫永平府鹰杨郎将韩舒之墓志》,此墓志现藏于凤翔县博物馆碑廊。或许因墓志藏地略为偏远,一直静静地幽处深闺,但这一方墓志,除了本身具有的墓主传记的价值外,对于隋朝职官的升降以及士庶天隔的打破也都有一定的参考作用,今试考释如下。
一、墓志形制与录文
墓志全文如下(说明:志文个别处有磨损,今以方括号补充):
大隋朝散大夫永平府鹰杨郎将韩舒之墓志
乃用大业十二年(616),岁次丙子,正月戊子朔,廿二日已酉,葬于老□之南。轩盖云奔,车马雨集,呜呼哀哉,乃为铭曰:
二、墓志考释
(一)墓主家世
但依据如今的省市县地理位置,原雍县旧址已改为凤翔县,东与扶风县接壤。这也是在凤翔县发现此墓志的根本原因。
现在回过头来看墓志所说的“祖〔考〕冠冕,见于斯矣”的问题。东汉末年,随着读经士人对官员的垄断,渐趋出现了世家大族。魏晋时,九品官人法施行的结果是“公门有公,卿门有卿”、士庶天隔的不平现实。对此,一代南北朝史学大家唐长孺曾有过精当的概述,“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封建门阀制度高度发展的时期,门阀专政的史实大概从汉末开始暴露,发展于魏晋而凝固于晋宋之间,以后渐趋衰落。”[5]119“东晋以后门阀的形式已经形成,士庶以血缘的理论业已建立,这种反对议论(指反对士族独占上品)就不见了”。[5]121又,南北朝时北方的五大著姓——崔、卢、郑、王、李,即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陇西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等,以及南方的吴地高门会稽孔氏、顾氏、陆氏、朱氏、张氏等,根本没有韩姓一族。因此,墓志的撰写者也只能从其祖父写起,而不能远追先祖——这只能是寒门庶族的表现,也即志文中所感慨的“见于斯矣”的真实含义,一个“斯”字,显然是指当下。
(二)墓主履历
首先,可大体推断一下墓主的年龄。志文中记载墓主入仕的第一个官职是“都督”,即“建德六年(577)平齐,蒙授都督”。天监(502-519)初年,梁武帝曾有诏令,提及登仕的年龄,“遂令甲族以二十登仕,后门以过立试吏”[6]335。“过立”即“三十”。这一情形,估计在北方也是如此。西晋时对门荫制度已有明确的规定,晋武帝泰始八年(272),“其官……各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代。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士人子孙亦如之。而又得荫人以为衣食客及佃客,量其官品以为差降。”[6]15发展至西魏、北周时,重点是以嗣封、赐爵、拜勋散官等方式酬劳功臣及其勋贵子弟。所谓“自周氏以降,选无清浊”,“主要是针对原来的士族门阀,而朝廷和州郡大吏则是多由功臣即关陇贵族担任。”[7]159-169就是说,门荫制度依旧存在,但主要是为了保持关陇贵族政治权势的需要,因此其具体实施过程中所涵盖的人群及年龄、官职等必定会有相应地缩小。韩舒之的家世平平,当然算不上“勋贵”,即便往高处说一点,也只能是比一般“后门”的台阶略高一些。又,其父任廓州刺史,在边塞督战,其幼时即可能习于战事,宜其能参与平齐之战,并立下战功。这也可能使其初仕的年龄提前。综合权衡,大略可将韩舒之初次为官的年龄确定为二十五岁左右。对此,我们还能找到一方墓志,即隋车骑将军王台[8]的墓志铭,作为佐证。与韩舒之类似的是,王台的祖父和父亲正史中也没有记载。据墓志,王台的祖父王兴,官“通直散骑常侍、幽州刺史”,王台之父王陶仁,官至“雍州主薄、临河郡太守、员外散骑常侍”。若论祖上冠冕,很显然王台的家世要优于韩舒之。王台在20岁时,以朝廷“擢良家异材”的机会,被授予都督领下士。到了建德六年,王台27岁,因灭齐有功,被“诏授帅都督”。而“帅都督,正七命。都督,七命。”[9]580“帅都督”的级别是高于“都督”的。以王台的经历为参照,就可将韩舒之官“都督”的年龄大致定于28岁左右,这一年是公元577年。这样,其生年大致为公元549年,即西魏大统十五年,则“大业十一年薨”时,约六十六岁。
