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冷月图
2017-09-08宋传恩
■宋传恩
一
好酒不怕巷子深!说得好,秦墨轩特服气。
秦墨轩不卖酒,他裱画,裱画店就在巷子深处。在泉城,裱画店几十家,秦墨轩的“翰墨苑”独树一帜,泉城有些名头的画家、书法家,作品不会送往别处,住得再远,坐公交、开车、打的,也要颠颠地跑到这里装裱。那种执着劲,叫他看着感动。
路过他的店,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那“翰墨苑”三个字会震倒他。题字的是谁?徐世昌!徐世昌何许人也?沉住气,听好了:清朝的军机大臣、太傅太保、袁世凯的内阁总理、东三省的总督、民国的大总统……知道厉害了吧!这样的人物,别说托他办事,想见他,没有三头六臂,连个影子也瞅不着,秦家小小的裱画店,竟惊动了他老人家,“翰墨苑”的分量,掂掂吧。
在泉城,博艺街是个百年老街,翰墨苑卧在这条街上,自然是百年老店。其他的老店:日月升、怡和、福泰隆都已改作他用,翰墨苑三间门面卖的货依然和书画有关,笔墨纸砚。
秦砚和红红来找秦墨轩商量买装裱机的事,说是商量,那是忽悠,就想叫秦墨轩掏钱。秦墨轩正在三楼装修画室。红红疑惑的眼色一瞄秦砚,秦砚说,这叫情感转移。他走近秦墨轩,爹,该找个伴啦!秦砚的不恭,秦墨轩又气又想笑,当着儿媳的面,他不好发作。红红骂秦砚没老没少!
秦砚在泉山开了一家裱画店,尽管店名也是“翰墨苑”,本市的画家只认老子不认儿子,气得秦砚发晕,送老店又如何,还不是我干活,拿过来,裱好再送过去。您也没少跑路,我也没少费事。
近期秦墨轩情绪低落,心情恍惚,守在裱画店,老走神。他画了一幅《岁贡图》印证了他的心态。修长托盘之上,青花瓜棱瓶中,几枝红梅舒展,瓶旁圆形黛青花盆,葱绿的水仙,点缀着几朵黄花,一把酒壶,两只酒杯,葡萄和樱桃,红的红,紫的紫,散落盘上。画两边条幅的题字:
酒里乾坤大
壶中日月长
秦墨轩盘算着把店交给秦砚经营,自己要么走出去,天南海北地转,要么坐下来抹几笔。最近,他特别想画大幅的冰雪山水,闲坐时,满脑子的雪景画面,那雪压青松下的寒桥行人,那风雪弥漫中的山村犬吠……这情景叫他着迷。
画室的北墙有20多平方米,全部钉上铁板,外罩羊毛毯。仓库中有张裱画的案子,闲置着,叫工人抬上来放在房子中间。
徒弟莉莉问他,这放在哪里?
那是曾祖秦雪庵题写的对联,装裱在玻璃镜框里,多年来,一直供在三楼的北墙。现在供在哪里?秦墨轩没想好地方。
居家当思清内外别
处世犹益慎言语守
在秦墨轩眼里,这题字像心病,压在他心头。百多年来,这已成为家规,每年春节,必将曾祖的题字作为春联贴在大门上。少年时,他曾别出心裁,另选了一幅旧联:
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
写好后,拿给姨妈看,姨妈摸摸他的头,写得好,真黑!有姨妈的支持,他得意地贴在门上,然后去放鞭炮。父亲回来一看春联,重重踢了他一脚,扯下春联扔到一边。他爬起来,揉揉屁股。父亲的迂腐,他不服气,一副对联,年年贴,没意思。
曾祖的事,是父亲后来告诉他的。
他新婚的前两天,父亲把他叫到曾祖的字前,秦墨轩站在那里,等待父亲说话。
跪下!
秦墨轩迟疑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父亲脸板着不容置疑,他跪下来,有些不情愿。曾祖的字旁挂着一幅山水,这画年代的久远,从纸的颜色就能看出来,他一看题款,乖乖,是董其昌的画!
知道这幅画的来历吗?父亲问。你老爷爷混栽啦,就栽倒在这幅画上。
他跪在那里,有点浑浑噩噩,他挖空心思,想不到这画与曾祖的联系。
父亲讲完,头扭向一边。看到父亲居然泪流满面,感到可笑。秦墨轩断定,当年,父亲肯定也像自己,在这里跪着受训。
照片中戴着瓜皮帽、留着八字胡的老头,给他的印象怪怪的。每到春节,家人到这里祭拜,他不像父辈那样虔诚,磕头只是做做样子。现在才知道,这老头还有这般手段,怪不得他写下这副对联,看似治家格言,其实有切肤之痛。
二
画家常来裱画,许多人都和秦墨轩是朋友,他和梁静野最厚,闲暇时两人常喝上两杯。梁静野说,我知道你也闲不着,还是得找个伴。你儿子要有想法,我去做他的工作。
秦墨轩争辩道,我怎么闲不着,像你,左揽右拥。
哎呀,想骗我,我告诉你,你不是坏人,也不是个好人!
