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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远

2017-08-28

东方剑 2017年6期
关键词:雷雷婴儿车丝巾

◆ 清 寒

时光之远

◆ 清 寒

1

待宰的鲫鱼从樊嫂的手里落到地上,扭、拧、啪啪啪拍尾鳍,尽管这样的挣扎于改变命运徒劳无益,能获得挣扎的机会也算千载难逢。失手令樊嫂万分不快。她颇为费力地弯下臃肿的腰,刚拎起鱼尾巴,二楼再次传来尖叫。

容月的第一声尖叫叫飞了鲫鱼,第二声尖叫再次叫飞了鲫鱼。两次叫的都是“雷雷”。容月难道不明白她的歇斯底里会吓到小baby?

“容阳!容阳!樊嫂!樊嫂!”

这次樊嫂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炸了的炮弹,掀翻屋顶的架势。

樊嫂不再理会地上的鱼,边在围裙上蹭湿淋淋的手边走出厨房,仰着与臃肿的腰相应的臃肿的脖子往二楼看。她看到容阳趿拉着拖鞋往婴儿房跑。一只拖鞋掉了,容阳试图钩上,尖叫催命鬼似的再度炸响。他不再管拖鞋,踮着脚,像瘸腿的公鹿,几步跑出樊嫂的视线。樊嫂不紧不慢地上楼。如果真有什么麻烦事,由容阳当出头鸟好了。

“樊婶!”

樊嫂毫无防备,应该在婴儿房的容阳什么时候站在了二楼楼梯口,他的叫声比容月粗,调高却是一样的。如果不是恰好扶着楼梯扶手,樊嫂极有可能步鲫鱼的后尘,被吓飞,然后滚下楼梯。更讨厌的是,容阳总是将她升级到“樊婶”。她的确不再年轻,可也不能说老,怎么就升到了婶子级?不再年轻但也不能说老的樊嫂比同龄人臃肿得多,控制平衡的能力也比同龄人差得多,而原本,曾经的她是舞蹈班里跳舞跳得最好的孩子。该死的病,该死的药物反应……

“樊婶!”

樊嫂朝容阳摆摆手,抚着胸口喘息,意思别催,催她也快不了了。容阳光着一只脚,冲下楼梯,死拖活拽将樊嫂弄上了楼,弄进了婴儿房。樊嫂觉得心口仿佛有一群落在甲板上的鱼在扑腾。

“雷雷,雷雷……”容月看着樊嫂一叠连声地叫着雷雷的名字,音高从之前歇斯底里的巅峰跌至悲切的谷底。假如不是看到躺在婴儿床上的小baby如常地伸动胳膊腿,容月的反应会让人误以为雷雷遭遇了灭顶之灾。

“雷雷呢?”容月的反应够让人费解了,容阳的问话更莫名其妙,这不是骑着驴找驴吗?樊嫂指指小baby,一副搞不懂这姐弟俩闹哪样的神情。

“我在问雷雷。”容阳把樊嫂拖到婴儿床前。

樊嫂跟小baby脸对脸的一霎那,变成了泥塑石雕。

“雷雷呢?”容阳摇撼着樊嫂厚实的肩膀问。

樊嫂盯着跟雷雷差不多大却并不是雷雷的小baby,说:“不……不知道。”

容阳没好气地搡开樊嫂,质问:“不是你一直带着吗?”

“是……不是……”樊嫂飞快地检索记忆库。

2

黑白几何图案三角丝巾裹头,下颚处打了个俏皮的结。平直刘海。墨镜。白色长袖衫。青灰色大摆半身裙。平跟鞋,白底,外帮两道黑斜纹。女人装束简单、复古、优雅,与她修长的身材珠联璧合。樊嫂眼前浮现出长存于她记忆中的奥黛丽·赫本,集美丽优雅于一身的天使。虽然丝巾和墨镜挡住了女人的脸,樊嫂毫不怀疑,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就像奥黛丽·赫本说的,“当我戴上丝巾的时候,我从没有那样明确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爱戴丝巾的女人必定是美的。

几个中年妇女对女人侧目而视,意思大热天穿成这样,有病!凡俗脑袋只能诞生凡俗认识,根本欣赏不了复古之美。她们只想到丝巾卷裹的闷热,忽视了它的遮阳作用。至于那方丝巾选用的是一种极为高档的材料,有丝滑如水、冬暖夏凉的特性,这些隶属专业范畴,岂是凡俗脑袋支配下的凡俗眼光能辨识出来的?几个中年妇女用凡俗眼光对女人侧目时,一双脱俗的眼光也在对她们侧目而视。樊嫂的眼光,鱼挑得精,对女性服饰的了解更胜一筹。不过这是樊嫂一个人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

樊嫂用目光替戴丝巾的女人报了仇。不需要戴丝巾的女人感激她,樊嫂这么做完全出于心甘情愿。她对戴丝巾女人的装束万分满意。虽然看不到脸,从身材、气质看戴丝巾的女人比容月年轻,对待婴儿车却很专注。如果她是婴儿车里小baby的母亲,那个小baby比雷雷幸运。想到这儿,樊嫂向四周看了看,没看到容月人影。樊嫂冲婴儿车里的雷雷说:“你这个妈就是个没用的摆设,是不是啊?”三个月大的雷雷似乎听懂了,竟呜呜咽咽起来。樊嫂撩开纱挡,看到眼泪汪汪的雷雷,竟有些不忍。她将安慰奶嘴塞进雷雷的嘴,雷雷安静下来。

