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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密一疏

2017-08-28

东方剑 2017年6期
关键词:林夕底片

◆ 昆 金

百密一疏

◆ 昆 金

陈福祥这一阵祸不单行,霉头触尽。

先是在眼皮底下让共党分子周铭逃脱,然后又被他的上司、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主任徐恩曾一通训斥,然后降职。现在他已经从调查科组长降为普通队员。几年奋斗,舍命拼搏换来的成绩,一夜之间化作泡影。

不料徐恩曾突然又召见了他。陈福祥不知道这个暴脾气老色鬼矬子又想对自己怎么样。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走进徐恩曾办公室后,老矬子面色阴沉,直接问陈福祥,说那个逃脱的共党分子周铭,是不是你的结拜弟兄?

陈福祥魂都差点吓掉了。但他心中清楚,是祸躲不过,便强作镇静,回答说是。

徐恩曾又问,那个法租界的探长,也是你结拜弟兄吧?

对此陈福祥除了说是,还能怎么样?

徐恩曾咧开嘴笑笑,说陈福祥呀陈福祥,你有这么复杂的身世背景,我怎么还会把那么重大的任务委托给你呢?我他妈真是个大傻瓜。

陈福祥吓得汗衫都开始湿透。老色鬼那话说得已经够透彻,意思就是你陈福祥通共、徇私枉法的可能性不是一般的大。

他连忙双膝跪地,说主任你千万别误会,我跟周铭周凤岐是曾经结拜,但那会我们都在国军部队服役。自从退伍以后,我们三人各奔东西,多年没有见过面,彼此都经历过些什么,谁也不了解。我陈福祥对党国忠心耿耿,对主任你更是唯马首是瞻,感恩戴德,从来都不敢有半点异心……

徐恩曾看着陈福祥,神态稍稍和缓,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三兄弟失散多年,居然说碰头就碰头了。福祥,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相信呢?

陈福祥马上敏锐地意识到,或许老色鬼有意对他网开一面,便连忙说主任,我会用实际行动来向您展示我的忠诚。

徐恩曾沉吟片刻,说那好吧,现在有个事,你替我去办了。

陈福祥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说主任,属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徐恩曾就说出了一件事,让陈福祥去办,并且还制定了一些规则,让陈福祥务必遵照执行。最后还说,只要你把这事办成,我就相信你跟共产党并无任何瓜葛。

陈福祥连声答应。

徐恩曾最后又补充,说整件事你必须一个人去做,不可以调用调查科的任何资源。我这么要求,除了考验你,也想看看你替党国效力的决心以及你的个人能力。做完这些,我再考虑是不是要让你恢复原职。

陈福祥欣喜若狂。

情况是这样的:有个叫谢飞的复旦教授准备在近期举办一个公开演讲。据内线报告,这个演讲很可能包含一些反动宣传内容。说具体些,就是谢飞准备举办一个鼓吹共产主义理念的演讲。调查科决定制止这场演讲,但言论自由在当下已经成为一个敏感话题,调查科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又会遭民众抗议,授人以柄,落人口实。国民政府这些年始终暗中警惕共产主义在中国潜生暗长四处蔓延,但表面上却一直标榜言论自由,也是想以此跟西方世界接轨,向全世界彰显国民政府的开明大度。

所以徐恩曾的意思是,先以说服为主,让对方放弃演讲,斯为上策。而如果对方不听规劝一意孤行,那就强行阻止。

陈福祥很快就私下找到谢飞,说明来意。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年轻教授一口拒绝不说,还把陈福祥痛骂了一顿。陈福祥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但强压怒火,第二次找到谢飞,说谢先生,你这么固执,就不怕出人命吗?

