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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山

2017-08-19东君

江南 2017年4期
关键词:嫂子哥哥

东君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金庸《射雕英雄传》

彼时,洪七正手握鸡翅,看着一只鸟飞过,远远远远地飞过。洪七与我相对坐着,一座大山的阴影覆盖着我们——时间在这里仿佛有着高深长阔的形状。山是华山。那枯树的形状仿佛是风随意塑造出来的,充满了不可驯服的野气。风也是带野气的——在山谷间,如同野狗一般跑来跑去——眼睛固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

打坐之后,口就淡了,肚子里老是念阿弥陀佛,幸好这褡裢里还剩一只鸡翅。洪七说完这话,大概是发觉自己的言行在我这样的出家人面前多有冒犯之处,便吐了吐舌头,把鸡翅放回腰间挂着的褡裢里,扳直了身板,学着禅和子模样,继续盘坐。我们坐的是一块船头状的悬崖,三边没遮栏,风从山口灌进来,吹动着洪七的胡子。脚底下有雾气冉冉上升,整座山像是要飘浮起来。

移时,我睁开了眼睛,洪七也睁开了眼睛。我说,我看你的目光,就知道你的静坐功夫又进了一层。

智兴,我坐在你身边,感觉就像坐在水池边,能教我安静下来。

智兴是我的俗家名字,洪七总是习惯于像从前那样称呼我。我不语,望着空中的一朵浮云出神。从华山之巅掠过的浮云,有数十席宽。

智兴,整整一天你不是低头念阿弥陀佛,就是抬頭看云。念阿弥陀佛是你本分,这云又有甚好看的?

我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也念我;我看云,云也看我。

世事变幻真好似这浮云,几年前,我见到你,还是穿一身龙袍的,现如今却换成了僧袍。

世上最重的是龙袍,最轻的是僧袍,何不让自己换得一身轻?

你只是换了一身衣裳,可大理国却不知道换成个什么模样呢。

啊啊我当初出家,竟没想那么多……罪过罪过……这事说起来,真是一段让人难以启齿的罪业啊……

母亲生我之前,梦见窗外有人持剑而立,那人对着一颗脑袋挥剑时,她突然惊叫一声,我就从她身上滚落了。她不知道这把剑预示着什么,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父亲虽为一国之君,却像一只柔弱的绵羊。朝中很多事,都是高氏族人说了算。父亲知道,以一己之力对抗庞大的高氏族人,还不如默默忍受。他除了唪念经文、把玩南红,在朝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作为。不过,自我诞生之后,他就决意将我从一只小绵羊驯养成一只可以威服四方的猛虎。因此,在我刚刚学会识字之时,他就迫不及待地为我四处寻访剑客,教我剑术。待我长大成人,羽翼渐丰,父亲也就萌生退意,而高氏族人趁这时机主动示好,要将高家名媛许配给我,结为世代姻亲。父亲一直忌惮高氏族人的势力,权衡其间利弊,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他给我铺设了一条坦途之后,索性禅位做了和尚。就这样,我作为大理国第十八位皇帝,正式登基。我一改父亲当年的作风,开始整治朝纲,修建城墙和寺庙,平衡各方势力。我时而像暴君那样凶残,时而又像佛陀那样慈悲。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让我的敌人和朋友都望而生畏,不敢造次。在短短几年内,我就把自己的位置给坐稳了。可以说,作为一名国君,人家该有的,我都拥有;人家没有的,我也拥有。我有一柄可以照亮黑夜的宝剑,有一个专门为我磨剑的侍从;我还有一群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的女人和一支效忠于我的军队。我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缺乏,但我就是感觉自己缺点什么。有一天清晨,我提剑出门时,突然明白自己缺的就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彼时血气方刚,好斗,但凡遇见什么高手,总想跟他比划一下,非要见出高低不可。俗话说,刀剑不长眼。死在我手下的,也不乏其人。

一件奇怪的事就是在我砍掉一个刺客的脑袋后发生的。那时我正要收剑入鞘,背后突然冒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回望,除了一溜树影,没见人,心中不免疑惑。声音忽前忽后,飘没无着。我越过几堵高墙,追到外面的护城河边。月亮正从东山升起,一只鸟扑棱一下飞出树丛。四野沉寂,月光在地上一漾一漾的。嘎的一声,沙哑的声音又烟一般从我背后飘过来。我问,你是谁?为什么老不出现?那声音答道,我就是死在你剑下的那个衡山道士。我猛一回头,才发现地上多了一条影子。影子说,那回我跟你比剑,我原本可以战胜你,但我念你是一国之君,故意让了一手。不承想,你被血气所迷,愈斗愈勇,所出剑法是我平生见所未见的,再加上你是顺风使剑,速度更快,我一着不慎,被你刺中。我流了很多血,你原本可以救我一命,但你却骑马离去了。那时,我就死在这里,你还记得?我自然记得,我说,你现在变成厉鬼,想要向我索命?影子突然立起说,我虽然只是个影子,无法杀死你,但我不会让你这辈子安生。我朝影子连劈数剑,影子也不躲避。只见几片落叶,在剑底回旋着。影子在月光下缓缓升起来,跟怪鸟似的,发出嘎嘎的笑声。我杀不死你,你也休想再杀死我,彼此好自为之吧。影子语罢,如同烟雾般淡去,没入夜空。