樊嫂抬头时,戴丝巾的女人转出了视线。容月仍没转进视线。雷雷都指望不上的人,樊嫂就更不打算指望了。樊嫂一手推婴儿车,一手拽购物车,继续采买要买的东西。转了一会儿,樊嫂又遇上了戴丝巾的女人。她抱着小baby,试图够高架上的一个布偶,两次都失败了。她应该放下小baby做这件事,也许小baby睡着了,她不想吵醒孩子。

“能帮个忙吗?”女人对樊嫂赧然一笑。

“当然。”樊嫂爽快地答应,动作却无法爽快起来。臃肿限制了愿望,脚踝在身体的重压下可怜地摇摇晃晃。够到那个布偶花费了樊嫂很大力气。“好了。”樊嫂把好容易够到的布偶递给戴丝巾的女人,女人正在哄怀里哭闹起来的小baby。

“醒了?”樊嫂问,瞥了眼婴儿车此刻的雷雷倒很安静。

“是啊。”戴丝巾的女人说。

“太闷了吧?”樊嫂冲盖着小baby头的夹被努了努嘴。

“灯光太强,晃眼。”女人解释,“帮我放车上吧。谢谢。”

樊嫂把布偶放在婴儿车的下斗。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次偶然的擦肩而过,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樊嫂买完东西,推着婴儿车和购物车来到超市结账口,还看不到容月的影儿。樊嫂给容月打了电话。隔了一会儿,低着头、玩着手机的容月才出现。

3

“你想不出孩子可能在什么时候被人换掉?”

樊嫂的目光只跟庄海的目光碰了一下就转开了,回答说:“想不出。我买了很多东西。挑东西的时候顾不上婴儿车。”

庄海问:“离开超市后,一直没看看孩子?”

“没有。雷雷睡得很好。”樊嫂又略带分辩意味地说,“也不是没看,隔着纱挡,没发现孩子不对。”

“容月当时在干什么?”

樊嫂的嘴张了张,含糊地说:“去买别的东西了吧。”

同样的问题问到容月,除了摇头,容月什么都没说。她的舌头成了不能打弯的铁片。手指忙碌地绞绕。在超市的时候她的手指也很忙碌,忙着点微群、发微信。她根本没注意樊嫂和雷雷在哪儿,她甚至因为聊得过于投入,连自己在哪儿都搞不清。如果不是雷雷丢了,容月的舌头不至于因为愧疚变成铁片,她会津津乐道于微聊和各种微晒,陶醉于好友圈的点赞和被赞。手机依赖症,全民疾病。网上有幅漫画,百多年前国人们躺着抽鸦片,百多年后国人们躺着玩手机。这幅漫画大家看了哈哈哈呵呵呵,然后接着玩手机。看朋友圈、聊微是手机娱乐的重头戏,大家热情高涨,不辨晨昏,不舍昼夜。吃饭、睡觉排在微聊后人所众知,云合景从。大家聊着开车、骑车、走路;聊着撞飞别人或被别人撞飞;聊着生病;聊着老去;聊着失去注视、聆听、吸嗅、抚触的本能;聊着丢掉思考、反省、探索、创造的意识;聊着错过生命中无数的人和事,包括坐在对面的家人。

容月聊丢了雷雷,聊回家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小baby。她怎么说又能说什么?

容月和樊嫂是上午十点带雷雷去的超市,超市距离百林小区步行十五分钟,中途没停。在超市购物的时间近一小时。出超市后直接回家。樊嫂去厨房准备午饭,容月推婴儿车上楼。容月产后体虚,樊嫂体胖,容月的丈夫雷献崇担心她们抱着孩子上下楼出现闪失,特意让人安装了一个小型升降台,方便婴儿车上下楼。容月说怕弄醒雷雷,当时将婴儿车推进婴儿房,并没把雷雷放到婴儿床上。事实上考虑雷雷的睡眠质量只是其次,容月藏着玩微的私心。樊嫂在弄饭,腾不出工夫照顾雷雷,雷雷醒了就是她的事。这份私心容月不可能向庄海和盘托出,她回到卧室继续玩微的事也换成了在整理房间,后来听到孩子哭。容月从婴儿车抱出小baby,放上婴儿床的一刻才发现那孩子不是雷雷。时间大概11点50分。

容阳给超市打了电话,没有其他人问错抱孩子的事。这个电话并无实际意义。从过程看,雷雷的丢失不是无心之过而是出于预谋。

庄海的分析让容月和容阳如梦初醒,也让容月陷入极大恐慌,恐慌于报案是否会将雷雷推入危险境地。

容阳安慰说:“姐你想多了。咱们跟人无冤无仇,绝对不会是绑架,我看雷雷肯定是让人贩子拐跑了。”

容月抹着泪说:“谁说无冤无仇?你惹的那些事、那些人怎么说?”

容阳马上看了眼庄海,辩解说:“我怎么惹事了?再说那些事也不至于让那些孙子拐雷雷吧?雷雷又不是我儿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不知道吗?”