谢飞鄙夷地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写好遗书,如果哪天遇害,遗书自然公开,到时候你就等着全上海,甚至是全中国铺天盖地的学潮工潮吧。这种事你们又不是没遇到过。

听到这些话,陈福祥暗暗紧张。他很清楚,其实徐恩曾最怕的也是这个。到时候真的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上峰迫于压力,一定会究办肇事者,找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端。那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所以现在的局面是,陈福祥必须不借助调查科任何资源,亲手解决了谢飞。这个难度并不大。但谢飞说得很清楚,只要他有意外,遗书就会公布。到时候就算他们抓不到我害人的证据,也足够把自己裹挟进去。这种局面,同样也不是徐恩曾希望看到的。

想到这些,陈福祥捶胸顿足,有些绝望。但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必须要过这一关。

绝望之时,陈福祥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他在清除谢飞的同时,设定一个自己不可能参与加害谢飞的局。这样一旦谢飞死后,有人把遗书公布出来,那他也同样可以凭借这份不可能犯罪证据,来替自己辩护。甚至还可以反手一把,用这个证据提出反诉,争取获得主动。

这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办法虽好,但要真正实施起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别人出面,清除谢飞。但现在既然不能用调查科的资源,那也只能去找杀手。

要找个杀手不难,难的是找个信得过的杀手,那就费劲了。万一杀手办完事后,又把受自己委托的真相说出去,或者凭借这一点,无休止地敲诈自己,那就完蛋了。而且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总归少一分危机,不能冒险。

思来想去,陈福祥最终还是想到了一个绝妙办法。

他了解到谢飞在政治上激进,同时在学术上也很张狂。他曾经因为某个学说,跟同校一名叫林夕的教授展开过激烈辩论,并且这种辩论还延伸到人身攻击,甚至扬言会不惜以命相搏。最后还是校方出面,两人才暂时作罢。现在陈福祥觉得那个跟谢飞作对的人,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他先是用林夕的语气写了一封信。信中满是对谢飞的恶毒谩骂抨击,最后还威胁恐吓,说不久会让谢飞知道他的厉害。

当然这样的恐吓信,一般当事人肯定不会亲笔书写。所以这封信陈福祥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字拼凑而成。信中自然没有署名。

写完这封信后,陈福祥暗中找到了林夕。他自称姓白,这次受谢飞委托,想撮合林夕跟谢飞冰释前嫌。谢飞现在想通了,他不该那么激愤冲动,伤了好友的感情,也影响了自己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

林夕不认识陈福祥,觉得很奇怪。谢飞要想和好,找个说情的和事佬,肯定会找双方都认识的人,这样好说话。他把这个想法提出来,质问陈福祥。陈福祥笑笑,说林教授此言差矣,谢飞是个爱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人知道自己首先服软,托人去找你林教授和谈这种事呢?

林夕一想,觉得也在理,就信了陈福祥,也表示愿意和好。陈福祥欢喜,说那好,我先去跟谢飞报个喜讯,回头就给你俩约个时间,好好聊聊。

林夕毕竟了解谢飞,有些疑惑,说谢飞这家伙,就像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怎么这次就服软了?陈福祥早有准备,笑说人都是会变的,这个问题,还是你当面问他好了。

林夕左思右想,最后还是答应会面。其实他心里也不想跟谢飞搞成现在这副样子,毕竟大家都为人师表。

然后陈福祥又让林夕提前找个会面地点。考虑到两人桃李遍天下,所以最好找个隐秘些的地方,免得被人看到,毕竟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然后又提议找个客栈什么的,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各自进去,比较合适。林夕想了想,当即爽快答应。

陈福祥眼见着第一步进展顺利,暗暗得意。

陈福祥随后又打电话给谢飞,变着声音,自称姓白,并告诉谢飞,林夕有意化解两人恩怨,所以准备找个时间跟他聊聊,不知意下如何?

