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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太玄》赞辞与《易经》“古歌”的若干关系*

2017-09-12田胜利

关键词:爻辞古歌易经

田胜利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文艺论丛·

论《太玄》赞辞与《易经》“古歌”的若干关系*

田胜利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太玄》八十一卦,每卦九则赞辞共计七百二十九则。赞辞取象密集,围绕卦名展开,句式和音韵上,《易经》不少是整齐的、押韵的,具有一定的诗性特征;衍《易经》的《太玄》以三言、四言句为主,整齐有致,音律和谐,同样富有诗性特征。手法上象征贯穿《易经》始终,《太玄》赞辞也不例外,物象、事象都是象征性的隐语。语辞层面,《太玄》古奥的特色是对《易经》“古歌”的赓续,两者一脉相承,有的赞辞生活化气息浓厚,则是对《易经》“古歌”的新变。

太玄;易经;诗性特征;象征手法;语汇

《太玄》与《易经》的关联,司马光写道:“《玄》者所以赞《易》也,非别为书以与《易》角逐也。”[1]1-2《太玄》确实是对《易》的演绎,八十一卦①准《易》而得,义理是如此,表达方式也不例外。《太玄》和《易经》于易学层面的关联,不少学者已经做出探讨,但遗憾的是,于文学层面,二者的关联却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处于遮蔽状态。关于《易经》的文学性,黄玉顺先生《〈易经〉古歌考释》认为:“《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易经》里藏着一部时代更早的诗集。”[2]1黄先生称《易经》卦爻辞属“古歌”是可信的,《易经》卦爻辞六位一体,具有诗歌的形态,不少爻辞韵律和谐,具有诗歌的音乐美。《太玄》衍《易》而得,探讨二者文学上的渊源是一个饶有趣味的学术议题。

一、《太玄》赞辞的诗性特征及其对《易经》“古歌”的赓续

《易经》的句式变化多样,分为二言、三言、四言和杂言等,有的已经具备诗性特征,三言爻辞如“月既望,马匹亡。”尾字望、亡同属阳部。“无攸遂,在中馈。”尾字遂、馈同属物部。四言爻辞的诗性指征更加明显,如《渐》卦每则爻辞首句分别是这样的:“鸿渐于干”、“鸿渐于磐”、“鸿渐于陆”、“鸿渐于木”、“鸿渐于陵”、“鸿渐于陆”。作为施动者的鸿鸟依次出现在六则爻辞中,四言句型从始贯穿至终,整齐划一,句尾干、磐同属元部;三、六句均使用陆字收束,韵律和谐,围绕卦名《渐》为中心编排,具有诗的结构美和音律美。

《太玄》赞辞也是如此,诗体建筑美体现在九赞成章、九位一体上。每卦下均系九则赞辞,无一例外。“九”,是《太玄》的核心数字单位,《太玄·数》对取象于九的物象有详细概括,涉及的概念有:九天、九地、九人、九体、九属、九窍、九序、九事、九年等。《太玄》赞辞三则为一组,共三组,分为思、祸、福三个层次。《太玄·数》写道:“逢有下中上。下,思也,中,福也,上,祸也。思福祸各有下中上,以昼夜别其休咎焉。”《太玄·数》言说的是策算之法,赞辞吉凶决定于昼夜,吉凶差异的程度决定于位的高低,一爻吉紧跟一爻凶,一休一咎,平稳而均衡。

《太玄》一卦内紧挨的两则赞辞之间,也会有层级性关联,取象具有相似性,如《常》卦九则赞辞,次三曰:“日常其德,三岁不食。”司马光注:“日常其德,故免薄蚀之灾。君常其德,故无狂僭之咎。”日配均,“常其德”,指太阳依据正常规律而动,盈亏不变。次四曰:“月不常,或失之行。”司马光注:“月有盈亏,故曰不常。行,道也。四为外他而当夜,臣德不常则失道也。”次三取象日,次四紧随取象月,日月紧密相伴,都是着眼于是否遵循恒常之义而得。又如,《去》卦初一:“去此灵渊,舍彼枯园。”《去》卦次二写道:“去彼枯园,舍下灵渊。”枯园、灵渊同时出现于相邻的赞辞内。“去”,《说文解字·去部》:“去,人相违也。”[4]104指离开某地。“舍”,《说文解字·人部》:“舍,市居曰舍。”[4]108引申有止歇、安舍之义。前则赞辞是从低处走向高处,象征不谦之义,后者是象征从高处走向低处,象征谦虚之义,紧密相连的两则赞辞取象方向相反,取义相对,具有层级关联和相似性。

