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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达人”扇面秀

2017-08-24黄沂海

金融博览 2017年8期
关键词:艺苑

书画家当中,脑子里既装得下艺术想象,又具备经商天赋的,并不多见。替字画扇面验明正身,倘若带有“金融血统”或“商业基因”的,往往让我两眼放光,如获至宝。闲拾扇斋,偶获几枚被圈内称为“生意达人”的方家扇作,忍不住拿出来“秀一秀”。

张聿光与“马利”牌颜料

海上新美术画家张聿光(1885~1968)是一奇人。翻阅近现代海派美术史料,关于他的描述,几为空白,偶有提到,也是语焉不详。作为上世纪初中国美术转型期的领军人物,又白手创业做过颜料生意,穿越张聿光的艺术旅程,处处称奇:

张聿光为早期西洋画先端,出自中国西画之摇篮——土山湾孤儿院图画馆,其习画之作在南洋劝业会展出并获奖,但历史资料记载存世极少;他曾担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首任校长,刘海粟为继任,培育桃李无数,虽然校史里写得明白无误,但后辈只晓得大名鼎鼎的刘海粟;他锐意戏曲舞台革新,率先设计使用布景,改变了京剧的传统舞台面貌,还集资在十六铺建造一座可转动的“新舞台”,轰动一时;他潜心探索电影布景的接景技术,被戏剧家洪深、欧阳予倩邀至明星影片公司担任美术主任,拍摄《白云塔》等多部影片;他是我国最早在报纸上发表政治讽刺画的漫画家之一,被誉为漫画界的“祖师爷”……

当然,张聿光的“创业履历”,也不该被忽略:他最早开始实验绘画用的现代颜料,因不满舶来的西洋画颜料统战中国市场,出于强烈的爱国热忱,1919年与人合作创办民族颜料厂,注册商标“马利”牌,取意“马到成功,利国利民”,生产出中国第一支水彩颜料和油画颜料,还成功出口东南亚市场,然而事过境迁,现如今还有谁知道张聿光和“马利”牌的这段缘分呢?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或许就在历史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世人彻底遗忘了。新美术先驱,本来屈指可数,但也正因为是先驱,终被前赴后继的时光浮云所遮蔽了,残留几多破碎的散片,供后来者深情揣摩。

张聿光从事美术教育传道授业,前后长达40年之久。除了一身才气的陈抱一,还有不少高足头角峥嵘,享出蓝之誉。有趣的是,他的弟子,许多名字里都有一个“光”字:谢之光、胡旭光、张光宇、赵吉光……真的是光前裕后、光彩夺目啊。当年,张聿光不仅办学任教,还在斜土路鲁班路买地自建住宅兼画室,并请于右任题写门匾“冶欧斋”,取绘画艺术冶欧亚两地于一炉之意,吸引了诸多年轻习画者纷至沓来。

某场拍卖临近尾声,适逢一柄张聿光的“孔雀图”成扇亮相,价格还算适中,赶紧拍了下来。此扇设色鲜净绚丽,笔墨浑厚凝练,构图不落陈套,兼容中西画法,扇中孔雀虽未开屏却充满张力,有天真自然之趣。

人生的痛苦,源于活得太清楚。眼是用来审美的,结果却纠缠在鬼魅中,最后都审了丑。张聿光的晚年,正当是非颠倒、人鬼莫分的年代。1966年初夏的一天,张聿光偕家人去梅龙镇酒家吃饭,吃了一半,就有“革命小将”跑来拆除店招上的盘龙装饰。张聿光预感不妙,草草用完餐,回到家里,果不其然,“冶欧斋”的门匾已被人卸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片“破四旧”的气氛。从此,他身心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很快一蹶不振,撒手人寰了。

庞元济与南浔巨富家族

“富二代”庞元济(1864~1949)的父亲庞云鏳为南浔镇巨富,家底殷实,雄于资财。古人云: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庞元济起先从事字画买卖,他集“所好”与“有力”于一身,广为聚藏,蔚为大观,其收藏之富,为全国私家之冠。庞元济子承父业,先后在杭州开设缫丝厂和公纱厂,在上海与人合资创办龙章机器造纸有限公司,在南浔、绍兴、苏州等地开设米行、酱园、酒坊、中药店、当铺、钱庄等实业,并拥有大量田产和房地产。

作为实业家,庞元济投资兴办一系列企业之时,正是中国近代史上内忧外患、灾难深重的年代。很难想象,置身乱世纷争之中,他是如何在祸福无常的激烈商业战场上突破重围、谋取胜机的。从今天的眼光来回望,在那个民族工业短暂的春天中,庞元济留下的是颇为丰硕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