“姐你什么意思?事没搞清,你就把错安我身上。你怎么不说说你那个一叽歪起来就刹不住车的微圈?那里边什么乌七八糟的鸟人……”

容月打断容阳说:“你少扯。你少聊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雷家这本经夹着不少猫腻,会不会给雷雷带来了无妄之灾?容阳所谓的人贩子拐跑一说属于低能猜测。人贩子犯案需要用孩子换孩子吗?同样是男孩,即便小baby有病,与其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换孩子不如遗弃再拐。

4

全面体检印证了庄海的判断,小baby身体状况良好,唯一的异样出现在血里,检出了安眠药。犯罪嫌疑人显然想到了孩子哭闹会给作案带来不便,竟然对三个月大的孩子用了如此手段。

暂时落户刑警支队的小baby享受到了最高礼遇。半小时,吃喝用度一应俱全,没一样出自公务费。庄海开玩笑说抓紧了爱,小baby爸爸妈妈一旦找到或找不到转交民政部门抚养,想爱就爱不着了。不用庄海说,警员们已经争着抢着充当爸爸妈妈了。全局公认气氛最紧张的刑警支队一时间充满欢声笑语。

负责办公室工作的警员精心照顾小baby,办案的警员则紧锣密鼓追踪线索。从超市监控看,整个购物过程中容月很少跟樊嫂和雷雷在一块。她的注意力自始至终放在手机上,要么走着走着落在后面,要么干脆站在某处不动。容阳说话做事不靠谱,庄海见容阳第一面就看出来了,但有一点容阳应该所言非虚,容月有个一叽歪起来就刹不住车的微圈。所以樊嫂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她在超市购物的大部分时间监控资料上有迹可循,凡监控记录的画面均未发现可疑迹象。由此可见,嫌疑人行事谨慎,手段成熟。问题出在三个不见人的时段,庄海注意到其中两个时段跟樊嫂先后再次出现在监控镜头下还有两个推婴儿车的女人。要不动声色地完成偷天换日,推辆婴儿车是必备条件。两个女人一个

矮胖,碎花分体短衣裤,平底布鞋,短发、圆脸,走路还沿袭着孕期外八字的特点。另一个……外形活脱罗马假日里的安妮公主,被丝巾和墨镜挡住脸的公主。即便不戴丝巾和墨镜,监控的清晰度也无法辨清五官容貌。她戴丝巾和墨镜怕也不是为了躲监控而是为了躲人眼,比如樊嫂的、收银员的或其他可能成为目击证人的任何人的。这么醒目的人樊嫂为什么提都没提?

5

“古·简”,全市仅此一家全手工裁剪店。复古、优雅、精致,所有衣服气息一致,款式差别或大或小,小到一个裙褶、一粒钮扣。正是这些细微、用心的差别保证了每件衣服都是孤品。

女顾客拿着一幅裙子的手绘图对售货小姐说:“我想问问买这条裙子的人是谁。”

漂亮的手绘图,服装设计师的手笔,店铺自制手册上可以查到。销售小姐个人最喜欢的一款裙子。她笑容可掬地说:“对不起,女士。我们会员的个人信息是保密的。”

“我知道。我也是会员。”

“您是会员?”话一出口,售货小姐立刻意识到自己神情和用语的不当,可她实在觉得意外。“古·简”的衣服除了复古、优雅、精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修身。换言之,“古·简”从开店之日起就没打算迎合广大消费者。它用挑剔、苛刻的标准进行了限定,不惜以牺牲市场为代价捍卫自创品牌的独特气息。时尚为主流的时代,“古·简”反其道而行之追求复古,能生存下来着实不易。“我的气息我做主”——创始人的意愿,宁可遭市场凌迟也不妥协。就算哪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冒犯了衣服的气息,起码得有副对得起裁剪的身材。眼前的顾客,不用说“古·简”的衣服,但凡有款型的品牌怕是都没她能穿的号。会员?瞎掰的吧?“抱歉……”售货小姐的道歉很难说是针对自己不当的言行还是针对顾客的要求。

女顾客不慌不忙出示了一张卡。“您……您是……”售货小姐更意外了,将信将疑去拿登记本查电话。

6

小baby的DNA数据在失踪人员亲属库比对失败。这么小的孩子不比成人,一旦丢失,父母往往第一时间报案,警方的技术部门也会尽可能快地完成DNA检验,将检验结果入库。数据库比不到,说明小baby刚丢不久。小baby围嘴上检到两名女性DNA,跟小baby的DNA不存在遗传关系。

欧阳楠介绍完DNA检验和比对的情况,问庄海:“还没人联系雷雷的家人?”

庄海说:“怪吧?如果是绑票,绑匪也该有动作了。拿到筹码不用,什么意思?”

左鼎说:“家庭成员的社会关系怎么样?”

“老夫少妻,容月父母两年前先后过世,所以除了自嫁,还带了个陪嫁弟弟,一盏超级不省油的灯。容月家境困难,上过大学,杂牌的,毕业后四处打工,长相平平,否则也不至于嫁给雷献崇。雷献崇说起来是省级医院的主任,到底也五十了。容月婚后当起了全职太太,物质生活较之前极大改善,有了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从早到晚扎在网上。”庄海想起容月在超市里的样子,摇摇头说,“聊微聊魔怔了。从微信内容看,与几个人言语暧昧,是否存在实质性接触还不得而知。一句话概括,这对姐弟能过上这么闲散的生活全拜婚姻所赐。体验闲散的同时是不是亲手埋下了祸根,就得由我们来挖了。”

欧阳楠问:“雷献崇怎么说?”

庄海说:“还没照面,人在外地参加学术活动呢。雷献崇这类知识分子别看活了半辈子,社会关系未必比二十几岁的人复杂。”

7

熟悉的身影出现了,穿着豹纹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此话含金量很高。节骨眼儿上,时间不是用来考量其表里差距和真实品行的。他有一小时的时间,前提是豹纹裙中途不会折返回来,每分钟都存在变数,现在不是箭在弦上,而是箭已离弦,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目送豹纹裙离去,他马上对着手机说:“兄弟,你来吧。麻烦你快点。”

人来之前就瞄定了,街边配钥匙的,兼开锁。这种人不会核实顾客身份信息,你拿钱他办事,完事一拍两散,最好不过。他对开锁的说钥匙锁家里了,万一联系不到老婆,就给他打电话。他站在树荫里,身上一阵阵冒汗。大热天,留络腮胡当真不美妙。等待中的每一秒漫长得恨不能让人长出白发。他在等待的过程中不停地做两件事,擦胡子焐出的汗和摸索手里的提包。

开锁的终于出现了,他大声招呼:“这边。这边。”

“没联系上媳妇?”

