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其不幸悯其不争”
2017-09-02李慧玲
李慧玲
摘要:萧红在《呼兰河传》塑造了一个阿Q式的人物——有二伯,但相较于后人在解读鲁迅对阿Q的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萧红对有二伯却是“哀其不幸,悯其不争”。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有二伯,来揭示萧红对有二伯“哀其不幸,悯其不争”的复杂情感。
关键词:有二伯;悲悯;承袭
《呼兰河传》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是萧红的代表作,它代表了萧红在艺术方面的成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鲁迅先生在《摩罗诗力说》中对德国诗人拜伦的评价,他说拜伦“重独立而爱自由,苟奴隶立其前,必哀其悲而疾视,哀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①后人在解读鲁迅对阿Q的态度时,便理解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很多人在解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时,对萧红塑造的一系列“阿Q”群体,尤其以“有二伯”为例,基本上承袭了鲁迅式的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细细读来,我们发现,作者对有二伯除了同情、讽刺外,还有一种对有二伯性格、处境和缺点的理解和包容,以及对其命运的悲悯,确切来说,就是“哀其不幸,悯其不争”。
一、哀其不幸
(一)哀其“生的坚强,死的挣扎”
有二伯这个人物形象在第五章第九节开始出现,到第六章正式叙述,这其中有二伯多次谈论到“死”——“……人死还不如一只鸡……”,“像你有二伯这条穷命,越老越结实。……像二伯就是这穷命,穷命鬼阎王爷也看不上眼儿来的”,“……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②这种看法代表了萧红对北方人民生死观的解剖,正如鲁迅在《萧红作《生死场》序》中指出:“……,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③这种生死观虽然悲观无望却具有韧性。有二伯韧性地挣扎着活着,活着却也没有什么希望,没有想着去改变什么,只是麻木地“逆来的,顺受了”。这跟鲁迅提到的祥林嫂、阿Q、闰土一类人物对穷苦的看法类似,他们只是觉得苦,却形容不出。鲁迅说:“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④正是这种悲观无望却具有韧性的生死观引起了作者极大的悲哀。
(二)哀其自卑麻木
有二伯是一位靠出蛮力过活的长工,同阿Q一样,他在物质上几乎一无所有,精神上却要求满足,处处要求别人尊重。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但是你给他吃的时候,他却推故不吃。他处处在寻找一种存在感,让别人尊重,但是在骨子里他却自卑,自己瞧不起自己,没有存在感。他觉得他所看见的,听见的都与自己无关,所以他说“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干”,骂砖头、麻雀或燕子的时候也在时时否定自己的存在,贬低自己。他被砖头碰痛了,他对砖头说“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他时时警惕别人对自己的尊重,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自尊,有时这种自尊仅体现在一个虚名上,正因为如此他在别人眼里活成了笑话。当别人叫他“二掌柜的”、“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伯”时,他就笑逐颜开。当街上的顽皮的孩子们叫他“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的时候,就会“把他气的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有二伯常常抱怨自己的命苦,说自己是个穷命,如同石头、麻雀之类,哀叹命运的不公平,但是他的思想没有进步,没有想过去反抗,在内心里他还是把自己当作奴才的。别人叫他乳名时他会生气,但祖父叫他“有子”时他却不生气,他说:“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的有个大小”。
(三)哀其“古怪”
第六章第一句就說“我家的有二伯,性情很古怪”,在后面的叙述中又用到三次“古怪”。作者用幽默而又诙谐的语调把一个孩子眼里“古怪”,实则卑微贫穷的长工形象展示在我们面前。有二伯平日里戴着一个只有帽顶的草帽,脸焦黑焦黑,头顶雪白雪白;他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这件衣裳是压在箱底的前清旧货,他还喜欢卷着裤腿;他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他的形象走在街上“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庄稼人看了以为他是庄稼人”。他物质上受到贫苦的折磨,精神上的空虚让他同阿Q一样学会了精神胜利法。这种“精神胜利法”更将他的古怪凸显出来,与旁人格格不入,成为笑话。另外作者还写到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不怕狼、不怕走黑路、不怕毛子,但是他同祖父算起账来,他就不那样说了,尤其提到毛子,有时还会哭了起来。作者将这种迫不得已的“古怪”进行了一种喜剧式的叙述,描画了一个悲剧式的人物,一下子把有二伯这种小人物的贫穷无助和失落无望抛却出来。
萧红作为鲁迅唯一的女学生,在一定程度上是继承了鲁迅衣钵的。鲁迅写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萧红也在这本书里反映到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呼兰河传》中这种隔膜处处可见,也直接导致了有二伯在别人眼中的“古怪”。
在《呼兰河传》中老厨子与有二伯几乎形同一人,处于和有二伯同样卑微的位置,但是他却时常地奚落有二伯,尤其在有二伯一偷东西被他发现之后,但是实际上老厨子也偷东西。在小说里只有祖父和“我”同有二伯说话的时候,有二伯才会像个真实的人物存在,他会说自己怕死,会道出自己对死的看法,还有自己处境的艰难。但祖父作为东家极少去关照这个老长工的内心,主奴之间交流很少,即使交流也是困难的,而“我”作为孩童是不会深入理解有二伯的,在文章里也多次出现“我”对有二伯的奚落。这种隔膜的存在,造成了有二伯精神的孤独落寞,进而演化为别人眼中的“古怪”。同人的隔膜导致有二伯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
另外作者还提到有二伯虽然被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是耍猴的,讨饭不像是讨饭的,可是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好像一位大将军。但就是这样一位在我眼里的大将军,没有最起码的自尊,受不到所有人的尊重,这样反差的“古怪”,形成了作者内心深处最沉重的悲哀。