两人碰下杯,一饮而尽。他知道,自己的婚事,秦砚不会干涉。那天,他喝罢喜酒路过慧珍的小区,邀慧珍出来,她不接电话,这是他们交往两年来的第一次。秦墨轩坐在小区旁候车亭的椅子上,不一会,慧珍和一个年轻人走出了小区,钻进了路旁的小车内。
从那之后,他想,应该找个伴。
她是咱泉城博物馆的馆长。梁静野说。
我不找当官的,我找的是老婆,能照顾我就行!
先不要否定,为什么不先看看?
秦墨轩和萧疏影的见面是在泉山脚下的 “惠风”茶社,茶社门旁的楹联写得牛气冲天:
谈笑皆鸿儒
往来无白丁
茶社背靠泉山,三面环水,中有廊桥引接,整个茶社的装饰颇有江南风味。泉城的文人多在此相聚,助长了茶社老板的胆识。
梁静野要了一壶大红袍,点了瓜子、梅干、核桃几盘果品。正要倒茶,竹帘一阵窸窣,萧疏影立在门口。秦墨轩见她短发,深色西式短装套裙,显得端庄干练。
梁静野正要介绍,萧疏影说,我认得秦墨轩!她一拢裙子,坐下的姿势很潇洒,扫一眼秦墨轩,咱俩是同学,泉城一中的,我读初二,你读高三。
梁静野笑着问,那我坐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了。
秦墨轩满脸疑惑,不知萧疏影说的是不是托词?她这样讲,证明萧疏影并不讨厌自己。当时在泉城一中,自己成绩一般,没有什么特长,不会入女孩子的法眼。
梁静野给她倒茶,被她拦住,我不喝大红袍,他们欠我一壶龙井,我叫他们送来。
萧疏影的直爽,他喜欢,那种欲言又止、模棱两可的女人,他讨厌。这女人不好缠,说话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她丈夫离开她是否与此有关?秦墨轩心怯,觉得掌控不住她。到了这个年龄,没必要自寻烦恼。他给萧疏影添下水,躬身说声道歉,我中午还有些事,不能奉陪。
梁静野一看他俩,笑了,萧疏影的强势他领教多了,怎么,吓着宝宝啦?
萧疏影抬脸看看秦墨轩,问,你真的要走?
我有点事。
你不是会撒谎的人!
秦墨轩笑了,笑得很勉强。
朋友也不愿意交吗?萧疏影问。
秦墨轩不好再推脱,小心翼翼坐下来,慢慢地喝着茶。
三
下午,莉莉打电话来叫他回店,秦墨轩问有什么事,她说,一句话说不清,你到店里就知道了。
秦墨轩进店看到那人坐在沙发上,秦砚正陪他说话,看到秦墨轩忙站起来,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物件,外面用红布包裹着,他明白是字画。
他还没问,那人说,我想重新裱一下。
秦墨轩双手接过,放在柜台上,他解开红布,抽出塑料筒,看纸色知是旧作,绦带烂去,右边天杆断去半截。他叫秦砚关上店门,戴上手套,用镇纸压住天头,慢慢将画打开,一幅山水中堂。
秦砚、莉莉凑过来,慢慢读着,《秋山冷月图》,半亩山人。秦墨轩说,这是明代龚贤的画,后来他家境破落,几经搬迁,定居清凉山,在屋前半亩空地上,种植作物以补家用。我说的对吧?问那人。
对对,还是秦先生厉害!那人连连点头。
秦墨轩问,这画?
我的先人,祖上传的。
他是江南昆山人。昆山与泉城相距千里……
那人忙解释道,对!主要是避战乱,太平天国闹事,我们这支人从南方迁过来。
秦墨轩点点头,问,我能把它挂起来吗?
随便,没事。
秦墨轩用卫生纸包住天杆,用一大书夹夹住,叫秦砚把画挂在北墙。秦墨轩站在画前,满纸的沧桑,画中透出龚贤凄凉的心情。右角下面几棵青松横溢斜出,松树下,宽窄不一的石板叠垒的小桥,一老人负薪而行,远处山峰层叠,山涧细流蜿蜒而下,山中树木叶落飘零多为寒林,画面左上方一道弯月。
那人问,这画不会是假的吧?