赞辞建筑美的对称性可和《易经》对读,一是卦内赞辞的对称,《太玄·图》说:“一与六共宗,二与七共朋,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太玄·数》亦记载:“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二七为火,一六为水,五五为土。”落实到具体层面,如《达》卦的赞辞编排是这样的:

初一:中冥独达,迥迥不屈。次二:迷腹达目。次三:苍木维流,厥美可以达于瓜苞。次四:小利小达,大迷,扁扁不救。次五:达于中衢,小大无迷。次六:大达无畛,不要止,洫作否。次七:达于砭割,前亡后赖。次八:迷目达腹。上九:达于咎,贞终誉。

《太玄》对称性还表现于卦的排布,这在《太玄·冲》篇中表述得非常清晰,对于上下经卦有相对应的论断,《太玄·冲》相当于《易》的《序卦》,篇首有这样的文字:

二、《太玄》赞辞的象征表达方式与《易经》“古歌”的融通

《易经》的语言是象征性的,“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卦爻辞的象征性使那些近乎诗体的句子具有诗歌意象的属性。”[3]44爻辞中单个的物象是象征的有机组成部分,如龙、角、石、雷、虎、雉、矢、隼、豹、牛、羊、马、鼎、蒺藜象征阳刚,桑、冰、水、血、泥、绳索、鱼、猪象征阴柔,这种认知来源于人的感性经验。观照《易经》卦爻辞,需要透过物象和事象的表面,去领悟和把握它们包藏的阴阳观念和象征含义。

《太玄》赞辞的编撰也不例外,也是一部由象征艺术构建起来的作品。《太玄》象征艺术的运用大都甚为明了,如《闲》卦初一赞辞:“蛇伏于泥,无雄有雌,终莫受施。”刘邵军先生注:“一为阴首之阳,受阴防闲,故潜伏不得用。阴而没有阳,亦无从受施。”[5]11蛇是龙的化身,伏于泥,象征受到阴的遮蔽,无雄有雌代指有阴而无阳,故测曰“君不君也”。《太玄》的象征表达方式和《易经》的渊源,在引“易”语料中能得到更好的印证。

《中》卦次三:“龙出于中,首尾信,可以为庸。”首句化自《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龙是阳刚之物,匹配君子,次三是阳盛之象,故以龙出当之。赞辞的含义,《玄文》写道:“龙出于中,何为也?曰:龙德始著也。君子修德以俟时,不先时而起,不后时而缩,动止徽章,不失其法者,其唯君子乎!故首尾可以为庸也。”“龙出于中”象征阳盛,“首尾信”,指首尾伸展、舒张开来,展示得很充分。“可以为庸”指利于采取行动,不再处于潜藏状态,用以象征君子的隐现具有法度。

《易经》卦爻辞和《太玄》赞辞的象征是一脉相承的,可以等而观之。《易经》和《太玄》赞辞有的象征手法生动而形象,往往和比不可分割,具有文学性,如:

《交》次七:交于鸟鼠,费其资黍。

《翕》次四:翕其羽,利用举。

《沈》次五:雕鹰高翔,沈其腹,好孕不粥。

《易经》的象征包含“卦象的象征、爻位的象征和爻辞的象征”,卦象的象征依托符号而得,六阳爻谓乾,象征纯阳之象,《彖》传称:“大哉乾元!”《九家易》注:“阳称大,六爻纯阳,故曰大。乾者纯阳,众卦所生,天之象也。”[8]35六阴爻谓坤,象征纯阴之象,《彖》传称:“至哉坤元!”《九家易》注:“乾气至坤,万物资受而已生也。坤者纯阴,配乾生物,亦善之始,地之象也。”[8]71《易经》“古歌”爻位的象征在初爻、二五爻、上爻的各爻辞中能得到很好印证,《乾》卦初九谓“潜龙勿用”,马融曰:“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也。初九,建子之月。阳气始动于黄泉,既未萌芽,犹是潜伏,故曰潜龙也。”[8]28爻位最低,象征义是保持低调,蓄势待发。《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五爻辞:“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二、五居中位,均系以“利见大人”之象。《乾》卦上九爻辞:“亢龙有悔”,象征的是极盛而衰之义。针对爻位与爻辞,王弼辨析道:“初则不彰,三则乾乾,四则或跃,上则过亢。利见大人,唯二五焉。”[8]29王弼的论断是对的,《乾》卦爻位和爻辞取象之间具有对应关系,据卦象而系辞是《易经》的一条原则。