庞氏早年喜好字画碑帖,时常临摹乾隆、嘉庆时名人字画,与于右任、张大千、吴昌硕等人均有交往,耳濡目染,笔墨功夫好生了得。这柄“山色空溟”的成扇,系拍自朵云轩,他的山水画法近似宋朝画家董源,墨色淡雅,意境高远,很适合在月夜下细细品味。起先,庞元济的收藏,当属“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没有明确的目标,待到收藏至一定的程度,就有了依據艺术史的收藏秩序,构建起不同凡俗的收藏体系。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搜罗渐及国初,由国初而前明,由明而宋,上至五代李唐循而进,未尝躐等。”又说:“惟好之既笃,积之既久,则凡历代有名大家,盖于是略备焉。”

据说庞元济也曾看走眼。一次与上海名画家餐叙于酒店,吴湖帆眼尖,发现一位落魄文人腋下挟着画轴从檐下匆匆走过,赶紧追去,打开定睛一看,竟是久闻盛名的元人之作,号称“十七笔兰”(仅用十七笔画就的兰花图),遂掏出500元当即买下。庞元济始发觉自己所藏画作原为赝品,于是恳求吴湖帆割让,任其开价多少。吴湖帆面对收藏江湖上的“老司机”,执拗不过,只好忍痛转让。

除了藏画、绘画,庞元济更以其书画著录而驰名于世,编有《虚斋名画录》二十卷,续录四卷,为近代著录最丰富之作,为此他反复筛选,“宁慎毋滥”,所择取的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无人与之相匹,如今许多墨迹已成为古代书画鉴定的标尺。他还印行一部中英文对照本《中国历代名画记》,送往1915年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由此,“生意达人”与“世博达人”在大西洋彼岸实现“精神相聚”。

秦清曾与艺苑真赏社

上海福州路,文化一条街,我抽闲常去转悠。年前,艺苑真赏社老店新开,走过路过,我当然不会错过。称艺苑真赏社为百年老店,一点不虚。创立于1904年的艺苑真赏社,曾在秦文锦、秦清曾父子两代的苦心经营下,已然成为民国时期上海碑帖鉴藏出版界的翘楚。

秦氏家族,源远流长。秦文锦的祖父,乃清代著名画家、篆刻家秦祖永,于画学见解极高,出笔不落凡俗,著有《桐阴论画》《画学心印》等。秦文锦自幼聪颖异常,诗词书画无不精湛,历史文翰博学绝闻,少年时即潜心考证历代祖先收藏之各朝碑碣拓本,对古代文物及名人字画,精心校勘,去伪存真,颇有建树。他曾随驻日使节赴日本考察交流,广交同好,研习先进科学技术,尤重书籍装帧与锌板蚀刻珂罗版印刷。清光绪末期,秦文锦选址上海三马路277号,以其祖父秦祖永之高超鉴别力为象征,取名创办了艺苑真赏社,借以弘扬“师古创新,服务大众”之精神,“经营不改琴书乐,贸易犹存翰墨香”,陆续出版了秦家历代收藏的碑帖字画。观其印本,纸墨精良,纤毫毕现,业界好评如潮。1938年,秦文锦病逝,其长子秦清曾继承父业,坚持经营出版发行,直至1955年公私合营时并入上海图书发行公司。

也是缘分,我曾在七八年前的“文汇雅集”拍卖会上,拍到一柄“清曾秦淦时年八十”绘制的成扇《天香满院》,画意幽深恬静,扇来清风徐徐。秦淦(1894—1984)字清曾,儿时耳濡目染,随父学研书史绘画,尤擅工笔山水花鸟,并长期协助父亲操持艺苑真赏社,业绩斐然。特别在创编《碑帖集联》期间,秦清曾与父亲按照篆、隶、魏、楷等不同碑帖之文字内涵,取其单字,构句造意,重新组合,独创一格,还精心创作配画,形成洋洋四大册《校碑图》系列,其图行笔工整达意,颇具古风,如同袭来一股视觉冲击波,面世后震动画坛。当时,文人墨客纷纷为其题字题跋,其中不乏康有为、梁启超、吴稚晖、吴昌硕、张骞、郑孝胥等贤达之士,一下子提高了艺苑真赏社的社会知名度。如今,这套《校碑图》收藏于上海博物馆。

无锡寄畅园,叠石理水,诗意盎然,500年间有赖于秦氏家族的呵护,得以保存。寄畅园的古典自然美,定格在历代画家的笔下,熟为人知的有明万历年间宋懋晋所绘《寄畅园五十景》,清康熙年间王翚所绘《寄畅园十六景》,之后又有多种临本流传于世。不经意间,读到一册无锡市文物公司编纂出版的《太湖佳绝——无锡书画名家集》,其中就载有秦清曾临宋懋晋图中的十二景。虽是秦清曾的临摹之作,但经过其艺术构思和工笔勾绘,布局疏朗,线条流畅,集诗书画景为一体,笔墨清新而别具画风,令人击节赞叹。