绝对是真迹!秦墨轩说。他凑近画面,在右下角看到他期待的一点红。当年,龚贤独创积墨法,画面浑朴中见秀逸,名声大震,被尊为金陵八大家之首。他地位高,民间仿者也多。龚贤耍了点小聪明,用手指蘸印泥点在画的下角,以示与伪作的区别。龚贤这小小的秘密他的家族不知是否知道?秦墨轩知道,几百年来,众多的人被蒙蔽,许多不知情的人反倒疑为污点。
秦墨轩曾想写篇论文,但手中缺乏画作。现代的高科技完全可以破解这个密码,在过去,正是龚贤的诗“指红半点分春秋”道出了此中的秘密。
龚先生,你家就这一幅吗?秦墨轩问那人。
原来家里存4幅,那3幅“文化大革命”烧掉了;这一幅是奶奶藏在被子里,才躲过一劫。
真要命!秦墨轩一阵惋惜。
龚先生问秦墨轩,有人说,这画能卖一百多万?
不止。秦墨轩摇摇手,他的画存世不多,得二百万以上。
值二百万?!秦砚做了个鬼脸。
好,好!龚先生不住地搓着手。
秦墨轩看这幅《秋山冷月图》,画面右上角有点残破,需要接笔。此外,画装裱的上下隔水及右边的绫镶绢边有些破落,问龚先生,你想重裱?
龚先生点头称是。
我正在装修房子,你先把画拿走,留下联系电话,房子装好后,我给你联系,好吗?他叫秦砚把画摘下,重新包好交给龚先生。
好好保管!秦墨轩叮嘱道。龚先生走后,秦墨轩没想到泉城还有这样的画,又对龚先生家里的保管条件多了一份担心。
四
相处一段时间,秦墨轩有些失望,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人相聚,萧疏影从不进厨房,不是下饭店就是叫外卖。最令秦墨轩不可理喻的,她把工作揉进自己的生活里,博物馆像一把巨伞,她始终浮动在那伞的阴影里,他们见面说不了几句话,萧疏影就会把博物馆的话题扯进来。萧疏影问他,翰墨苑也是泉城的百年老店,这次民间收藏展,你不拿点老物件?
又来了,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萧疏影笑笑,我说的是真的。
那当然,秦墨轩喝着茶,没点老物件,还怎么在这个圈里混!
能不能一饱眼福?看得出,萧疏影很期待。
秦墨轩把她领到楼上,在楼的一角摆一樟木箱,上面罩着黄布。秦墨轩打开樟木箱,告诉她,里面有赵之谦、任熊、陈少梅的,分量最重的是这一幅,董其昌的山水《浮岚暖翠图》。他将画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
萧疏影站在画前品一阵,嘴角满含嘲讽,我最不喜欢的一是董其昌,再就是赵孟頫。
为什么?秦墨轩感到奇怪。
在历史上的地位,董其昌不该这么高,是他学生在吹他。他位居高官,蓝瑛、王鉴、袁枢等人拜他为师,为其吹捧,有些不择手段。说他书法上有“邢张米董”之称,他有书论专著吗?没有!在绘画上,说他是“南董北米”,怎么能和米万钟比。画作多是摹古,没有自己的风格。这人人品也不行,明朝坊间曾有揭帖,说他“险如卢杞,富如元载,淫奢如董卓”不是没有道理。
言过其实了!
怎么言过其实?万历年间的“民抄董宦”事件,你应该知道,老百姓围了董其昌的家,烧了他的院子。不到忍无可忍,老百姓会这样做?
秦墨轩不想和她争论,就是争,未必能争过她,忙把话岔开,说,你闹着要看,看了又把人家批得一无是处。
萧疏影开心地笑了。
秦墨轩在公园晨练,碰到梁静野,他问秦墨轩,你们处得怎么样?
秦墨轩不置可否。
我这个月老,你们得请我撮一顿!
撮你个头!秦墨轩大步走着。对和萧疏影的交往并不期待,她对工作的投入,秦墨轩不理解。博物馆的建筑有那么多的监理,并不需要她事必躬亲。
怎么回事?梁静野一扳他的肩膀,萧疏影哪里不行,有地位,有身份,长得也可以,典型的知识分子,你还想找什么样的?
朋友间有意无意地传话,容易产生矛盾。自己真实的想法,该不该对梁静野说,有些犹豫。萧疏影可以做朋友,甚至红颜知己,但不适合做伴侣。有时他会去萧疏影家里,萧疏影也会来裱画店。他和萧疏影在一起,总让他想到慧珍那毫不掩饰地激情,叽叽哇哇地乱叫。萧疏影很平静,似乎在应酬不得不做的事,这让他扫兴。他问她,你在想什么?
