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教育的理性审视与实践期待
2017-08-30庞桂美
把闲暇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相联结,并不意味着自由全面发展可以从闲暇中自然产生,没有正确的引导和教育,闲暇也可能成为陷阱,闲暇时间会成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时间,甚至成为吸毒、赌博等犯罪活动的时间。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假期时间变长,公民闲暇时间增加,闲暇生活质量受到重视,闲暇教育从理论研究到实践操作,均有不同程度的发展。然而,种种迹象表明,正在成长的青少年儿童的休闲状况令人担忧,学校开展闲暇教育也不尽如人意。因此,有必要从历史和现实的视角,对闲暇教育的认识误区进行澄清,以便更有效地指导闲暇教育实践。
一、教育在闲暇与劳动关系的
历史流变中左右徘徊
闲暇与劳动的关系以及教育与闲暇、劳动的关系,在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中,经历了一个异化、扬弃、否定之否定的过程。
1.闲暇与劳动的对立:教育为了闲暇
从发生学的意义上讲,是劳动而不是闲暇推动了人从动物界分化并独立出来,劳动也因此成为人与其他动物的本质区别。
在对待劳动与闲暇的问题上,比较普遍的价值判断是:劳动是强制的、受苦的,而闲暇则是自由的、快乐的。其实,劳动原本就内在地包含着强制与自由、受苦与快乐的矛盾,这一矛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外化为劳动与闲暇的分离。随着分工的发展和阶级的形成,劳动与闲暇得以在不同的主体中确定下来:被统治阶级即劳动阶级,只有劳动而无真正的闲暇;统治阶级是“有闲阶级”,闲暇成了他们的特权。然而在阶级对立的社会条件下,劳动是异化的劳动,闲暇也是异化的闲暇,拥有闲暇的阶层大肆地挥霍金钱和滥用自由时间,其对闲暇本身的利用,并不能促进自我的完善、文化的改良和社会的发展;相反,闲暇的作用仅仅是被用来作为证明和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声望的一种手段。而处在另一端的劳动阶级,则长期被迫从事一些标准化的、没完没了的劳动,他们很少体验到公共的闲暇。统治阶级拥有教育的垄断权。最初的教育时间即是闲暇时间,教育活动本身就是“有闲阶级”的一种休闲方式。近代西方“School”一词,即源于希腊语“Skholk”,其原意为“闲暇”“休息”。这表明,教育独立之初就与闲暇结下不解之缘,但这一切与劳动、劳动者并无关涉。
2.闲暇时间与工作时间的分割:教育为了工作
欧洲宗教改革和资产阶级革命以后,有关个人在世上必须勤奋工作、节俭和讲究效率的价值观,被德国社会学家韦伯称为“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因为“按照主之旨意,唯有劳作而非悠闲享乐方能增益上帝的荣耀,虚掷时光便成了万恶之首”[1]。于是,工作则善,不工作则恶,不想工作则属有罪。这种伦理观也恰恰是欧洲资本主义早期新教徒集团在经济上成功的重要因素。价值观的这一转变,终结了生活教育即等于闲暇教育以及教育以闲暇为中心内容的时代,转而使工作教育成为生活的中心。这种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文化价值观及其对教育的影响,盛行于其后的整个工业化时代。
工业化模式下的教育,无论从教育目标、教学方法还是課程设置,都是以工作为核心设计的。一个人在十五六岁以前,学校是一个法定必须去的地方,在学校里的学习就是他的“工作”,当他完成学校所要求的学分之后,他就可为自己“挣得”毕业文凭、证书或学位。而上大学的目的则更明确,就是为了将来可以谋到一份好工作。结果,正如杜威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追求功利和实用的教育,使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不再能够发展自己的想象力、优雅的趣味,也不能深化我们的理智与洞见。
3.闲暇时间的增加:教育再度关注闲暇
20世纪以来,科技的进步和生产力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越来越多的闲暇时间,发达国家纷纷缩短工作时间,我国也于1995年实行了五天工作制。如果说一个世纪以前人们还在为缩短工作时间而斗争的话,如今却又为如何打发闲暇时间而烦恼了。
拥有闲暇,从无休止的劳作中摆脱出来,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之一。自资本主义关系确立以来,为了争取实现八小时工作制,劳动者曾坚持不懈地斗争,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增加工资、缩短工时,仍是劳动者的共同呼声。人们预期,通过缩短工时,劳动者会有更多的机会去从事对他们的生活更为重要的文化活动和精神活动,也可以增加社会交往、增强身体素质。然而,事实却并未随人所愿。大量的研究表明,闲暇时间成为滋生不良行为和犯罪的温床,缺乏处理好闲暇的能力,是造成酗酒、吸毒、自杀、暴力以及其他种种问题的主要原因。有鉴于此,有关如何合理地使用闲暇的教育就显得越来越重要了。
4.闲暇与工作趋向整合:教育回归生活
20世纪70年代以来,世界各主要发达国家先后进入“后工业社会”。人们曾乐观地预言,在“后工业社会”,休闲和工作将趋向结合与统一,工作也许会失去它目前所具有的强制性特征,并获得现在只有休闲才有的那种创造性;同样,休闲也将不再是工作的对立面,而是得到一种现在只有工作才有的创造财富的地位。许多人深信,这种统一的、整合的生活会使我们更幸福、更自由。
然而,这种预想并未变成现实,相反,它使人们陷入了新的自相矛盾的局面:人们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却越发觉得身心疲惫;人们赢得了更多的自由时间的同时,却变得更加忙碌了。虽然劳动时间在人们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已大大减少,但在人们的头脑中,时间却变得越来越稀缺,甚至闹起了“时间饥荒”。把有用和效率看成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崇尚种种带有外在标志的成功,这种价值观扭曲了人们的休闲理想和休闲观念。人类作为生活目的而苦苦追求的闲暇,又沦落为取得某种地位或身份的手段,闲暇再一次异化了。
然而,在闲暇与工作的异化过程中,以及人们对休闲与工作的畸形需求中,就隐藏着革命的结论:“人终将成为与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2]这就是马克思所预言的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这个“飞跃”的过程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却不是自发的过程,它的实现是需要条件的。维特根斯坦认为:“时代疾病要用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来治愈,哲学问题的疾病要用改变人们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来治愈。”[3]而在改变人们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上,教育应该有所作为。杜威认为,教育应该在劳动与闲暇之间搭起桥梁,既要重视工作教育,又要关注闲暇教育。[4]
二、闲暇教育在学校对休闲的
排斥中呼之而出
闲暇教育在今天的学校教育中,处于一种什么境况呢?