长年浸淫于艺苑“赏真”,秦清曾与社会名流过往甚密。在他的《寄畅园十二景》册页里,就可以见到不少大家的题识,诸如国学大师顾毓琇、旅美画家杨令茀、篆书名宿沈裕君、“金鱼先生”汪亚尘等,都属“大咖”级的名头。

方积蕃与镇海商业大族

读方积蕃墨迹,颜骨柳筋,笔笔到位,见字如见人,我揣度,方老先生应该也是骨骼清奇、气宇不凡的吧。

要说近代商会那些事儿,方积蕃(1885~1968)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方氏系镇海大族,族人大都经商,均由商业而钱业,兼营其他行业,诸如沙船、银楼、绸缎、棉布、药材、南货、糖业、渔业、地产业之类,称得上是生意巨擘,业界翘楚。方积蕃的祖父方性斋,沪人称之“七老板”,从经商起家,再开拓进出口贸易,并在上海滩置有大批房产,当时沪上流传“半城房屋都姓方”之说。方积蕃6岁入读私塾,8岁丧父,18岁随亲眷来到上海经营祖产,从此开始了他的商业传奇人生。

顶在方积蕃头上的名衔不胜枚举,无妨选取几“枚”,逐一道来——

一曰“银行家”。方氏积蕃,“积”为集聚,“蕃”为繁多,倒也合乎银钱业聚沙成塔、积少成多之本意。方积蕃涉足沪上钱庄业,投资经营庶康、福隆等钱庄,长袖善舞,才华显露。其后,他受北京东陆银行之聘,出任该行上海分行经理。典籍查得:“东陆银行,1919年1月成立,总行设在北京施家胡同。常务董事吴鼎昌,刘文揆。1923年总行迁至天津,在北京、上海设立分行。1925年2月三地机构相继停业。”1920年,方积蕃参与改组上海股票商业公会,成立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并被推为董事,又任银行公会会董。1922年,他受聘任中国通商银行南市分行经理。据史料记载,即使在主持上海总商会工作期间,方积蕃每天上午准时到位于今河南北路、北苏州路的上海总商会办公,批阅公牍完毕,赶赴位居十六铺小东门的中国通商银行,处理行务,四年如一日,不论严寒酷暑,从未间断。

二曰“教育家”。宁波人称学校为“学堂”。1905年,方氏族人集资在家乡创办培玉学堂,取意“培育品德,洁白如玉”,方积蕃为首任校长。培玉学堂办得风生水起,擁有顶呱呱的“硬件”:图书典籍,仪器设备,远远高出县内外高等小学教学水准。他还热情延聘高水平的教员,包括奉化县教育会会长以及蒋介石的塾师等,均工诗善文,精通传统学术,且锐意提倡新学。

三曰“法学家”。由于早年沪地发生钱庄倒闭风潮,方积蕃经营的钱庄遭受牵连,涉及讼事,损失甚巨,吃了大亏,他知耻而后勇,潜心攻读法律,运用法律武器,竭力维护商界权益。辞去中国通商银行经理一职后,他开始执业律师,担任多处厂商的法律顾问,专办非讼案件,凡经其调解,当事人都免于诉讼。“老娘舅”之形象闻于沪上。

四曰“慈善家”。1937年“八一三”淞沪开战,方积蕃时任宁波旅沪同乡会会董兼会务主任,自愿负责“筹划救济各地来沪避难同乡”,设立难民收容所,分批免费遣送同乡难胞20多万人返回宁波。1949年宁波遭国民政府军队飞机轰炸,损失惨重,他任同乡会劝募组长,与众多旅沪同乡募款旧人民币20多亿元,汇往家乡救济。

在上海沦陷期间,与方积蕃交谊甚笃的同乡傅筱庵出任伪上海市市长,力邀他担任伪政府秘书长,但他保持民族气节,拒绝出任伪职。作为商人,方积蕃刚直方正而不逢迎附和,胸怀磊落。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依然是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参政议政,热心公益。只是到了风雨飘摇的1967年,忽有“造反派”半夜闯入他的卧室,因此受了惊吓,伤了元气,翌年溘然长逝。

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尘世间的一切繁荣浮华,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假如,有一天能平淡地老去,相伴一溪流水,相约满目青山,自有无限快意;一生恪守着过有底线的生活,做有分寸的事,也是一种大解脱。就像扇面里的画境,却是心灵最好的归宿。(作者简介:黄沂海,作家,上海市银行博物馆馆长,《行家》《银行博物》杂志主编。出版《笑看金融》《笑问财缘》《笑点赢家》《扇有善报》《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经心》《家俭成储》等多部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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