其实谢飞接到这个电话时,刚刚在校园里跟林夕迎面遇见过。当时两人各走东西,形同陌路。现在他突然托人提出和解,也很出乎意料。但想到自己内心其实也愿意和好,想必对方也有此意。林夕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委托一个中间人,也很正常。所以谢飞也一口答应。

一天后陈福祥打电话询问林夕。林夕说他已经选中同福客栈,那边比较僻静。陈福祥说可以,然后在陈福祥的提议下,商定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会面。

告别林夕后,陈福祥化了个装,躲在校门口观察。当他看到谢飞走出校门后,马上在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然后拨通谢飞办公室,说是找谢飞教授。

这个时候谢飞当然不可能接听电话。然后陈福祥就跟谢飞同事说,他姓白,是谢飞的朋友,请同事转告一声谢飞,让他第二天下午一点半,去同福客栈203房间见朋友。事先有约,他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后当天晚上,陈福祥又偷偷找到谢飞,改口说林夕下午有事,约会时间改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半。谢飞也没有怀疑,反正他明天一天都没有课。

半夜里陈福祥趁着夜色,偷偷潜入同福客栈,翻窗躲进同福客栈203房间。

第二天九点半左右,敲门声如期响起。陈福祥开门,就看到谢飞站在门口。还没等谢飞醒悟过来,陈福祥一把就将他拽进房间,并迅速将他绳捆索绑。这一切做得干净利索,而且还挺顺利,陈福祥自己都有些敬佩自己。

接下去陈福祥做了两件事。一是把房间里一个台钟拨到两点。二是戴好手套,拿出相机,给塞住嘴巴、一脸惊恐的谢飞拍了张照片。当然,那个台钟肯定会被拍进照片。

接下来他又拿出一个铁榔头,凶狠地把谢飞的脑袋砸烂。做完这些后,他按原来的角度,又给已死的谢飞拍了张照片。

做完这些后,陈福祥麻利地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带上相机和榔头,从窗户偷偷离开。职业的技能,让他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在不该留下痕迹的地方,不留下半点痕迹破绽。

对了,那台相机是陈福祥之前从林夕家偷出来的。林夕是个摄影爱好者,家里有个简易暗房,还有很多相机,所以少了一架相机,他暂时也没有发现。而整个杀人的局,也是陈福祥在发现了林夕这个爱好后,顺势设计出来的。

陈福祥回到调查科后,不过才十点半不到。他在随后的时间里,有意跟很多人在一起做事聊天。午饭后他跟几个弟兄一起,去一家工厂找了很多人,做一项调查。整个过程中他有说有笑,尽量让自己引人注目一些。

林夕在一点半的时候,准时来到同福客栈。他拿出钥匙,打开203房间门,走进房间后,就看到谢飞惨死在了椅子里,现场惨不忍睹。林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回身去把房门反锁,然后返身回来,壮着胆子,仔细打量谢飞的尸体,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他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在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林夕吓得差点屁滚尿流,硬着头皮打开房门,原来是前台伙计告诉他,前台有个电话找他。

林夕大着胆子下楼接听,对方竟然是那位白先生。

“白先生,我这边出事啦……”林夕待伙计离开后,捂着嘴巴,小声把情况说了一遍。

陈福祥假装惊讶,说:“怎么可能会这样?我也是想知道你们聊得怎么样,所以才打个电话过来问问……那你现在准备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马上报警吧。”林夕害怕说。

陈福祥连忙阻止说:“哎,你一报警,警察准保把你当犯人。你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那怎么办啊?”林夕慌了。

“我看你赶紧跑吧。亡命天涯,总比被当成杀人犯枪毙要好。你跟谢教授的过节很深,警察肯定会觉得是你杀了他。”陈福祥讨好地说。

林夕慌不择路,又在陈福祥的唆使下,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他返身关好房门,强装镇静,下楼跟掌柜说自己还要住几天,让他们不要打扫房间,还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他是想让尸体尽量晚些被发现,这样他可以多一些时间逃到天涯海角。