一肚子心事!萧疏影说。
五
萧疏影对秦墨轩的拒绝参展不理解,特别是电话中秦墨轩的语气像是威胁。秦墨轩拒绝参展是不是怕暴富?笑话,真是小农意识。泉城八百万人口,有千万资产的成功人士多达成百上千,你秦墨轩算什么?投资近亿元新落城的泉城博物馆,第一届民间收藏展作为博物馆的开馆庆典,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必须做通秦墨轩的工作,这次开馆,必须有几件轰动泉城的藏品,不然,几年来的努力将付之东流,也会被外来的嘉宾耻笑。
怎么和秦墨轩沟通,她颇费一番心思。最初,梁静野把秦墨轩介绍给她,她特欣赏秦墨轩的儒雅,社会如此浮躁,他还能保持这种心态,非常难得。再过两年,自己从一线退下来,她愿意过清心寡欲的生活。只是秦墨轩太清高孤傲,不太喜欢自己,半年前那句“你不像个女人”就是对自己的回绝,正是这句话刺痛了她,此后,两人再也没有过接触。
萧疏影叫司机把车停在翰墨苑的西边,要通秦墨轩的电话,老同学,我是疏影,晚上请你吃饭!
秦墨轩一听是萧疏影,冷冷地说,谢谢,我晚上有事。
车子就在你家门口,给个面子吧!
秦墨轩只好出来,看见了车,萧疏影笑盈盈地站在车旁。如此放下身段,萧疏影还是第一次。她身穿紫红花边衬衣,下着黑色筒裙,典雅,女人味很浓。
请我吃饭?秦墨轩问,哪来的兴致?
你不是劝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吗?
他看看左右,一笑,不尽然吧!
萧疏影的家,秦墨轩来过多次,一进门,衣服、鞋子到处都是,给人的印象,她不是善于理家的女人。这次却不同,窗明几净,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萧疏影说,我要叫你改变印象,我也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
你还能愿意为别人改变自己?
值得让我改变的男人不多!
特别是提录音机的家伙!
两人大笑。
她给秦墨轩倒上茶,然后,用蓝底白花丝巾罩在头上,便去厨房做菜。茶几上一叠资料,秦墨轩打开一看,“博物馆五年规划”,随之放下,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不一会,她端上两盘凉菜,秦墨轩一看,羊杂荤三样,另一盘是杏仁拌萝卜、黄瓜丁。他忙走进厨房,是不是我来炒菜?
萧疏影一摇头,不要,你把滑炒里脊、核桃菜心端过去,还有两个菜,爆炒腰花、酸溜黄瓜,马上就好。
秦墨轩嗅嗅,说,味道不错。
你认为,我只是个吃货?
秦墨轩说要喝红酒,萧疏影不答应,她拿出一瓶五粮液,倒上两杯,说声干,一饮而尽。她和秦墨轩一连干了三杯,秦墨轩说,太多了。
这话不像个男人!萧疏影说,咱俩今晚把这瓶干完,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着笑起来。
秦墨轩点点头,你厨艺还真不一般。
我这么聪明的人,什么学不会?你说我不像个女人,太武断了吧?
秦墨轩把杯举起,来,给你道个歉。
萧疏影没有动,问他,说说,你为什么不参展?秦墨轩满脸带笑看着她,能不能不提博物馆?
萧疏影一笑,说,我那里都是恒温恒湿文物展柜,对你的画不会有任何损害。而且展出后,免费存放在库房里,绝对做到安全存放,你家里绝没有这个条件。
秦墨轩把酒杯放下,展出应该是自愿,不应该强迫。
这个自然,帮帮我的忙,求求你,这是我第一次求人!
秦墨轩脸转向一边,想一阵,又摇摇头。
为什么,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萧疏影说,你应该查一下,在外面租一个专柜,一年的费用至少得5万元以上。
秦墨轩犹豫半天说,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里吗?萧疏影没听懂他要说什么,斜靠在椅子上。我老家在天津卫,我的曾祖就栽在那幅画上。萧疏影以为秦墨轩和她开玩笑,后来知道,他秦家真在天津。宫北大街,在一百多年前,那是天津最有名的去处。
六
翰墨苑在天津宫北大街的北边,靠近天后宫,南边是著名的刘家大院。翰墨苑三间门面,除裱画外,还经营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秦墨轩告诉她,他的曾祖叫秦雪庵,有胆识,善交际,能写会画,又是裱画的高手,在天津文化圈里算个人物。
秦墨轩不同意父亲的话,父亲说,曾祖是死在冯国璋手里。秦墨轩认为,这事与冯国璋不搭界,但与他的秘书长恽润生有关,至于曾祖的死,应该是死在自己手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打错了主意,有何话可讲。
那是上午,一辆轿车停在店前,下来的人戴礼帽,着长袍,文质彬彬,进店说要找老板,秦雪庵忙抱拳施礼,后知是冯国璋的秘书长恽润生派来的,叫他到府上去一趟。
不明事由,秦雪庵不敢问,又不敢不去,一路提心吊胆。到了二马路,那人把他引进一间客厅,秦雪庵看到厅中圆桌上放着一个黄色包裹。那人把包裹打开,原来是董其昌的《浮岚暖翠图》。秦雪庵见画面完整,只是中间浸水,有一大片污渍,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恽润生进来,这是秦先生?