《太玄》卦象是由四画所组成的代表序列的数字符号,和《易经》有较大差异,卦形象征义并不明晰,对此,司马光《说玄》写道:“首犹卦也,赞犹爻也。……观《易》者见其卦而名之,观玄者数其画而定之。玄首四重者,非卦也,数也。故《易》卦六爻,爻皆有辞,玄首四重,而别为九赞以系其下,然则首与赞分道而行,不相因者也。”[1]3《太玄》卦象确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卦形符号,而是三进制的序列数字排布,四画卦象和九赞之间难以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

《太玄》符号系统中具有象征义的是位,《太玄》赞辞九爻一体,位的概念则突出而明显,和《易经》可以对读,《盛》卦初一赞辞曰:“盛不墨,失冥德。”次五曰:“何福满肩,提祸掸掸。”上九曰:“极盛不救,祸降自天。”一、五、九取象依据位的不同而不同,各自和爻位契合。《太玄》初爻往往出现幽、冥、默、隐、晦之象,彰显的是谨小慎微之义,如《装》卦初一:“幽装,莫见之行。测曰:幽装莫见,心已外也。”指暗中整装出行,深谙潜藏之理,人不得见其行迹,指向吉利。《太玄》赞辞位列五时,取象往往和中、正相连,如次:

《中》次五:日正于天,利用其辰作主。

《周》次五:土中其庐,没其金舆,厥戒渝。

《差》次五:过门折入,得彼中行。

《夷》次五:中夷,无不利。

首则,王涯注:“五既居中体正,得位当昼,且为一首之主,故象日正于天。”[1]6“日正于天”,以当位之既中且正之象。次则《周》次五,五为土,“土中其庐”指居得中的吉利之象。《差》次五,司马光注:“家性为差,五为中和,如行已过门而能折入,不失其中行也。”“中行”指合乎中和的正确道路。《夷》次五,王涯注:“中平以御于物,物所归往,何不利之有乎?五既居中体正,得位当昼,是其中坦然平易也。”[1]50“夷”指平,“中夷”是中平坦荡之象。总之,五居九之中位,故取象日正、土中、中行、中夷。当处奇数卦时,次五取象为中的赞辞往往非常吉利,彰显的是尚中理念。

《太玄》上九赞辞位列“祸之极”,蕴含的“盛极而反”理念和《易经》上六、上九爻一脉相承,如《中》卦上九:“巅灵气形反。”阴之精气曰灵,阴气在极上必然反归。颠指陨落,降落。灵指灵魂,气指生命之气。反,通返,回归、反归之义。赞辞叙写的是人的死亡事象:灵魂陨落丧失,人的精气和形体都回归原点。又如《周》卦上九赞辞曰:“还于桑,或弃之行。”司马光写道:“生极则反乎死,盛极则反乎衰,治极则反乎乱。九处周之极,逢祸之穷,当日之夜,故曰还于丧。夫国家之兴则人归之,将亡则人去之。故曰或将弃之行。”[1]9司马氏的揭示是深刻的。“反”还指回还,带有复归初始之义,故其测曰“其道穷也”。《太玄》赞辞对于《易经》古歌的衍化,不仅是形式上的因承,还是理念上的赓续。

三、《太玄》赞辞语汇的古奥特色及其与《易经》“古歌”的同异

扬雄《太玄》的古奥晦涩也备受关注,成书之后较早就已有论难,《解难·序》有这样的记载:“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大玄》。客有难玄太深,众人之不好也,雄解之,号曰解难。”[10]199“玄太深”,既指其深奥的意义也指其隐晦的言辞表达。《解难》写道:

“抗”指高,“幽”谓深奥,“闳”指大,“妙”谓玄妙。诘难者从抗辞幽说、闳意眇指入手批判《太玄》的深奥晦涩,是可信的。《太玄》言辞古奥,确实描述的是宇宙社会中的神妙玄理,费人索解。

