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深处
2017-09-08孙爱雪
■孙爱雪
一
站在远处遥望村庄,树影下的村庄像远去的歌谣,记忆中吟唱的小村清晰明亮,眼前的村庄,向我扬着一个灰蒙蒙的苍凉手势。
站在家门口凝望我家的庭院,这个用红砖围起的院墙我闭着眼能想到每一块砖的位置,现在我不认得那些暗黄色的有些残破的老砖,它们一块块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从来没有挪动半步,但是它们残损的棱角、黯淡的颜色和飘浮在表面的风尘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还有那屋顶上的瓦,幽蓝幽蓝的光泽,像梦一样迷人的颜色,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墨黑、碎裂,带着几乎崩溃的神色勉强遮挡着随时降临的风风雨雨。红色的铁门,也不是我抚摸的那个清凉的铁门了,它的漆每年都一层层往下掉,露出里面薄薄的铁皮。窗棂上淡绿色的油漆气味,已然不是鼻息间那种剧烈的刺鼻气味了,它完全换成了铝合金的窗户。四间宽大结实的瓦屋坐北朝南20多年,20多年一动不动的屋子怎么越来越小,越来越萎靡不振了呢?它仿佛缩水的衣服,越穿越小了。还有东屋——我家的厨房,它的狭小、它的混乱、它的低矮都不是我印象中的模样,一转身,那间宽大敞亮的厨房狭窄得我一个人在里面都觉得拥挤,原来我们一家人围在厨房案板上吃饭还很宽敞。儿子在厨房,他站在我身后,一个屋子都被他的身体占满了。我仰脸看他,他的头几乎顶到屋顶,换灯泡的时候我要站到椅子上,他一伸手就够到了,他镇静自若的样子让我目瞪口呆。
我把菜橱子从厨房里搬出去,把碗橱钉到墙上,柴火一根也不放在厨房里,拥挤的厨房还是拥挤,油烟和蜘蛛网占据着墙体,尘土覆盖在水泥地上,夏天的土鳖子和秋天的蝈蝈藏身在锅灶底下,还有煤气罐、电磁炉、电饭煲、烤箱占据了整个北面墙。20年前的厨房里只有一个案板和一口8张大锅,我每天烧大锅做饭,喂猪、喂羊、喂鸡鸭鹅。那时候我体重不过50公斤,没有眼角的鱼尾纹,没有脸上的忧郁色,也没有颈椎病和腰肌劳损。
西屋比厨房晚盖两年多,墙体上大大小小的洞或因挂吊扇,或因拉网线,或因挂灯、挂钟、挂开关而砸上了无数的钉眼,像一个个空洞失神的眼睛。白色的仿瓷被雨水浸透,一块块掉落下来,没有掉的,乌蒙蒙的,像一幅潦草的图画,露着灰色和黄色的斑痕。南墙窗下铺着两张床,床头上方各有一张字画,字画是用鸟字写着的儿子的名字,颜色鲜艳、大红大绿,很亮丽,浅蓝色的边框暗淡了。那年,那个写鸟字的人在大街上写了很多字画,大多是用鸟字写人的名字,我要求他在名字的两边加了两句励志的话,一边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一边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正楷字依然清晰有力,那字里所含的意蕴已经不在这里,勉励的人,也去了他处。
白天我一个人在这个院子里时,我从堂屋走到东屋,从东屋走到西屋,我在这些屋子里转悠,我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身影也在这些屋子里转悠,她游离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站着、坐着、睡眠、吃饭、喝水、说话、看书、写字,她的呼吸声和空气一样塞满这些屋子,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在我耳际回响。我觉着她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我看不清她的脸,我看到她的背影是这样熟悉,我想喊住她,让她停下走远的脚步,她看也不看我,径直朝黑夜的方向走去。
