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巅》:生命的颂歌与人性的拷问
2017-09-02朱玉锐
朱玉锐
摘要: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以群山之中的龙盏镇为中心展开,塑造了在镇子上生活的一个个独立又相互关联的人物形象,透过这些极具特色的人物及人与人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展现生命的魅力,引发对人性的拷问。
关键词:《群山之巅》;生命;自然;人性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总是让人读来畅快,有一气呵成之感。新长篇《群山之巅》更是以其环形的叙事结构、从小人物身上窥探大世界的视角、诗意的书写与苍凉的基调而令人难以忘怀。在这部作品中,故事在龙山之翼的龙盏镇展开,在这片北国故土上演绎着一场场小人物的命运交响曲。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苦难与不幸,面对种种爱恨情仇的纠葛,坚强乐观地活出自我,谱写了一曲曲生命的赞歌。他们与自然为伴,也受到现代化的接踵而至,从自然淳朴忠厚的性情中也催生出嫉妒孤僻、自私自利、贪婪阴险的一面,作者以细致的笔触,描绘了无限瑰丽的自然风光,令人感叹自然的奥秘和生命的美好;也探寻到人性深处,批判丑恶的人性呼唤真善美的到来。
一、走进龙盏镇
整部小说以斩马刀开篇,在这一章节最先出现的是屠夫辛七杂,他有杀猪、杀羊、剔骨等各种刀,这把没有沾过一滴血的斩马刀一直被挂在家里没有拿出去用过,而就是这一把没沾过血的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沾满的鲜血,竟是他的养子辛欣来杀害他的妻子王秀满的血。辛欣来杀了自己的养母后,又强奸了全镇的神话人物——制碑人安雪儿后,逃逸深山。小说由此事件开始,到辛欣来被抓捕归案被判处死刑止,围绕这一核心事件,一方面介绍了龙盏镇的自然风貌和传统习俗:松山龙山的秀奇壮美、格罗江的蜿蜒壮阔和以物换物的旧货节、竞争激烈的斗羊节;另一方面,以辛家、安家、唐家三个主要家族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为中心,牵引出八十多年来中华民族的时势更迭史以及东北开发建设的历史。整部小说在开篇就奠定了苍凉悲惨的基调,由此引出龙盏镇一个个性格迥异又丰满鲜活的人物形象:有憨厚老实的辛七杂、勤劳节俭的王秀满、精灵般的安雪儿、勇敢的男子汉安平、保卫自然的唐汉成、坚强独立的单四嫂、耿直率真的安大营,也有恶意报复消极生活的辛欣来、自私自利的贪官陈金谷、坐享其成包庇犯罪的徐金玲等等。正是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小人物,却串联起龙盏镇多姿多彩的丰富生活,发生着一个又一个动人且引人深思的故事。也正是在这些事件中,让读者不仅领略到自然风光的无限美好,生命光辉的无限魅力,也体会到人的多面性,人性的美丑转换,引发对人性的拷问与思索。
二、生命的颂歌
(一)龙盏镇的山水自然美
生于黑龙江的迟子建是北国风光的捍卫者,在她的许多作品中都对北国的山河风景进行了描绘,在《群山之巅》中也不例外。在短短的十七章节中,就有七章节是用自然景物或当地景物命名。在龙山之翼章,開头就对山脉进行了大篇幅的描绘。春夏的松山绿意盈盈,秋季五彩斑斓,冬天则通体洁白,真是四季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而龙盏镇依傍的龙山则因状如飞龙而得名,山顶的樟子松更是四季不凋,苍绿不减。龙山的两翼,又分布着不同的树种。南翼是落叶松和杨树,北翼多是柞树、鱼鳞松和白桦树。由龙山引出了龙盏镇,既介绍了龙盏镇的山脉之美,又巧妙地引出龙盏镇,介绍其结构与走向,可谓是作者的独具匠心。在格罗江英雄曲章,则是以松山地区流域最广的河流格罗江开篇,对格罗江的描绘更是让人眼前一亮。江的初始,“像个羞涩的少女”;中段则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了”;下游“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风夹杂着江流声,“就像在唱一曲凄婉的爱情咏叹调”。[1]这段拟人化的格罗江描写,赋予了江水以灵性,像一条有生命力的大江,蜿蜒流长,不仅让读者领略了它的全貌,更是对每一段江流有了更细致的体会,它的多变与风姿让人难以忘怀。作者描了山,绘了水,还写了云。松山的云像花朵,像老鹰,像牛羊,像房屋,甚至像锅碗瓢盆。白云不仅多姿多彩,还变幻极快。花朵的云变成了豆子;老鹰的变成了篮子;房屋由一层变成二三层;碗则变成了花瓶。这一系列生活化的描绘让人们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仙境却又与现实息息相关,如身临其境一般。