建德六年北周平齐,是朝野上的一件大事,“二月丙午,论定诸军功勋,置酒于齐太极殿,会军士以上,班赐有差。”[10]101检《周书》、《隋书》因平齐有功而“迁上仪同”、“进位开府”、“封大将军”以及获得增邑者共六十二人。若论展露头角,也有薛世雄“年十七,从周武帝平齐,以功拜帅都督”[1]1533,以及李子雄“弱冠从周武帝平齐,以功授帅都督”[1]1619这样的少年英豪存在。因此这次平齐,蒙授都督,对于韩舒之而言也只是随众升迁。
三年之后,也就是北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因“尉迥作逆,复申诚效,勋功第一”,韩舒之由都督升至大都督。尉迥,即尉迟迥,这一年,宣帝去世,杨坚辅佐朝政。尉迟迥看到杨坚权势过大,必将图谋篡位,一再权衡下,最终举兵。杨坚征兵讨伐。尉迟迥自起兵至败共六十八日。其实这就是一场朝堂内的权利倾轧与争夺,但对于杨坚巩固势力的确是至关重要的。所幸韩舒之赶上了,并选择了胜利的一方,“勋功第一”不是虚言,说明了其作战的勇猛和功绩。
杨坚登基之后,开皇三年(583),韩舒之任“贺兰镇将”。遍查史料,尤其是《隋书》《通典》等隋代地理相关的史料,其中并无“贺兰镇”、“贺兰镇将”的记载。此当是镇守贺兰山一带,即边塞的将领。开皇三年,为应对北方强大的突厥汗国(552年在土门建立),也为集中力量攻陈做准备,隋朝分兵八道反击突厥,大败沙钵略可汗于白道(今内蒙古呼和浩特西北)、阿波可汗于凉州(今甘肃武威)。开皇五年,沙钵略可汗臣服。隋的北顾之忧得以解除。又,贺兰山在宁夏西北,与北魏设立的六镇[即怀荒(今河北张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西北)、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怀朔(今内蒙古固阳西南)、沃野(今内蒙古五原东北)]等军镇在一线上。正光四年(523),六镇发生叛乱,直接造成了北魏的分裂。贺兰山的地理位置由此倍显重要。
贺兰山,属灵武郡。《隋书》卷二九《地理志》载:
灵武郡,后魏置灵州,后周置总管府,大业元年府废。统县六,户一万二千三百三十。回乐,后周置,带普乐郡。又西魏置临河郡。开皇元年改临河郡曰新昌,三年郡并废。大业初,置灵武郡。弘静,开皇十一年置,有贺兰山。怀远,后周置,仍立怀远郡。开皇三年郡废。灵武,后周置,曰建安,后又置历城郡。开皇三年郡废,十八年改建安为广闰,仁寿元年改名焉。鸣沙,后周置会州,寻废。开皇十九年置环州及鸣沙县。大业三年州废。有关官。丰安,开皇十年置。[1]813
之所以这么频繁地废置,大约正是为了加强对这一关键地域的掌控,以此更好地抵御北边较强大的突厥的侵袭。在冷兵器时代,地理位置一向重要。而地理位置的关键性往往也决定了官职的重要性。韩舒之在隋文帝在位的此后二十余年,一直担任“贺兰镇将”,为边疆的稳定付出了他的盛年时光。
炀帝即位后,大业元年(605),韩舒之官永平府鹰杨郎将。《隋书》查无“永平府”,唯载有“永平郡。”“张掖旧曰永平县,后周置张掖郡,开皇初郡废,十七年县改为酒泉。大业初改为张掖,置张掖郡。”[1]883-884按:韩舒之于隋炀帝大业元年蒙授“永平府鹰杨郎将”。既然无“永平府”的记载,疑此处“永平府鹰杨郎将”或为一完整官名。再查“十二卫,各置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总府事,并统诸鹰杨府。改骠骑为鹰杨郎将,正五品,车骑为鹰杨副郎将,从五品。”[1]800韩舒之原来官“咸阳车骑”,相当于鹰杨副郎将,此次正好是自从五品升迁至正五品。按《隋书》载有大量鹰杨郎将者的名讳,但未找到志主。“到炀帝时,把隋初的十二府变为左右翊卫、左右骑卫、左右武卫、左右屯卫、左右御卫、左右侯卫等十二卫和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等四府,统称十六卫府。各府所辖之骠骑府改称鹰杨府,军人改称卫士。十六卫府为中央军事宿卫机关,统领全国军队。这与尚书省兵部仅军事行政,而无一兵一卒之权不同。十二卫各有大将军一,将军二人,分统府兵。四府不统府兵,各置郎将一人。”[2]235疑此“永平府”即为“四府”之一。