我在这些屋子里寻找,像在包袱里翻找某年的一块纯净的布,它清晰的颜色、花纹、形状都在我脑海里。但是我找不到它,尽管我知道它在这些屋子里,在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可是我却找不到它,越找不到却越想找,越想找却越找不到。这样的纠结一直从早晨到黄昏,在心里绾成一个结,萦绕着,缠绵着,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着。我要找到它,我记得是放在箱子里一个浅蓝色的包袱里的,我那么珍惜、那么用心珍藏的一块布,我要用它做一件永远的贴身的小棉袄呢。怎么不在了呢?是谁拿去做抹布了吗?是谁会拿去补衣裳了吗?是谁随手把它丢在风中了吗?不,没有人拿它,它一定还在哪里,说不定我不找它,它就出现在眼前了呢。想到它会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下子热泪盈眶,仿佛我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我内心清楚这是我的幻觉,可是,这样的幻觉多么温暖,多么有益身心健康,多么值得我永远停留在这样回去的方向上。这样想一想的时候,我眼前便挂上了一颗晶莹的早春暖阳,它就在厨房的墙上,就在西屋的墙上,就在堂屋蓝色的瓦上。那墙上红色的砖还是那样崭新,瓦缝里漏下的细雨敲窗的声音,一滴一滴响在我耳际,清晰悠远而又让人心疼,仿佛一个人远去的步履。
我突然记起那年的一天我去田野的时候带上了那块布,我把它当作丝巾顶在头顶,它轻盈得像一块彩云。我在上面种植棉花的白,种植玉米的黄,种植豌豆的紫,种植小豆的红,种植小麦那沉郁的咖啡色。我突然记得那年那天我坐在夕阳西下的河边淘洗过那块布,河水里倒映着我的眼睛,眼睛里是河水一样清澈的天空,那块布在我手心里随水漂去,我看到河水里飘逝的青春的颜色,一点儿也不疼惜,一点儿也不慌乱。那年那天一切都那样遥远,记忆遥远,衰老遥远,骨骼弯曲遥远,遥远的远方似乎会永远遥遥无期,我会有用不完的光阴,我会有用不完的力气,也会有永远灵敏的四肢。这一切无期的相会都在那块轻盈的布上躺着,我悄悄地把它裹在包袱里,藏在我家堂屋箱子里。我觉着我会藏下一块永不褪色的布,我会在想找到的时候找到它,我真的异想天开,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会遗失了我最心爱的布。
夜晚我一个人在这个小院子时,我拉亮所有房间的灯,也拉亮院子里的灯,60瓦的灯泡换成了25瓦的节能灯,当电工的爱人看到我拉亮那么多灯,大声吼叫:用电不用交钱吗?节能灯也是有寿命的!你知道一个节能灯能使用多久吗?果然院子里的节能灯没用多久便烧了。我怎么知道这些生活中的细节那么容易损坏呢?就像不经用的青春,说没有就没有了,是什么蛊惑了它们的靓丽?是什么窃取了它们经久耐用的品性?木头板凳松动了板凳腿,四方桌子面上起了皮,木板门裂开了缝,平板车断了右边的车帮,木锨剩下一柄把杆,头缩小成一把小刀——家用电器寿命更短,一过保修期,是没完没了的修理,空调换氟、冰箱不冷冻,洗衣机修过甩缸修洗缸,电磁炉先坏面板再坏开关,至于豆浆机、电饭煲、吹风机、电熨斗、照明灯等是一次性的,坏了就报废。相比这些东西,人的结构是结实的,何况人的维修地点、维修人员、维修代价比之于世间的其他物种、用具是优先的、发达的。由此看来人是世间最聪明的,人先想到了自己的退路,不惜代价为自己准备好了修理站。纵然是这样,维修站里仍然有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像垃圾场一样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太平间,哈,真是一个天才的想象,比之于生存的颠沛流离,那里的确是一个太平的地方。
二
我不相信鬼怪的传说,也不害怕一个人的黑夜。我只是觉着看不到光明就会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吞没形同一个人被隐形或者消失。我要看到我的存在,我拉亮所有的灯看到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之后,我还畏惧夜晚死寂一般的寂静,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我似乎沉入万丈冰窟,整个村庄、整个地球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在寂静中我会听到老鼠啃玉米的声音,会听到青蛙蹦起落下的声音,会听到蛇吞食青蛙的声音,蝎子经过屋檐下草茎的声音,壁虎扑食蚊虫的声音,蜘蛛在蛛网上编织的声音,蝼蛄钻出地层的声音,燕子孵出蛋壳的声音——这些声音预示着自然界随时存在着盗窃、捕食、杀戮、掠夺,预示着随时随地有生育繁衍、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和大地不停地在颤抖。
