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啼血唤春晖
2017-08-24陆幸生
陆幸生
简 介
何子友(1913-2016),1913年出生,四川苍溪县(今阆中)清泉乡人。1933年10月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曾任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战士、班长、排长、副连长,延安红军被服厂党支部书记等职。参加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反六路围攻和红四方面军长征。抗日战争时期,担任新四军军部女生大队排长、协理员等职。上海解放后奉陈毅市长之命,参加对上海的接管工作,先后以军代表身份出任上海益民食品厂厂长、上海开林油漆厂厂长、上海复兴香烟厂厂长。1955年荣获“三级八一勋章”“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1969年离休。1988年获“二级红星功勋荣誉章”。2016年2月22日在南京逝世,享年103岁。
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蜡烛,而是一支由我们暂时拿着的火炬,我们要把它燃得十分光明灿烂,高高举起,然后交给下一代的人们。
——萧伯纳
燃烧的生命火焰
2016年立春时节,阳光明媚,天气依然寒冷。周民夫妇和往常一样去南京军区总医院探望已经103岁的母亲何子友。推开老人病房的门,一缕阳光照耀在老人堆满皱纹、略显苍白消瘦的脸上。她穿着大红色的薄呢棉袄、头戴红色毛线帽,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让生命之光融进透过窗棂照进病房的阳光中。老人端坐在轮椅上,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沉浸在回忆之中。
此时的她,是南京军区健在的年龄最大的红军女战士,也是中国武术界年龄最大且资格最老的女武术家。
2013年,也是这样的早春季节,在杜鹃花盛开的时候,老人迎来了百岁华诞。南京军区领导专门在老人养病的军区总医院南楼大会议室举办了“恭贺何子友老首长百岁华诞”庆生会。南京军区及军区司令部、政治部首长带着鲜花专程莅会庆贺,他们还捎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颁发的贺信和寿幛,表达对她的崇高敬意。总政治部的贺信简要概括了老人不平凡的一生,并给予极高的评价:
风雨百年人生路,巾帼何曾让须眉。青年时代,您满怀救国救民的远大理想,毅然加入中国工农红军,参加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反六路围攻和红四方面军的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历经艰辛,不屈不挠,表现出一名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英勇顽强的意志品质。任延安红军被服厂党支部书记时,您带领千余兄弟姐妹,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想尽一切办法保障部队军需供给,为巩固提高部队战斗力作出了重要贡献。抗日战争时期,您始终奋战在抗敌斗争第一线,随部队驰骋在江淮河汉,战斗在苏北大地,多次参加反“扫荡”、反“清乡”战斗,经历了无数次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圆满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您的任务。尤其让人敬重的是,在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中,您痛失亲人,仍以民族大义为重,强忍悲痛,始终战斗在抗战第一线,含辛茹苦,悉心抚育革命后代,堪称一代巾帼楷模……
尊敬的老大姐,您是人民解放军中少有的百岁女红军,是人民的功臣。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您对党和人民无限忠诚,信念坚定,襟怀坦荡,始终保持了顽强的革命意志和不懈的人生追求。您的革命精神、优秀品格和崇高风范,是培育当代革命军人核心价值观、激励全军官兵有效履行新世纪新阶段我军历史使命的宝贵财富,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敬仰、继承和发扬。您的历史功绩,党和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全军广大官兵永远不会忘记!
