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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干事小廖

2017-09-02孙东亮

神剑 2017年4期
关键词:股长政委师兄

孙东亮

刚进机关报到的第一天,小廖被股长一通臭骂。

“常委会议室的门是你能敲的吗?你一个基层刚上来的排长胆大包天,哪都敢闯,哪都敢去,哪的门都敢敲,初生牛犊,不知深浅,不分时机,不管场合,幸好我在里面,及时出来开门,打个圆场,你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差天没塌下来了,你小子这个节骨眼上往枪口上撞,下场只有一个字,死。死得惨不忍睹。我要是起身晚了一步,你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政治生命结束了你不就等同于死人吗?没有了政治生命你还在部队混啥?……你说你,穿着个绿色的作训服,背个绿色大背囊,跟个忍者神龟似的,你还好意思往常委会议室里闯,脑子里进水了?你怎么不说话?”

“整个楼都找遍了,各个办公室都锁着门,敲门也没人理,我瞎找找到了会议室,听见里面在吵吵,也不知道是常委在开会。”

“你還挺会找借口,没人你怎么不去敲团长政委办公室的门呢……”

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小廖低着脑袋,就差没痛哭流涕了。

组干股长姓冯,冯股长人精瘦,两腮塌陷如同巨大的月坑,头顶上是南极上空臭氧层般稀薄的头发,脸上布满了电脑常年辐射造成的各色斑点。小廖能留在机关应该说是冯股长起了很大作用,小廖报到的当天就出了意外。

“看你档案写的你是学材料专业的。”

“是。”

“都搞过什么材料?”

“您是说都研究过什么材料。”

“独立完成过什么大材料?”

“本科四年学的都是基础课,在实验室实习只待了半年,导师研究的是超导。”

“你不是说你是学材料的吗?”

“是,学的是材料,材料物理。”

“行,你先到保卫股等一会,宋干事去隔壁把杨干事喊过来,然后领小廖到保卫股坐会儿。”

“杨干事好。”杨干事是干部干事,是新毕业学员到团里之后接触的第一个人。

“你好,廖劲声。”

“首长好,一营二连三排长廖劲声向您报到。”廖劲声挺直了军姿,敬礼报告。办公室里坐着一位少校,少校是个比较特别的军衔,百搭加万能,副营职参谋干事助理员可以是少校,营长教导员副参谋长也是少校,副团长副政委参谋长也可能是少校,所以在边防团机关见到少校要谨慎,保不齐哪个少校就是团里的常委。况且办公室里的这位虽然军衔是少校,但乍一看,气派远远不是少校能匹配的。

“组干股小廖吧。”

“我是新来帮忙的。”

“一会我让人领你去你办公的地方——保卫股,咱们股没有地方了,保卫股长省军区借调,你暂时在那儿办公,一会你去库房领一台电脑,电脑是旧的,但小米加步枪一样能取得革命胜利。我给你拷点资料你学习学习,这段时间你先看材料,学材料,背材料,这些都是老八团历代的精华。”

“谢谢股长。”

“董哥。” 每天见到二师兄,小廖总要先打招呼,“董哥”这句称呼不是军语,有点世俗气江湖味,也与小廖的行事风格不符,但每次小廖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叫他董干事时,他总说,叫啥董干事,董干事,多生分,叫董哥,听着亲。于是,二师兄在小廖那里有了一个专属名字,董哥。

“小廖廖,这么早。”二师兄气喘吁吁地坐下,咧开怀,呼哧呼哧喘气,用大毛巾擦身上的汗——完全是一副老将军的做派。

“快交班了,董哥。”

“是吗?我今天起晚了,你连卫生都收拾好了?”

“我没什么事,顺便收拾了一下。”

“谢谢,小廖廖。”

“董哥,你吃早饭了吗?”

“不吃了,昨晚上你给我的方便面我没吃呢,一会泡上。”

“刚打的开水,茶我也给你泡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今后不用这么见外,当成自己家一样。昨晚上又几点回去的?”

“还好,将近一点。”

“身体重要,总熬夜谁也受不了。

来机关之前,我还羡慕机关干部,以为机关清闲轻松,自己好不容易才从满是汗臭味的连队脱身出来,谁想到能落到这般田地。”

“今天可以放松一天了,好不容易两位团主官都不在家。”

“是啊!”

“有个问题在我心里装了好久,我一直没敢问,刚来机关什么都不懂,怕问了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问你董哥,你只要不问性生活方面的问题,我都能指点一二。

这本《预防犯罪工作条例》,我打了一个月,连一半还没敲完,手笨呐!这一个月,我装模作样写材料,其实啥都不会写,不像你们大学生有文化,我连个五笔字根都没记全呢,还打字?那个词叫什么煞有件事。”

“谁有件事?”

“不是谁有件事,是说装相作样的意思。”

“好像是煞有介事。”

“对,对对,是煞有介事,还是你们大学生记性好,我脑子里没货,一肚子肥油,要是有一半肥油能换成墨水就好了。”

“董哥,你有墨水,就是没施展出来。”

“少扯犊子。要是有一肚子墨水那咱就变成大乌贼了,一有事就喷墨。”

“主任肯定高兴,多了一台不用花钱的喷墨打印机。”

“小廖廖,你来这一个月没少帮我,周末出去董哥安排你吃饭。”

“举手之劳,我在您办公室办公,借用您贵宝地还没请您吃饭呢。”

“咱俩之间谁跟谁。我先练一会打字,你给我的指法练习软件挺好玩。”

“好,我正好要弄个材料,股长交给我一个典型事迹,好几天了还没弄好呢。”

