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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

2017-08-24洪杰励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江青外公母亲

洪杰励

简 介

周莊,1920年出生,原名周庄美,上海市人。1938年冬在上海华东女中参加市学生抗日救亡协会,任小组长、执行委员。1939年底加入中共地下党并任支部书记。1942年10月因党员身份暴露,转移到江苏盱眙县马场区任区委委员,后任地委组织部干事、山东兵团新华分社、淮南日报社编辑等职。解放后,历任《南京公安报》主编,南京市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江苏省司法厅副处长,华东水利学院宣传部副部长,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音乐系总支书记等职。1980年离休,享受副省级医疗待遇。

母亲周庄今年已经97岁高龄了,但是身体健康,思维清晰。每天读书、看报、散步,生活极有规律。即便在风云激荡的战争年代和命运跌宕沉浮的动乱年头,她都保持着乐观、开朗、豁达、随遇而安的良好心态。

母亲有时会拄着拐杖独自坐在阳台上,沉思默想,深情地回顾和父亲洪沛霖离多聚少却伉俪情深的岁月。每一次的团圆,无疑是全家人最幸福的时刻。

往事如烟,却已深深地烙在母亲的脑海之中,定格于那些波澜起伏的历史瞬间。

遍地狼烟,父母分离再聚首

母亲穿着上海最时髦的短袖碎花月白色旗袍,清秀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们母女俩坐在上海美亚照相馆的道具轿车里,像是要出发的样子,其实那是母亲将要留下我,独自一人在我党地下交通员的护送下返回苏中解放区和父亲团聚。照片的背面写着摄影时间:1947.9.2。

她在笑,因为那时她要来解放区了。孩子那几天因我不好而有些发烧,较平时瘦,不过很像我。

1948.2

这是我父亲的手笔。显然这张照片是母亲带给父亲看的,以解他对女儿的思念之情。

母亲出生在上海的一个手工业者家庭。外公周焕祥13岁出门拜师学艺,成为木匠师傅的徒弟。外公虽然没有接受过科班教育,但是天性聪颖,加上格外勤奋,从一个打下手的徒弟做起,最终练就了一门好手艺。他自办了“祥记营造厂”,还承包了不少高档建筑工程(如永安公司、锦江饭店装潢的木工活等),在同行和外国商人中渐渐小有名气,生意也越做越火,家境渐渐殷实。

外公有3个女儿,我母亲是老大,其后还有过几个妹妹,但因当时封建迷信和医疗条件有限,只剩下2个妹妹,都比母亲小了十几岁。因我母亲自小聪明伶俐,长得端庄秀丽,外公视她为掌上明珠,看作是自己未来的希望。

当时外公已经积累了一点资本,因无子,按照封建传统,家中的资产就要传给侄子。而我的外公是一个思想开放、观念新潮的人,他见母亲好学上进,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魄,便不顾众亲戚的指责,排除万难送我母亲去上学。

因品德优秀,学习努力,母亲在高中时就接受进步思想,被党的地下组织看中,于1938年参加了上海市学生救亡协会,1939年加入中共地下党组织。她一边读书,一边做抗日宣传工作。外公虽不识字,但抗日救国的烈火一直在他的心中燃烧着,为了支持母亲的工作,外公特地做了一个夹层大衣橱,给母亲收藏进步书籍和党内秘密文件等,党组织也经常在家里的阁楼上开会,组织活动。这个大衣橱至今仍保留在上海的家中。

高中毕业后,为减轻家庭负担,母亲决心报考当时收费较少的国立大学。当时读得起大学的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子女,不少学生坐着汽车在家长的陪同下前往学校报名。家长大都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他们边看《报名须知》,边为子女填写表格。而我的外公则身穿一件干干净净的中式布衫,门襟处是一排中式扣子,衣服的左上角还插着一个木匠尺笔袋。为了表示隆重,外公特地雇了一辆祥生出租车一同前往。可是看着家长们都在为他们的子女填写表格,不识字的他顿时束手无策,这时候只见母亲略微浏览了一眼报名《须知》,便很有把握地说:“没关系,我自己来填。”外公这才松了一口气。

考试结束,母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国立暨南大学,成为周家祖祖辈辈中第一个女大学生。

1942年8月,因母亲身份暴露,组织决定秘密将她送往淮南抗日根据地。临行前,母亲考虑到,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她如果忽然失踪将会给外公带来致命的打击,于是她对外公说:“我到敌后打日本人去。”有着深深爱国激情的外公虽万分不舍,还是毅然支持母亲离开家,奔赴抗日敌后战场。