“联系上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能等,可孩子等不了。”

“几岁啦?”开锁的闲扯。

“仨月。”他顺嘴说。

“仨月?”

“啊……是……一直要不上。”

开锁的打量着络腮胡臃肿的体态,说:“老来得子,宝贝疙瘩。怪不得这么心急火燎。”其实他心里琢磨的是,老爷们胖得跟老娘们似的,枪不哑火才怪。

什么叫老来得子?络腮胡心下不爽,用鼻子哼了一声,听不出是应承还是不满。

络腮胡用余光扫到了一只伸向提包的手,他一下将包搂紧,又像怕挤坏什么似的紧张地松了松,瞪眼问开锁的:“你想干吗?”

开锁的被络腮胡的反应吓了一跳,说:“别误会,我看你拎这么大的包上楼费劲,想帮帮你。”

“用不着。”络腮胡干脆地拒绝。

开锁的悻悻然。

时间过去二十多分钟,锁还没打开。络腮胡悔青了肠子。光想着免于核实身份的麻烦了,忘了这种街边的二把刀干活不利索会坏大事。他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广告,当机立断,决定另找人。就在这时,锁咔哒一声开了。

“哇呜……哇呜……”听到哭声,络腮胡长吁了口气,拔腿往里跑。

“钱!”开锁的喊。

换个场合络腮胡非得跟这个笨蛋掰扯掰扯,眼下不行,他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打发他走人。络腮胡按之前说好的双倍价格付了钱,转身奔里屋。好了。好了。看到了。络腮胡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既有动作原因也有心理原因。他来到婴儿车前,将提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锁,抱出个熟睡的孩子,放进婴儿车,又抱起车里的孩子,准备往提包里塞。孩子哭得比之前更厉害了,手刨脚蹬,完全没办法按预想放置。不能再耽搁了,豹纹裙随时可能回来,络腮胡放弃了将孩子放进提包的打算,顺手从床上抓了条枕巾盖住孩子,夹上提包往外走,带上房门,快步下楼。刚下了两层,迎面撞见上楼的豹纹裙。两人擦肩而过,络腮胡腋下的提包掉在了地上。

“掉东西了。”豹纹裙捡起提包说。

络腮胡没听见似的,闷头往下走。他真没听见,耳朵里全是心跳声。

“哎……”豹纹裙再喊,什么东西在眼里晃了晃,在她抓住那样东西之前,络腮胡消失在楼梯拐角。

钥匙转了半圈,锁开了,豹纹裙略微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屋。她在门口立了片刻,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首先接到电话,她去了指定地点,却没见到人,再往回打电话,对方始终不接。其次她明明记得出去时反锁了家门。豹纹裙又扭头看了看锁,猛地想到什么,冲进里间。还好,孩子安然无恙。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里还拎着那个提包,甩手扔到一边。

8

“雷雷丢了。”容阳在电话里告诉雷献崇时,雷献崇远在千里之外参加学术研讨会。雷献崇的第一感觉是接了诈骗电话,当他确定打电话的人确是容阳本人无误后,顿遭五雷轰顶。他乘最近一班飞机赶回家,进门已经是半个鬼了,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样。

容阳想说话。“你闭嘴!”雷献崇两眼血红,指着容月,“你说!”

雷献崇从没跟容月这么说过话。容月小雷献崇二十岁,雷雷出生前,雷献崇拿容月当妻子和孩子的混合体来宠爱。雷雷出生后,容月在雷献崇心里的地位非但没打折扣,反而因为给雷家延续了香火成了雷献崇眼中的完美女神,不,是神女。堂堂省立医院妇产科主任,雷献崇对延续香火一事看得极重。除了因为他来自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还因为雷献崇前五位夫人的肚子无一例外受了诅咒的震慑,在雷献崇长达二十多年的婚史里颗粒无收。雷献崇几次离婚结婚不为别的,纯粹是他看透了几个女人生育无望的底细。当然,雷献崇看透她们生育能力依据的不是诅咒而是科学,是他精湛的专业学识、客观的检验指标和精尖的妇产科检查设备。但雷献崇的内心一直罩着巨大的阴影。生育能力正常与否以科学为据,然而冥冥中决定她们生育能力正常与否的又是什么?诅咒!雷献崇首先想到的就是诅咒,并被诅咒钩织的噩梦纠缠了二十几年。雷雷的出生不仅意味晚来得子的幸福,这小家伙简直就是破除诅咒的一道神谕。雷献崇幸福得赶上范进中举了,恨不能疯掉。三个多月,雷献崇的个人状态应了一句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谢了多年的顶竟开始见青,大有春风吹又生的迹象。

容月看着雷献崇阴云密布的脸,后背冷风阵阵。她根本说不出话,就算能说,也得假装说不出。九零后不比雷献崇之前那几任老婆,分属六零后、七零后那四任,老实或说傻到了家,对着自以为可以白头偕老的人总是选择实话实说。她们的实话实说没能跟白头偕老的愿望构成良性循环,通不过生育这一硬性指标,不用说实话实说,掏心掏肺也没用。最后一任八零后灵活多了,非常注重说话内容的真假虚实,比较成功地满足了雷献崇的聆听感受。说话的真实性与聆听感受之间的关系比正反比例函数复杂。八零后的灵活性让她以百分之二十的人数比例占据了雷献崇百分之五十的婚史。不过最终,在生育这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中,她像前四任一样,折戟沉沙。