我曾请来一名法师做法祈禳,念了七天七夜的打秽鬼经。影子似在非在,我也就见怪不怪了。影子自然无法拿刀剑砍我,只是在我杀机陡生之际,冷不丁地冒出来惊吓我。反过来说,我也不能拿刀剑杀死影子。我们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我年轻时除了好斗,还落下一个毛病,那就是好色。我的宫殿很大,而我的女人散布在不同的角落,我得骑马去找她们。我的箭射在哪座房屋的木牌上,我就会在哪里过夜。有时我也会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溜到宫外去打点野食,我喜欢偷偷跑到勾栏听歌、青楼买醉,看着那些晃动的柔软的身影,听着软绵绵的曲子,我就忘掉一身烦恼,直至在云团一样的酒香中渐渐沉醉。翌日醒来,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说过,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四处游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一回,我驯服了一匹烈马之后便更换行装,独自一人外出狩猎。天色将晚,我骑着马,在一只鹰下面飞奔,呼啸而过的风声让我暂且忘掉自己背负的烦恼。鹰长唳一声,猛地俯冲下来,扑向一只野兔时,我的一枚箭也脱手飞出,射穿了它的胸膛。鹰落地,羽毛散开。兔骇,突然定住,回头睃我一眼,又开始没头没脑地朝前奔逃。在一片旷野里,我继续骑马追击着野兔。我虽带弓箭,却引而不发,因为我要像猫玩老鼠那样慢慢玩弄这只野兔。迎面一片树林,一下子遮暗了光线。一群白鸟被马惊吓,蓬蓬然散开,如同飞花。野兔跑进了一座李园,我的马也随之一跃而入。环顾四周,李花虽已凋谢,但满园荡漾着木叶的清香。我正要继续向前寻找那只兔子时,忽然有人从斜刺里冲过来,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人骨骼粗壮,像一匹头大额宽的蒙古马,短衣打扮,看样子是个仆人。我没把他放在眼里,只管跃马向前。那人便拉住马头的缰绳,恼怒地告诉我,这是军巡使老丈人的府上,不得擅入。我听了,便想举起鞭子,劈脸抽过去,然后告诉他,这里所有的领地都是我们段氏的。但我很快就冷静下来。一阵风吹过来,我的目光微微一颤,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树林间走出一名女子,手里抱着的,正是那只惊惶失措的野兔。她穿着黄罗销金裙,两襟敞开,丝带飘拂。又一阵风从我手指间吹了过去,掠起她额前的一绺黑发。她撅着嘴,挑着眉头,有点带挑衅的意思。这世上的妙人儿都是甜蜜的毒药,见到她第一面,我就想毁在她手里了。

在黄衫女子的眼中,我大概就是那种架鹰走马的公子哥。她没搭理我,抱着那只蜷成一团的兔子转身穿过李树林,向一座花木掩映的瓦屋走去。我下得马来,也跟着走进李花丛中。可我走着走着又转了出来。连闯三遍,不得其门而入之后,我就明白,自己进入的不是一片李树林,而是精心布置的迷魂阵。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树在移动,还是自己被人施了奇门法咒,脑子里有魇魔作祟。本想拔剑砍掉那些树木,但念及此举一则唐突美人,一则煞风景,也就知趣地退了出来。转眼间,黄衫女子又从树林间露出脸来,向我喊话:陌生的客人,你没有主人的邀请,怎能进得了我的家门?我知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就向她请教芳名,她却称自己只是一个小女子,姓甚名谁不值一提。既然这样,我说,我赐你一箭,请你收下,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来到这里。这样说着,我就拉满弓,把一枚箭射中了她身边的一棵李树。黄衫女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说,我夫君若在,准会还你一箭。我问道,请问夫君高姓大名?黄衫女子笑而不答。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老人的叫唤:瑛姑,你在外头跟谁搭话?黄衫女子回头应了一声。