总政治部这封短短800余字的贺寿信浓缩了何子友老人百年人生中最精彩的华章。
1952年秋,南京军区派人去皖南的高山密林中,凭着当事人的记忆寻找到了皖南事变中壮烈牺牲的“三烈士”遗骨。1955年6月16日至18日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小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公祭和吊唁仪式,随后在军乐队的哀乐伴奏下,载着“三烈士”遗骸的灵车领着长长的吊唁车队,一路逶迤,缓缓向新落成的墓地驶去。
悲壮的哀乐声惊动了市民,人们沿途驻足哀悼,场面动人。从此,项英、袁国平、周子昆烈士的忠骨终于有了一个安息之处,雨花台也成了开国将校和革命前辈的陵园,这里被称为“功德园”。
过去,每年清明节周民夫妇总会陪着身体日渐衰老、意志却坚强如钢的妈妈前去祭扫爸爸周子昆的墓。近几年来,妈妈有些力不从心了,只能沉浸在引以为傲的战斗往事中,作一番悲壮的巡礼。她坚定的眼神凝聚着生命的光辉,仿佛永远定格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那是她和新四军副参谋长周子昆将军生离死别的岁月。
巾帼英豪多传奇
何子友1913年出生在四川省苍溪县清泉乡。何子友的家乡在土地革命时期就建立过农民政权,她的父亲曾经组织过农民进行抗租抗税的斗争,出任过清泉乡的苏维埃主席。何子友曾担任过乡“少年先锋队”小队长,后来由于川军田颂尧部的残酷“清剿”,她和父亲领导的自卫队服从党的决定,告别家乡父老,转移到大山深处进行游击斗争。
1932年初春,红四方面军由鄂豫皖苏区冲破国民党的第4次“围剿”,西行转战3000里,越秦岭走关中,渡汉水攀大巴山,到达四川南部,击溃川军的三路围攻、六路“围剿”,建立了川陕根据地。1933年秋,何子友正式加入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她个人和家庭的命运就和党所领导的人民军队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1935年4月,她告别家乡随四方面军从苍溪的嘉陵江渡口过江,去迎接中央红军入川,共同北上抗日。四川军阀和国民党中央军卷土重来,川陕根据地的共产党员、苏维埃政权骨干遭到残酷“清算”,何子友的父母双双死于军阀土豪的血腥报复。听闻父母遇害的消息,何子友一跺腳一咬牙说道:“格老子的,与反动派不共戴天,一定要报仇!”
长征中,她4次过草地,两番越雪山,凭借着一身高强的武艺,在数十次与敌人短兵相接时,化险为夷,转败为胜,从而保存了自己及战友,消灭了敌人。
关于何子友的习武经历,据《中国武术史略》记载:
武当“太和门”第12代传人何子友……10岁进入苍溪县城“景武拳房”当杂工,随后师从李德源习得“神化五毒雷电殛手”诸绝技。
何子友后来谈起自己习武的经历时曾说起自己苦难的童年。那时因为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无奈之下,经亲友介绍,父亲就把她送到“景武拳房”去当杂工。这个武馆是清末武举、千总陶鸿恩和他的九弟——曾经为官銮仪卫治仪正陶鸿熙所办。当年那里聚集了大清王朝覆灭之后而各奔东西的原清廷王公贵戚家中的护卫镖师与江洋大盗等各类武林高手20余人。当李德源发现自己身边年仅10岁的烧火丫头何子友身体虚弱且不胜劳作时,就決定让她脱离杂役劳作而专门负责看护自己的幼女莺莺,陪其玩耍。没过两个月,李德源决定给自己的幼女传授武艺,同时也将何子友纳入门下,收为弟子。
整整8个年头,何子友天天待在景武拳房里,勤学苦练,终于练成了一身高超的真功夫,一改童年时期的病态而成为英姿焕发的女中豪杰。
何子友高超的武艺使她的军旅生涯充满了传奇。
1933年秋,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在实行战略转移途中路过大金山脚下某镇时,得到当地群众报信:敌人在此处设下埋伏,准备突袭我妇女独立团。副团长陶淑良代表团部给担任该团侦察连一排排长的何子友下达了秘密指示:单独去金山镇侦察敌情。当她步入集镇的卡口时,正巧遇上敌军团长的一个勤务兵在掠夺一名商贩的烟酒杂货,并要何子友扛送到敌团部。何子友见状暗自叫好,便随着敌勤务兵往其驻地走去。忽地,何子友发现敌勤务兵胸前挂着的那个大公文包鼓鼓囊囊的,就当机立断箭步向前,出左手抓住敌兵公文包,出右拳对其猛击!那敌勤务兵怪叫一声便倒地身亡,而何子友则跨上敌方战马,肩背公文包绝尘而去……