脑子跟时代是配套的,差异只是一定范围内差异,绝大部分逾越不出时代的大框框。容月目睹雷献崇的另一面——凶神恶煞的一面,因备受溺爱而冬眠的九零后的灵活性立刻苏醒了,她只哭不说。容月自己救了自己。事情经过后来是樊嫂说的。樊嫂话音刚落,雷献崇一记耳光抽到樊嫂脸上。

“我花钱雇你,是让你来祸害我儿子的吗?!雷雷少一根寒毛,我让你陪葬。”

容月的眼泪被雷献崇的嘴巴抡停了,她觉得那个惊心动魄的耳光仿佛落在自己的脸上,感到了尖锐的疼痛。连容阳也被雷献崇的模样惊住了。容阳一直视雷献崇为标准的呆板型知识分子,别说动手了,跟人动嘴的时候都极少。

至于真正的受害者樊嫂,足足屏了半分钟的气息,才吐出一口气。她的半边脸转瞬由缺血状态进入血脉喷张状态,眼睛烧成两块火炭,厚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回敬给雷献崇一句:“我祝你断子绝孙!”

樊嫂触了雷献崇的禁区,雷献崇瞬间被引爆,胳膊又一次抡起。而此时的樊嫂,也是一枚炮弹,动作欠灵活,但能量丝毫不输雷献崇。甚至单就体量而言,她比雷献崇大着一号。她选择了硬碰硬、鱼死网破的战术,扎头撞向雷献崇。雷献崇的手先一步抡到樊嫂,樊嫂的脑袋紧随其后顶在雷献崇的前胸。巨大的惯性延续了樊嫂进攻的威力。臃肿的身体在脑袋的带动下威猛地撞向雷献崇。雷献崇的胸弓了出去,整个人像只老虾,狼狈地仰翻在地。樊嫂跟头咕噜压在雷献崇身上。

9

庄海刚离开法医物证鉴定中心,便得到消息说雷献崇已经到家。他立刻开车赶往百林小区。社会关系复杂与否不能单凭估计,庄海去雷家也不光为核实雷献崇的社会关系,他还要再问问樊嫂关于那个推婴儿车戴丝巾和墨镜的女人。庄海到雷献崇家,发现留守雷家的两名警员站在门外抽烟。

庄海沉下脸说:“让你们盯电话,怎么,烟瘾大到擅离职守了?”

两名警员赶紧掐了烟,一个警员解释说:“老大,我们哪有胆因为犯烟瘾跑出来,是被人家‘请’出来了。”

另一个警员冲房门努努嘴说:“里边打起来了。”

庄海问:“谁跟谁?”

“不清楚。反正那个保姆刚拎着行李走了。”

庄海皱皱眉,上前摁门铃。

雷献崇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仇怨一说被他当即否认。

容阳在一旁讨好地说:“我姐夫干的是救死扶伤的活。尤其妇产科医生,除了治病救人还天天接生花骨朵。不管是病人还是那些当上爹妈的,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哪来的仇怨?”

不知容阳的马屁是没拍对地方还是没拍对时候,雷献崇黑着脸说:“我积的德赶不上你们造的孽。”

“姐夫,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容月呵斥说:“你就少说一句吧。”

“少说我就被你们冤枉成窦娥了……”

雷献崇的拳头哐一声砸在茶几上,吼道:“给我滚出去!”

容阳张了张嘴,蔫了。雷献崇不再是以往那个风度翩翩的高知,他因为雷雷的事变成了摸不得屁股的老虎。容阳衣食住行全得靠这只老虎,他哪来的胆子去砸自己的饭碗?

容月瞪了容阳一眼,讨好的手刚挨到雷献崇的胳膊,便被雷献崇大力甩开。“警察在这儿,你们心里要是藏着掖着什么脏东西,趁早自己说出来。现在不说,之后被我知道跟雷雷的事有关,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容月、容阳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敲着小鼓。

房间里的气氛相当压抑。庄海说:“事发突然,你们都是雷雷最亲的人,心里肯定又急又乱。我看不如大家静一静,仔细想想,想起什么单独跟我们谈。涉案证词必须单独做笔录。”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雷献崇听的。

雷献崇不傻,对法律有相当的了解,顺着庄海的话说:“庄警官的话你们听清楚了,积极配合警方。只要雷雷平安,有些事我可以网开一面。”

庄海说:“我想再了解一下樊嫂的情况。”

雷献崇问:“她跟雷雷的失踪有关?”

“例行调查。”

“哦。”雷献崇松了口说,“我……我们刚跟她发生了些不愉快。”

对于雷献崇将“我”换成“我们”的做法,容月、容阳姐弟彼此看了看,第一次达成默契,即忍气吞声。

雷献崇才不关心这姐弟俩怎么想继续说:“不管怎么说雷雷的事她难辞其咎,我打发她走人了。”

“她在这儿干多久了?”

“三个多月。当时我太太面临生产,原来那个没伺候月子的经验,必须换人。家政公司就推荐她来了,金牌月嫂。月子伺候得比较专业,照顾孩子还行。我太太喜欢吃鱼,她的手艺也说得过去,就留下了。”

雷献崇将自己爱吃鱼的事也安到了容月头上。容月再次选择了默认。

“你有她的住址吧?”“有。”雷献崇拿眼睛看容月。容月立刻乖顺地说:“我去找。”

10

电话等来了。

对方说:“下午四点,中央公园海豚雕塑下见。”

豹纹裙说:“丑话说前头,再让我白跑,生意撕单。”

“什么意思?”

