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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下室手记》体裁特征管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世界

2017-09-06王欣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7年8期
关键词:手记体裁话语

摘 要:《地下室手记》是一部内涵丰富的哲理小说,其诗学特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极具代表性,本文以该小说的体裁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其体裁上的对话性,语体的刻意丑化以及与梅尼普体的联系等主要特征,旨在管窥陀氏复杂庞大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地下人” 对话 梅尼普体 狂欢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堪称世界文学中的明珠,他的中篇小说《地下室手记》不但具备丰富的思想性、哲理性,其艺术价值在同时期作家中也独领风骚,小说一经问世便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巴赫金在研究陀氏创作的诗学问题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文学概念——复调小说。所谓复调小说理论是指,在小说中存在多个不由作者的统一意志所决定的独立的声音和意识,它们各司其职,巧妙结合,犹如音乐中的独立曲调和谐叠置而成的复调,组成一个统一的小说整体。[1]复调特征在《地下室手记》中被多维度立体式地展现,而本文以该小说复调特征中的体裁特征为研究对象,管窥陀氏建构的庞大精巧的艺术世界。

一、《地下室手记》在陀氏创作中的地位

《地下室手记》是陀氏一部具有转折意义的作品,以《手记》为分界线,作家思想经历了巨大转变,从单纯揭露社会现实过渡到探索人的命运,这为之后创作出《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享誉世界文坛的长篇小说之精华打下基础。《手记》之于俄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重要贡献之一是创造了“地下人”这一典型形象,与19世纪俄国文学中的“小人物”、“多余人”形象占有同等重要地位。《手记》主人公可以说是“地下人”类型人物的鼻祖,加缪的“局外人”、鲁迅的阿Q、契诃夫的“套中人”、烏利茨卡娅的男主人公们几乎都是“地下人”在全世界各个时代作家笔下的显现。《手记》主人公是一个头脑发达、反对理性、追求自由但心理扭曲、自我封闭、胆小怯懦的知识分子,他终年蜗居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离群索居,因此被称为“地下人”。他与外部世界的全部交流即通过手记表达对事物的认识,对理性的不屑,宣泄个人情感。高尔基将“地下人”纳入自我中心主义者的行列。[2] 3然而“地下人”渴望改变现实却缺乏行动力的痛苦矛盾是19世纪俄国平民知识分子的典型性格,是对当时社会一种普遍性描写。《手记》全篇缺乏具体情节,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故事线索,结构松散,具备意识流小说的特点。《手记》共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地下人”对理性束缚和自由意志觉醒展开的议论。他认为,人经常不按理性引导的方向行事,渴望肆意妄为,人若是严格遵守“二二得四”的规律便不再是具有主观意识的人,而是按程序运转的机器。陀氏通过创作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空想社会主义展开激烈辩论,其间隐约可见作家的反乌托邦思想和存在主义哲学因素。在后来的创作中陀氏将“地下人”理论进一步发展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理论”,认为不平凡的“超人”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由于尼采十分肯定陀氏的创作思想,因此“地下人”理论甚至可以视为尼采超人哲学的前奏。《手记》第二部分讲述“地下人”对曾经“尘世生活”的回忆,包括对工作的厌倦,与妓女丽莎的情感纠葛,在熙来攘往人群中的疏离感等。俄国宗教哲学家别尔嘉耶夫(Н.Бердяев)提出,陀氏在《手记》中首次发现了人的非理性本质,人并不总是趋利避害,其本性常呈现出二律背反的特点,蕴藏着对自由的急切渴求。[3]21-38

二、《地下室手记》的体裁特征

(一)对话性质的手记

《地下室手记》从题目或可推测这是一部独白性质的日记体小说,通读全篇后读者不难发现,手记实际上是对话性质的,占据首要话语地位的不是自白式的叙述,而是思想意识激烈碰撞的高密度对话。对话所指的对象包括三方;与己对话,与小说中的他人对话,以及与小说世界之外的读者对话。“地下人”所以能够以对话手段与外部世界交流,主要依赖陀氏在写作中没有将个人意志强加给主人公的创作手法,他赋予了“地下人”独立的精神地位和自由的思维空间。“地下人”的思想意识处于相对独立的状态,使得小说中无法形成一个“地下人”与陀氏相一致的独白性话语。同时,必须看到陀氏文本的描写重心通常不是某一人物或事件,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自我意识和人看待世界的立场。读者所看到的世界并非实际样貌,现实世界通过“地下人”个人意识的加工重塑,成为其个人话语材料,因此读者看到的一切仅是“地下人”的精神世界。面对读者,陀氏和“地下人”两个声音代表各自立场,两种立场独立存在,平等对话,构成了协调进行的复调。巴赫金理论体系认为,构建对话是陀氏诗学特征的重要一环,是其创作的主要目的。[4] 200《手记》中的对话关系产生于“地下人”的观点与他人观点、读者观点、作者观点的交锋和碰撞。当然,不同主体的立场观点可以不一致,也可能一致,但一致与否,都不影响对话关系的构成,陀氏以此给读者留下了独立思考的空间。