炀帝大业五年(609),“陪□问罪西戎,伏〔从〕,蒙授朝散大夫。”此处“陪□问罪西戎”,碑文被凿坏,无法辨识。但对大业五年五、六月间大败吐谷浑这一重大史实,《隋书》卷三《炀帝纪》中有明确的记载:
五月乙亥,上大猎于拔延山,长围周亘二千里。……吐谷浑王率众保覆袁川,帝分命内史元寿南屯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北屯雪山,太仆卿杨义臣东屯琵琶峡,将军张寿西屯泥岭,四面围之。浑主伏允以数十骑遁出,遣其名王诈称伏允,保车我真山。壬辰,诏右屯卫大将军张定和往捕之。定和挺身挑战,为贼所杀。亚将柳武建击破之,斩首数百级。甲午,其仙头王被围穷蹙,率男女十余万口来降。
细审“陪”义,陪同、陪护,在封建时代,也只能是陪护皇帝,而且这一次也正是炀帝亲征。因此,志文所阙的一字,或为“驾”字。这一次陪驾出征,回来后受到了封赏,即授朝散大夫,“并为散官,以加文武官之德声者,并不理事”[1]781,即加封给品德高尚、声名著称的官员,是一荣誉称号。
在“问罪西戎”之后,韩舒之获封“朝散大夫”,依据对于韩舒之初次为官年龄的推算,此时的他大略六十岁。就常人而言,六十岁并不完全算“年事已高”,但对于韩舒之来说,多年的沙场征战、多年的边疆戍守,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时光,也不断为他的身体带来更多的挑战。“□□〔微〕增,化为异物。”虽然因碑文处凿坏,不能确知阙文,但依稀可见两字皆从“疒”,或许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就是整日的饵药相伴。终于,难以承受这些不断迭加的苦痛,“逝川东注,大火西流”,溘然长逝。这就是韩舒之的一生,除了碑文,史书无载。但就是这样一个非士族的寒门子弟,在不断的征战中,他的努力为自己争取了更广阔的上升空间。从“都督”、“大都督”,到“贺兰镇将”、“虞州车骑将军”,再到“永平府鹰杨郎将”、“朝散大夫”,尽管上升的空间,在某种程度上仍较有限,但他依然成功了,也可说已步入了高级官阶的行列。这也充分说明,在那个战乱年代,士庶并非天隔,并非僵化,已有了较多的松动,因为总会需要才德兼备的人来治理、统一国家,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的流动与不断发展。由此,从这一角度来说,这也不妨视为那一时代一位普通士人上升的一个缩影。
[1]【唐】魏徵,等.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2]陈茂同.历代职官沿革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4]【唐】李吉甫,等.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魏晋】唐长孺.北朝史论丛[M].北京:中华书局,1978.
[6]【唐】杜佑,等.通典[M].北京:中华书局,1988.
[7]吴宗国.敦煌吐鲁番文书研究论文集(3)[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9]王仲荦.北周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刘晓红)
2016-09-02
常美琦(1993-),女,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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