“别跟姐玩明知故问的把戏。约好水上公园见,为什么不来?还不接电话。”

“水上公园?我们从没跟你约过水上公园见啊。”

豹纹裙注意到对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说明对方不只她见过的那一个人,合伙坑她还是有人生了异心,另有打算?豹纹裙不关心对方是不是铁板一块,一根绳上的蚂蚱互撕互坑的事太司空见惯了。豹纹裙冷笑说:“死不认账是吧?姐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什么鸟没见过?你们敢动歪歪肠子耍姐,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真没有。”

“废话少说。想要货就拿钱。”

“没问题。不过你得确保孩子的安全。”

“那得看你们守不守信用。”

“我们保证。”

“姐不信空口白牙。下午四点,中央公园海豚雕塑,我要见到钱。”

“君子一言。”

君子?豹纹裙脸上浮现冷笑,挂断了手机。

11

两对夫妇分别在两个派出所报案说,孩子丢了。欧阳楠同时接到两个辖区派出所警员送来的两对夫妇的血样。欧阳楠心里一直记挂着雷雷的事,对失踪儿童亲属的血样尤为敏感。

丢失的孩子都是男婴。一个孩子是在保姆带着去公园时丢的。保姆肚子疼去厕所,委托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帮忙照看孩子。来去十分钟,保姆回来,发现连孩子带婴儿车都没了。保姆心里害怕,既没报案也没通知孩子父母,自己在公园四处乱找。第二天孩子父母下夜班回来才知道孩子丢了,导致报案延迟。

“天底下有这么糊涂的人。她耽误一宿,孩子可能就千里之外了。而且据我们了解,她之所以肚子疼是在喝了老太太给她的矿泉水后。”警员介绍完孩子丢失经过补充说。

欧阳楠问:“她认识那个老太太吗?”

警员说:“不认识,一瓶矿泉水的交情。估计事情坏就坏在这瓶水上。她以为盖没开过水就没问题。我看了,瓶盖上有针眼。占小便宜吃大亏。这毛病坑了她倒也帮了她,剩下的水她没舍得扔,水瓶我带来了。”

欧阳楠说:“好。先交痕检科和理化科检验。具备检验条件的话我们可以再做DNA。”

另一起儿童丢失的经过是,奶奶蹬三轮车赶集,孙子在后车兜躺着。这种情况在城中村的集市上挺多见,之前也没听说出过意外。结果等当奶奶的回到家里,发现后车兜里白胖胖的大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换成了布娃娃。

欧阳楠问:“布娃娃带来了吗?”

“啊?”警员不解地问,“布娃娃有用?家属报案的时候没带来啊。”这名警员明显经验不足。

欧阳楠说:“尽快取送过来。”

警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即刻赶回派出所。

欧阳楠了解了两起儿童失踪案的情况,马上告知了庄海。DNA检验最快也要几小时才能出结果,远不及让丢孩子的两对夫妇直接辨识被带到刑警支队的小baby快捷。

其时,庄海人在电机厂家属院,站在典型的福利分房年代的旧楼前。樊嫂现年三十三岁,无婚史,父母去世后独居。庄海来前去过“十美家政服务公司”。樊嫂从事家政服务的时间不过一年多。用家政服务公司人事经理的话说,“樊嫂在职业培训期间表现出极强的学习、接受能力,短期培训后即开始入户服务,客户口碑极好,几个月就成为公司的金牌月嫂。以她的素质和能力,要不是没接受过高等教育,完全可以从事更好的工作。”

以樊嫂的年纪,城市出生、长大,只要想几乎都有学可上、有学历证书可拿。考分不够可上自费大学,当然学校等级不同,学历证书的含金量不同。如果仅只以拿个证书为目的,不至于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除非受制于经济条件。樊嫂不在家。庄海打算顺带走访走访。就在这时接到了欧阳楠的电话,他马上通知杜般去办。

走访证实了庄海的猜测。电机厂作为老国企早在二十多年前因严重资不抵债而破产。樊嫂的父母双双下岗,在菜市场摆了个鱼摊。生活刚见起色,女儿樊朋朋,就是十岁的樊嫂,生了一场大病,非但耗空了家中的积蓄,还因为医生误诊险些丢掉性命。樊朋朋的父母带着她踏上了艰难的求医之路,命总算保住了,然而多年服用激素导致的一系列副作用也在樊朋朋体内扎了根。樊朋朋一直将父母的去世归罪在自己身上,是她和她的病活活累死了他们。“朋朋小时候学习可好了,舞跳得也好,还有绘画天分,我们都说这孩子日后考个名牌大学不成问题。哪承想老天爷做了这样的安排。学没上,婚没结……唉!”对门的老人说起往事不胜唏嘘。庄海问老人樊嫂去家政服务公司前以什么为生。老人说卖过一阵子鱼,跟父母干过,有经验,可身体吃不消,只能作罢。后来靠给人写写画画过生活。一年前去了家政服务公司,说是收入不错。庄海又问昨天看没看见樊嫂回家。

老人说:“她当月嫂住雇主家,好久没回来了。”

“她昨天辞职了。”

“啊?那她不回家能去哪儿?”

“回来了,您没遇到吧?”

“不能。我耳朵灵着呢,啥动静都听得见。”

庄海笑了笑,准备离开,又听老人说:“我有她家钥匙,每天帮她给花浇水。昨天我是晚上过去的,回来没回来过我能不知道?”