1.儿童休闲:被遗忘的角落
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生活质量不断提高,休闲越来越受到重视。在许多成人已从工作压力中解放出来的时候,孩子们的休闲状况却不容乐观,虽然素质教育与“减负”口号喊了许多年,但现实中儿童的休闲权利仍被忽视,玩的权利仍被剥夺。
调查表明:目前我国学生全年在校学习时间已缩减为190天左右,假期已达全年时间的47.12%。这说明对于青少年学生来说,他们的法定闲暇时间已近全部时间的二分之一。但是,又有资料表明,实际的闲暇越来越成为学生的稀缺资源。一项关于城市儿童的调查表明:城市儿童一周平均休闲时间仅为成人的60%,在校时间却超过成人工作时间的48%,双休日还要参加名目繁多的所谓特长班。“法定”的闲暇时间和“实际”的闲暇时间之间存在着如此大的落差,说明青少年儿童的闲暇时间被无情地剥夺,这种剥夺不止于时间,真正被剥夺的是他们自由全面发展之可能!①
缺乏休闲的体验和教育,直接后果是不会休闲。玩本是儿童的天性,但有些儿童却偏偏不会玩,甚至患上了“不会玩耍症”。早在1961年,华特就提出了“学生淡漠症”现象,即一些学生意欲明显减退,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研究者通过进一步的深入研究将类似现象归纳为青少年的“无聊症候群”。调查显示:21.5%的中学生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感到无聊,不知道该做什么;28.5%的中学生经常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烦躁。[5]与“无聊症候群”紧密相连的则是不良行为的产生,吸烟、酗酒、吸毒、沉溺于网络游戏等。不对青少年儿童进行闲暇教育,任其丧失休闲的能力,也就意味着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不良诱惑的免疫能力。
2. 闲暇教育:生命成长的呼唤
我们总在追问:教育是什么?教育学也一再告诉我们:教育学是一门科学。但当我们在不懈地构建教育学的“科学”大厦时,现实中的人生并没有因教育学的“科学”与否而改变轨迹。我们还想追问:教育到底是什么?或许我们还不能给出终极性的答案,但我们越来越明确:教育,其实离生命最近。
马克思将物质生产劳动之外可以自由支配,可以根据每个人各自的兴趣、爱好、特长充分发展自身的知识、道德、审美能力和体魄,充分施展自己创造性才能的活动领域称为“真正的自由王国”。马克思分析道:“事实上,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须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人类发展的历史也已证明:处于必要劳动彼岸的闲暇时间才可能真正成为人以其自身发展为目的的时间,真正意义的教育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由此可以说,闲暇,是自由王国的入口处,也是人的全面发展的生长地。自古至今,人们都把自由全面发展作为人的终极目标来追寻,然而却又往往将它视作遥远未来的现实,没有看到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正在走进它、实现它,它正生长于闲暇之中。闲暇,既然与人之终极目标相联结,它必当是人的最高生活境界、生活意义之所在。
把闲暇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相联结,并不意味着自由全面发展可以从闲暇中自然产生,没有正确的引导和教育,闲暇也可能成为陷阱,闲暇时间会成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时间,甚至成为吸毒、赌博等犯罪活动的时间。以培养人、发展人、完善人为天职的教育便有了新的使命:闲暇教育。
三、学校闲暇教育在素质教育的
实施中找准方向
在学习化社会,在终身教育时代,“教育”的概念在扩展,教育已延及人的一生,教育的对象已扩大到全社会所有的人。“大教育”概念下的闲暇教育,也同样具有这种终生性和全民性的特点。尽管学校不是实施闲暇教育的唯一场域,但可以肯定的是,学校系统仍将是闲暇教育的主要机构;而且,学校中针对青少年儿童的闲暇教育,还是作为终身教育视域下的闲暇教育的基础。
美国是世界上最早把闲暇教育目标列入中学教育目标之中并将其付诸实践的国家。直到20世纪中叶,美国闲暇教育实践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价值取向还是“教给学生学会善于利用闲暇时间”;20世紀中叶后,提高闲暇生活的质量则是闲暇教育主要的目标取向。20世纪80年代,我国教育界提出了“素质教育”的战略。时至今日,可以肯定地说,素质教育仍是我国教育发展的基本趋势。根据我国的国情,借鉴国外闲暇教育目标的确定,笔者认为,学校闲暇教育的目标应从两个层面加以把握。
1.学校闲暇教育的初级目标:培养学生良好休闲素养
所谓“休闲素养”,是指通过闲暇教育以及个体自身的闲暇实践活动而逐步养成的个体较稳定的休闲态度、休闲价值观和休闲行为习惯。