二师兄会玩的电脑游戏有限,他通常只玩两种游戏,一种是连连看,一种是斗地主,基本上是上午连连看,下午斗地主,晚上加班的话一般玩弹珠,都是单机版的小游戏,二师兄游戏水平一般,按他的话说他都玩不过他上小学的儿子。山东民风尚武,他从小练过拳,手掌厚实,手指头粗得像小擀面杖一样,所以点鼠标、敲键盘的速度比较慢。

“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 他的咒语念不到三遍,敲键盘的声音就停了,紧接着传来了呼噜声,他敞着怀,仰着脖,靠着椅子,大肚皮像青蛙一样一起一伏。

“又来了,真不愧是二师兄。”

二师兄的呼噜声比较有规律可循,一开始比较温和平缓像小猪抢槽,继而急促奔放如杀猪嚎叫,最后呼噜声从开始的农用车上道变成泥石流咆哮,横行霸道,横冲直撞,小廖刚有点思路,二师兄的呼噜来得突然,一下子搅得他心如乱麻,吵得人心神不宁,震得他几乎心律不齐了。

“小廖写材料呢。看你抓心挠肝满脸通红直捂耳朵的样儿,咋啦,让人给煮了。”宣传股长推门进来。

“呦,呆子挺会挑时候睡呀,你别言声。”孙股长放轻脚步走到二师兄跟前,“嘿,从486时代就开始学五笔,学到今天还没练成。这个八戒,就是懒,好吃懒做,无所事事。”

小廖乐得合不上嘴。

孙股长嘴贴着二师兄的耳朵:“旅客同志们,请注意,高密站就要到了,火车停车5分,到站的旅客请您做好下车准备。”

二师兄的呼噜瞬间中断,一个激灵醒了:“到了,媳妇,起了,下车了。”

孙股长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小廖也一样,趴在办公桌上大笑——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放肆地大笑了。

二师兄哼唧了两声:“滚蛋,遭瘟的猴子。”二师兄人好脾气也随和,任由他俩取笑却没有真的生气。

“八戒,又做梦娶媳妇呢,你小子不好好琢磨材料,天天睡大觉,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一身膘。”只有孙股长敢当着二师兄的面叫他绰号。

“我白天睡觉是因为我夜里查岗了,我干的是实事。哪像你们天天搞形式主义,你们宣传狗戴嚼子瞎胡勒,假大空虚满天飞;组织口点灯熬油憋材料,熬得人精瘦脸蜡黄,头脱发背变驼,浪费了那么多打印纸,开了那么多没用的会,你们以为自己就为军队做贡献了,不整部队建设反而更好。”二师兄彻底醒了,来了精神。

“你小子说俏皮话一套一套的,咋领导一安排整点材料就犯憷呢。”

“人各有志,不想搞,再说了,我这人不贪功,得给你们留条活路,我把组织宣传和保卫都干了,你们的脸往哪里放?”

“我们脸小,有个地方就能放,不像你大胖脸大。小廖,走,上俺们屋,别耽误二师兄补觉。”

孙股长告诉小廖,二师兄要是不懒就不是今天这个样了,早进常委班子了。当初当连长,干得不错,是我们这一届进步最快的,可惜连队出了点事,把他平调进了机关,正常连长应该进司令部或者后勤的,他想去后勤,可后勤没有位置,领导考虑他膝盖半月板受过伤,就调他进保卫股当干事。他可好,犯起了猪八戒的老毛病,以为自己受过处分没有前途了,进了机关自暴自弃不思进取。

孙股长和二师兄是老乡,孙股长老家是山东高青的,二师兄老家是山东高密的。之前小廖只知道二师兄是潍坊人,想不到他还有个如此大名鼎鼎的老家——高密,是著名大作家的同乡。小廖之前问过二师兄关于他老家的事。

“东北乡,都是胡扯,哪有东北乡这个地方,我家在大栏镇下面的村里,离大作家的老宅不过6里路,书里不都是真事,有一半是艺术加工,另一半是胡编乱造,哪有那么多玄乎的事。”

政治处每晚必灯火通明,狭小的办公室每间都坐满了人,组干股是全团所有股站中营业时间最长的,晚上12点之前,办公室里永远有人在加班,无论节假日。每次有工作组来团,通知、报告、汇报、发言、总结、方案、剖析、自查就像山洪一样呼啸而至,就连股长也搞不懂一个小小的团级机关怎么会有那么多应该被天诛地灭的材料。即便是深夜,电话声也此起彼伏,硝烟弥漫的办公室如同一场大规模战役的指挥部。

每天晚上,一位位老干事如火如荼地搞着材料,有的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捶胸顿足,椭球形的脸憋得像红烧丸子;有的十指在键盘上闲庭信步,嘴里却叼着根烟婴儿吮乳般玩命地吸。据说抽烟的功力最上乘的是冯股长,他只抽3块钱一盒的烟,只要搞上材料,他便烟不离口,他的绝招是一根接一根地续烟,从来不用打火机。他买烟一次买10条。在这种烟熏火燎、狼烟四起的地方,小廖猜不用俩月,自己要么变成一休哥,要么变成熏腊肉,他不由得为自己的未来暗自祈祷。

由于在连队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晚上九点,小廖已经开启了睡眠模式,上下眼皮频频发生边界冲突。每每在小廖即将进入梦乡之时,冯股长总会不失时机地进来,叫醒昏昏欲睡的他,“进了政治机关就得熬得起,你现在还是一块璞玉,需要在材料这块磨刀石上好好磨砺。”冯股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股长,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熬夜加班对身体更不好,写材料不抽不行啊。我和你说过,不抽烟是搞不好材料的,你肯定觉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抽烟和材料能扯上什么关联。这句话是我的老主任對我讲的,当年我和你一样也是刚毕业,他就对我说过这句话,如今想想老主任的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到外头清醒清醒,顺便把消夜取回来,记我的账。”

冬季办公室空气污浊,天天在材料的海洋里浸泡,在云蒸霞蔚的境地里熬油(遨游),不会抽烟也被熏会了。走在去服务部的路上,仰望星空,才发现边防的夜空是这样美,冬夜星空是这样璀璨,一个民族只有多一些仰望星空的人才能有希望。

到了服务部小廖才想起来,忘了问到底该买些什么。

“买点晚上加班吃的。”

“稍等。”小姑娘不待他细说,找了一个泡面箱子,开始装东西。“泡面10桶、榨菜10袋、火腿肠10根,你是新来的?”