而其实这个电话是陈福祥看准时间,预计林夕已经进入房间并发现尸体,这才在附近找了个电话亭,给客栈打了个电话。前后也就花了几分钟时间。

而他这么做,也是担心林夕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举动。而现在他听从自己规劝,准备逃亡,陈福祥才比较安心。

陈福祥估计尸体一时半会还不会被发现,而林夕也已经离家出走。因此当天晚上大胆潜入单身居住的林夕家,把一些破碎的报纸丢到林夕书房的书桌下面,然后又借用他家的暗房,把相机里的两张底片洗了出来,并拷贝了一份。随后他把处理完的胶卷重新塞进相机里,并把相机放回林夕存放着很多照相机的柜子里,这才离开。

出了林夕家后,陈福祥又把刚刚拷贝的两张底片,连同另一份事先准备好的,用剪报拼凑起来的信一起塞进信封,丢进路边邮筒。他估计第二天这封信就会寄到谢飞的住处。因为暗房里没找到相纸,他只能把底片直接寄出去。

谢飞的尸体一直到两天后才被发现。周凤岐接警后,忙碌一天,终于知道了死者的身份。他随后就来到谢飞家,很容易就找到了两封很特殊的信。

一封信是在书桌上找到的,已经被拆开,书信是用剪报贴起来的。而另一封信是在谢飞家邮箱里找到的,还没有拆封。后一封信内容更有趣,里面除了相同手法的一份剪报粘贴成的书信外,还有两张底片。

周凤岐马上让助手赵兵去把底片冲印出来。

两封书信都没有署名。第一封明显是封恐吓信。而第二封的内容大致是说,谢飞做人太过分,我已经给他点颜色看了。这两张照片寄给谢飞家人,让他们也看看谢飞的下场。

与此同时,手下又在谢飞学校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一份遗书。在遗书中,谢飞直接说如果我哪天遭遇不测,凶手一定就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的陈福祥。

周凤岐看到陈福祥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自己在当兵时,曾经跟陈福祥和周铭三人结拜为生死兄弟。看样子他这个兄弟现在居然还敢暗杀学校老师,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周凤岐又纳闷陈福祥为什么会对谢飞下手。学校老师说,谢飞老师在政治上很激进,有些亲共,最近还在筹划一系列演讲,或许是踩了某些雷区,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周凤岐有些惊讶,当晚就给他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周铭打了个电话,并说起了谢飞的案子。

他是在听到说谢飞有些亲共,所以才想起要跟周铭通这个电话。周凤岐早就知道周铭也是中共分子,并一直希望自己能跟他们一起干。而周凤岐目前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和接纳程度都很有限,但至少已经有所关注。

周铭听了周凤岐的介绍,非常痛心,说谢飞教授思想进步,举止激进,这些他有所耳闻,他们也早就想跟他接触。

最后周铭希望周凤岐让案情真相大白,惩戒陈福祥,然后发动舆论,狠狠抨击国民党当局践踏言论自由、残害进步人士的卑劣行径,还谢飞老师一个公道。

可光凭这样一份遗书,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谢飞是个激进分子,或许之前曾经收到过调查科陈福祥的警告,臆想对方会找机会谋害自己,这才会提早写好遗书。这一点周凤岐当然不会主观武断。

但他答应周铭,会给谢飞一个公道。而且他也很想知道,谢飞究竟是不是死于陈福祥之手。他觉得一个政党用何种态度去对待不同政见的人,足以说明这个政党的品质。

陈福祥无疑具备残害谢飞的动机,所以周凤岐准备对陈福祥作个深入调查。

与此同时,谢飞有个同事提到,几天前,也就是五号那天,他接到一个打给谢飞老师的电话。有个自称姓白的男子,约谢飞老师在第二天下午一点半,去同福客栈见朋友。而谢飞老师也就是在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个时间跨度也跟尸检结果吻合。这样看来,谢飞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6号。