在总是被雾霾笼罩下的今天,青山碧水似乎成了人们向往的天堂,人们渴求脱离钢筋混凝的大城市奔向还没有被污染的山水圣地。迟子建对龙盏镇的山水自然风光描写自然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更是让那些呼吸在雾霾天空下的人们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好。小说中的镇长唐汉成是龙盏镇自然风光的有力捍卫者,他认为沿海和发达地区的经济发展都是以牺牲资源和环境为代价,所以他总是抵制影响到环境的产业。他认为,“破坏资源的发展,就跟一个人为了抵御严冬,砍掉自己的腿当柴烧一样,会造成终身残疾”。[2]也许龙盏镇的经济不能得到快速发展,有唐镇长的个人因素,但他对环境的捍卫让人在印象深刻的同时也不得不赞同。
迟子建在小说中对自然的描写不仅体现出她自身对自然风光的无限热爱,也反映出了她对自然的保卫之心与对当今以破坏环境来换取经济利益的反思与批判。
(二)龙盏镇的平凡人物美
小说中没有绝对的主人公,每个人都代表着独立的个体缺又互相联结构成整部小说。其中塑造了许多平凡的小人物,但作者在这些小人物身上,也赋予了生命的光辉。作为第二章节独立出现的人物——制碑人安雪儿,是一个精灵般的人物,更是龙盏镇的神话。她不仅能雕刻出精美的石碑,更是能预知人的死期。安雪儿在出生后就显示出了不同,首先体现在身高上,不仅生长缓慢,而且几乎停滞,一天四顿饭才及炉台高。其次就是说话晚,三岁才会说话,爱在黑夜中喃喃自语说些无人能懂的话。平时少食的她在除夕、清明、元宵节则食量大得惊人,人们都说是她是替她身上附着的鬼魅吃的。镇上的人们都认为她是精灵,长不大的精灵。最令人的惊奇的还是她无师自通的刻碑本领和突然而至的对人死期的预卜。对井川及工人的死亡“预言”,使安雪儿在龙盏镇的神话地位就更牢不可破,人们都认为她是与天的沟通者。可就是这样一个神话般存在的精灵,却被杀人犯辛欣来强奸了,从此人们便觉得她是堕入凡间的普通人了。即使这样,安雪儿也并没有自暴自弃,依旧积极乐观地生活,她依旧与自然对话,赏月亮看星星,与风为伴。而在这次悲惨的遭遇后,她不仅开始长高了,而且还有了孩子。对于意外而来的孩子,她没有怨天尤人,一直仔细照料,悉心陪伴,带他晒太阳,教他画画,透露出母性的光辉。在辛欣来被抓到要被判刑前,安雪儿还提出要带孩子见他一面,内心并不希望他被判死刑。虽然开始时充满罪恶,可是结束时她还是倾向了亲情与生命。安雪儿的塑造不仅体现了对生命的珍重,也彰显了生命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暗含着“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让人们感受到一个富有强大生命力的人间精灵形象,对生命充满了敬畏之情。[3]endprint
小说中的辛永库,最开始是以逃兵身份出场,所以大家都叫他“辛开溜”。辛开溜至少已经年过八旬,因为他是逃兵,所以在龙盏镇不是很受人待见。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骑马上山,把孙子辛欣来很好地藏到了山里数月没被人抓住,与跟踪他的人周旋,详细布置藏人地点,提供工具和食物,通过这次严谨的逃跑藏匿行动,侧面证明自己并不是逃兵。到故事的最后,他在斗羊节被山羊误打误撞,从昏迷到死亡直到火葬后,在敲碎骨头时,人们发现他的腿中真的夹着一片弹壳,也证明了他真的是一名士兵,并不是逃兵。辛开溜虽然饱受世人冷眼与误解,可他并没有与人争辩或与谁为敌,依旧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还开创了龙盏镇独一无二的以物换物的旧货节,旧货节开始的日期便取决于辛开溜带着旧物出现在市场的日子。