“是。”

“那把你算上应该是好了,给——11桶泡面,11根火腿肠,11袋榨菜,一共77元,记谁的账?”

“记冯股长的账。”

回到办公室,发消夜之前小廖直接把面给大伙泡好,泡面时他会放上香醋、香油、香菜之类调味,弄得整个走廊都是香气。大家对小廖一致认可,相见恨晚。从那之后,他全权承包了政治处的消夜。自打他到来之后,消夜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方便面,有时他会买上蛋炒饭、烤肠、炸串、煎饼之类的吃食,连极少熬夜的二师兄也加入到了红红火火的加班行列之中,只为吃他的消夜。

每天收拾完消夜残局,二师兄会邀他一起查夜,他也欣然前往,一路上说说话,也算是向二师兄学习取经。

“董哥还有一年就20年了,可以回家自主择业了,咱在团里都待17年了,当兵就在咱团,当兵第六年提干,上学两年,回来当了两年排长,一年副连代连长,两年连长,到机关六年,总共干了八年正连,为啥不提,军事训练一票否决,腿坏了,训练不行,别人训练不行也提了,是,是有提的,那是别人,我厌弃了,无所谓了,后来都超过服役最高年限了,去年领导可怜才给调个副营。咱起点低,素质弱,没啥文化,连打字都打不明白,转业到了地方能干点啥?不比你们大学生,你们有知识,学历高,明白电脑懂得外语。”

“光有个学历其实没啥用,干的都是打字的活,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们干保卫的了。董哥,保卫工作可不一般呐,在打仗的时候那可是特科,专职负责锄奸反特的大业务,那是一般人能干的吗?看谁不顺眼先扣个敌特的帽子,先枪毙后审判,权力那可是大大的,现在你们没赶上战争年代,沦落成了做预防犯罪工作,没有犯罪的,你们还得天天查岗查铺,算是沦落了,时运不济,真是屈才了。”

“快少给我戴高帽了,你小子还盼着打仗,打仗有啥好处?不过也别说,我年轻时像你这么大,也盼着打仗。当了快20年兵,身体好的时候没打过一天仗,如今也挺悲哀的。”

二师兄像个元帅一样挺着肥硕无比的将军肚,到直属队和小远散单位查铺。他是优秀连长,之后到保卫股干了好多年保卫工作,基层那点破事没有能糊弄了他的,他眼毒,看人准,看事透。所以每逢他到一个单位夜查,不管多晚连队主官一定从被窝里爬起来,毕恭毕敬地陪着。

“走,去弹药库看看。”

“好咧。”

“小廖廖,真别说,和你在一起唠,真能找到年轻时的感觉。”

“那就多唠唠。”

“你天天陪我查夜,你们股长没挑我的理吧。”

“哪能,我向他汇报了,我说出去走走就半个小时,换换新鲜空气,他说走走也好发散发散思维,不能老在办公室憋着,跟着你董哥去查查岗,学学保卫工作,多了解了解基层,对你写材料也是有好处的。你董哥可是抓基层的行家。”

“老冯真这么说的?净忽悠你董哥。”

“董哥,你膝盖不好,要不我替你去签个字得了,你还是别去了。”

“重点要害目标必须亲自转到,你的好意董哥心领了。”他右腿不敢吃力,跛着一条腿走路,几乎全部的体重都压在了那条好腿上。

……

“小廖,关上门,董哥有个事跟你说。你这段时间管干部工作了,这是个好活,有机会调到干部口,别天天打材料了,干部工作清闲而且管实事有实权。”

“应该比打材料强。”

“你现在管请假,这事挺微妙的,办好了领导认可结交朋友,办不好不仁不义里外不是人,组干股那几个家伙老狡猾了,现在主官之间有矛盾,谁都不接这个烫手的牛粪饼子,弄不好容易惹火烧身。”

“董哥你说得对,就你跟我说这交底的话,现在我连全团干部都有谁还弄不清楚。”

“没事,谨慎,小心,慢慢来。”

“哥琢磨着想评个残,你给我查查出什么手续。”

“评残?你好好的怎么想起了评残了?”

“哥的腿有伤,膝盖半月板摘除了。”

“你的半月板是怎么坏的?”