而且那两张寄给谢飞的底片也已经被冲印出来。照片一前一后,基本上显示的就是谢飞被害的前后状况。值得注意的是,照片背景中还有一个台钟,台钟刚好指向2点。

谢飞是6号上午离开学校的,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再结合尸检显示的大致死亡时间段,以及照片中的台钟显示,那么他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6号下午2点。

结合那两封剪贴信,不难推测,这是一起报复杀人案。凶手杀人后,似乎还不解气,而且气焰特别嚣张,非要把死者的惨烈死状告知家属。或许他并不知道谢飞老师一直独自居住。

那么陈福祥具备这样的手段和戾气吗?周凤岐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他那个调查科,不就是负责处置亲共和共党分子的吗?上一次他为了抓捕共党分子周铭,手段做尽,不过最终也没得逞,还被周凤岐耍了一回。

周凤岐当即找到陈福祥,询问情况,但陈福祥矢口否认。他表示要不是不想过分得罪巡捕房,他作为党务调查科,根本就没必要接受这种质问。有了上一次的经历,陈福祥现在已经差不多跟周凤岐恩断义绝。

但通过对陈福祥当天的行动轨迹排摸,周凤岐发现他根本没有时间作案。

陈福祥6号上午十点半起,就跟乌泱泱一大群人待在一起,有很多人可以证明他在案发时间段内,一直呆在离案发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跟很多人在一起做事,根本不可能抽出身来,去同福客栈残害谢飞。

陈福祥看着周凤岐忙了半天,一无所获,嘿嘿一笑,说抱歉大哥,让你失望了。

周凤岐还真是有些失望。他想了想,问:“你之前跟谢飞有过接触吗?”

“当然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陈福祥当然不肯承认跟谢飞见过面,不然铁定会被周凤岐盯死。

“那他怎么会在遗书里说,如果他有意外,肯定是你害的?”周凤岐有意拿这个信息来敲打一下陈福祥。

听到这个,陈福祥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这我怎么会知道?”

周凤岐打量着陈福祥,很快看出他目光里有些惶然,便已经有了些猜测。但陈福祥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很扎实的。

难道陈福祥玩的是雇凶杀人?

抬头再看陈福祥时,对方已经恢复平静,并且眉宇间还带着几分奚落和挑衅。这令周凤岐非常反感,更有些愤怒。

回到巡捕房时,赵兵说据谢飞的同事反映,陈福祥曾经找到谢飞,在马路边谈了好一阵。两人还好像有些争执。这个消息令周凤岐非常兴奋,看来陈福祥是在有意掩盖自己跟谢飞接触过的事实。

由此周凤岐想到,鉴于陈福祥拥有不可能犯罪的证明,所以这案子即便跟陈福祥有关,也必定还有第三个关键人物存在。

周凤岐把两封信拿到谢飞所在学校了解情况,并且询问谢飞近期是不是有什么仇人。没想到谢飞的同事看到信后,马上就异口同声,提到了林夕这个人。

周凤岐又问林夕是谁?于是同事们就把谢飞和林夕的恩怨说了一遍。并且还说到,林夕这几天突然就没来学校,而且根本联系不到他。周凤岐大惊,一则是因为林夕的反常,二则更是因为林夕的消失时间,跟案发时间完全一致。最要紧的是,那两封信的语气,也完全符合林夕跟谢飞的关系状态。

周凤岐马上赶到林夕家里进行搜查。这一查不要紧,直接就把嫌疑锁定在了林夕身上。

他从林夕书桌下面找到了一大摞碎报纸。检查后发现,寄给谢飞的那两封剪贴信,上面所有的文字全都是从这一大摞报纸上剪下来的。这样就足以说明,这两封信就是林夕制造并寄给谢飞的。他具备这么做的动机,并且也有充足的证据证实。

而且他们还在林夕家里找到了那台用来给谢飞拍照的相机。在林夕家的暗房里,甚至还找到了冲洗那两张底片留下的种种证据。

赵兵同时也赶回来汇报,客栈掌柜的也认出了林夕的照片,说当时203房间就是这个人订的。

那么也就是说,林夕因为怀恨谢飞,所以先恐吓,后还不罢休,又把谢飞骗到客栈,然后杀害。杀人后他还不解恨,还要拍下照片寄给谢飞家,然后再亡命天涯。

那这案子还会跟陈福祥有关吗?