秦雪庵忙弯腰施礼,垂手站在一旁。
恽润生两手背在身后,上下一扫他,听说你是天津卫第一裱画匠?
不敢,他们抬举我。
我要叫它面貌一新,你能做到?
秦雪庵毕恭毕敬点头称是。
恽润生点下头,那好,不过我把话说在前面,冯总统将此物以礼送人,如有差池,我严惩不贷!
秦雪庵退出来,叫了一辆胶皮车,心想,恽润生狐假虎威,冯国璋作为副总统,难道他还要给总统黎元洪送礼。这家伙不知是从哪里抢来的,却来折腾我。
秦雪庵一进店,徒弟小武跟在后面,说,都为你担心呐!秦雪庵问,那担心什么?你把南边那间屋收拾一下,我这就过去。
小武把《浮岚暖翠图》挂在墙上,秦雪庵平心静气看一阵,连称好画。数块荒石之上,四五棵杂树交错掩映,中间一株夹叶树,虽稍事勾勒,却枝叶备见,树后的小桥伸往山间,远处层山叠翠。这画董其昌虽用笔墨简单,但神韵、骨力俱足。
好画!在明清画家中,秦雪庵最崇拜董其昌,他认为,自明以来,不论是画,还是字,董其昌应首屈一指,没人能和他比肩而立。他把画放在案台上,用裁刀慢慢切去绫边、隔水。两手提起画,站在明处,上下看着。小武凑过来,秦雪庵在画前点点,你看空白处,隐约有水纹。小武细看一阵,不禁称奇。秦雪庵告诉他,董其昌做过礼部尚书,只有京官才能用这纸作画。这纸是明朝印绶监监制的,民间难以见到。纸上的水纹图案由饾版技术印成,再用多层宣纸将其夹托起来,所以,宫中的宣纸比民间要厚得多。
秦雪庵把画放在案台上,左手托腮,沉默不语。小武喊声师傅,秦雪庵默默点下头,对小武说,晚上你不要外出,到这里来,不要对其他人说。
小武点头答应,有些疑惑,他跟师傅多年,从未在夜间裱过画。夜晚,他推开南屋门,秦雪庵已坐在那里,托着水烟壶“咕噜噜”地吸着。
他叫小武端过来一盆清水,示意把门关实。他把水烟壶放一边,将《浮岚暖翠图》平展在案台上。秦雪庵用排刷蘸清水轻轻刷在画面上,画面整个刷一遍,对小武说,画浸透了喊我。他又捧起水烟壶,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小武伏在案台上,不时掀起画看看,确认水已经浸透,走过来喊声师傅。
秦雪庵走过去,仔细看一下,扯过一张宣纸覆盖在画上面,随之将画揭起反铺在案台上,上面又盖上一张宣纸。他叫小武将电灯放低,借助灯光俯身在画的一头轻轻揉着,揉一点用刀拨一点,令小武惊奇的是,居然一幅画从原画上能揭下来,越揭越大,几乎可以看到一幅完整的画。
已是深夜,一幅画终于揭下来。秦雪庵直下腰,满脸得意,说,天赐良机,感谢老天爷给我一条财路。秦雪庵累得坐在椅子上,头歪着,半天不说话。
小武极为惊讶,现在一幅画变成两幅画,连声说,没想到!
秦雪庵低声说,这就是中国宣纸的妙处。
歇一阵,秦雪庵叫小武把画贴在画板上,用壶里热水冲洗画面的污渍处。
小武问,师傅,这样说,从那画上还能再揭下来几张?
秦雪庵点下头。
既是名画,何不再揭几张?
秦雪庵专注地看着他,小子,记住!人不能太贪,贪字头上一把刀!
他和小武架着画板移到里间,对小武说,今天的事不能外讲,要记住!外泄了,店的招牌砸了,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七
曾祖很得意!秦墨轩对萧疏影说,画裱好后,恽润生赏给他30块大洋。领了赏,还得了一幅画。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贪字头上一把刀,他意识到了,还是栽在这把刀上!
我知道他毁哪里。萧疏影说。
哪里?
毁在小武手里。
秦墨轩惊讶地看着萧疏影,你呀,太聪明!