“辛酸往事呀!我右膝半月板摘除了,现在一走路两个骨头在一起磨,吱吱响。右膝盖是军校练跳马的时候受的伤,当时没在意,也没养,后来到部队时时好时坏。怕你不信,董哥军校刚毕业的时候精瘦精瘦的,那时你董哥我军事素质全团敢叫号,不糊弄你,在连队没有谁是我对手,所有项目随便挑,想怎么比,吱声,来者不惧。当连长那年我给战士表演器械,当年我在陆军学院的时候可是器械无敌,我们那时候器械不及格不给发毕业证,几乎每个学员单杠都能做到五练习。我当连长第二年,那届无论是士官老兵还是新兵军事素质都不错,素质不输机动步兵连,为了让兵服气,越野、射击、障碍我都冲在全连前面,算是在连队立了棍儿,有一回我给战士表演器械,上了八练习单杠大回环,转得呼呼带风,看得兵目瞪口呆。那种感觉好多年没有了,那种自信我觉得一点都不亚于你们写一篇材料让领导认可。转了三圈,战士起哄,来个单臂大回环,我一时兴起,有点忘乎所以了,转的时候松开了一只手,结果摔出去七八米,右腿先杵了地,结果本来有伤的膝盖严重了,半月板损伤,不得不做手术切除。后悔了,不如不立棍儿,不如不逞能,不如保守治疗。现在材料写不了,训练搞不了,双料废人一个。”

“行,董哥,我给你查查。”

“站住,口令。”到了弹药库外围,哨兵在询问口令。

“勤,回令。”

“奋。董干事好。”

“你们玩没玩手机?我检查检查,嗯,你们警卫排的兵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这是廖干事,今后廖干事的话就是我的话,有啥事需要他们出公差的,小廖你尽管安排。”

弹药库位于营区东南角,白天走个单程还要十分钟。偌大的机关二线营区漆黑吓人,有个陪说话的可以壮壮胆。回来时路过靶场,小廖的心猛然一紧,想起团靶场曾经死过人。

“咱们团靶场真的死过人吗?”

“嗯。”

“以前听说过,以为他们骗我的,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今天是4月28号,还有两个月就是‘628了。”

“你是说‘628事故吗?”

“那个兵就是因为‘628事故没的。”

“大晚上说这事,挺吓人的。”

“我们老家老多鬼呀仙儿呀的传说,从小我就害怕走夜路,当连长的时候查夜還得带上通信员呢。可死的那个是我带的兵,左俊浩,是我的通信员。自己带的兵,有感情,不怕。每年6月28号晚上,我都会来靶场烧点纸,搬个马扎凳,带两瓶酒,坐在靶场和小左聊聊,没的那年他才19岁,他不走的话,今年应该26了。该结婚娶媳妇了。你要是不忌讳,我就和你讲讲。”

“你讲吧,董哥。”

“咱们连队的靶场靠近村子,这你也知道,当年靶场的靶档低而且厚度不够,只能进行轻武器射击,每次重火器射击只能到团里来组织, 2000年6月28日,那次连队到团里组织重火器射击,左俊浩也来了,还有一周他就要进行军考了,这是他最后一次打靶,他没打过重火器。他学习好,再过几天就去参加全军统考了,按他的成绩,考个军校肯定没问题的。走之前提出这个小小的要求不过分,于是我同意了,我想我在现场亲自组织能出什么事,打重火器不谦虚地说我手拿把掐,闭着眼睛也能击中目标。”

小廖边走边点头。

“打靶很顺利,小左打了两发全都命中了。实弹射击间隙,值班员组织原地休息,我去靶档排哑弹。小左想摆弄‘四〇火照张相片,他坐在小马扎凳上,单手举起一个上了模拟弹的火箭筒,后喷口对着自己身体的裆部,他不小心把扳机扣动了,模拟弹的后喷火尾焰瞬间冲烂了他的下腹部,一个大血洞血肉模糊,他倒在了一大摊血泊中。”

“不是模拟弹吗?怎么会有后喷火?”

“事故的原因是操作人员误把火箭弹教练弹当成了训练弹,教练弹弹体上面写个‘教字,训练弹弹体上面写个‘训字,教练弹有后喷火,模拟实弹发射,但没有战斗部装药不会爆炸,训练弹是模型,没有发射药没有装药不能发射也不会爆炸。”

“没抢救吗?”

“团里的救护车当时就在靶场边上,我亲手把他抬上团里的救护车,左俊浩当时还有意识,我抱着他的头,他的脸比打印纸还白,惨白惨白的,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下身没知觉。团部离县城10公里,救护车一路狂奔,我告诉他不怕的,没事的,到了医院就好了。到了医院4个血袋同时给他输血,可输血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了。没一会儿他就咽气了。”

“之后呢?”

“上级定了性——‘628训练亡人事故,从参谋长到营长、连长都受了处分,我记大过一次,受处分无所谓,痛心的是白白牺牲了一个好兵,毁了一家人的幸福。好长一段时间我心灰意懒,不能原谅自己。”

“董哥,你也别太自责了,不是你的错。”

“我是连长,兵没带好出了意外,怎么能说不是我的错?”

“小廖,我去省军区报干部实力了,还要整理干部档案,估计这一去得2个月,本来是打算交给宋干事的,可他休假去做试管婴儿回不来,唉,他都三十多了,成年加班,我和股长汇报了,我走这段时间,干部口的活你帮我忙活忙活。”

“是,杨干事,都干点啥?怎么干?”

“现在主要是请假的事多一些,基层的教导员打电话,你给签个单子递上去就行。有不会的给我打电话,我教你怎么处理,有不明白的事多请示股长。”

因为边防部队一线连队驻地分散,距离团机关近的四五十公里,远的将近二百公里。一线干部请假休假都需要教导员打电话报干部干事处,再由他呈政治处主任、政委和团长签批。这种看似无关轻重的请假,对于常年两地分居家庭矛盾频仍的干部本人来说,却是与切身利益息息相关至关重要的大事。只有签了请(休)假报告表,才算是走了组织程序,基层只有接到干部干事的电话才能让干部离队,所以营长教导员这些封疆大吏都客客气气地给小廖打电话。

本来,冯股长打算让小廖去杨干事办公桌办公的,但干部干事的电脑存储的信息比较敏感,所以只得作罢。自从小廖负责了干部工作,保卫股冷清的电话一下子成了热线。

“你好,保卫股。”

“老董啊,小廖在吗?”