周凤岐无法不想起谢飞的那份遗书,以及当他把遗书一事泄露给陈福祥听后,对方所显现出来的那几丝惶恐神态。

现在看上去,林夕和陈福祥一样,都具备杀害谢飞的动机。

周凤岐把案情跟总探长安德烈作了阶段性汇报后,安德烈揉了揉大鼻子,也没怎么思考,就让周凤岐多关注林夕这个人。

“可我感觉陈福祥也很可疑。”周凤岐说。

“你怀疑他,只是因为那份遗书吗?”安德烈问。

“遗书并不能拿来当直接证据。”周凤岐想了想说,“但我提到遗书时,陈福祥的神态明显不对劲。而且他还不承认自己跟谢飞有过接触。”

“一个神态,能说明得了什么?”安德烈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密斯脱周,我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个案子,你要尽量避开那个陈福祥。党务调查科这帮孙子,我们尽量别去惹,免得麻烦。”

“安德烈先生,你这样吩咐,我还如何去办案?”周凤岐着急说。

安德烈想了想,说:“这样,你顺着林夕这条线查下去。如果凶手是他,那最好。如果不是他,那这个案子暂时搁置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凤岐当然明白安德烈的意思。租界跟国民党军政机关暗中勾搭,践踏法律,相互袒护,交换利益,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由此他马上又想起周铭的嘱托、谢飞的惨烈死状和陈福祥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一时间情绪翻涌。

“安德烈先生,你这是在唆使我徇私枉法。这跟你平时对我们的教导是背道而驰的。”周凤岐咬咬牙说。

安德烈了解周凤岐的秉性,当即也不含糊,忽地起身,指着周凤岐说:“密斯脱周,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跟我说不,不然后果自负。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周凤岐愤然离开,马上投入侦查。安德烈的话,让他越发想较这个劲,便有意识把思维重点放在了陈福祥身上。对于现有不利于林夕的证据,也持审慎的态度去重新认识。

他再次来到林夕家里,反复思考,巡视现场。当他看到那一大摞碎报纸时,突然有了发现。

从模样上看,这些报纸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可以判断林夕在剪贴完信后,并没有收拾现场,这一点也可以理解。

他发现那些报纸被剪掉的空白处很大,而贴到信纸上的文字却很小。也就是说,要把那些文字从报纸上剪下来,并且修剪成贴在信纸上的模样大小,肯定还要进一步修剪,而修剪又会产生很多碎屑。但是现场一丁点报纸的碎屑都没有。

而如果那些碎屑被清扫掉了,那么林夕为什么要单独留下被剪得坑坑洼洼的碎报纸呢?他在清扫时,不可能专挑碎屑,而留下这些废报纸。这不符合常理。

并且周凤岐还发现,现场居然找不到一把剪刀,而且也没发现用来粘贴剪字的浆糊。

所以周凤岐判断,这里并不是剪贴报纸的第一现场。或者说,这些信根本就不是林夕所为。这些报纸,是有人栽赃。

那么,这两封信会不会是陈福祥制造,然后再嫁祸林夕的?林夕和谢飞之间的过节是公开的。如陈福祥这样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务,是特别善于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的。他之前跟谢飞有过接触,很可能没有如愿,这才设计把谢飞弄死。

谢飞的同事也说过,那个打电话找谢飞的白姓男子,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好像是故意卡着喉咙说话。这一点也让周凤岐意识到,这个姓白的男子,很可能就是陈福祥。

