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儿子疼女儿
2017-09-05王鼎钧
王鼎钧
妻讲话很简练,不惹口舌是非,可惜信息不足。她说:“昨天李太太生孩子。”到此为止。我问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她家有几个女儿?三个。有几个儿子?还没有儿子。妻不会一口气说:“李太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昨天又生了一个女儿。”
妻说儿子女儿都一样。真的完全一样吗?仔细想,还是有分别。妻告诉人家,她对儿子女儿一样疼爱,我追问怎么疼?怎么爱?疼和爱并不是“同义互训”,也不是内容相同、用字雅俗有别。我们有儿子也有女儿,滋味尝遍,却从没有专心回顾整理。我拉下窗帘,切断电话,坐下,摊开一张纸,邀妻仔细捕捉那细微的敏锐的感觉,那仿佛是远古的事情,又仿佛是昨天的事情。
对女儿是“疼”,对儿子是“爱”。爱儿子的时候坐下来,疼女儿的时候跳起来。爱儿子、唱歌,疼女儿、喝酒。爱儿子不怕人知,疼女儿不愿人知。爱儿子双眼含泪,疼女儿泪流成串。爱儿子希望他留下来,疼女儿希望她嫁出去。
我一面发掘一面记录,用字简练,符合妻的风格。说着说着,妻红了眼圈,说着说着,妻拿面纸拭泪,说着说着,妻笑了。我像个新闻记者那样,只顾冷静地考虑修辞,我的眼睛要到独自守望电脑视窗的时候,才水雾蒙蒙。儿女是我们的针眼,我们也是兒女的针眼,彼此穿过就是天国。
她摇摇头,她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说完了。我心里有数,我们共同珍藏的秘密,我知道究竟有多少,她心里还有言词不能表达。她不说,我来说,我能把话题拉长接着往下说,我是职业作家。我说养子如种树,养女如种花。我说养子如写小说,养女如写诗。我说养子如铸铜,养女如烧瓷。我说养子如眼科,养女如心脏科。我说天下升平生女儿,天下动荡生儿子。我说家境富足生女儿,家境艰难生儿子。我说中年以前生女儿,中年以后生儿子。
妻说,我们这一辈子的话都让你说光了,歇歇吧,喝杯茶。我望着茶杯思量,历史往往只是一些标题,后人乱做文章。我还可以继续往下说,没完没了,因为我是职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