“教导员,你好,没事也不给我打电话,小廖在,三营教导员电话,快接。”

……

“你好,保卫股。”“董干事,廖干事在吗?”

“在,营长,小廖,找你的,一营营长。”

……

“你好,保卫股。”“廖干事。”

“小廖,你电话。”

……

“董哥,上次你让我给你找的伤残评定文件我给你找到了,你看看,我给你画上了。”

“操,标准定得真他娘详细,我这评残有点裤裆里耍大刀——够鸡巴呛了。”

“这上面说要经过指定部队医院的鉴定,可以试试。”

“我去找找熟人看看。不评也行,反正还有一年就自主择业了。”

“为什么不转业,找个单位接收呢。”

“转业到地方又能干什么呢?还不是得指望着部队发点养老钱,养家糊口,惨淡余生。”

“董哥,你越来越会拽词了。”

“都是被你这个文化人熏陶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近猪者胖,近墨者脏。”

“廖儿,忙着呢。老董没在。”宣传股长敲了三下门,进到保卫股来问。

“股长,他去给工地工人政审了。”股长一副尊重的态度让小廖有些无措,他规规矩矩地立正。

“那么老远,走着去的,别把3-170累着。”

“是走着去的,股长,‘3-170是什么意思?好像就您一个人这么称呼董哥。”

“就是三个170,身高170公分,腰围170公分,体重170公斤。”

“股长,您太会总结了。”

“都是玩笑。哎,我的假批了吗?”

“您的假条主任签完了,我上午刚把假条送到政委那儿,他搁下了,没签。”

“首长怎么说的?”

“他说宣传只有股长一人在,活儿还没干完呢,干完活再走。把假条放这儿吧。”

“宣传干事在政院参加宣传干事班,得半年能回来呢,你没说我去年的假都没休吗?”

“我说了,首长说去查查《现役军官休假探亲规定》,休假探親不跨年累计。”

“去年的假就算了,我休今年的假。你没说我家里有事吗?”

“昨天您特意叮嘱过我,我按您的意思说的,我说您夫妻关系紧张,妻子那头需要您回去做做安抚工作。首长说谁家里不是一大堆矛盾,他儿子肥胖症住院他一天假都没请。”

“宣传的活哪有干完的时候,一个接一个,一波跟一波,一茬压一茬,老兵退伍完后是冰雪文化,之后是省军区文艺会演,接着是报道骨干思想骨干集训,随后是主题教育,跟屁股是理论学习大众化试点,还有政工集训,军体运动大会、篮球比赛、歌咏比赛、党委中心组理论学习,从春到秋大项活动一年到头就没有消停过,我们比老农民还忙,这会儿江开了,草绿了,树发芽了,打着各种旗号的工作组马上就要来旅游了,我的活什么时候能干完,假什么时候能休?一年到头净忙乎这帮王八犊子了,自己家后院起火都回不去。”

“股长,您别激动,您看我给您请事假行吗?”

“那就请20天事假吧。”

“股长,事假一般一次只批10天。”

“那就先给我请10天吧。”

“是,股长,我这就给您拿报告单。马上就给您去找领导签。”

“你好,保卫股。”只要电话响起,小廖都会主动抢着去接,通常都是来找他的。

“八团保卫股吗?”

“是。”

“哪位?”

“廖劲声。”

“你是保卫股新来的干事?”

“我是组干股新来帮忙的,暂时在保卫股办公。”

“哦。”“您是?”“保卫股长。”

“常股長您好,经常听董哥提起您,听说您调到省军区了。”

“借调,借调。老董他人在吗?”

“在,董哥,常股长请你接电话。”

小廖印象中保卫股长文质彬彬,瘦高的个子,白皙的面庞,戴着一副镜腿纤细的近视镜。有点弱不禁风,和保卫股长惯有的形象反差巨大。他研究生毕业,在团里当过一年指导员,就提拔为副营了,算是坐上了火箭,原因只有一个,他岳父是军分区的政委。

“他一个多月会打一回电话,问问团里的情况,再顺便诉诉苦。”

“和咱们诉什么苦,这天底下还有比咱们这更苦的地方吗?”

“他说表面上是回省城了,和老婆团聚了,可听他那话,生活老惨了。半年回家不到10次,没有一天是在12点之前睡觉的,学写材料,加班赶材料的时候,他一周连续7天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大热天一周没洗上一次澡,身上都馊了。他说他在那儿成天打杂,买消夜,给大伙泡方便面,他干这活儿水平肯定赶不上你,你那方便面泡的,一想起来我都直流口水。”

“同样是帮忙,看来我比他幸福多了。省军区最近出事了?保卫那么忙吗?”

“不是在保卫处,那么清闲的地方哪用得着帮忙,他帮忙的地方是组织处。”

“是啊,组织口在哪儿都不清闲,大机关材料要求标准高。”

“尤其是这两年,有了视频系统,省军区就更抽风了似的,动员、教育、授课、培训减价大批发,一个月上课听会都接上茬了,天天有会,谁想开会就去开会。”

“对,有时还让我们基层跟着陪绑。”

“领导讲话哪回都是又臭又长,有时一个人能讲一头午,好像官越大讲话越长越能体现自己的地位重要,其实全他娘的是套话废话屁话,谁不是左耳听右耳冒,反正一开视频会我就坐着睡觉。”

“大领导一讲话谁不困,都是想睡不敢睡。”

“你说那么多优秀的人才费那么大劲,整那些材料最后变成一大通废话一大堆废纸,太浪费了,那些人留在基层好好备备课,给兵多讲讲该多好。”

“常股长在那也是没人能说上知心话,大机关不像小机关单纯,大机关人精,城府深,每个人都是各管一摊,相互之间不像咱们这样有啥说啥。”

“小机关有小机关的好。”

“他和咱一聊心里肯定平衡多了,我跟他说了,苦不苦,想想八团组干股,累不累,想想冯股多受罪,惨不惨,想想老董半月板。同样是机关,大机关你半个月回一趟家,起码还在一个城市吧,团里小机关里还有一年回不上一趟家的呢,还有同样天天加班提职没希望的呢,还有家庭矛盾老婆来团闹的呢,这么一比较,不就看到光明和希望了嘛。”

“董哥你太会心理疏导了。”

“自己都整不明白,还疏导别人呢。”

“怎么不挑一个清闲点的部门去呢?”