母亲只身来到津浦路东抗日根据地,任淮南路东地委组织干事。1943年结识了地委公安处的保卫科长——我的父亲洪沛霖。

父亲1917年出生在安徽泾县茂林镇的一个小手工业者家庭,父母以种地和编制竹器为生。因家境贫寒,父亲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在家,过早地走上了艰辛的谋生之路。他采过茶,种过地,沿街叫卖过烧饼油条。但他酷爱读书,敏而好学,1934年在泾县麻岭坑当上了私塾老师。不久,经中共泾县地下党负责人介绍,他写下“我愿意参加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的志愿,担任了红军游击队的地下交通员。1938年,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改编成新四军,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皖南事变前夕,他奉命随张云逸参谋长北上,开辟淮北革命根据地,转战淮北、淮南等地。

1944年,父亲调任甘泉县公安局任局长,母亲也调入甘泉县委任秘书。工作中,父亲的精明能干得到首长和同志们的赞誉,也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双方相约,等待抗战胜利的那一天走进婚姻的殿堂。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父母在淮南解放区简单地举办了结婚仪式,从此他们相约白头,不离不弃。然而,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常常面临生离死别的考验。

1946年春天,蒋介石发动内战,大举向我根据地进攻。这时母亲已怀有身孕,随军行动不方便。为了不耽误父亲工作,夫妻俩商量后决定母亲回上海娘家生孩子。母亲脱下军装,换上从上海带来的旗袍,在党组织派来的秘密交通员的帮助下,步履艰难地前去上海。

这是一段危险而又艰难的路程。一路上国民党设卡布哨,母亲因长期穿长袖军装,臂膀较白,而手却晒得黝黑,在路过敌占区扬州哨卡时,母亲穿着短袖,黑白分明的反差立即引起哨兵的怀疑。他用枪指着母亲,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聪明机智的母亲听出哨兵是上海口音,非常镇定地用上海话对答,解释自己嫁到苏北,现回娘家生孩子。哨兵听到乡音,立马露出笑脸,并很快将她放了过去。跟在后面的地下交通员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有惊无险,安全过关。经过一周的辗转奔波,母亲终于平安回到了家。

在上海老家,母亲和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我出生了。这是一个充满喜悦和希望的时刻,本该是全家济济一堂,举行庆祝新生命诞生的仪式,母亲却形单影只,与组织和父亲彻底失去了联系。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母亲对组织和父亲越来越牵挂。她独自去马斯南路(现思南路)周公馆中共办事处寻找组织,发现门口有几个特务模样的人活动,考虑再三,没有贸然进去。其后又化名一男性读者给中共机关刊物《群众》杂志联系。果然《群众》杂志刊出一则启事“某某先生,请来一谈”。兴奋的母亲急忙前往。接待她的同志警惕性很高,问了几个问题,在确认了母亲身份后,对母亲说:“现在形势很紧张,路上危险性太大,等以后形势好转后再通知你,你带好孩子,为革命培养好后代也是对革命的支持。”

母亲不气馁,见外公家中有学徒的亲戚划小船从苏北来,便试探着询问。这个来自海门的亲戚说,家乡白天是国民党,晚上是共产党。母亲立即就明白,海门是国共拉锯地区,一定会有党的组织,于是说自己有一亲戚在海门,希望下次来能把她带去探望。

临行前,母親特地带着一岁多的我到附近的照相馆照相,准备带给我从未谋面的父亲,以解他的相思之情,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张照片。

1947年9月,母亲悄悄丢下我,搭乘外公徒弟的小船,辗转到达海门灵甸解放区。当她看到政府门前贴的标语口号时,心中顿时感到阵阵温暖,巨大的归属感油然而生,一如孩子回到母亲的身边。

组织找到了,可是父亲随解放大军究竟去了何处却无从知晓,母亲一连写了20几封信寄往有关部队,远在山东前线的父亲终于收到了其中的一封。当父亲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体和右下角母亲姓名落款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激动得彻夜难眠,以前听说的母亲被捕牺牲的消息就这样统统化为乌有。为庆祝得到母亲的音讯,第二天他特地包饺子请大家吃。

同样,母亲得到父亲的消息后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所闻父亲英勇牺牲的传言也烟消云散。不久组织上将母亲调到山东工作,跋涉十多天后,母亲终于到了山东淄博。这时父亲已经担任了华野七纵保卫部部长,距离他们分别已经整整两年!