1934年秋,已升为妇女独立团侦察连副连长的何子友带领3名女侦察员化装成唱戏的民间艺人,前往县城去抓“舌头”。当时正值县城举办庙会,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前来赶集。在集市上,何子友发现一名敌军官正随着一个身穿便服的中年胖子及4个腰挎短枪的敌兵在闲逛。于是,何子友决定拿下那便衣胖子和敌军官。针对敌众我寡的情形,何子友令战友们去制服胖子及敌军官,自己则独战4个敌兵。敌人在明处她们在暗处。在战友们制服那胖子和敌军官的一瞬间,她冲向敌兵高喊:“一班从右,二班从左,大家别开枪,抓活的!”乘着那4个敌兵发愣之际,她使出五毒手绝技,一举制服了4个敌兵,打晕两人,缴了两人的短枪。
经审讯,她们才知道那个胖子是敌人总指挥部派驻县敌军担任特派员的重要人物,并从他的口中了解到许多重要情报。为此,她和3名执行任务的女侦察员受到四方面军首长徐向前的表扬,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的威名在红军中广为传播。
长征途中,何子友所在的妇女独立团遭到敌军的追击,为了能在山中暂避,擅长武艺的何子友随团长上山和“山大王”谈判,双方“比武定夺”。结果何子友用“排五毒”的掌法,一人撂倒3个大男人,使部队得以顺利进山隐藏。
当年的何子友正是凭借高超的武艺和一手好枪法,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双枪何姑娘”,被人们誉为“双枪铁拳打天下的巾帼英豪”。至于这位红军队伍中的女英豪和周子昆将军的邂逅结缘,还要追溯到中央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之后。
两情相悦结良缘
1935年5月,红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在四川懋功会师。8月在毛儿盖召开会议。为了统一部队指挥,调整中央军事委员会,朱德任红军总司令,张国焘 任总政委,刘伯承任总参谋长,周子昆任总参谋部一局局长,负责作战规划指挥,初步实现了一、四方面军的合作。随后红军分为左右两路,右路军过草地到达班佑,左路军由张国焘率领,本来应由卓克基经阿坝出草地到达班佑,张国焘进至阿坝后,拒绝北上的命令,率领部分红军南下,向川康边境的天全、芦山一带退却,自立中央,进行分裂活动。此时周子昆恰在总司令部随左 路军活动,这也给周子昆和何子友的相识创造了条件。
周子昆在长征前有过一次婚姻。妻子曾玉也是一名坚强的红军战士。长征出发前,中央红军作了严格规定:路上谁也不准带孩子,不论职务有多高。红军开始长征后,曾玉已经怀有身孕,部队要她在根据地留守,她坚决不同意,向组织表示:即使作为编外人员也要随大部队一起行动,结果作为一个没有编制和给养的编外人员参加了长征。队伍刚刚过了老山界,她就感到肚子痛。眼看孩子就要出世,但是面对敌人的围追堵截不可能停下待产,只能由两个老大姐搀扶着她,忍着剧痛向前走。实在走不动了,就被扶上马背,鲜血将垫着的棉被染得通红,无奈中只能下马步行。曾玉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忍不住向地下蹲去,裤腿已被鲜血染红,孩子的脑袋也已经露出来,但是面对追兵还得往前走去。两名女战士扶着她,一名女战士托着婴儿的脑袋,硬是一步一个脚印地翻过大山,坚持到宿营地才生下孩子。几个小时后部队又要出发,当地找不到老乡可以寄养,曾玉只好把赤身裸体的婴儿放在一把稻草上含泪离去。产后没吃的,只弄到一碗豌豆苗,在总政治部工作的蔡畅拿出了自己仅有的一包奶粉送给了她。然而,曾玉还是未能跟上大部队,在翻越夹金山的途中失踪了,很可能葬身在茫茫雪原中长眠了……
这就是我们的兵妈妈!作为时代的新女性,她们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追随着革命的步伐蹒跚前行,书写着战士、妻子、母亲的伟大篇章。
在一、四方面军组成红军总部期间,年轻的何子友和身经百战的红军一局局长周子昆经人撮合,开始了他们共同谱写的战地浪漫曲。
8月的毛儿盖已是初秋季节,妇女独立团侦察连排长何子友正在温暖的阳光下仔细地擦拭着一支刚刚缴获的驳壳枪。一名小战士跑过来说:“排长,局长叫你去。”
何子友心里一阵紧张:上次打仗缴了一支短枪,让何长工政委给讨走了,这次……正想着,何长工政委笑吟吟地走过来,她慌忙将枪藏到背后。然而这次,何政委并未提枪的事。
何政委笑盈盈地说:“子友呀,我来是给你做思想工作的。”
“我有什么思想工作可做的?”何子友反问道。
“你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一下了。你看周子昆怎么样?”老何单刀直入。
“不行,不行,我还小,你还是让我打敌人吧!”