而且林夕有多大的仇恨,要用这样残忍手段去害死谢飞?他们说白了不过就是学术争鸣,怎么会上升到性命相搏?就算他害死了谢飞,又有什么必要去拍下照片,寄到谢飞家里去?谢飞一直独居,这一点林夕是知情的。谢飞既死,他是想把照片寄给什么人看呢?所以这根本不像是林夕所为。

周凤岐拿出那两张照片,仔细端详,沉思。

他的目光慢慢集中在了照片中的那个台钟,突然意识到,有关谢飞的死亡时间,以及陈福祥所具备的不可能犯罪证据,他们一直就是凭借这个台钟推断出来的。再联想这两张照片的各种蹊跷,周凤岐隐隐觉得,他很可能是被误导了。

根据调查,案发那天陈福祥是在上午十点半左右,才跟一帮人汇集。而从同福客栈到那个汇集点,走过去也就一刻钟时间。所有这些线索,意味着什么呢……

慢慢地,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周凤岐脑海里生成。由此他又有了一个办法。

周凤岐先给赵兵打了个电话,嘱咐了一些事,然后急匆匆找到陈福祥,直接告诉他,谢飞的死,他是具备重大嫌疑的。

“可是我有不可能犯罪证据的呀,周探长。”陈福祥得意地说。

周凤岐摆摆手,说:“不。我们这次在放大那两张照片时,发现死者后面的台钟时间不是二点,而是十点。也就是说,谢飞很可能死于6号上午十点,而不是下午两点。这样你的不可能犯罪就不成立了。”

陈福祥心中一惊,努力镇静,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底片的正反面,这样才会把二点看成十点。”

“不一定吧,说不定第一次冲印照片时,才是把底片正反面弄错的呢。”周凤岐观察着陈福祥的神态,说。

“不可能。那你们可以把底片原件拿出来对照呀。很多底片的两个边缘是会有区别的,一看便知哪个正面哪个反面。”陈福祥果然有些急了,大喊。

“是呀,如果那两张底片没有弄丢的话,倒是可以对照一下的……”周凤岐慢悠悠地说,“但现在没有了原件,这两张照片到底哪一面才是正面,还真不好确定。所以谢飞到底死于上午十点,还是下午两点,还真不好说。换句话说,你的那个不在场证据也不牢固了……”

“但是台钟的两根时针还是有些区别的呀。”陈福祥焦急起来,说。

“没错,可是我们冲印的技术不太好,照片很模糊,基本上很难区分两根时针的长短宽窄,更别说是台钟上的其他标记……”

陈福祥快要被周凤岐逼疯了,大喊:“你们巡捕房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重要的证据都会弄丢。”

周凤岐笑笑,道:“再重要的东西我们都弄丢过。”

陈福祥打量着周凤岐,似乎是在确认周凤岐没有说谎。周凤岐没等他喘过气,就又加码,道:“所以我们决定暂时把你拘押起来,一直到真相大白。”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拘押我?”陈福祥大喊,“不行。你们这是在胡闹。”

“那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了。”

陈福祥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被这个意外拖下水。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林夕的照片是用什么相机拍摄的?”陈福祥问。他之前听周凤岐说起过这两张照片的由来。

“林夕有很多相机。他用其中的一台相机拍摄的。”

“那你们不妨在那台相机里找找,或许里面还有证据呢?”陈福祥提醒。

“不会吧。底片已经在我们手里,相机里还会有什么证据?”周凤岐摆摆手说。

陈福祥心里暗暗叫苦。他记得自己曾经把底片拷贝过一份,寄到谢飞家的那两张,是拷贝,原件还在相机里放着呢。那帮家伙,很可能没有仔细检查过相机。

但他又不能对周凤岐直接说出真相。

而如果放任这件事,那他就会陷入尴尬,甚至是危机。他决不能眼看着一盘好棋,因为巡捕房的一个失误,转眼间全盘皆输。他想起徐恩曾那种凶狠阴险的目光,顿时不寒而栗。

“林夕的相机就在巡捕房证据室内,那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周凤岐注视着陈福祥,提议。