母亲被组织分配去新华社山东兵团分社担任编辑。相逢总是短暂的,他们无法长相厮守。父亲在前线战斗,母亲则编辑捷报传向全中国。他们只能在战斗间隙,部队休整时才能享受短暂相聚的欢乐。

上海解放,父母寻女喜相逢

1949年4月,百万雄师过大江,父亲一路随军打到上海。5月27日上海迎来解放。

几天后,父亲按母亲所说的地址找到了上海中正东路(现延安东路)1462弄永贵里102号。这天正是端午节,石库门的外公家中高朋数桌,场面颇为隆重。我当时已经3岁,坐在小桌旁。

这时有两名军人一前一后从后门进来,其中一个又高又瘦,小腿上裹着绑腿,腰间挎着手枪,身后跟着一位挎长枪的战士。见到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军人,满堂宾客皆大惊失色,不知所措。那时,上海市民受国民党谣言宣传影响,说共产党共产共妻,还设了闻香队专门查抢请客吃饭的人家,在场的人都认为他俩是来搅局抢饭的,母亲的二婶甚至吓得逃进了房间,躲在门后直打哆嗦。

只见外公不慌不忙地迎了上去。来人问,您老是不是周庄的父亲?外公点点头。虽然我不足3岁,可能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冥冥中感到来人正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他爱怜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抚摸着我的头,操着外地口音不知问我些什么。接着他留下7尺布给外公,连饭也没吃一口,便带着小战士匆匆离去。全场哗然,亲朋好友问外公,这就是你女婿?是真的还是假的?才十几岁的两个小姨曾听我母亲说过父亲右小指关节是弯曲的,后悔没看个仔细。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评论父亲,有的说原来共产党没有共产共妻,也根本没有什么闻香队。只有我外公坚定地确认这个女婿是真的,是个能人,是个做大事的人。

随着全国解放号角的吹响,解放军很快解放了大江南北。一天,我站在上海家中的门口,只见一辆三轮车载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弄堂不远处向我驶来。她的手上还抱着一个男孩子,两眼直盯着我看。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血脉相承的亲人呼唤,我转身向家中飞奔而去,对着正在炒菜的外婆说:“我妈回来了!”外婆惊得差点把菜勺子掉在地上,继而定了定神说:“小孩子不要瞎讲。”那时,我母亲已经站在了外婆面前。

多年后,母亲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她远远看见我斜倚在门口看着她,那样子,那神态,都是我父亲的翻版。

在这段时间,我家又增加了一个男孩——我的大弟。1949年1月,父亲所在部队到达安徽明光做渡江前的准备,母亲仍在山东的留守处。她快临产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她必须在留守处待产,这样不仅有人照顾,而且不会有危险。但是母亲放心不下父亲,不愿意独自待在后方。倔强的母亲不顾劝阻,决定从山东赶到安徽前线。

行程中的一天晚上,须换乘小船,母亲挺着大肚子小心翼翼地跨上小船,但是进船舱要从一条窄窄的梯道下去,梯道的进口特别小,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怎么也进不去,她索性脱掉军大衣,可依然难以躬身进入船舱。无计可施下,她盖着军大衣在船板上睡了一夜。严冬的夜晚,北风料峭,寒气逼人,醒来时,大衣已经被夜霜染得雪白。就这样艰难跋涉了20多天,母亲终于到了明光前线,来到了父亲身边。6天以后弟弟顺利降生,父亲给这个孕育在山东临淄,降生在安徽明光,怀胎十月都在征战途中的男孩取名为淄明,象征着父母征战倥偬,迎接光明的那段艰难岁月。

外公眉开眼笑地抱起他的孙儿,看着三代同堂的喜庆场面,脸上浮现出由衷的喜悦。多年来,外公烧香求佛,为我母亲祈祷平安。如今全国解放了,女儿女婿回来了,还生了个男孩,使得一生没有儿子的外公格外高兴,短短几天竟然胖了一圈。他重新为女儿女婿摆婚宴,庆祝全家在胜利的锣鼓声中团圆。

“四害”肆虐,六载生死两茫茫

新中国成立以后,父亲和母亲共同战斗在江苏公安战线上,为巩固新中国秩序,肃清残余敌对势力,维护社会治安,保障中央首长和外国元首到访安全,培养公安人才等,做出了杰出贡献。1955年初,父亲出任江苏省公安厅厅长兼党组书记。考虑到省公安系统有不少是夫妻俩在一条战线工作,为利于开展工作,父亲提出,处级以上领导的夫妻工作必须回避。父亲劝母亲带头调离公安战线去文教系统工作,母亲理解并支持父亲的工作,带头从南京公安学校副校长任上先后调华东水利学院和南京师范学院担任院系总支书记。