满脸通红的何子友转身就跑。
“那你也得给人家回个话呀!”何长工急得跺脚。
“等全国解放再说吧!”
“嘿,两个人还真想到一块儿了,可真是志同道合……”何长工看着何子友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嘴上虽这么说,何子友再见到一局局长那张清瘦儒雅、棱角分明的脸时,忍不住怦然心动。
周子昆平时不苟言笑,对下属要求十分严格,但人缘极好。他实战经验丰富,又刻苦钻研军事理论,是位会打仗能治军的难得人才。老朋友何长工几次劝他操心一下个人问题,他都说:“军事地图、作战计划、军事理论,有这3个朋友足够了!”
“又不是女人!”何长工气愤地叫道,但他心里有底了:就凭两个人都这样“牛气”,十有八九能成。于是,何长工经常给何子友下这样的任务:“对某某同志的情况进行调查,及时向一局周局长汇报。”何子友一撅嘴,接受命令去了。
渐渐地,周子昆从其他同志口中了解到何子友不平凡的经历,他佩服不已。然而,毛儿盖会师后,张国焘竟引军南下,何子友、周子昆跟随徐向前一齐投入到反对张国焘的斗争中,他们哪有闲情逸致去谈情说爱。
这一推,两年多时间过去了,周子昆已从红军大学(后称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就任抗大训练部部长。不久,西安事变爆发了。西安事变的发生昭示着中国国内形势将发生巨大变动。何长工明白,像周子昆这样年轻有为的干部,他的工作也必将进行重大调动。不能再拖了,何长工一急,找毛泽东请示。
“什么,他这事还瞒着我?”毛泽东大为“光火”,“快快办,来他个措手不及。”
在一片皎洁而略带寒意的月色下,他们相会于哗哗流淌的延河边。
周子昆说:“我是搞军事工作的,性格简单,不会说话,工作忙,调动又多,跟着我享不了福。你认真考虑一下,不愿意就算了。”
何子友说:“我枪杆子摸惯了,大字不识一个,让我当官太太,我不会。你也认真考虑一下吧。”
1937年秋,一个周末的傍晚,24岁的何子友与36岁的周子昆在延安的窑洞内结为夫妻。晚上8点多,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20多位中央领导及主要军政首长有说有笑地走进新房。何子友从来未见过如此隆重的场面,胆怯地躲在房内不敢出来。
朱德总司令询问:“周子昆同志的婚礼可以开始了吧?”周恩来接话说:“哎唷,总司令急着喝喜酒了!”周子昆说:“报告周副主席,我们都准备好了。”周副主席又说:“那好嘛,就开始吧。请主席来为我们的新婚夫妇致贺词。”
随着一阵热烈的掌声,毛泽东主席用那浓烈的湘音,风趣地说:“大家推选我致贺词,那我就不客气了。今晚是我们两位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战士的新婚之日。我代表中央向周子昆、何子友两位同志表示真诚的祝贺!愿他们携手并进,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千百万劳苦大众的幸福奋斗到底!为此,我谨以个人的名义,送给新郎、新娘一支钢笔作为纪念。”
一阵掌声和欢笑声过后,毛主席又说:“怎么不见何子友同志呢?”周子昆回答说:“报告主席,因为何子友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和如此多的中央首长,所以她吓慌了,躲在里屋不敢出来了。”朱总司令闻言说:“我的子昆同志啊,你就别磨蹭了,快进屋去把你的那位新娘子请出来与客人见见面吧。”周子昆走进里屋,把何子友硬拉了出来。