辛开溜的身世比较凄苦,家里贫寒,从小吃不饱饭,为别人哭丧惹祸上身,年纪不大就离开了父母,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就遇上了日本侵华,被抓去当劳工,逃出去后加入了抗联小分队。可是却不幸迷了路,脫离了队伍。加之他娶了日本女人,人们就更加认定他是逃兵了。可怜的是,这个日本女人没几年就悄然离开了他,回了日本,而辛开溜却对她念念不忘,给自己养在身边多年的狗起了日本女人的名字,一直想念着这个日本女人,甚至是为了保护他的狗被羊撞伤导致死亡。可见他是个真性情的人,重情重义。辛开溜的一生当中,忍受了青年时期的贫穷与饥饿,忍受了中年时期的离别与孤独,忍受了晚年时期的嘲笑与鄙夷,他没有争辩,没有呼喊,而是默默地坚持着自己的生活,在饥饿中挣扎出来,在孤独中寻找乐趣,在嘲笑中活出了自我。[4]他开创的旧货节让龙盏镇的人们乐在其中,甚至他巧妙布置帮助孙子逃匿都会让当地人们津津乐道。他的一生即使平凡,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受到公正的对待,但死后被人发现他不是逃兵,虽说不一定是英雄,但至少为他洗脱了逃兵的“罪名”,死后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小说中的小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为生活努力奔波,面对生活的磨难,坚强勇敢的面对,不卑不亢的接受与承担,活出自我,活出人的尊严。这些人物都展现了人的光辉,体现了生命的魅力与灵动的美。
三、人性的拷问
(一)友情——在嫉妒中泯灭
小说中的唐眉本是医学院的学生,按说以后会有个好的发展,留在城市,前途光明,可却在毕业后没多久回到了龙盏镇这个小地方,还带回了一个痴傻的同龄女孩儿,是她的大学同学陈媛,说看不得好友受难,对父母宣称一辈子不结婚去照顾她而成了道德模范。唐眉与陈媛单独住在一起,上班的时候也带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她的家人想出许多办法要将陈媛送走,摆脱这个负担,唐眉都坚决反对,旁人都以为唐眉是真心实意不求回报的对陈媛好,可唐眉却对镇上他最信赖的人——法警安平,说出了真正的原因,因为陈媛变成今日的样子,都是她害的。在大学期间,她们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生,而男生选择了陈媛,疯狂的嫉妒让唐眉失去理智,给她水里加了化学试剂,从此陈媛丧失了意志,只能退学。而唐眉因为心中悔恨,去看望陈媛,发现她的家人对她不好,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十分凄惨,所以决定一生把她带在身边,照顾她,更是为了赎罪。从此,她的心灵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把自己永远锁在龙盏镇,四周的山是高墙,雾气是铁丝网,木屋就是她的囚室,面对陈媛,她就永无解放的日子。看到像傻子一样的陈媛每天只知吃喝睡觉,没有痛苦,活得快乐,唐眉的悔恨使她无一刻安宁。
善恶就在一瞬间,唐眉和陈媛的故事,映射出了人性的丑恶与悲哀。为了不确定的爱情,给嫉妒以迅猛增长的温床,对朋友痛下毒手,害的别人一生被毁,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唐眉的选择让她背上了一生的心灵债,她也要用她的余生慢慢偿还。
(二)爱情——在悔恨中消解
安平是执行枪决的法警,也正是他特殊的工作让他的妻子最终离开了他,因为迷信,更是因为害怕。后来安平与殡仪馆的理容师李素贞相好了,因为他们俩的手都令人惧怕,而他们惺惺相惜,以手结缘。安平虽然离了婚,但李素贞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男人,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连医生都说他能活到现在是奇迹。所以安平和李素贞是情人关系,虽然这关系不光明,可是他们对彼此的爱是真挚的。安平会给李素贞家送吃送喝,也会帮她干点活;每次安平执行完枪决任务,李素贞也都会为他准备好酒菜为他接风洗尘,在安平这里她能暂时卸下照顾丈夫的劳累,焕发出生机与柔情。就是这样相互温存的两个人在对方身上互相取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爱。