《手记》作为一部叙事作品缺乏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主人公的思想意识、不同主体间意识的冲突对话跳出情节之外组成小说的故事整体。“地下人”个人意识中的对立方构成对话关系,“地下人”思想与他人思想构成对话关系,陀氏审美立场与“地下人”的精神世界构成对话关系,《手记》在对话关系的语境下向读者呈现充斥着双声语的世界。关于双声语,巴赫金指出:“他人话语进入我们的言语,必然在其自身中带有新的,我们的理解和评价,即成为双声语。”[4] 213换言之,“地下人”利用他人话语作为自己的语言材料和工具,经过个人思维的加工,处理成有个人指向的目的性话语。因此“地下人”的自白呈现出多个声音和意识相融合的复调性对话关系。

讽刺模拟和隐性辩论是双声语艺术手法在《手记》中的两种主要表现手段。讽刺模拟是指话语主体把赋有个人意图而与他人观点对立的含义植入他人话语中,使他人话语为我所用,作为工具帮助达成话语主体的个人目的.“地下人”以牙疼者饱受牙痛之苦却津津乐道地在痛苦中咀嚼快乐的矛盾心理为例,说明人常不以理性为准则的行为方式。描写牙疼者卑劣扭曲心理状态的话语即是一种讽刺模拟,该手法的运用同时呈现主人公、他人和读者的个人意识及精神状态,从而达到陀氏展现“地下人”渴望自由、渴望摆脱理智和规则束缚的叛逆心理。复调双声语的另一种表现手段隐性辩论是指作者通过反驳他人话语和反驳针对其写作对象的他人观点所构建的话语。《手记》文本中经常可见出自“地下人”之口的“你们也许会”,“你们一定是这样想的”诸如此类说法。主人公习惯性揣测他人想法,并予以回应,再次针对自己的回应揣度他人,如此反复。陀氏让“地下人”与实际上不存在的他人进行辩论,展现对客观世界的多种立场和开放的观点。对话关系隐蔽但深深地植根于《手记》,使其成为具有对话性质的自白。

(二)刻意的语体丑化

《地下室手记》作为一部自述性小说,通篇是“地下人”意识的输出,在语言风格上必须与主人公的心理形象吻合,陀氏则赋予小说刻意丑陋的语体色彩。文本中“地下人”的语言没有一丝美与崇高,分外丑陋粗俗,极易引起读者的嫌恶情绪。对此,“地下人”却有高度的自觉性,并有意识地强化此种丑陋。小说艺术语言偏向口语化,增加插入语的使用,“卑劣”、“卑鄙”、“可耻”、“可诅咒”等词语在文本中高频出现,用于“地下人”进行自我剖析和评价,这些均可印证语体色彩刻意丑化的观点。除语言本身的丑陋外,“地下人”的行为也在践行这种丑陋。他在手记中曾疑惑:为何每当面对最应意识到美与崇高的时刻,越是会做出不登大雅之堂的行为,而且行为的发生是刻意为之。[2]181主人公在粗鄙的自白中毫不掩饰丑恶的嘴脸,将精神世界的隐秘完全暴露在大众视野里,以挑衅的姿态向理性和法则宣战,通过忽视他人评价的方式追求绝对自由。刻意的语体丑化反而凸显“地下人”渴望外部世界的肯定却不可得时痛苦绝望的心情。