“能去上已经是烧高香了,他岳父去年退休了,不在位了。去组织处还是咱们政委给举荐的,说他能整点材料,原组织处副处长的话还是有一定力度的。”

“他没落编吗?”

“还没,还是八团政治处保卫股长的令。”

“这还是有背景的,没人没钱没关系的想进大机关不是更难。”

“那就得看自己能力素质了,咱们政委就是白手起家,自己干起来的。”

“政委确实霸道。”在老八团说一个人一件事厉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标志性的词就是“霸道”。

“是写材料霸道,小廖廖,抓基层带部队可不光是写材料那么简单。机关成了打字社,咱们都变成了打字员,没人关注基层,这样的单位早晚要出事的。小鬼。”

“你好,保卫股。”小廖接起了电话。

一个山东口音浓厚的女声从听筒中传来,“是八团政治处吗?”

“对,您找哪位?”

“孙鹏举是你们那儿的吗?”

“对,孙股长是宣传股股长,这里是保卫股。”

“我不找他,你是政治处的,我就和你说,让你们都知道知道他姓孙的都是什么人,一年多见不到人影,孩子不管,老人不伺候,家里的事没伸过一把手,一给他打电话不是开会就是占线,不知道成天在外面和哪个骚狐狸精鬼混。三天之内他要是不死回来,老娘就抱着孩子上你们部队去闹……

“我们有领导在,稍后我给您打过去。”

“让你们领导接电话,让他知道知道姓孙的是什么人——”

“喂,幸好她挂了。”

“不是她挂了,是我把墙上的电话线接头拔了。再让他骂下去就成骂街了。处理这种事得果断。我去和孙猴子说,你装不知道。”

“明白。”

晚上老董安排了一顿上档次的消夜,烧烤加一箱易拉罐,晚上11点,在政治处会议室,机关楼除了总机和电台值班室,只有政治处的灯还是亮着的。参加的人员有四个,冯股长、孙股长、董干事和廖干事。

“我昨天刚给全体兵上完婚恋观教育,这他妈的可好,给我上眼药来了,疯老娘们。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手,纯是扇我大嘴巴子。扇得啪啪响,全团都知道了。”

“好在没把电话打到团领导那里儿。”二师兄说。

“现在的女人可了不得,你看咱们团成家的这些,哪个不是老婆把着工资卡,一个月给那么点可怜的零花钱。在家啥也不干,成天作威作福。”二师兄说。

“对,你看咱家属院的那些随队的家属,一个个自己没工作,吃得死老胖,还天天打麻将,个个比着穿貂,嗬!董哥你别多心,没说你家嫂子,你家嫂子不是那样的。”小廖赶忙道歉。

“瞎白白唬唬,我请你们喝这酒来干吗来了,比赛埋汰家属来了,不是给老弟宽心吗?兄弟,别喝那么急,哎,咋又吹一罐呢,等等哥几个。”

“和我妈在一起,从坐月子开始,婆媳摩擦就没停止过,娘的,龃龉不断,我也没办法,一头是老太太,一头是媳妇,我还不在身边,你说怎么办。她不是独生子女,老丈母娘去给她弟弟看孩子去了,你说要是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让她俩凑到一起的。互相看不慣,矛盾不可调和。产后抑郁症就好不了了,没完没了,一不高兴就在电话里骂街,一受点委屈就发泄到我身上,老说自己带孩子自己上班怎么不容易,妈的!老子在这头就容易了!这回事假要是批下来,回家和老娘们离婚。”

“兄弟,别冲动,听哥一句劝,能凑合就凑合,孩子还小,你能保证换一个就比弟妹更强吗?”冯股长劝孙股长。

“小廖,给董哥帮个忙。”二师兄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俄罗斯巧克力给小廖吃。

“不用客气董哥,领导给你安排材料了?”“对,终于对我下黑手了。”“领导怎么能忍心这样呢?”

“小廖,我这水平你也知道,整点材料比老母猪上树还费劲。打个字还得撸胳膊挽袖子呢。”

“领导让你写什么?”

“写一个关于建设平安边防的研讨文章,5500字左右。”

“一出手不简单呢。”

“政委让整的。其实啥用都没有。”之前说过政委写材料很厉害,政委是从省军区组织处空降下来的,弄材料登峰造极变本加厉,把转发材料看作是检验一切工作成绩的标准。搞得四个部门没日没夜加班搞材料,领着一帮人到办公室里推材料,旁的部门不说,单单政治处,组织的、干部的、纪检的、群联的、青年的、教育的、理论的、文化的都要出经验做法,连保卫也要完成转发经验的摊派指标。只管材料不管其他,用材料给上级来个全方位无死角大轰炸。

“什么时候要?”

“让我周一放他办公桌上。”

“还有两天时间,怎么这么急,我成天杂事挺多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两天肯定不够。”

“这是他上个月安排我弄的,告诉我尽快弄,弄好了给他送过去,我当初寻思,反正政委很忙,需要他看的材料那么多,他不一定有时间顾及我的这个,过不了几天他肯定会忘的。今天他问我弄好了没有,我说马上了,周一给你提出来。”

“那周一要是写不出来呢?”