在冬天我会听到夏天的声音,在秋天我会听到春天的声音。在田野我听到飞机飞过蓝天的声音,听到公路上轰隆隆的汽车驶过的声音。在白天我能做梦,在夜晚我睁着眼睛想人世的纷争世态的炎凉。我听到风的声音、雨的声音和雪落大地的声音——我听到这些发自地穴深处的声音,听到这些发自我胸腔之下的声音,这些声音预示着不满,预示着浮躁,预示着不切实际的欲望,预示着人世的诡秘多变、人心的无尽奢望。这些声音预示着自然的狂放、多情和从容。夜晚的灯光会让那些恍惚的景物露出真相,我必须看清夜晚的庭院里房屋是房屋,树木是树木,猪圈是猪圈,电磁炉上滚烫的开水沸腾到80度,以及满院子的玉米穗子小麦口袋一样一样真实鲜活地映照在我眼前。
大铁门关住了门外的黑暗。黑暗是欲望的开始,它掩盖了事物的真相,我没有一双狼那样的眼睛和喉咙,要不我就在夜晚用狼那样的眼睛把世界看清楚,要不就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出凄厉的狼那样的嚎叫。这样,我在黑夜里的压抑和愤怒才会得到发泄,沉落到夜色之下的下落不明的生存方向,也会在狼眼里放射出幽蓝色的光芒。空洞、盲目、紧张、烦躁的情绪也向会在像狼那样凄厉的嚎叫声中得到片刻的舒畅。
拉亮电灯我看到的庭院似乎和白天不同,又似乎一样。我像白天一样从一个屋子转悠到另一个屋子,夜晚的我不在屋子里寻找那块布,我想躺在一间屋子里睡眠,我想一睡下便做一个好梦。几乎每一个夜晚都会有梦,几乎每一次我都从梦中惊醒,我梦到从悬崖上跌下来,下面是无底的深渊,要么就是一个所有人都能过去的小桥,唯独我过不去,我站在河岸这边呼喊那些过去的人带我一起走,他们径直走他们的,把我抛弃在河岸这边,我常被自己的呼喊惊醒。我揣测这些凶险的梦的预兆,希望像人们说的那样梦都是相反的。实际上所有的梦背后的故事我没有一次能够解释清楚,梦的真相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解释清楚。我还在反反复复做着各种奇怪的梦。因为这些梦,夜晚的诡秘更加阴森,当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我看到灯光下自己的身影紧跟其后,我想我抛开梦的恐惧,像抛开身后那片剪影一样的身影,事实是我永远无法抛开我自己。
无论有没有灯光,无论我在白天还是在睡梦中,我一转身就看到我的身影,我不相信我看到的那个模糊的影子就是我自己。当我剩下剪影一样的一个影子时,我生命的意义何在?就像那面墙、那片瓦,就像那条小河里的一滴流水,就像红尘里一粒尘埃,飘浮还是落定?
三
在黄昏的余光中我从一条弯曲的乡间小路走回村,村庄里一座座新楼房屹立在路边或开阔的地方。楼房旁边有低低的老房子老院子,也有空地、沟塘、草垛、菜园。村里道路纵横,从一条小路弯到另一条小路,越往里走道路越不宽阔。我家就在一条道路不宽阔的地方,大车开不进来,买玉米的车停在屋后,用推车一袋袋推出去。有些开大车的小贩子干脆不买我家的玉米,我骑电动车出去,骑电动车回来。我的车比我熟悉这些弯弯扭扭的路,每天黄昏是车把我带回家。我感觉到车子比我的脾气好,它不会因为道路难走把我丢弃在半路上,也不会因为黄昏的余光模糊了道路而走到别的村庄去,它总是能轻车熟路地把我带回家。是车子把我带回来。我不愿意回来,也不想回来。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令我心寒,回到冷落的村庄让我魂不附体。我似乎被抛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我走到左边院子里看看没有一个人,走到右边院子里看看没有一个人,走到前面院子里看看还是没有一个人,走到后面院子里我看到80多岁的大伯母像一团垃圾一样躺在一张破床上嚼蛆(骂人。她的心脏装了支架的儿媳妇用水瓢给她送饭时的话)。我家右边没有一个人,右边的右边也没有一个人。左边没有一个人,左边的左边还是没有一个人。前面的前面一样没有一个人。