小武是曾祖在沧州领来的穷孩子,从14岁跟曾祖,跟了6年。曾祖喜欢他聪明能干,寡言少语。
令曾祖没料到的是,小武不辞而别,还偷走五十两银子。
秦雪庵看着留下的字条,胡子撅着,半天没说话。话说得不恭,连“师傅”这两个字都没写:家中有事,需用点银子。秦雪庵原认为小武老实巴交,没想他做事这么绝,把柄在他手里,他知道曾祖不敢告发。店里人、家里人都骂小武不仁不义,嚷着要告官,秦雪庵哪能让他们告。
一个月后,门前来了一个混混,斜穿青色长衫,肥衣宽袖,袒胸露乳,脚穿蓝布袜子,踢踏着一双绣花鞋,又黑又粗的辫子搭在胸前,上面别一朵茉莉花。他走路迈左腿、拖右腿,一副残疾样。到店门前,吹一声铁哨,唱道:
这几年、我没来,
您老发了大洋财。
您发财、我沾光,
您吃饺子我喝汤。
说你喜,你就喜,
今天买卖顶数你。
老板今天好运气,
保你万事都如意。
秦雪庵叫人拿两吊钱打发他,那混混不接,却递过来一张纸条,上写着:需银子五十两。秦雪庵一看字迹,知是小武所为,不由得大为惊讶,原以为这小子偷了银子远走高飞,竟然和混混搅和在一起,真小看了他,忖度一番,忙叫人封了十两银子,秦雪庵对那混混说,店中无现银,你先收着,明天如数付清。
那混混一拱手,脸一扬,喝道,明天再来拜访。
事情的走向出乎意外,秦雪庵又悔又怕。一时的贪念,铸成今天的大错。很清楚,小武的勒索不会就此罢手,特别是有混混在后面撑着,这样下去,最后必会倾家荡产。家里人虽不明底细,但从秦雪庵的情绪中有一种祸事临头的感觉。
翰墨苑北边是仁泰隆杂货店,店主袁仁厚,和秦雪庵甚好,秦雪庵知道他和青帮帮主袁老七有些来往,只好求他帮忙。
遇到窝心事啦?袁仁厚问。
秦雪庵只得以实相告。
袁仁厚一拍胸脯,大包大揽,你放心,我们是一家人,论辈分,他还得喊我叔,我帮你问问。
封多少见面礼?秦雪庵问。
袁仁厚摆摆手,不用,我去找他,还用拿钱,他喜欢吃芝麻饼,你叫人去东门“一品香”买四斤芝麻饼就行。
秦雪庵连声道谢,心情轻松许多,忙安排伙计去办理。
晚饭后,秦雪庵一直等在家中,已是半夜,不见动静,便去袁仁厚家,他刚坐下,袁仁厚回来,满身酒气,看到秦雪庵,摇下头,默默坐在那里,秦雪庵怯怯地问,怎么说的?
袁仁厚责备他,他跟在你身边这些年,你都没看出来?这孩子水……混得挺深的。画的事,老七知道,说能卖三千两银子!
秦雪庵身子一震,忙争辩道,哪能,最多卖一千两!
他说了,两条路,一是把画给他;二是出三千两,他去摆平。
秦雪庵暗自叫苦,你知道我的家底,哪有什么钱,把门面卖了也不值一千两!
袁仁厚咕嘟咕嘟喝一阵水,手一抹嘴,说,厉害处还不在这里,混混那些人能搁得住话,一旦传到恽润生耳朵里,你还能素净,全家人都得完完!
秦雪庵回到家,禁不住掩面而泣,唤起夫人、儿子,告诉他们事情缘由,一家人抱头痛哭。天明时,最后商定,离开天津,回老家泉城。
秦雪庵找袁仁厚帮助卖房。他问,你离开天津?秦雪庵一脸的沮丧,还能待下去吗?袁仁厚点点头,出外避避风头也好,你房子想卖多少钱?
一千两银子。
论说这房子不贵,一千两,值!袁仁厚凑近他耳旁,你越想走,价钱越要不上去,这事还不能声张,传到袁老七那里,你不一定能走成。
秦雪庵满脸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行吗?袁仁厚对他说,咱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咱俩先立个约,五百两银子,名义上是我买的,我帮你卖,就是三千两、四千两,钱卖得再多都是你的!
秦雪庵喜出望外,不断给袁仁厚作揖。
他以回家修坟祭祖为名,放假一月,把伙计、佣人打发走,租了一条船,夜晚雇人把易带的物品装到船上。
临走时,秦雪庵站在院中,几十年的门店,经营得如此红火,竟毁在自己手中,一时的贪念,铸成大祸,愧对祖宗,不禁老泪纵横,他跪下朝北磕了三个头。
秦墨轩还沉浸在回忆中,萧疏影冷冷地说,这么说,画来得也不光彩,与偷盗无异!