“那我就把电脑搞崩溃,说电脑坏了,文档丢了呗。”

“您这策略是一拖二赖三搅混呐,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那咋整啊?小廖廖,求求你了,帮我弄一个吧。”

“董哥你都说求了,我还能说啥,我今晚上不睡觉也得给你弄好。”

“你用我电脑,我电脑新,从今起咱俩换电脑。”

冯股长说:“团长是本团战士起家,从机动步兵连的普通战士一步一步成长为上校团长,每一个脚印都是在老八团这个窝里结结实实踩出来的,每一个职务上都凝结着一块皮一块肉一把眼泪的故事,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都蕴藏着一个带兵的诀窍,他要抓的基层是军事训练米数秒数环数,是军容风纪头发指甲皮鞋,是后勤保障猪肥瘦鸡几只,他眼中的部队是一个个人,是一个个兵,是一张张脸,是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政委是大学生干部,一毕业就被抽调到省军区机关,基层任职时间短,在大机关里耳濡目染,从领导的言行中学会了审时度势,在浩如烟海的材料堆里脱颖而出,在机关侯门似海的人际交往中从容练达,习惯了高瞻远瞩运筹帷幄,习惯了面对毫无生命冷冰冰的文字。这样的矛盾与生俱来,与日俱增,根深蒂固,不可调和。就像婆媳间的矛盾,永远也弥合不了。”

“太晚了,今天和你说了挺多,我还要写汇报,孙股长请假的事你不用管了,我明天和他一起去,领导不会不通人情。”

“股长,我不打扰你了。”

“在政委办公室站了半个钟头,本来我腿就不好,领导边看边画,整得我后背湿了一大片,弄得腰膝酸软。”

“谁捧着材料进政委办公室不是毕恭毕敬,战战兢兢的,连我股长去都惴惴不安的,生怕材料被政委撇出来。”

“我送材料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首长没说啥吧?”

“我拿本子都记下来了,政委连说了几个没想到,没想到进步这么大,确实用心悟材料了,以前我整点东西驴唇不对马嘴,没想到材料干净规范,对当前形势把握还算全面准确,原因分析得条理清晰,措施建议比较完备,只是思考的深度还不够,没有联系国际国内大的形势,一个保卫干事能整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小廖廖你帮董哥渡过这一关,董哥必须得请你吃饭,吃啥你说。”

“领导满意就好。”

“小廖,带上笔本和我一起去政委办公室。”

“是,股长。股长,去干什么?”

“研究材料。”

“股长,我刚来没几天,啥也不会,就不去了吧。”

“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是政委钦点的你。好事,傻瓜。”

在材料方面,政委极度自信,到了寸土必争的地步,研究材料推路子其实和口述战斗命令差不多,不容许人说不同意见,材料基本定八九不离十了,他象征性地发扬一下民主,征求大家意见,你们说这样写行不行啊。疑问句的口气但传达的确是祈使句的意味。嗯,你们说行我就放心了。完事之后领导也会十分关爱部属,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睡吧,明早出操前放我办公桌上就行,都后半夜了,还要加工理顺,哪里还能睡觉啊,基本上是一夜无眠了。最可怕的是,他第二天一醒来,又有了新的灵感,把前一天晚上的心血全部推翻了。

冯股长和孙股长从政委办公室出来,假条上赫然签着政委的大名。听了孙股长的当面陈情,政委只说了一句:“把工作交代一下别出漏洞,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别和女人一般见识。”

孙股长的事假批了,他休假回家之前,把宣传的业务工作向小廖交代了一番,整整一个上午,小廖带着笔本跟着他满营区转了一圈,把涉及宣传的,升国旗、放国歌,宣传牌、教育计划,都记在了本子上,他走的这十天有三位领导要对全团授课,要提前通知基层,调试好设备,课件要提前播一遍。军区报纸郭编辑约了个稿子已经传过去了,电子版在移动硬盘“宣传报道”那个文件夹里,题目是《郭编辑约稿》,明后天他会打电话来提出修改意见,到时候你帮我改改。有20个宣传牌需要更换,19日美术社的工人会来,需要在现场监工,团史馆需要更换电视,电视已从厂家发出,好再来货站承运,大概一周后到,需要请车去接货……满满三大页纸还是正反两面的。

小廖救火队员一样,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的身影。这次,他搬到了宣传股办公。

整理团史馆,小廖从杂物堆中翻出来一张老照片,是二师兄年轻时胸戴大红花领奖时的模样,那时的他真瘦真年轻,模样倒也不坏。他把照片揭下来,打算给二师兄。

“小廖,我下连检查去了,得几天能回来,保卫股没人了,你帮我看着点电话,有电话通知帮我记一下,给领导传。”

“你去几连?我发现了一张你年轻时的照片——”二师兄已经把电话挂了。

团长和政委先后单独来到组干股,对冯股长耳提面命说了什么。小廖不敢过问,守在办公室。那一夜,组干股的灯一直亮到天亮。

董干事下连队进行安全检查,他在二连重点检查了弹药库、兵器室、器材室和一個堆放杂物的库房,库房里堆放着冬季扫雪工具、破烂的陈年报刊、军犬的饲料还有好多光缆施工剩下的标石。在库门口的防火沙箱里,老董意外地发现了一枚35毫米高射炮炮弹。

同行的军械王助理经过检验,确定地说:“炮弹是实弹,外表略有锈蚀,但仍具有爆炸杀伤威力。”

董干事问连长:“知不知道炮弹是怎么回事。”

“边防连队根本就没有高炮那玩意,他当连长交接弹药也没见过什么炮弹,不知道是从哪来的。”

“你是连长,你肯定知道连史,你知不知道2连的前身是什么,在1979年以前2连是四合边防站机炮第1连。那3枚炮弹是实弹,不是人工增雨弹也不是模拟弹,是他娘的实弹,弹壳底下还刻着年份号呢。你不知道是哪来的,你知不知道连队到底有几枚这样的炮弹?”