在村庄里,我无处可去,我看着一家家紧闭的大门心生悲戚,说村庄是一片安宁的世外桃源的那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是那些没有在村庄生活的人,或者是脱离了村庄的人,他们不知道现在的村庄是怎样的荒凉和低沉,也不知道村庄处在怎样空旷的恐慌里,仿佛一条失群的野狼离开了领地,曾经的群居生活让它留恋不舍,可是它找不到家族的领地,找不到失散的狼群,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夜幕下诚惶诚恐。
那些年我一拐到村里的道路上就闻到油馍里夹着葱花的味道,这味道从小时候就在我鼻息间飘荡,它是故乡的味道,是童年的味道,是不变的乡村味道。我觉着这味道在我鼻息间飘荡得太久了,它没有尽头,我一辈子竟然没有走出这种乡村固有的味道。接着我会听到母亲呼喊孩子的声音,我们这里吃晚饭不叫吃饭,叫喝汤,母亲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水花一路呼喊着孩子:来有——喝汤来——,小七糕——喝汤来——那么多年,我听着这样的呼喊行走在村庄里,我的耳朵熟悉这样的声音比我的内心更多些,就像我的双脚熟悉村里的道路比我内心更多些一样。
有一天黄昏我在村里走着,空荡荡的村庄杳无人迹,像每天一样,我看到所有的院门依旧都关闭着,烟囱直直地挺立在高高的空中,嗅不到一点烟火的气息,一间间冷漠的屋子参差不齐,面无表情地伫立着,久未走过人的院门前荒草肆意蔓延。顷刻间我觉得村庄像个冬眠的虫子,慵懒而又困乏,被深深地埋藏到了地层的深处不再醒来。这时藏猫猫的孩子在紧闭的房门里写字,呼喊孩子喝汤的年轻的妈妈去了大城市,老迈的爷爷奶奶惧怕小偷的来袭早早锁紧了大铁门。站在风中,我想听到母亲呼喊儿子喝汤的声音,我想嗅到葱花油饼的香味,那熟稔的乡音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些熟悉的村庄的味道遥远得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我张了张口想对着夜空呼喊一声,我想枣树上的猫头鹰一定会说我是神经病。一度被我所不齿的那些老土的风俗习惯,特别是那些我们自己才听懂的语言,我轻易听不到了。我们的孩子说普通话,年轻的妈妈教育孩子文明礼貌。村庄里的粗野、残暴、凶蛮渐渐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村庄里泼辣的谩骂、野蛮的殴打一一退去了它们的势力。村庄变得轻柔、温软、低眉顺目,轻飘与浮夸之下隐藏着淡淡的哀怨和忧思。村庄里没有了吆喝和呼叫,没有了喧闹和吵嚷,没有了人来人往鸡犬鸣吠,也没有了小媳妇的打情骂俏,青年男女玉米地里的幽会,队长的呵斥、会计的冷眼早已消失到地平线的那边。五六个孩子的家庭不见了,三四个女儿儿子横七竖八躺在一张破席上的场景已是趣谈。安宁的村庄、孤单的家庭、我们像狼一样群居的家族,现在每户都以三两个人的小家为个体,聚集在这个人稀屋多的村庄。
我在家,我不养鸡鸭鹅,也不养猪羊。尽管我那样喜欢养殖,我已经没有耐心饲养这些小动物,像很多家庭一样我们嫌这些动物脏,嫌它们麻烦。可是我十分怀念那些年饲养这些小动物时的情景,鸡下蛋的叫声,老母鸡带着小鸡觅食的情景,山羊淘气地爬上屋顶,把屋顶的瓦块踩烂,爱人上去把小山羊逮住提留着后腿扔下来,小山羊 “咩咩”叫着跑到婆婆的屋子里再也不出来,婆婆噘着嘴骂儿子。