毛主席提议:“先请周子昆、何子友同志唱一支歌,然后大家再喝酒。”于是新郎新娘齐声唱了一首《八月桂花遍地开》。接下来婚宴开始了。酒是以水代替的,菜也就是一碗红烧猪肉、一碗清炖萝卜、一碗烧青菜,外加食堂里自制的拌辣菜、腌辣椒。何子友记得毛主席等领导同志离开时,周子昆拉着自己站起身来,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以表示由衷的敬意。
一切是这么简单,—切是这么自然,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诗情画意,也没有缦纱红烛。他们的窑洞婚礼简单而隆重,让何子友终身难忘。
婚后,他们住进了杨家岭与毛泽东相距不远的一处窑洞里,工作生活虽忙碌、清苦,但却十分和谐、美满。白天,两人只有在吃饭时才有短暂的相会时间。何子友发现,以严肃、认真著称的周子昆很会讲故事、讲笑话。他常常给何子友讲他从桂军到孙中山的铁甲兵、从北伐到南昌起义寻找革命之路的曲折过程。而后,何子友也会把她当妇女独立团侦察连排长时摸炮楼、捉“舌头”的精彩故事讲给周子昆听。在哈哈大笑之后,这位紅军高级指挥官,常常会向自己的夫人投以敬佩的目光。晚上,周子昆教何子友学写字成了“惯例”。夫妻谈笑中,这位见了文字就头痛的巾帼英雄逐渐对方块字产生了浓厚兴趣。周子昆催她睡觉时,她总要让他检查一下自己写的字,如有错误,坚决不睡。
“睡吧,我和你不一样,搞文字(指军事理论)搞惯了。”周子昆总是这么说。有一次,也许是因为教的字太难了,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何子友一连错了几次,周子昆只好骗她说写对了。第二天,何子友知道真相后大为恼火。从此,周子昆再教她写字时,总有意避开生僻的字。
周末是两人少有的空闲时间,他俩常到附近的小树林散步。巍巍黄土高原笼罩在一片绚丽的晚霞中,远处传来高亢的《信天游》曲调。天生一副好嗓子的何子友,经常轻声哼唱家乡小调或长征中的歌。每当这时,周子昆就会望着远方,静静地听着……
然而,何子友的歌喉也有使周子昆发窘的时候。杨家岭经常开联欢会,何子友的歌声赢来阵阵掌声之后,大家便希望周、何二人来个夫妻对唱。这时性格内向、五音不全的周子昆,就会急得满头是汗。何子友便暗暗打趣他:“我的大将军像要打仗似的。”周子昆急忙分辩:“打仗才不会这么急。”
皖南一别成永诀
父亲伟岸的身影和周民幼小的身影永远定格于那张在皖南山区留下的唯一的合影上,这张摄于1940年秋天的照片成为闪耀在心中的红枫,永远摇曳在周民心底。当年正值英年的父亲也许正在忙于战略部署或者是教案准备,军务倥偬之间,没有戴军帽,头发显得有些凌乱,清瘦修长的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新四军军装,脸庞清秀,轮廓分明,只是由于战时环境的艰苦人显得有些消瘦,但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出对于幼小女儿的关爱。
