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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08黄操宇

翠苑 2017年6期
关键词:煤块忠义楼房

■黄操宇

杜忠实出生在一个世家大族里,从小体弱多病,家里听从老中医的意见,令其习武,杜忠实便从8岁开始打太极,一练一辈子。

杜忠实有个胞弟叫忠义。

“文革”时家道中落,父母被双双折磨致死,抄家至家徒四壁。父亲驾鹤西游,只留下一封家书∶

“弟幼,助其成人,父字。”

1970年,杜忠实18岁,杜忠义8岁。

父母离世后忠实莫名其妙便哑了。

家里留下一口用来练太极的缸,那口缸浑圆浑圆,像一个胖男人,肚皮撑破似的往外鼓,大腿和肩膀则从两边慢慢收小。

10年过去了,那口缸沁入他的汗、他的血和他的气,成了一个胖男人。和忠实一样,这个胖男人也始终哑着。

既然要活着,叫两个人都活着,杜忠实原本应该握毛笔的手就不得不下井去挖煤了。

此后忠实的生命里便没有太阳了,太阳还没起床,他下井了;太阳打烊了,他才从井里爬上来。井下的生活是黑暗的,他的喉咙和耳朵成了一个黑黑的窟窿,听不到锥子撞击煤块的声音,也说不出内心的悸动和迷惑。

18岁的青春啊,他还可以看,可是井下太黑,看到的煤块也是黑。

吃人的黑。

忠实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满世界的黑,不知道是他看见了黑暗,还是黑暗盯上了他。

“弟幼,助其成人”。每当想到这个,杜忠实就又拿起铁锥,铛,铛,铛。

“父亲,这声音你可听得见?”

上了井,忠实精疲力竭,但他要打太极,或在手上,或在缸上。

月色满庭,缸中之水随着杜忠实的手,顺时针地泛起一层又一层波澜,波光粼粼,水声潺潺,时急时徐。不动时,水面同镜面;动时,水面如旋转的镜面。水中月被一次次打破,又一次次复原。

打完太极,忠实回到屋里手把手教忠义写毛笔字。忠义懂事,因此忠实愿意从他的口粮中劈下一半来购置笔墨纸砚。幸好忠义的字也一日比一日长进。

24岁的时候,杜忠实爱上了一位丁香姑娘。

姑娘是矿上招来给矿工烧水做饭的勤杂工,她很漂亮,翠绿翠绿的漂亮,头上常常插着一朵丁香花。即使冬天她裹得像粽子,杜忠实也依然觉得她的眼睛会说话。可忠实说不出话,打手势想必她也看不懂,只是常常摘一朵丁香花送给姑娘,姑娘接受的时候会对忠实甜甜地笑。

这样的日子里忠实就爱笑了,矿友们觉得诧异。

杜忠实笑,微笑,大笑。笑得岔气了,嘴巴里蹦出“呃”“啊”的声音。

每天上井、下井可以见到丁香姑娘的短短几分钟成了他阳光灿烂的日子。

就连回去打的太极也变成野马分鬃、抱虎归山了。

银亮的月光洒在忠实的双手上、缸的水面上、破旧的屋瓦上。水中月上映照出忠实淡淡的笑容,他划圈的指尖也格外温柔,好像不愿惊动这一片白色。

黑色穹顶似乎裂出了条缝,透进了束光。

姑娘有一天不告而别了。

可是,姑娘何必与他告别呢?