至今使我记忆犹新的是,1967年的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全家人像往常一样围坐在院子里吃晚饭,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伙气势汹汹的造反派闯进门来开始抄家。在此之前,在与厅领导谈起社会上红卫兵抄家时,父亲曾明确指出,有些抄家的红卫兵,特别是有的高干子弟,借“破四旧”的名义中饱私囊,他愤怒地说:“现在还要偷吗?只要有个红袖套,到人家拿就是了。”没有想到抄家的事情却发生在自己的家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文革”的浊流滚滚而来,首先受到冲击的就是公安政法系统。江青曾经十多次在公众场合叫嚣要“砸烂公检法”。身为公安厅长的父亲首当其冲,不仅失去了工作的权利,而且渐渐失去了人身自由。起初白天被软禁在机关一所小房子里“学习反省”,晚上则可以回家“思过”。在此期间,母亲给予父亲很大的精神安慰。母亲经常穿得衣衫齐整出入公安厅大院,有时直入食堂在众目睽睽下和父亲一起就餐,和父亲谈笑如常,甚至迎着那些异样的目光相互对视,毫不畏惧,对造反派表示了最大的蔑视。

母亲坚强地对我们子女说:“造反派想搞得我们难过,我偏不难过,在他们面前我们不能有丝毫落魄的样子。”在那是非颠倒的年头,母亲给予父亲最大的支持是精神上的鼓励,传递抗拒邪恶的力量,并在苦难面前担负起支撑整个家庭的责任,给心灵受到戕害的孩子们以最大的爱心。

更加严厉的迫害,随着运动的深入扑面而来。1968年初,江青在一次群众集会中点名诬陷父亲,言称有人揭发父亲擅自销毁敌伪档案(其实那是根据公安部的要求,在部里派员监督下销毁的档案副本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全部有案可查),并在3月用专机押送父亲到北京关押。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关就是7年!整整7年,父亲也没能回家!此后,造反派曾多次催促母亲搬家,均被严词拒绝,她坚定地回答:“要我搬家,除非用八抬大轿来抬!”

这就是我那坚强而又充满柔情的老妈妈。此后,3个弟妹全部下放到农村插队,在体育学院附中上学的我也去了工厂,只有节假日全家才能团聚在母亲周围。

当时,军管人员经常上门和母亲“促膝谈心”,要求母亲和父亲划清界限,母亲却淡然一笑地反问:“洪沛霖同志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党籍有没有被开除?”对方回答“没有”。“那么你们叫我怎么和一个共产党员划清界限,划清什么界限?!”

两名军人呆坐片刻无言以对,只能悻然而去。

事后得知,父亲是在江青指使下被关进监狱的,同时被押往北京的还有江苏省分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李士英。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江青当年在上海那段见不得光的历史。因为那些档案都封存在上海市公安局,江浙沪公安系统负责人来往密切,江青惟恐这段历史被曝光,因此对知情者进行了残酷打击,无情迫害,亟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关押的理由是所谓销毁敌伪档案和“窃听器”事件之类的问题,还多次逼供、指供、诱供,希望父亲提供“炮弹”,打击公安部领导,被父亲严词拒绝。他宁可被关押3天不给水喝,也绝不诬陷上级领导,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堂堂正气。

整整6年时间,全家人都不知道父亲的生死和下落。

在令人心碎的牵挂和煎熬中,全家人度过了一段漫长而无望的岁月。1972年冬天,一缕微光终于照亮了全家人暗如死海的心灵。父亲还活着!全家人可以去和父亲见面了!打来电话的是中共中央专案组第二办公室。

按照和二办工作人员的约定,母亲带着我的3个弟妹手持《人民日报》在北京火车站出站口和一位同样手持《人民日报》的年轻军人接头。母亲后来调侃说,这倒很像是当年他们地下党的接头方式。随后他们上车从北折向东,穿越北京城,来到东城区一所由学校改造成的临时监狱。

在关押地的会见室里,父亲和母亲及弟妹们终于团聚。母亲仔细端详着父亲,仅仅6年时间,父亲苍老了许多,原来浓密坚硬的黑发变得稀疏花白,原来瘦瘦的、有弹性的脸颊,现在变得皱纹丛生,颧骨高耸,瘦弱不堪,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被风吹倒的样子……