在父亲怀抱中的周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小围兜,睁着懵懂的眼睛,安静地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享受着弥足珍贵的父爱。那时她和妈妈住在离军部20多里路的教导总队女生队,难得见到军务繁忙的父亲。记忆中,那次离别前,是爸爸的警卫员黄诚叔叔抱着她踏着山间小路越过了一个山头才在军部见到了爸爸。但是懵懂的她不可能知道国民党的顽军正在预谋从四面八方向云岭军部包抄而来。
她即将随妈妈和一批家属转移去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匆忙撤离前留下了这张充满温情的父女合影。妈妈怀着身孕,携年幼的她匆匆告别了父亲,离开军部云岭。她们脸上抹着锅灰,身上穿着褴褛的衣衫,化装成难民一路闯过日、伪、顽军道道关卡,历经艰辛,辗转3个月到达苏北新四军根据地盐城。
4个月以后,1941年1月,震惊世界的皖南惨案发生。新四军军部及其皖南9000将士在奉命转移途中遭到国民党7个师8万余人的四面包围,在坑口村的新四军顽强抵抗7昼夜,直至弹尽粮绝。在外无援军、敌军重围的时刻,军长叶挺被诱骗去国军108师师部谈判,此后被长久扣押。项英、袁国平、周子昆率部分散突围。袁国平主任在突围途中身负重伤,为了不累及战友,拒绝战士抬着担架掩护他渡河,拔出手枪饮弹自尽。
周子昆是最后突出重围的新四军高级将领。在命令销毁军部电台、密电码和重要文件后,他带着警卫员黄诚,在茂林山区的莽莽密林中从容辗转3天后,碰到项英及副官刘厚总、警卫员夏冬青等人。为了躲避敌人搜捕,在皖南地下党的精心安排下,他们藏身于赤峰山顶峰西侧的蜜蜂洞。山洞内阴暗窄小潮湿,洞口有茅草伪装,原本是十分隐蔽的,再加上半山腰有警卫人员设置的观察哨,安全时挂上白布床单,遇有危险挂上蓝布床单,周子昆等人准备于次日由皖南地下党交通线安排秘密转移去苏北,与新四军江北指挥部会合,应该说安全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当晚,周子昆和项英在重重合围中再次相聚,似乎有些兴奋,他们毫无睡意,就着幽暗的烛光竟然在青石板上捉棋对弈。项英和周子昆一边下棋,一边检讨皖南事变的教训,并谋划着突围出去后重举战旗、再振军威的打算。
两位军首长面对灾难从容镇定,兴味犹浓地在楚河汉界厮杀到午夜才睡去。此刻警卫员黄诚早已酣睡,只有副官刘厚总在黑暗中睁大着罪恶的眼睛密谋刺杀首长,夺取他们身上的金条和银元,这些都是在突围时匆匆分装携带的军部经费,在换衣服时无意中被刘厚总发现。早已丧失了革命意志的叛徒瞄准了这笔财富,趁夜深人静之际,拔出手枪残忍地杀害了沉睡中的项英和周子昆,击伤了睡梦中的黄诚。随后这个罪恶的身影,匆匆隐入暗夜,双手沾满首长的鲜血,带着掠夺的金银出山投敌,“邀功请赏”去了……此时是1941年的3月14日凌晨,正是泾县茂林山区杜鹃花盛开的早春季节。
“皖南风雨骤,山川同一哭”。皖南事变发生时何子友刚28岁,大女儿周民不到兩岁,儿子周林尚在母腹中。可惜,新四军两位久经考验、身经百战的高级将领在冒着枪林弹雨突出重围后,却死于居心叵测的叛徒之手,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1941年1月25日,仅在皖南事变发生21天后,针对蒋介石取消新四军番号,刘少奇代表中央军委宣布在盐城重建新四军军部,陈毅任代军长,刘少奇任政委。
这天,苏北盐城新四军军部内气氛显得分外沉闷,何子友被带到了新任新四军政委的刘少奇面前。未及喝口水,何子友就焦急地询问:“军部现在在哪里,子昆怎么样?”刘少奇带着沉痛的语气说:“被国民党包围。”
“冲出来了吗?”