二、悯其不争endprint
据萧红的同父异母妹妹张秀琢回忆,“有二伯……形式上是家人,实际上是一个不挂名的长工。……姐姐同情他,同情这位在有钱人家里劳动了大半生,孤独、贫寒的老人。……姐姐离家后,还打听这位老人的情况,惦念着有二伯。”⑤从这一段的叙述中更能看出萧红对有二伯家人式的感情。另外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多处描写到她和有二伯的日常,充满了温情。萧红的童年是很孤独的,整本书里几乎没有描写到和她一同玩耍的同龄伙伴,而有二伯在作者的笔下就如同一位儿时的玩伴,陪伴作者成长。比如她写到的一些生活日常:经常问有二伯问题逗趣,偷东西互被发现时两人的退让协商,逛公园时的亦步亦趋等等,让人读来并不觉得这是主仆之间的日常,而会觉得这是两个好朋友之间的日常,有些片段甚至让人忍俊不禁。因此可以看出萧红对有二伯的处境和性格是理解的,这种理解使她对有二伯的不争不是“怒”,而是“悯”,而这种“悯”是作者与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照,相互怜惜。
另外萧红曾以《生死场》为例,谈到了自己和鲁迅的“不同之处”——“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但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怜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怜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怜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⑥
这个是萧红根据《生死场》而引发的观点,但实际上更适合《呼兰河传》。萧红笔下的人物高于萧红,实际上造成了萧红比鲁迅更能对人物性格、处境和缺点的理解和包容,完成鲁迅国民性主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突围,消除对人物的“怒”,只剩下对人物性格、命运的哀叹和无奈。
(一)悯其对命运的不争
萧红在第四章表达了对西南角漏粉的对光明的看法,更进一步表明了她笔下的人物是高于自己的,她理解和包容人物的缺点,尊重人物的命运发展,没有去批判什么,也没有怒,只剩下悲到己身的深深寂寞與哀叹,化为悲悯,这种情愫贯穿全书,一直延伸到有二伯身上。她说:“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书中的小人物都像瞎子一样,他们过着无望的生活,但是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有光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他们几乎没有生的挣扎,只是无望的活着,这种无望也没有让他们觉得有多大痛苦,也没有痛到让他们去挣扎改变,他们所做的只是“逆来的,顺受了”。有二伯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逆来顺受的人,正如作者所说“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二)悯其对现实的不争
“有二伯搬回家里住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虽然这时候作者没有明说,但分明是有二伯的哭声,有二伯只能在深夜里哀哭,发泄生活里的苦痛。接着就写到三十多岁的父亲打了快六十岁的有二伯,有二伯固执地站起来结果被父亲又打到地上,他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两只鸭子啄食着他的鲜血,这个情节反映出人情的冷漠和社会等级制度的无情,也预示着小人物挣扎的徒劳和生活的无望。作者理解这种徒劳无益的挣扎,发出了深深的哀叹。
有二伯的生活里充满了一些无聊的看客和拿他取乐的人,比如厨子,常拿他偷东西和没有子嗣为乐。有二伯已经对生活中的不平失去了反抗的意识,甚而小孩子也拿他取乐,有时候会叫他的乳名——二有子。他因为受到委屈要上吊、跳井,结果没有实现,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看客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没有实际的意义。有二伯如同鲁迅笔下的闰土一般,生活的苦、社会环境的黑暗已经使他麻木,他只是觉得命苦,但又不作任何实质意义的反抗,所以作者理解有二伯的不争,只是悯其不争而不去怒,因为太过理解他们“不争”的缘由。
总之,萧红以天才般笔触,为中国现代文学塑造了“有二伯”这个“哀其不幸,悯其不争”的艺术形象。萧红一方面承接了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对小人物身上的劣根性进行了批判和讽刺,发出了长长哀叹;另一方面却做了一定的突围,让人物高于自己,悲悯从下到上,对自己笔下阿Q式的人物——有二伯给予了同情、理解、包容,消除了“怒”,令人可怜可叹,具有不朽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②萧红:《呼兰河传》,《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引述《呼兰河传》相关内容,皆据此版,以下不再详注。
③鲁迅.且介亭二集.萧红作《生死场》序[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④鲁迅:《华盖集·杂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⑤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 >回忆姐姐萧红》,见 《海燕》,1979 月5月号。据考,有二伯姓张,是萧红父亲的同宗兄弟,在张氏家族中排行第二,乳名有子。他的家是张氏家族中破落的一支。
⑥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
参考文献:
[1]鲁迅.坟·摩罗诗力说[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萧红.呼兰河传,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引述《呼兰河传》相关内容,皆据此版,以下不再详注.
[3]鲁迅.且介亭二集.萧红作《生死场》序[A].鲁迅全集(第六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鲁迅.华盖集·杂感[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5]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 >回忆姐姐萧红[J].见 《海燕》,1979 月5月号.据考,有二伯姓张,是萧红父亲的同宗兄弟,在张氏家族中排行第二,乳名有子。他的家是张氏家族中破落的一支.
[6]聂绀弩.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J].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