秦墨轩没有应声。
八
秦墨轩打开电视,泉城电视台正在播泉城博物馆开馆的广告,心想,自己不拿出点东西,也对不住萧疏影。他打电话告诉她,自己愿提供翁同龢的对联作为展品。
萧疏影笑了,早该如此,我这就去拿!
秦墨轩在裱画店三楼等她,画案上有一个长条形的樟木盒子。萧疏影打开对联,哎呀,大红洒金纸,字写得这么漂亮!
那还用说,军机大臣、两代帝师,教过同治、光绪两个皇帝。
红叶诗成,催妆染翰
黄花酒熟,合卺传杯
萧疏影问,这怎么像结婚的喜联?
秦墨轩笑了,我爷爷大婚,他送的贺礼。
她看看那樟木盒子,问秦墨轩,不止这对联吧?还应该有幅中堂,从这个盒子也能看出来。
秦墨轩默默看着盒子,对,但没有。
应该有幅中堂才对。
秦墨轩停一阵,说,原来有两个樟木箱子,叫我姑姑拉走一个,里面也是字画。
你可以去找她!
我要去找,父亲不叫找,也不准问。他看看萧疏影,这里面不知什么原因!
你家族里有许多迷,叫人捉摸不透。萧疏影笑着坐下来,问秦墨轩,你上次讲到你曾祖离开天津后,袁仁厚又给他房子钱了吗?
秦墨轩苦笑一下,怎么会给他,你知道吗,天津那个老店,袁仁厚把它改成了典当行,老板是袁仁厚,小老板,你知道是谁吗?
萧疏影说,是小武吧?
真聪明!秦墨轩朝她一竖拇指,小武成了他女婿。袁早就想挤走翰墨苑,曾祖竟没觉察。他们串通做好的局,把曾祖坑了。
真是人心不可测!萧疏影感叹道。
我曾祖一听到这事,当夜就气死了。
把你的家史写个电影剧本,挺曲折的。
秦墨轩笑了,你写吧。
萧疏影走后没多长时间,便打来电话,叫他快看电视,香港佳士得拍卖会正在拍卖 《浮岚暖翠图》。听她话的语气,知道她很激动,你想不到,六百七十万,和你家那幅一样。
秦墨轩打开电视,拍卖会正在拍卖雍正时期的一件瓷器。他连忙打开电脑,搜到佳士得直播现场,对搜到的《浮岚暖翠图》,进行截图处理。他把图像放大,从上到下看了几遍。不错,一模一样!他要关机时,似乎心中有些疑问。他从箱中取出《浮岚暖翠图》挂在墙上,一边看截图,一边看画,从下往上,一段一段地比较。突然,秦墨轩发现与电视截图不同的地方,小河的石头多出两块,还有,在小桥的左边,截图上的空白处,画上却有一个居士杖藜而行。秦墨轩接着往上看,看到山间的树木,有的这边多几棵,有的那边多几棵……秦墨轩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明白曾祖的苦心,他为后辈铺了条安全的解脱之路。秦墨轩拿出放大镜,对曾祖的补笔处仔细观察,曾祖的用笔用色恰到好处,和原作浑然一体。
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秦墨轩对曾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樟木箱里捧出一个方形的楠木盒子,里面有一方砚台、几块墨锭,他看到一块碑形墨,正面阴文填金楷书“湘阴左式藏烟”,墨侧阴文楷书“徽州休城胡开文造”。他一看,墨的下端有磨过的痕迹,他断定,曾祖正是用这块名墨补笔的。
秦墨轩一阵感叹,曾祖如此聪明过人,竟栽在那小人之手。
看到了吗?萧疏影问。
看过了。秦墨轩告诉她,两幅画看似一样,实际不一样,这说明,董其昌同时画了两幅作品。
萧疏影笑笑,编故事吧?我给你说,我有一种预感,下意识的,也可以说第六感觉,对你们家,这幅画不是个吉祥之物。
秦墨轩沉思了半天,他挺佩服萧疏影的判断,曾祖用非常手段窃取了这画,费尽心机,又得到什么,牌子砸了,家境破落。而且,这画又不敢公开示人。百多年来,成为家族的包袱。他长吐了口气,凡事都是有定数的,不能强求,随缘吧!
我只想知道,这次博物馆能否展出这幅作品?