一阵心酸涌向心头,但是坚强的母亲硬是忍住泪水,没有流出来。那天父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用旧棉袄,下身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藏青色棉罩裤:这条裤子是母亲亲手为父亲做的,看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穿了,今天特意穿在身上,从细微处表达着对亲人们的无尽思念。整个会见过程中父母亲硬是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绝口不提双方遭受的磨难,努力克制着彼此内心中情感上掀起的巨大波澜,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以顽强的意志、镇静坚定的表情给对方以抵抗邪恶的勇气。

在黑暗中期盼光明的信心油然而生,为了家庭的再次团圆,母亲鼓励父亲一定要活下去。

1974年春天,父亲被押解回江苏高淳花山劳改农场继续关押软禁,但是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行动上也相对自由。母亲和我们可以经常去探望父亲,甚至有时可以和父亲去山林散步。

支撑着父母走过这段艰难岁月的是他们对党和人民正义事业的坚定信念,夫妻间生死相依的深厚情感以及对孩子们的责任亲情。

主审江青,以正压邪斗智斗勇

苦海茫茫终有岸,乌云滚滚终放晴。粉碎“四人帮”以后,父亲的冤案得到彻底平反,并且很快恢复了工作,全家历经劫难后终于团圆,整个小院一片欢乐。

为了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父亲不顾自己年迈多病,全身心地投入到拨乱反正的工作中去:平反冤假错案、整顿社会治安、维护社会稳定、狠抓公安队伍建设,完善社会主义法制。

晚年最值得书写的是他奉命主审江青。

由于在“文革”中遭到长期关押、备受折磨,父亲当时的健康状况已经十分糟糕,患有肺结核病和严重的哮喘,但是接到任务后,母亲还是愉快地为父亲收拾行装,送他踏上了北去的征程。在他们看来,这是祖国和人民交给父亲的光荣任务,是对父亲政治上最大的信任,必须不折不扣地圆满完成。

据父亲说,刚开始审讯时,江青披件大衣,一到审讯室就趾高气扬地坐下,跟父亲他们预审组同志对着干。后来,父亲和公安部副部长凌云商量,首先要打掉江青自命不凡的臭架子才能正常开展预审工作。应该给她立个规矩:一是大衣要穿就穿好,不穿就拉倒,放到一边,不能随便披着;二是押她到审讯室门口时,押解员要喊报告,叫进来,才能进来,进来以后,让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允许她坐时她才能坐。对待她,就得立规矩,打掉她的气焰。

开始审理时,斗争就十分激烈,江青自恃身份特殊,端着架子,刁蛮耍赖,气焰嚣张。父亲领导预审组在充分阅读、研究大量资料的基础上,先后调查了汪东兴、王光美、王海容、赵丹、黄宗英以及陈伯达、戚本禹、迟群、谢静宜等几十名当事人和知情人,获取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及书证。在此基础上,根据《刑法》《刑事诉讼法》等相关法律规定,父亲亲自制定审判原则和方案,在不涉及党和国家领导人,不涉及党内路线斗争错误的前提下,以《宪法》和《刑法》为武器,主攻江青涉嫌違法犯罪的事实。

父亲作为公安战线上的老战士,对于预审的经验是十分丰富的。江青越是对着干,越是胡搅蛮缠,父亲就越是“较真儿”。刚开始审讯时,两人每次都要先吵一阵子,父亲以洪亮的嗓音压住江青的嚣张气焰。有一次江青骂父亲是“疯狗”,父亲则针锋相对地说:“我这只疯狗就是咬你这只癞皮狗的!”后来江青软了,说:“咱们还是好好谈吧。”这样,父亲才按计划把要问的问题问完了。父亲凭着对党的忠诚和丰富的斗争经验,终于制服江青,迫使她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江青后来对监管人员说:“这个人很厉害,一看就是个搞公安的。”

在主审江青的8个月里,时年63岁的父亲率领预审小组,殚精竭虑,昼夜奋战,由于工作紧张,操劳过度,一度哮喘病复发,经过抢救,病情稍有缓解,身体刚恢复父亲就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他对审讯组的同志说:“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是全党全国人民关心和举世瞩目的大事,江青是主犯,我们这部分任务要抓紧完成,决不能影响审判工作的全局,要像打仗那样,到了关键时刻就是要拼。”

1981年1月25日上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法庭依法判决江青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1981年春节前夕,离家8个月之久的父亲带着胜利的喜悦,返回南京。那年春节,阖家团圆,充满着欢声笑语,全家人饶有兴趣地聆听了父亲在主审江青过程中的那些逸闻趣事,那真是全家最高兴的日子。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上海人民出版社《兵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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