面对何子友的询问,刘少奇沉默片刻,缓缓地从口袋内掏出一块怀表递给何子友。这块怀表是叶挺将军在北伐战争中送给周子昆的,十多年来周子昆一直不离不弃地带在身边,莫非他……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何子友的心头。
周子昆遇害的噩耗冲决了何子友的心理堤坝,她昏厥了过去……
经过同志们的抢救、抚慰,苏醒过来的她慢慢地恢复了原本的刚强。看着身边站着的刘少奇、曾山等首长,她抑制住内心的悲痛,说:“请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想不开的,我还有革命任务,我还有孩子要抚养。你们忙吧,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想想就好了……”
人们陆续退了出去,何子友再也忍不住了:“子昆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干了这么多年侦察排长,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然而,故人已去,唯留下绵绵无尽的思念。可谓:泣血染成杜鹃红,只将遗恨寄芳丛。
1941年7月,周子昆的遗腹子诞生了。何子友遵照子昆的遗愿,要把孩子培养成革命的参天大树,两个孩子就是两棵树,双木成林,儿子就取名周林。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好心的领导和大姐们多次劝说她:“再找个顶梁柱吧!不然,你会累垮的。”但她婉言谢绝了大家的好意:“我就是孩子的顶梁柱子!子昆的孩子永远姓周!”
何子友此后没有再嫁,而是将对周子昆的思念深深埋藏在心底,但是这些她从不在孩子们面前提起,怕伤害到他们稚嫩的心灵。
没想到何子友母女和周子昆的皖南一别,竟成永诀。对于女儿周民而言,父亲的牺牲是自己心中永久的痛。后来听说父亲在与她们母女告别后,还问起新四军教导总队的女干部,如何才能给自己一岁多的女儿断奶,他在罹难前想象着和爱妻爱女相聚的一天。
望帝春心托杜鹃
1985年9月3日,新四军军部旧址陈列馆在泾县云岭开馆,何子友老人应邀参加开馆仪式。这里记载着她和周子昆共同战斗和相爱的岁月,也是她带着孩子和周子昆的诀别之地。对于她来说,这里是刻骨铭心、此生难以忘怀的地方。
仪式结束后,何子友老人在女婿周正元的陪同下参观了叶挺、项英和周子昆的故居,一时感慨万千。何子友见到了周子昆当年的警卫员黄诚,两位老人执意要去寻找周子昆的牺牲之地——蜜蜂洞。
蜜蜂洞距泾县县城有八九十里之遥,在泾县、旌德、太平三县交界之处。这里峰险岭峻、群山连绵,偶尔有几户人家,也被淹没在苍茫的大山之中。顺着逶迤的青山向上望去,一个圆柱形的山峰高耸在蓝天下,像是一只水桶,颇有可望不可及之势。
“上不去的,上不去的,我们从没上去过!”当地的一位老乡说。“您就站在这里望一望,别上去了吧?”陪同的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余开英征询她的意见。
“上!”已经72岁高龄的何子友命令似的对这位30多岁的女部长说。
“可老乡说了,没路啊!”余开英无可奈何地回答。
“没路也上!”说着,何子友拄着拐棍朝山中走去,年已花甲的黄诚紧跟其后。
山中人迹罕至,老树藤和枯枝相互缠绕着,密林深处只有一条烧炭人踏出来的小路依稀可辨。林不高,却很深。山势越走越陡峭,小路渐渐湮没在杂草丛中。一行人拉着长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进。
突然,天色暗淡下来,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大家慌忙躲到两处石壁下。黄诚环顾四周,认出这便是当年掩埋烈士遗体的地方。大家肃立凭吊,久久无声。何子友坐在乱石堆上,睹景思人,潸然泪下……
雨小了,向上爬了约莫20米,拨开树枝,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跃入眼帘。几十只硕大的蝙蝠从黑暗处飞出来,四下散去……
蜜蜂洞!两位老人在洞口边当年项英、周子昆曾坐过的石块上坐下,都不忍朝里望,显然他们是在极力抑制内心不断涌出的悲痛。
何子友缓缓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洞里,站在当年周子昆睡卧的地方,悲声饮泣,泪眼婆娑,往事历历,仿佛就在眼前……
一只大蜘蛛在她的脚下徘徊踟蹰,来回爬动着,余开英说:“这是周伯伯地下有知特地来看您了。”老人噙着眼泪喃喃地说:“子昆是不会忘记我的……”
(本刊节选)
〔本刊责任编辑 君 早〕
〔原载上海人民出版社《兵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