可是享受这样的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不过这代价是李素贞丈夫的性命。李素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安平家过夜那晚,怕丈夫受冻,去之前给炉膛加满了煤,也正是这过多的煤不能完全燃烧,散发了大量的煤烟,而她丈夫又因瘫痪无法逃生最终中毒身亡。丈夫的死对李素贞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这次意外她因过失虽然被轻判,她却要求坐牢为丈夫赎罪。被释放之后,她心中有愧,再无颜面对安平,一直避而不见。安平也知道,他们的爱情可能走到了终点,而他不愿意放弃这来之不易的爱,他能做的也只有等,等到李素贞完全放下心中的罪恶感,重新接受他。
安平和李素贞的爱情虽然在开始时是不光明的,但在两个悲苦孤独的灵魂相依偎互相取暖时又令人不忍指责。李素贞的丈夫是阻隔两人的一道“墙”,而这道墙倒塌后,却又立起了一道更高更厚的墙。这道更森严的墙可能永远都无法彻底消失,也许有一天李素贞能卸下心中的负累重新接纳安平,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都回不到最初的状态,那种心无芥蒂的爱可能永远也找不回。
(三)亲情——在利益中丧失
小说中的陈金谷是一个道德沦丧的腐化官员,本想着退休后安然享受做官时的灰色收入,但没想到身体出了问题——要换肾。虽然不差钱,却始终找不到肾源。他的弟弟陈银谷以常年陪酒有肝硬化摘除了胆囊为由,拒绝配型;妹妹陈美珍以婚姻不稳定为由也拒绝了;女儿陈雪松更是因为男朋友不同意,要推迟婚期为由,保证肾属于男友,不属于父亲;就连他最器重的儿子陈庆北竟然在医院开出肾功能不全的报告来躲避配型。除了外甥女唐眉,没有人愿意配型,而且托别人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绝望之际,他说出了心底的秘密——他有一个私生子,就是被判了死刑的辛欣来,是他年轻时和一个知青的孩子。当他告诉妻子这个秘密后,他那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则要抓到辛欣来,判处死刑后拿下他的肾脏。就这样陈金谷得到了他私生子的肾脏,却没有对他这个儿子有一丝怜悯与不舍,陈庆北也不费吹灰之力就消除了一个可能会分到他家产的“隐患”。
陈金谷的无情、残忍与腐败,是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他这样的品行,他的家人也都透着自私自利,在生命的重要关头,显示出了人性真实的丑陋,在金钱与利益面前,亲情都显得无关紧要了。[5]作者对他个体的批判,也是对社会阴暗面的揭露,大胆展现出堕落的灵魂沉沦的阴暗面,呼唤真善美的光照。
四、结语
小说以“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6]结尾,虽然全本结束,却没有结束之感,留给人们一个想象的空间。迟子建在后记《每个故事都有回忆》中说:“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虚空和彻骨的悲凉!”[7]这不仅是作品完成时的心理落差,更是对人性的拷问与思索。自然是纯真、清澈,而人性也从最初的纯净逐渐浸染世俗的功利与欲望,内心潜在的“恶”也被唤醒,当罪恶爆发时,救赎和忏悔与也随之而至。生命本是美与光辉,但美与丑、善与恶又是并存,在感叹生命之美的同时,也要寻找内心的澄净,正如作者的向往:愿心灵生出彩虹,缚住魑魅魍魉;愿心灵生出泉水,熄灭邪恶之火;愿心灵生出歌声,飞越万水千山。
参考文献:
[1][2][6][7]迟子建.群山之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魏斌.《群山之巅》:人性与自然的双重变奏[J].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3):92-96.
[4]桫椤.山河之隐、俗世之私与灵魂之藏——评迟子建《群山之巅》[J].文学现场,2015(6):72-76
[5]张福贵,王欣睿.文化的伦理逻辑与悲凉的温情叙事——读迟子建的《群山之巅》[J].当代作家评论,2015(6):91-9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