记得那年喂的一头黑猪,在院子西边的猪圈里拱来拱去,它一刻也不闲着。婆婆说肯吃肯睡的猪才肯长,那头黑猪怎么都不肯长,一身菜毛呛着。从门口下地的人过来过去说它不长,像头野猪。它真的很野,那么高的围栏,“哧溜”一下就蹿出去,蹿到人家院子里拱人家的地,把水缸面盆都拱翻。我们天天要找那头猪,站在巷口的一群人张着胳膊帮着赶圈里去。还有一只大公鸡,每天晚上到东队人家鸡架上住宿,和人家的老母鸡相亲相爱,怎么逮也逮不来。夜里从鸡架上偷偷抓回来,放进我家鸡窝里,第二天我们没有起床公鸡又走了。后来把那只鸡腿上绑一个旧鞋底,一走一瘸它还是去找老相好,痴情得令人唏嘘。再后来那只鸡不见了,旧鞋底耷拉在墙头上,大约缚住了鸡腿好了黄鼠狼的嘴。鸭子也跑到东队里去,钻进人家鸭子圈里不出来。我们去捉鸭子,惹人家一脸不快。鸭子夜里下蛋,一定要在夜里把它带回来,侥幸的那家人也想在夜里多拣一枚鸭蛋。那些年村里小河清冽,河水里倒映着鸭子洁白的羽毛,鸭子一个猛子扎下去,屁股高高蹶起来许久,它吃河里的蝌蚪、小鱼,还有那些鲜嫩的水草。鸭子沿着小河游走,玩欢了不回家。我和爱人河这边一个,河那边一个,拿着手电赶鸭子,一直赶到半夜鸭子都不回家。爱人气急了发狠说:逮住它把它脖子拧下来喂狗!逮住鸭子,摸摸鸭子屁股里带着蛋,我说:给你拧它的脖子!他理也不理我,提着鸭子脖子往回走,我大步流星赶不上他。那晚的夜色好幽静,我握着鸭子脖子的手软软的,感觉到鸭子脖子里有小鱼在游动,还有它扁扁嘴里“吧唧吧唧”的抗议。走在小村里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到处是生灵呼吸的气息和孩子们在路边树荫下梦呓的声音,一股温软的乡村情韵氤氲在月光里。
四
新楼房霸占了村里的路,有些路走着走着就走不通了,被院墙、楼角堵住。没有堵住的路还是那些走了几千年的老路,老气横秋地躺在家门前,走的人少,路上生了草,落了枯树的枝叶,路看不见了。我知道路在枯草下,我从那些落满树枝枯叶的路上走过。路不知道路难走还是好走,走在路上的人知道路好走不好走,所有的人都走那条好走的路。好走的路是大路,铺了水泥,沿着大路能走到城里。大路的分支是小路,小路曲里拐弯,拐进一家家门前。我出门先走门前的小路,再拐上水泥路。村后那条土路没有人走,长满葛茅草,远看不是路,是一片草地。走在水泥路上也遇不到人,干净的水泥路清幽洁净,有点落寞,偶尔过去的车辆风驰电掣,它们不用顾忌撞车,更没有红绿灯和警察拦截,这是一条顺通的大路,是一条畅通无阻的路。
大路两旁的新楼两层或三层,样式新颖结构坚固。盖楼的人不住楼,他们要还盖楼欠下的钱,常年在外打工挣钱。住楼的人上不去楼,老人和孩子,他们住在楼旁边的配房里,看着楼,看着楼里面飞来飞去的麻雀和灰尘,腰间一把明晃晃的钥匙支撑着他们最坚固的盖楼情结,在乡村新修的水泥路边、在桥头上、在代销店门口,这些人多的场合,露出那把象征着富裕和资本的钥匙,露出他们一生的满足。
夜晚的村庄恍若空村,灰蒙蒙的夜色雾一样把村庄缠绕在无尽的迷离里,新楼房威风凛凛,老房子沉落到无边的黝黑里。沿小路一家家走过,没有几家院子里亮着灯光,村子里是一片黑幽幽的寂静。打工走的自不必说,在家读书的孩子也去了县城,在城区的边沿租赁一间小屋子,爷爷在某厂子里看大门,一月800块钱,奶奶带孙子在城里上学。老人说现在手里有点钱了,眼底下看不见人了,一家人分散到四下里。每一家都是这样,各奔东西,为生存,为更好的生存谋取生路。一家人在家围着锅台转的穷日子很温馨,老婆孩子热炕头也很团圆、很温暖,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回来过这样的老日子。
村庄在竭力摆脱贫穷,村庄里的人在竭力摆脱农民的身份。富裕起来的村庄呈现出一幅从未有过的空阔景象,这些空阔的景象,充满几许忧伤、几许失落,空间上的荒芜和心灵上的荒凉,以及让人茫然若失的无助。
我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那双恐惧的眼睛,我看到孤单的孩子独自坐在黄昏的门前遥望远天,手里握着妈妈的照片,眼里噙着欲落的泪花,还有那些躺在床上的老人无人护理,夏天的褥疮里蠕动着白色的蛆,冬天的被窝里粪便结成冰。金钱的追求改变着温情,富裕的攀比淡化了血脉里的亲情。我们需要资本托起怕穷的心,村庄需要追赶城市才能成为富裕的村庄,农民的身份盖上了大红印戳,一直往外走,往外走,想走到灯红酒绿的城里穿上时髦的衣服染了黄色的头发,遮掩住那个卑贱的大红印戳。
村庄还在我眼前矗立着,它比过去高大,比过去富裕,也比过去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