12

经辨认,换走雷雷的小baby正是那个在公园丢失的孩子。心肝宝贝失而复得,小baby的父母喜极而泣。杜般让他们看了超市监控,夫妻俩证实戴丝巾的女人所推婴儿车跟他们家的一样;同品牌的婴儿车可以有无数辆,但车把上挂的木雕小手枪是小baby父亲的杰作,天下独此一把。两人否认了戴丝巾的女人为熟人的可能。

尽管戴丝巾的女人身份不明,她是犯罪嫌疑人确凿无疑。庄海马上排兵布阵,对戴丝巾的女人进行动态轨迹追踪。装束、婴儿车的组合增加了目标的特征性,各个路口的监控环环相扣,渐渐串连出一根线。

公园偷走孩子的是老太太,超市换走雷雷的是戴丝巾的女人,老太太和戴丝巾的女人什么关系?截止到目前,雷家仍未接到任何威胁、敲诈或勒索的电话,她们用偷来的小baby换走雷雷目的何在?

理化科在矿泉水中检出泻药成分。痕检科在矿泉水瓶外壁检测到除保姆之外的两枚指纹。欧阳楠进行了DNA检验,共获得两名女性DNA,证实两枚指纹为同一人所留,身份不明。另一名女性DNA与保姆的DNA分型一致。同时,两名女性DNA与之前在小baby围嘴上检出的两名女性DNA比中。保姆的身份明确,身份不明的女性极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因为小baby每天换衣服和围嘴,当天换完衣服后,小baby的母亲在上班没接触过衣服和围嘴。DNA分型也直接否定了身份不明女性跟小baby之间存在遗传关系。

“戴丝巾的女人和老太太是同一人?!”

欧阳楠说:“处在不同场合、针对不同作案对象改变形象是犯罪嫌疑人实施犯罪的惯常手段。”

“对。布娃娃上检到DNA了吗?”

“检到三个人的。两个是失踪儿童家人的,一个没有获得任何比中结果。”

“看来跟这起案子无关。”

“不好说,微量检材检验难度大,而且是盲提,可能检到摸过娃娃无关人员的,也可能漏检嫌疑人的。”

“犯罪嫌疑人是戴丝巾的女人,对容阳的排查可以暂时停止了。”

“这么说容月确实有事瞒着雷献崇。”

“他们姐弟俩私下都有所交代。容阳终日不务正业,隔三差五惹是生非,吃喝嫖赌种种恶习集于一身,进过几次派出所。但目前看跟雷雷被偷关系不大。容月承认跟微信圈里认识的两个已婚男性有现实接触。”

“你怀疑男人背后的女人?”

“暂时没拿到她们作案的直接证据。现在有了DNA,可以做反向排查。”

13

中央公园海豚雕塑下。两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坐在汉白玉台阶上东张西望,神色警惕。年龄略长的搂着个皮包,略年轻的时不时摸一下皮包。看上去那不是皮包,倒像怀着龙子的肚子。打扫卫生的女人观察了她们半天,年龄略长的那个她见过,跟她联络过几次的也是这个女人。至于那个略年轻的,应该就是约她又爽约的人。跟她比,她们都不年轻了,她们在明,她在暗,这些是她想要的效果。

打扫卫生的女人拎着簸箕和笤帚靠了过去,开始扫地。

“看着点,往哪儿扫呢?”略年轻的女人气恼地指责。

这声音……打扫卫生的女人耳朵动了动,变本加厉,再次扫了女人的脚。

“哎!你成心是吧?”女人站了起来。

声音确实不像,扫地女人撤后几步。女人跟近了几步,继续指责她扫地不长眼。两个中年妇女已经分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扫地女人不再为声音纠结,猛地挥起笤帚,对面的女人惊叫着躲闪。打扫卫生的女人并不是真想打人,她的目标是坐在台阶上的年龄略长的女人,更准确地说,是她手里的包。她得手了,搂着皮包,拔腿就跑。

“抢……抢东西啦!”年龄略长的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喊。

她料到这年头不会有人管闲事,但她没料到她们不只两个人,所以当她自以为得手、自以为两个富态的中年妇女不可能追上她甚而露出胜利微笑的时候,根本没注意另三个女人的包抄。她被她们三面夹击,稀里糊涂倒在女人擅长的扯、拽、拖、挠、抓的综合攻势下。之前的两个中年妇女赶了过来。

年龄略长的女人扯下她的口罩,惊叫道:“是你?!孩子呢?”

“跟你们这些不守信用的人打交道,我怎么可能带着孩子来?”

五个和一个,三个女人一台戏,六个女人能打出两台戏N次方的效果。

杜般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庄海说:“老大,这这这也太不像话了,严重影响我市市容。”

庄海说:“你怎么才想起来?快快。”

杜般朝左右看看,说:“亲兄弟们,别看热闹了,赶紧吧。”

混在人群中的便衣立刻行动起来。

“干啥?干啥?”“别碰姑奶奶。”“你们干嘛的?”五个女人叽叽喳喳,打扫卫生的女人想趁乱脱身,被一名警员利落地“咔嚓”上铐。六个女人这才反应过来面前是些什么人。

杜般说:“老大,还是你沉得住气,动手早了另外三个非漏网不可。”

庄海说:“就她们五个?你觉得哪个有漏网的本事?只不过等齐了动手省点事罢了。孩子救下了吗?”

“放心。移动轨迹锁定了戴丝巾女人的住处后,我们即刻严密监控,她从家里一出来,我们的人就进去了,孩子现在妥妥的。婴儿车什么的物证也都送鉴定中心了。”

14

雷献崇的五任前妻你看我我看你,不等分别提审即对雇用人贩子偷雷雷的罪行供认不讳。她们说没想伤害雷雷。她们想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准备合力将雷雷抚养成人;等雷雷长大,想办法让他们父子相残,以雪她们被雷献崇抛弃之恨。

被请来的雷家三口和樊嫂在办公室门口听到了五个女人争先恐后的交代。雷献崇一脸铁青,容月瞠目结舌,容阳咽了口口水说:“靠!这都想得出!”只有樊嫂保持着平静。

五个女人也看到了雷献崇,个个梗起脖子,掉转面孔。

雷献崇不想进屋,问庄海:“雷雷在哪儿?”

