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界书店消失了
2017-08-19林蔚昀
林蔚昀
书店对我来说是一个地方的Genius loci,在罗马宗教中它指的是地域的守护灵,而在现代的用法则指地域的特殊氛围和灵魂。
这灵魂的成分从来不只是书。每一家书店都会有不同的气氛,吸引不同的顾客到来。比起硬件设施,我更珍惜的是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实际交流接触。
似乎已是一种习惯,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会走访当地的书店,像是拜访朋友。有时候是老朋友,比如一去再去的书店;有时候是新朋友,比如从来没去过但听说过的书店,或是偶然散步遇到的书店。
回台湾两个月,我已经走了几家书店,其中包括淡水的有河Book、台中的一本书店、彰化的红丝线、永和的小小书房、台北的药树下、永乐座、旧香居和金石堂。不懂中文却喜欢到处乱跑乱晃的波兰籍丈夫,由于经常逛旧书店,现在已经会认“书”这个字了。小孩因为常常和我们一起看书、跑书店,似乎也把书店当成一个很自然、令人安心的所在,进去就会想要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看书。
这样的我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这世界书店消失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假设看似危言耸听,却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毕竟在数字化和人工智能化的时代,实体书店的逐渐没落已是正在进行中的事实,许多书店走向卖场化,许多书店纷纷关门,许多我认识的独立书店老板也都在咬牙苦撑。而且,这情况不只在台湾发生,波兰也是一样。
如果有一天书店消失了——它所代表的意义是什么?书店的消失仅代表它本身的消失吗?还是代表着一种文化和经验的消失?书店会消失是因为不再为大众所需要、还是因为大众没有注意到书店的真正价值?对我来说,书店又代表着什么?
书店,那个像世界一样辽阔的房间
我小的时候,在仁爱圆环上曾经有一家二楼的独立书店,叫新元秾。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它是独立书店,只觉得它与金石堂、新学友和诚品都不一样,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可说是隐密安静,也可说是开放。它有一整个房间的漫画,都拆了封,让人可以随意翻看,对小孩来说这简直是天堂。
新元秾开张的时候,我大概小学六年级,刚开始对大人的书和大人的文学感兴趣。我在新元秾书店里遇见张系国的《棋王》,读了很喜欢,之后还一口气读了《皮牧师正传》和《游子魂组曲》,并且把它们分享给同学。
新元秾开了几个月之后就倒了。它倒的时候,我好像没有很失落。只是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才感到:“什么东西一去不回了。”我还是会和爸爸一起逛新学友、金石堂和诚品,但是感觉好像有点不一样。也许这是因为,新学友、金石堂和诚品有很多人会去,而新元秾则是属于我和爸爸以及少数顾客的。在书店那狭小却“像世界一样辽阔的房间里”(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兹语),只有我们几个人,这让我有一种参加秘密结社的兴奋感。
我后来有问过许多爱书人,他们记不记得这家书店,但几乎都没有遇到记得它的人。我也在网络上搜寻,只找到一笔资料(是关于画家陈来兴曾在这里开过个展)。正当我几乎要怀疑这家书店是否真的存在时,妈妈在整理旧物时找到了一套藏书票,那是曾经在新元秾办过的“林钜精选藏书票展”所留下来的遗迹。我把藏书票的照片贴上脸书,写了一篇短文。一位脸友看到了,说:“我也记得新元秾呢,那里常会办展览,还有简餐。”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确定了新元秾存在过的事实。这让我很开心,又有一点失落。竟然,在网络的时代,记忆要经过搜索引擎和网友回应的确认,才会让我觉得它是真的。
书店,眷顾回忆和对话的守护灵
在网络购物如此方便普遍的年代,如果说实体书店有什么依然吸引我的地方,我想是它可以提供回忆。我几乎不记得我在亚马逊、博客来或出版社的网络书店有留下什么样的回忆。亚马逊让我偶然发现布鲁诺·舒兹的作品,这经验十分珍贵,但除此之外好像无它了。
而我记得许多我去过的实体书店,记得书店的光线,我在那里买过什么书,和书店的店员有过什么样的对话。我记得我在Portobello的旧书店找到捷克诗人米洛斯拉夫·赫鲁伯( Miroslav Holub)的诗集,而我妈妈则在同一家书店找到一本关于蚊子的科普书。我记得我和前男友去韦尔斯的旧书小镇海伊( Hay-on-Wye),却因为书店太多而感到疲累,无法好好享受,回来路上还因为错过公交车,半夜才到家。我记得我住在West Hampstead时,经常和West End Lane Boooks的店员聊天,还给他看我的诗。我也记得许多波兰和台湾的书店,记得我曾经为了特地去某家书店,来到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之后也对这个地方产生了兴趣,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它的事。我透过书店建构周遭环境的地图,也透过书店强化我对这些地方的记忆。可以说,书店对我来说是一个地方的Genius loci,在罗马宗教中它指的是地域的守护灵,而在现代的用法则指地域的特殊氛围和灵魂。
这灵魂的成分从来不只是书。每一家书店主人都会有自己的个性、选书、装潢、选择饮料和餐点的品味(如果有供餐的话),每一家书店都会有不同的气氛,吸引不同的顾客到来。比起硬件设施,我更珍惜的是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实际交流接触。虽然在网络销售的比重越来越高、出版社也越来越偏重网络营销的年代,我依然喜欢参与和举办新书发表会。毕竟,这是平时孤僻、默默在家工作的我少数可以和活生生的人(而非同温层上的脸友)见面的机会。当我看到陌生或熟悉的读者站在我面前,对我提出问题、挑战、和我诉说他们的感动、疑惑,我感觉到和他们有奇妙的联系。这种感觉和网络上的交流是不同的——它就像是进剧场看戏:在某一个特定时间内,有一群真实的人在真实的时空内聚集在一起,这经验充满不确定性和意外、无法重复、无法记录,只为那一段时间而存在,但那也正是它美丽之处,以及存在的理由。
不可否认地,在科技进步下,面对面接触的感动或许有一天可以在虚拟空间获得,或者变得不再那么重要而被淘汰。如果有一天作者与读者、书店主人与读者不再需要一个空间来进行直接的交流互动,书店的消失,似乎也无法避免。
如果有一天书店真的消失……
如果有一天实体书店真的消失,这代表着文化的衰亡吗?书店的消失会不会连带引起书的消失?我并不想太过悲观。我相信对我这一代人来说,书店还是有它的意义和重要性。但是,对我的孩子来说——对这一代现实与虚拟界线模糊的儿童来说,我不知道他们会发展出什么样的需要。我不知道他们会需要什么样的文学,也不知道他们会需要什么样的书店。
我无法预知未来,我只知道我们处在一个过渡的时期,这个时期的人事物都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筛子筛过,有些事物像流沙一样流掉了,有些事物留了下来。或许,我喜欢的书店会越来越少,或是它们生存的环境会越来越困难,或是为了延续自己的梦想必须转型,从定点书店改成流动书店,从汇集读者的海洋转变为流向读者的河川,带着书走入深山、田野、庙口、巷尾、家庭,到达文学平常不会到达的所在。
也許那会是一种新的可能。那时候书店也许不会再叫书“店”,而是有新的名字,但它依然具有自己的使命,守护着它所看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