“我让兵到库房里翻一翻。”

“不用翻了,全连到学习室集合,我们出人看着,骨干和战士隔离,我一个一个审,你带着钥匙打开所有的库室和所有的柜子。”

通过对2连兵的讯问,得到结论为:一模一样的高射炮弹共有三枚,工作组检查来之前,连队收拾库房,另两枚被当成模拟弹夹杂在一堆废子弹壳里卖给收破烂的了,接着清理库房,又发现了一枚,没有来得及处理,就埋在了防火沙箱里。

“哪个收破烂的?”董干事质问连长。

“临江镇上的梁老二。是个老光棍子,快四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以开废品收购站为生,老爹六十多,和他一起收破烂。”

“他娘的,买卖武器弹药是犯罪,干了八年保卫,临了快20年了摊上这么一档子事。”

“检查写怎么样了?”

“政委。”

“又一宿没睡。眼睛怎么了?流泪了。”

“写完了,心里难过,替团里难受。”

“咱们团每一个干部要都像你这样,也出不了这样的事。想开点。这一稿不错,动了真情实感。问题剖析得很准,检查也很到位,但不能因为出了事故把全盘都否定了,我们工作还是干了不少的,只不过出了意外,还要把成绩侧面体现出来,另外还是有点长,今天晚上辛苦辛苦再加个班,再细细加工打磨打磨。”

“小廖,明天也就是30日,上午省军区要开会通报处理‘926事故,各个团级单位通过视频同步参加,政委要代表团党委做检查,你去联系自动化站把会场布置一下,把政委讲话的麦克风调试好。”

“是,股长。股长,你脸色不太好。要注意多休息。”

“没事,加了好几宿班,还能好哪去?等忙完了这活,好好睡他一大觉。”

“股长,你烟抽没了,我买了两条烟送给你。”

“用不着,抽烟我自己买,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歪门邪道的。”

“股长,我看你总抽不好的烟,成天咳嗽,身体都抽坏了。”

“把烟退回去,咱们之间还整这庸俗风气,工作还怎么开展。”

“一点心意,想感谢您把我留下。”

“想感谢我你好好干活就行了。”

“我都买了,退不回去了。”

“退不回去自己学着抽,我要整材料了,你再搁这耽误我,我今晚还能不能睡觉了。赶紧走。”

“这次事故是在上级首长反复强调安全稳定、各级工作组到团检查指导频繁、团队发展稳步跃升的时候发生的,给首长机关添了乱,给军队形象抹了黑,使团队荣誉丢了分……”

“血压零,心跳零,强心针准备,动脉注射。心脏起搏准备,电击,血压零,心跳零,再电击,再进行胸外按压300次,继续,瞳孔散大……”

小廖守在急诊室门外。

“发生这次事故的根源在于缺乏科學思维,科学发展观的实质应该是科学思维,思维的境界决定谋事的层次……”政委在摄像头前面对全省军区把检查读得慷慨激昂。

“董哥你怎么来了,你腿还不能下地。”老董躺在平板床上,让两个陪护的兵推着来到急救室。

“我知道了怎么能不来,里面躺着我兄弟,小冯千万别有事呀!”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股长,都11点了,我给你泡了面。”

“谢谢,放这吧,小廖。门开着吧,放放烟。”

30日,零点,小廖锁门回宿舍,路过股长办公室,看见冯股长背靠在椅子上,右手捂着心口。

“股长,你怎么了,股长,你醒醒。”

冯股长加班过度过劳死,牺牲在了办公桌前——小廖泡的那碗方便面他还一口未动,里面加了他最喜欢吃的卤蛋。

在冯股长的灵前守了一夜,灵帐两侧是一副挽联:“清心寡欲献身政工事业,毕生无悔铸就边防忠魂。”小廖刚进政治处的时候就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股长,我们费尽心力遣词造句,编造出来的一大堆八股文,真的会派上用场吗?即便用上了又会对提高战斗力起到多大作用?一棵棵生生不息的大树被造成了没有生命的木浆纸,它们等待着铅字重新赋予它生命力,短暂的文件传阅过程之后,它们静静地躺在领导的办公桌上或各个单位的保密柜里,直到被清理出来变成一堆堆废纸,再生变成殡仪馆成摞的黄纸,最终化作一缕青烟,祭奠故人。加班搞材料的意义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还是留待历史去回答吧。

“他的人品和敬业精神有口皆碑,他在组干股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四年,老婆生孩子他护理了7天就回了部队,虽然老婆从农村老家随了队,可这四年中他没有休过一个完整的周末,没有陪妻子女儿度过哪怕是完整的一天,有两个除夕他都是在办公室加班度过的……冯凯旋同志走了,他牺牲在了办公桌前,他为团队的政治工作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悼词是政委唯一没改的材料,他一字不改地读完了小廖写的悼词。

三个月之后,二师兄出院了,他在去废品回收站追回炮弹的时候受了伤。出院那天,机关干部都去医院接他,二师兄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

小廖推着轮椅,送他回家。

“就他娘的一条好腿还被炸折了,这下好了,评残够标准了,不用找人了。”

小廖和二师兄一起笑,笑出了眼泪。

四年过去了,小廖休假特意转道山东看了二师兄。

二师兄在高密市里安了家,他瘦了,每天都练习游泳,他说准备参加残奥会。

“董哥,你还是那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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