《太玄》常见字词亦能形成古奥之风,导源于字词的多义性和《太玄》“意深文略”的写作原则,其中不少赞辞的准确含义于后世解读过程中受到遮蔽,需要进行辨析和还原。

《昆》卦上九:“昆于死,弃寇遗。”“弃寇遗”,刘邵军先生注:“弃之寇贼,其死轻于鸿毛。遗亦弃之义。”刘先生的解释大体是对的,但不够确切,谓“弃”和“遗”同义,“寇”字前后两字同义不妥,“遗”有“弃”之义,也可以指被遗弃的物体,至今还活跃的成语“道不拾遗”,遗指的就是被遗忘的物品。“弃寇遗”当指弃于寇贼的物品之义,故测曰:“昆于死,弃厥身也。”人的身体被当作丢弃给寇贼的物品,自然是没有多大价值可言。

天杭,《剧》卦上九赞辞:“海水群飞,弊于天杭。”郑万耕先生释:“天杭,云汉、银河。”此句意谓:“九为剧之极而当夜。海水飞卷,弥漫天空,遮蔽天河。喻剧乱之世,民亡而去之,其祸之大,不可以言说。”郑先生所言甚为迂曲,天杭指云汉也难显圆融。针对天杭一词,林希逸注:“杭即航也。海水群飞,浪方涌也。弊,坏也。天杭即大舟也。”林氏释天杭为大舟是对的。天,《说文解字·一部》:“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形符即取大之义。杭,《更》卦次六曰:“入水载车,出水载杭,宜于王之更。测曰:车杭出入,其道更也。”车杭并举,杭正是舟的代称。“弊于天杭”指人虽于大舟之中,亦难不受弊坏,表意委婉曲折,彰显的是意深文略风格。

总之,《太玄》语汇古奥的典雅特色是鲜明的,生僻字、常见字词的多义性、行文简略灵活,都是促成古奥难懂特色的因素。扬雄是语言学家也是文学家,《方言》、《两都赋》是其代表作。《太玄》创制于晚年,在语言文字方面有它一贯的诘屈聱牙风格。

《太玄》赞辞偶尔也涉猎生活化的描述,文字量和取象对象相比《易经》更显丰富,生活化的场景在《太玄》中不是个案,系列的取象描写灵活多变,充满趣味性。如:

《视》次八:翡翠于飞,离其翼,狐貂之毛,躬之贼。

《穷》上九:破璧毁圭,臼灶生蛙,天祸以他。

《勤》次七:劳牵,不其鼻于尾,弊。

《勤》上九:其勤其勤,抱车入渊,负舟上山。

首则《视》卦次八叙写鸟兽因其羽毛华丽而遭来杀身之祸,言理清晰而淋漓尽致。《穷》卦上九,破壁断垣、屋舍败漏、锅灶生虫等衰败场景正是卦名“穷”的生活化写照。《勤》卦次七,牵牛牵尾和正常的牵牛之法背反,属徒劳无功的生活化幽默场景。《勤》卦上九,车入渊、舟上山是南辕北辙似的愚笨行为、是一幅诙谐的生活画卷。总之,《太玄》有的赞辞来源于生活,取各种动物和生活化场景入辞,经艺术的改写,具有诗性化。《太玄》赞辞对鸟兽虫鱼、普世生活的关注,是对《易经》卦爻辞语汇的新变。

四、结语

《太玄》衍《易》而得,赞辞的文学性和《易经》“古歌”相得益彰。诗性特征、象征手法和古奥的语汇特征,都是一脉相承的关联。以其同者而言,可以下这样的结论:在中国现存典籍之中,没有哪部著作可以和《太玄》相比而更近于《易经》。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太玄》和《易经》“古歌”的关联都不是疏离的,而是紧密的。

注释:

①《太玄》共计由八十一个不同形符组成,学者往往称之为首,本文出于《太玄》亦具备占筮功能的考虑,称之谓卦,以期揭示其和《易经》的渊源。

[1]司马光.太玄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8.

[2]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M].成都:巴蜀书社,1995.

[3]李炳海.中国诗歌通史·先秦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4]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5]刘邵军.太玄校注[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6]高亨.周易古经今注[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

[7]汪宝荣.法言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

[8]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4.

[9]李镜池.周易探源·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8.

[10]张震泽.扬雄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1]刘邵军.扬雄及其太玄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12]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5.

[13]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刘晓红)

2017-03-01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先秦两汉占丹辞研究”(项目编号:16CZW034)。

田胜利(1982-),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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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7)04-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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