秦墨轩停一下说,不,下次吧,我想把它捐给你们博物馆!真的,捐给你们,永久展出。
不一会,萧疏影又打电话来,你别忙着做决定,再认真考虑考虑。听听儿子的意见,还有家族。
九
秦墨轩收到泉城博物馆送来的请柬,一早,萧疏影又打电话来,他是百名嘉宾之一,请他务必参加今天的民间收藏展。开馆的时间是上午10点,他看看表,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博物馆前很热闹,左边是一帮腰鼓队边敲边舞,右边是统一着装的中年妇女,在跳广场舞,很兴奋。秦墨轩一笑,萧疏影真是吃错了药,把他们弄来干什么,不伦不类。
签名处有许多熟人,都是本城的书画名家,秦墨轩和他们寒暄一阵。梁静野说他的座位是2排6号,秦墨轩不愿早早地坐在那里,便拉他站在人群的外边。萧疏影穿一套薄荷绿的套装,珍珠项链环绕脖间,游动在参展的领导和嘉宾之中。梁静野说,萧疏影一穿这套服装,看起来不再富有攻击性。
这女人厉害,第一次见面把我尅得无地自容。
你这样的,也需要个厉害的管管。
秦墨轩摇摇头,我不想惹火烧身!
书画展在二楼,这也是秦墨轩要看的。他没有想到,泉城民间还有这么多宝贝:元代盛懋的《秋溪垂钓图》、倪瓒的《高柯竹石图》、明代林良的《芦荡雁嬉图》、张路的《桐荫望月图》……突然,他看到龚贤的《秋山冷月图》也在展览之列。画是新裱的,三色装裱很大气,两道惊燕和上下隔水与天地头的绢裱,颜色非常协调。右上角残破处的补笔虽很稚嫩,不知底细的人很难看出来。当他目光停在右下角处,心头一震,龚贤暗点的指红处淡了许多,若隐若无。
萧疏影过来,问,怎么,这画是假的?
不假!
看这么认真?
秦墨轩站起来,一脸的疑惑,这画被人做了手脚!
怎么回事?
第一层被揭去了!
萧疏影盯着他,你敢肯定?
秦墨轩点下头,泉城还有这样的高手,真没想到。
不会吧?
你要相信我,我有这个把握。
哎哟,贼胆包天,无孔不入!
秦墨轩回到店里,立即叫莉莉找出龚先生的联系电话,莉莉拿出记事本,有一张纸被撕去半截,电话号码就记在上面。
这是怎么回事?莉莉自言自语,我想想,或许我能记起来。
手机响起,萧疏影打来的,老秦,我告诉你,这事你可能想不到。
不要卖关子,你说!
我问过龚先生了,你知道是谁裱的画吗?
谁?
你儿子,秦砚。
秦墨轩一下愣在那里。
十
秦墨轩气得中午饭也没吃,便去找秦砚。
店里很清闲,没有顾客,儿媳红红正和一店员分包毛边纸。秦墨轩问秦砚哪?红红朝楼上喊着,秦砚,爸爸找你!
秦砚正要下楼,被秦墨轩堵在门口。秦砚喊声爸爸,见秦墨轩脸色铁青,一愣,站在一旁。秦墨轩“啪”地把门关上,坐在椅子上,秦砚忙去倒杯水放在他面前。
秦墨轩问,龚先生的那幅画是你裱的?
嗯。
秦墨轩眼瞪着他,不住地喘粗气,你偷揭了人家的画?
秦砚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嗯”一声,随即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是凭技术吃饭!
放屁!跪下!
秦砚看着父亲,扭捏了一阵,你这是咋啦?
跪下!秦墨轩一声喝,秦砚不情愿地跪下来,头扭向一边。
你为什么干这下贱事,我问你,你缺钱吗?
你喊什么!秦砚直求他,他又不知道。秦砚嗫嚅着。
不知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咋说不知道!我再告诉你,这事,博物馆萧馆长也知道!
她知道……你告诉她的?她要是告诉那姓龚的?这个狐狸精!秦砚骂道。
你想过没有,你会砸了翰墨苑的牌子?你叫秦家的人往哪站?秦墨轩坐在那里,身子发颤。秦砚不以为然,斜看他一眼,嘴哝了几下。你说咋办?
还给人家!
还给他?秦砚问,怎么还?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秦墨轩斜着头,半天才说,不行,就烧了它!
秦砚静静地看着他,摇摇头。
你不愿意烧,那你把翰墨苑的牌子摘下来,我不能看着你把它毁了。
秦砚看他一阵,摘了牌子,对你有啥好处?
摘了!你不摘我这就叫人把它砸了!
门被推开,红红闯进来,爸,你打他就是了,看把你气得!
手机一直响,是萧疏影?秦墨轩没有接。他走到门口,转身对秦砚嚷着,立即摘!
秦砚头拧着,脸涨得通红,你别管,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塌下来,我顶着!
莉莉看着秦墨轩的脸色不对,秦墨轩上了楼,她也跟过去。秦墨轩坐在那里。手机响起。他捶胸顿足,“啊”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来。
莉莉失声大叫,快!快!叫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