长期以来,教育着眼于造就未来占有工作时间的主体,所谓“教育为未来生活做准备”,实际上成了为未来的工作做准备,忽视了学生在情感生活空间和在闲暇时间里自由遐想的权利和能力。但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尤其是当今社会,工作时间越来越短,闲暇时间越来越多,闲暇成为人类生活中越来越重要的内容,“一个人的消闲方式,说到底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学生在闲暇时间生活的质量和方向,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健康和全面发展。在学校实施闲暇教育,目的是加强学生闲暇素质培养,是通过有针对性地向学生传授各种闲暇活动的知识和技能,让学生树立积极向上的闲暇价值观,使学生学会明智地、自主地选择闲暇活动,从而丰富和提高其闲暇生活的质量。
2.学校闲暇教育的高级目标:培养学生成为心智健全、人格完整、热爱生活的人
斯宾塞曾提出“教育是生活的准备”的观点。教育不应当是成人生活的预备,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教育生活不是成人生活的翻版,它是儿童特有的生活。传统教育把斯宾塞的观点奉为真理,从而扼杀了学生当下生活的乐趣。蒙台梭利指责过去的教育说:“教育者的唯一目的,他全部精力所指向的目的就是给儿童为他将来必须参与的社会生活做好准备。因此,由于所要达到的目的主要是儿童应该知道如何去模仿成年人,他就在模仿本能的掩护下,被迫地窒息了他的精神创造力”,其结果是“儿童所受的痛苦,不只是身体上的;在智力活动方面也遭受痛苦。学习是强制性的,充满了厌倦和恐惧,儿童的心智疲劳了,他们的神经系统倦竭了。他们变得懒散、沮丧、沉默、耽于恶习,对自己失去信心,毫无童年时期的快乐可爱的景象”[6]。蒙台梭利对19世纪欧洲教育的描述,用来描绘我们当今的教育实不为过!
杜威“教育即生活”的主张,意指“教育是生活的过程,而不是将来生活的预备”。学生的学习过程也就是学生生活的过程,教育不能只关注学生未来的生活,更要关心学生当下的生活。应该让学生感受到,教育是跟他们当下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活动,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从而从根本上激发他们在教育中的创造性与开拓意识,同时转变他们的生活态度,提升他们的生活境界。
在学校中开展闲暇教育,正是在培养学生良好的闲暇素养的基础上,使学生学会用各种各样丰富的、感性的东西去体验生活,去体验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这种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感受,又会迁移到学习中来,从而转变学生的学习观念,变苦学为乐学。如果儿童感受到学习能够给予他美好的感情并带来愉快,教育的影响能不断地转化为他身上的生机勃勃的精神,那么,教育和學习就不再是强迫的、与他无关的事情;他就不再是为父母学习、为升学学习、为未来学习,而是因为学习就是他此时此刻充满意义和充满愉快的最佳的生活方式。
美国学者拉格内森认为,改变了某个民族的闲暇品性就可改变这个民族的整个个性和这个民族的效率。他据此认为,闲暇教育在任何一种文化中都不是一个附带的任务。[7]学校闲暇教育正是通过学生良好闲暇素质的养成,转变他们的学习和生活的态度,培养他们学习和生活的主体意识,让他们以一个生活主人的形象走向他们的未来生活,从而实现如怀特海所说的“通过树木而见到森林”的高级目标,培养学生成为心智健全、人格完善、热爱学习和热爱生活之人。
注释:
①参见庞桂美著:《闲暇教育概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序1;高德胜著:《道德教育的时代遭遇》,教育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4页。
参考文献:
[1]韦伯.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M].阎克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123.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43.
[3]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M].黄正东,唐少杰,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8.
[4]杜威.民主主义与教育[M].王承绪,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276.
[5]杨波.青少年“无聊症候群”问题探讨[J].心理与行为研究,2005(3):33-35.
[6]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杭州大学教育系.现代西方资产阶级教育思想流派论著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84.
[7]曼蒂,奥杜姆.闲暇教育的理论与实践[M].叶京,潘敏,郑安泉,等译.北京:春秋出版社,1989:9.
【庞桂美,青岛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刘 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