陀氏的审美理想是通过基督教及永恒女性之美来拯救人类命运,但他却运用文体丑化的艺术手段塑造一个与其审美追求相悖的扭曲病态的灵魂,原因在于陀氏要创造“地下人”形象与自己的立场辩论,反证个人的美学观。尽管如此,陀氏毕竟是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秉承忠于生活的原则,其文学创作客观上揭露殘酷的俄国现实,反映生活的黑暗面。在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下,当丑恶的现实与真善美的审美理想对峙,丑恶必然取得压倒性胜利,因此在陀氏的小说里反面的声音常常战胜正面的声音,使读者误读了作家的创作意图。《手记》中刻意的语体丑陋是反证艺术手法的应用,恰到好处地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地下人”粗俗鄙陋的语言、自私自利的性格、地下室阴暗潮湿的环境一拥而上笼罩读者,使他们经历一场独特的审丑体验,在正反双方观点的对话中寻找通往人类幸福的出路。

(三) 演进的梅尼普体及其文化根源

19世纪后半叶的俄国文学中各种体裁类型呈现多样性特征,人物传记、旅行游记、伦理小说等体裁的作品在文学花园中绽放得异彩纷呈。作为复调小说的《手记》体裁类型是这花园中一株奇葩,类似于与狂欢节传统紧密相关的狂欢化体裁—梅尼普体。

梅尼普体作为体裁术语大约出现在公元前1世纪。在古希腊罗马后期的文学中诞生了众多植根于狂欢节文化传统的具有亲缘关系的体裁类型,其中就包括梅尼普体和由其演进而来的亲缘体裁。[5]《手记》体裁上可归结为发展演进的梅尼普体,文本呈现出诸多梅尼普体典型特征。梅尼普体作品倾向于以人在极端情况下的精神状态和非理性的极端情绪为创作内容,同时,由于来源于狂欢节文化,梅尼普体主张否定传统语言规范和普遍的行为准则。《手记》主人公非常规的对话式心理活动、反理性的观点正是通过体裁特征得以呈现。“地下人”本身是复杂的矛盾体,他既抗拒他人评价,又极度渴望尊重;既头脑发达,又粗俗卑鄙,体现梅尼普体中常用的矛盾对立修辞手法。《手记》的第二部分开篇插入涅克拉索夫的诗,将诗体语言与散文语言在文本中结合,“插入体裁的使用使作品不同思想意识之间具备了对话的可能,这也是梅体以及一切狂欢化体裁的特点。”[6]小说主人公用抒情诗总结曾经的堕落生活,字里行间流露忏悔内疚之情,然而这段优美抒情的插入体裁与后文“地下人”意识形成情绪上的对比,构成作者与主人公意识的对话。梅尼普体在古希腊罗马文学中是一种与社会现实存在密切关系的政论性体裁,文人墨客多以梅尼普体作品表达个人政治立场。读者不难看出小说中强烈的政论倾向,陀氏的写作重心不在于人物环境的细节刻画,而是将叙事、议论、抒情巧妙融入个人政治立场和道德观中,借主人公之口讽刺车尔尼雪夫斯基提出的“合理的利己主义”以及完全恪守二二得四规律的乌托邦社会,与车氏在关于未来社会制度的构想上激烈辩论。由梅尼普体衍生出来的对话性演说体裁—苛评与《手记》体裁特征亦十分相似,同样需要与假想对象构建对话关系。梅尼普体除以上阐述的几点特征外,一般还涉及奇妙的幻想和惊险的情节,这又是《手记》创作中缺乏的,综上所述《手记》属于在文学历史长河中演进的梅尼普体。

梅尼普体的起源可追溯到狂欢节文化传统。古希腊罗马时期,不同阶级地位的人在狂欢节期间暂时忘记各自的社会阶层,冲破等级观念和日常行为规范的束缚,以平等身份参与到狂欢节的游戏中,自由狎昵地交往,共同经历一场狂欢化的体验。狂欢节文化深入欧洲文化的骨髓,其影响甚至最终波及到文学创作,自由平等交往作为一种文学思维抨击了悲剧体裁和史诗体裁的严肃和距离感,对文学作品的语体风格产生巨大影响,加速小说体裁在文学领域的发展进程,起到了生成体裁的作用。[5]《手记》中不同声音和立场展开平等对话实际上显现浓烈的狂欢化色彩,其体裁的文化根源即是狂欢节传统。陀氏除《手记》外的其他小说也可找到明显的狂欢化特征。

参考文献

[1] 张杰.复调小说理论研究[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2.

[2]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双重人格·地下室手记[M].臧仲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

[3] (俄)陀尼·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M].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 (苏)米哈依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5] 王建刚.狂欢诗学:巴赫金文学思想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6] 王欣.《地下室手记》的哲学意义及诗学特征[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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