这句话正中陈福祥下怀。两人随即来到巡捕房,周凤岐带陈福祥走进证据室。

“相机就在那个货架上……”周凤岐一进门,就嘀咕一句,停下脚步,点了支烟。而陈福祥心中焦急,并不停留,直接朝货架走去。

货架上有几十部相机,式样各异,陈福祥的目光飞快掠过,很快就发现了林夕的那架相机。

看到那架相机,陈福祥心里一阵宽慰。他伸手拿下相机,打开皮质机套,很快在相机里发现了自己存放的底片。他大喜,拿出底片,转身交给周凤岐。

“周探长,给……”

周凤岐微微一笑,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饶有兴趣地望着陈福祥,缓缓道:“陈福祥,你怎么知道相机里还有底片?”

“我……我是猜的。”陈福祥支吾,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哦……货架上有这么多相机,你凭什么一眼就选对了林夕的那部相机?你不可能知道林夕使用的是哪部相机呀。”

“我……我也是猜的……”陈福祥惶然,道。

“又是猜的,你是神仙吗?”周凤岐愤然说,“陈福祥,你别再狡辩。现在完全可以确认,是你拿着林夕的相机,在案发现场拍的这两张照片,寄给谢飞,所以你才一眼认出这部相机。从动机上说,林夕根本没必要拍照寄给谢飞,因为谢飞一死,他家就没人了,林夕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而你一则不知道这个情况,二则你这么做,似乎是想把谢飞的死状寄给他家人看,实际上你是想借着照片中的台钟,混淆案发时间,给你提供完美的不可能犯罪证据。”

“周凤岐,你敢给我设套,有你的。”陈福祥为自己的大意懊恼万分,道。

周凤岐笑笑说:“没错。我们根本没弄丢底片,这么做只是想引诱你露出破绽。我知道你太想维护你的不可能犯罪证据,所以就猜想你会忙中出错。哎,人都会有失误。”

“凭这一点,你就想绊倒我?我可以不承认的。”陈福祥不甘失败,轻蔑地说。

这时从证据室里面走出好些人。

“我们全都目睹了整个过程,我们可以作证。”有人高喊。

陈福祥惊讶。

“这些是我让赵兵喊来的证人。里面有记者,还有律师,以及林夕学校的教师。我料定你今天一定会原形毕露。怎么样,你还想抵赖吗?”周凤岐笑说。

这个时候赵兵从外面跑进来汇报说:“周探长,我们在陈福祥家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些……”

大家一起朝赵兵手里的袋子里看去,原来里面是一些碎纸屑。

“这一定是你剪报时弄出来的碎屑。你把碎报纸栽赃到了林夕家,这些碎屑却没有及时清理。说到底,你有些小聪明,但整体手段还很粗糙。”周凤岐当着大家的面揭露,“赵兵,扣人。”

赵兵带人转眼就把陈福祥扣押起来。

安德烈闻讯赶来,看到这副模样,恼怒地望着周凤岐。又因为在场有很多人,所以也不好发作,只是狠狠瞪了周凤岐一眼,扭头便走。

事后周铭在一个天台茶室约见了周凤岐,表示感激。

“谢飞教授致力宣扬共产主义已经很久,可以说就是我们的同志。非常感谢你还给他一个公道。这些天报刊电台一直在渲染这件事,国民政府压力很大。”周铭说。

“可是陈福祥还是被引渡走了。他没有得到应有惩治。”周凤岐遗憾地说。

“大哥,你已经做了很多。我听说安德烈还想处分你?”

“这件事让我看清了很多是非。一个处分怕什么,我现在越来越心寒了。”周凤岐说着掐了烟头,站起身,俯视全城。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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