“在这。”一个女警员抱着孩子过来,递向容月。

雷献崇挡开容月,自己张开手臂。蓦地,雷献崇脸上刚浮现出的笑容不知去向,张开的手臂也停在半空:“开什么玩笑?雷雷呢?”

轮到警员们吃惊了。庄海问:“这不是雷雷?”

雷献崇怒道:“当然不是。”

庄海看杜般,杜般说:“不可能,这就是我们从人贩子家救出的孩子。”

此时,人贩子正被警员从审讯室带出,听到他们的对话,跟着说:“不可能,这一单我只偷了一个孩子。”

庄海冒汗了。

“因为有人再次把雷雷换了。”说话的是刚赶来的欧阳楠。她看了看人贩子,对大家说,“她从没留意过雷雷的模样,没想到有人潜入她家,更不会想到孩子被人换了。”

“想起来了,我是碰到过个人,抱着孩子,”人贩子终于想到曾在眼里晃过的东西是什么了,“枕巾!裹孩子的枕巾是我的。他还掉了个提包。”

杜般说:“黑白格,PU的。”

人贩子说:“是。”

杜般说:“昨天跟婴儿车一块送鉴定中心了。”

欧阳楠点头说:“提包上检出一名男性的DNA,跟孩子丢在集市上那对夫妇的DNA符合生物遗传关系。还检出一名女性DNA,跟布娃娃上检出的DNA比中。”

雷献崇看向他的五任前妻。

“不是她们。”欧阳楠再次看着人贩子说,“是你遇到的那个人。”

“不可能,我碰上的那人是男的。留着络腮胡。”

庄海说:“这方面你应该是行家。”

“啊?”人贩子一时没搞懂庄海的意思。

欧阳楠已转向樊嫂问:“雷雷在哪儿?”

樊嫂愣了一下,说:“快捷酒店。”

“是你?!”雷献崇伸手抓住樊嫂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把雷雷怎样了?”

樊嫂既不挣扎也不抵抗,睥睨着雷献崇,冷冷地说:“我倒是想。可惜我下不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偷走雷雷?”雷献崇咬牙切齿。

“这该问你。”

“少跟我说鬼话。”

“你早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了,还怕我说鬼话?”

“哦。原来你跟她有一腿。你凭什么骂我?你凭什么休我?”容月朝雷献崇连抓带挠,连哭带叫。

雷献崇被迫放开樊嫂的衣领,护自己的脸:“她胡说。”

容月受了几天委屈,岂肯轻易放手雷献崇的尾巴。

“闹够没有!”雷献崇攥住容月的手腕,使劲一搡,容月摔倒在地,雷献崇反指樊嫂嚷道,“跟她?可能吗?”

樊嫂冷笑说:“嫌我奇丑无比?当初你可说我是小天使。”

“放屁!”雷献崇斯文扫地。

“二十多年,你真认不出我了?”樊嫂突然用孩子似的假声说,“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雷献崇一声闷吼,掐住了樊嫂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庄海擒住雷献崇的手肘,稍一加力,雷献崇疼得松了手。

樊嫂咳咳了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说:“这诅咒让你记起什么吗?”

雷献崇愣了,见到鬼似的盯着樊嫂:“你……是……”

“我就是二十多年前被你误诊的小女孩,被你称为小天使的女孩。我今天的样子是拜你所赐!我父母的死也是拜你所赐!”樊嫂冷冰冰的语言渐渐烧成怒火,“这么多年,你活得人模狗样,却始终要不上孩子。如果你孤独终老,我,还有她们,”樊嫂指着屋内雷献崇的五任前妻说,“兴许就认命了。不是吗?”

五个女人一言不发,内心的五味杂陈岂能一言以蔽之?

“可一年前,你的老婆竟然怀孕了。我,她们都无法接受这件事。其实这么多年,我努力想忘记你,忘记对你的仇恨。可惜,像你这种热衷削尖脑袋追逐名利的人总是慷慨地让你这张讨厌的脸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我想忘都忘不掉。你高兴得过了头,在一期女性健康访谈节目宣布自己即将荣升为爸爸。于是我去了你之前雇保姆的家政服务公司。我一直在等,等老天纠正错误。如果你老婆出了意外,孩子没了,就没我什么事了。可老天忘了纠正错误。雷雷出生了,在我眼前。我每天都在想把他怎么办,却下不去手。直到,你的这些前妻把雷雷偷走。我先去集上,用布娃娃换了个孩子。然后化装成男人,找了个开锁的,开了人贩子家门,把雷雷换了回来。”

欧阳楠说:“可你没把雷雷交给雷家,你预备把雷雷怎样?”

樊嫂笑了一下,说:“想听实话?”

欧阳楠说:“当然。”

“实话就是,我不知道。你相信吗?”

欧阳楠说:“相信。”

樊嫂静静地看了欧阳楠一会儿,点了点头。

庄海说:“这几天你一直带雷雷住在快捷酒店?”

樊嫂说:“我不能带雷雷回自己家。左邻右舍彼此相知相熟,我对门的阿姨长着一对兔子耳朵。”

欧阳楠说:“有个问题,你怎么找到那个人贩子的?又是怎么知道她的电话的?”

樊嫂笑了笑说:“当月嫂前,我给‘古·简’设计衣服和配饰。人贩子偷雷雷的时候,穿的是我设计的裙子,戴的是我设计的丝巾。”

裙子、丝巾……她手持悠远的时光,精心设计,自己却永远没机会穿戴。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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