杜忠实端着碗环顾四周,一张床板、两张板凳、一口灶台,冬天缺糊窗的纸,吃饭缺上台的桌。

他想通了,自己不配去拥有她。

三四年了,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

屋里采来养着的丁香花被他一片一片地拨碎了吃下去。

铁锥依旧敲打着煤块,只是声音不再规律,急促的、愤懑的、沉重的、无奈的、筋疲力尽的声音懒散地响着。

矿友听着,这几年,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但是他们没法劝,也只是叹气。

晚上趁忠义熟睡,床板晃动结束后,眼泪划过脸颊,没有声音。

此后十几年杜忠实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杜忠实的烟瘾凶得很,旱烟一口一口地猛嘬,矿友丢掉的烟屁股,他也捡起来,剥开纸,收集那一口、两口的烟丝。

还是那口缸,还是那太极,只是打得渐渐没了生气,村民们摇摇头∶

“这不像二十几的小伙子,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

人们的日子过得不知不觉,可是忠实和忠义的日子不是这样,他们每天在泥潭里行走,却不能往下掉。

1985年,杜忠实33岁,杜忠义23岁,这一年忠实要给弟弟娶亲。

杜忠义的字渐渐在乡里闻名,谁家有红白喜事,或者过年过节,都得由他来下笔,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直到家里的钱够娶亲了。

每当忠义提出要给大哥先娶亲时,杜忠实便猛拍桌子,张大嘴巴发出撕裂的吼声。

忠实总提醒自己:“幼弟”比自己健康,比自己有前途。

他单单忘了“幼弟”已经不幼。

婚礼一切从简。二拜高堂时大哥端坐在上方,忠义磕下响头,发下毒誓,他得让他的大哥也有这么一天。

房子只有一间,忠实没有等忠义开口便搬了出去,笑眯眯地搭了个茅草屋,铺了张床,绕着那口缸,打起太极,闭目,吸气呼气。

久违的眼泪又来了,他真为弟弟感到高兴啊!

杜忠义的妻子对此没有说话,忠义急着出门接大哥回来,妻子却拉住了他:

“你是和我过日子,还是跟你哥?”

忠义无言,洞房花烛夜里,他却流干了眼泪。这张床,他和大哥睡了23年。

家境好转,妻子和忠义为了拿钱盖楼,还是给大哥娶亲又日夜争执。村里人家家竖起了楼房,只有杜家还是矮破的土坯房。

听够了夫妻俩“瞒”着他的争执,忠实辞去了矿上的工作,做起了泥瓦匠。

后来杜家的楼房,是他的手砌的。

楼房盖好,忠义铁定叫大哥住二楼,夫妻俩住一楼,一楼没有太阳,二楼有。妻子默认了。

1987年,夫妻俩有了孩子,孩子叫杜萍。妻子要搬到二楼,忠义沉默。妻子几次三番含沙射影:

“小孩子怎么能在没有阳光的房间长大?”

杜忠实没打招呼搬下了楼,多年的井下生活,因为缺少阳光,他的骨头早已钙化。

杜忠义这回没有阻止大哥挪窝。

杜忠实不怎么疼爱弟弟的孩子。

1992年,杜忠实40岁,杜忠义30岁。

杜忠实渐渐断了结婚的念头,忠义也缄口不提,这还是他前些年夜晚翻来覆去的一个念头。后来,盖房、孩子的奶粉、尿布和书费叫他忘了哥哥的头等大事。偶尔想起,一阵难受,抽根烟,难受也仅仅只是难受而已。

再打太极,杜忠实咳嗽起来,他的肺堆积着黑黑的粉尘,他的鼻腔里充斥着五颜六色的油漆味儿,水面因此颤抖着。

2007年,杜忠实55岁,杜忠义45岁。

杜萍也有了孩子,孩子叫杜爱,杜忠义做了爷爷,孩子成为大家庭的欢乐豆。忠实天天老了下去,不工作了,日日只是吃饭睡觉,别人不叫,他就不动,干瘪瘪的,除了每天在那口缸上打太极。

杜爱一天天长大,两层的楼房是实在挤不下了。

那年冬天缸碎了。

胖男人死了,没人说话了。

杜忠实对着碎缸打起太极。月光下,揽雀尾,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双风贯耳,推云手,收式。老泪纵横。

杜忠实这次没等弟媳开口,上吊自杀了。

杜忠实死前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一封家书:

“弟幼,助其成人,父字。”

忠义跪地号啕大哭而久久不起,一夜白了头。

缸碎,水干成气,气随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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