你叫瑛姑?我对瑛姑说,能否把你怀里的兔子交还给我。

瑛姑说,兔子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从哪里来,就让它回哪里去吧。我说,我要定这只兔子了。瑛姑说,我们不妨打个赌,官人若是输了,就放过这只兔子。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會输?瑛姑说,官人守信便好,我且斗胆向官人请教一个简单的问题: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我自然知道这是一道算术题,但我也知道眼前这女子没有我之前所想象的那样简单,我若是往深里想,就怕自己像走进林子那样绕进去。再说,我看中的已经不是她手中的兔子了。多情如我,见美姝在前,即便有一阵微风吹过,似乎也能牵动一缕欲念。但我仍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把那个问题撇到一边,牵着马往外走去。没走几步,林子那头突然又传来瑛姑的声音:既然官人赠我一箭,我也回官人一箭吧。

我在树下驻足片刻,一枚箭嗖地一下,穿林而至,射中我脚前一步之地。我从地上拔出箭来,细视箭杆,上面镌刻着一个我所熟知的神箭手的名字。我隔着林子扔去一句:我已经明白你的夫君是何许人了。随即就传来一声回应:明白就好,免得下回再来我家门前炫耀自己的箭术。

我把箭收入囊中,骑马离开了。

得遇瑛姑,我才算明白,宫里面的女人都不过是庸脂俗粉。瑛姑是一位幻戏乐人的女儿,她熟读周易,精通九章算法,会布阵,也懂音律,是我生平所见过的一等聪明的女子,她有个外号,叫神算子。那一阵子,凡与瑛姑有关的消息,我都要向人打听。

那年初冬,草木黄落,我带领部属去京畿山野间狩猎。扈从三百余人,连扛药箱的太医和抬恭桶拎夜壶的太监们都没遗漏。当然,我还特意叫上了羊苴咩城的一位军巡使。那人善射,据说是一位“能教鬼怕神愁的神箭手”。我们就在猎场的空地里搭起帐篷,挂起虎皮狼蜕。我喜欢那样一种冬狩的排场:白云覆地,马嘶鹰飞,旌旗飘展,弧矢鸣荡。想想都令人过瘾。

我屏退左右,让军巡使侍坐一侧,把温好的酒递了过去,他跪下来,诚惶诚恐地接过杯子。在我看来,酒便是酒,在他看来,这是御赐之物,自然非同一般。我饮下一盅,说,喝了酒,肺腑开张,正好可以杀几头虎狼助兴。军巡使说,这一带很少有虎狼出没,卑臣多年前同好友在这里巡逻时,曾见过不少糜鹿。说话间,我看见一只糜鹿正在山麓的溪流边饮水。我对军巡使说,我跟你打一个赌如何?你我之间,看谁抢先射中那只鹿。军巡使问,难得皇上有此雅兴,却不知赌的是什么。我说,若你赢了,我宫中的嫔妃任你挑选一个;反过来说,若我赢了,你家中的美妾也任我挑选一个。军巡使说,皇上既出此言,一定是胜算在握了。

我与军巡使折箭为誓,他那张脸满是络腮胡,看上去似乎没有一点表情。我们取了弓箭,各自上马,分头追杀那只糜鹿。

最后当然是我赢了。

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那座李园,跟瑛姑见了一面。瑛姑得知事情的始末后,依旧隔着一片树林跟我说话。她说,让我做你妃子,只有一个条件。我问,你无论提出什么条件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的。瑛姑说,砍掉军巡使的一条手臂。我问,他是我的爱将,又是你的夫君,你为何要砍他手臂?瑛姑说,因为他把我当作跟人交换的物品,便是对我不敬。既然他不敬在先,也就休怪我不讲情义。

三天后,我派人给瑛姑送去了一份彩礼,顺便带来了军巡使的一条手臂。

羊苴咩城的人都说,瑛姑是一个悖德的妇人。而我娶了悖德的妇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是这样说的。

迎亲队伍进入羊苴咩城之后,我便穿上一身吉服,带上仪仗队来到皇宫大门外迎候。一名文官跪在我跟前说,皇上是九五至尊,不可屈尊。我立刻把他轰开了。瑛姑下了凤舆,我让她从正门进来。又有一位文官跪在我跟前说,先皇已定规矩,迎娶皇后的时候才可以走正门,皇上万万不可让妃子……我二话没说,就把他踢到侧门那边去了。那晚,我牵着瑛姑的手,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进大殿。

我为什么会喜欢瑛姑?因为她脸上有一颗痣。皇后身上几乎找不到一颗痣,但我偏偏不喜欢一个没有瑕疵的女人。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我和瑛姑躺在床上的时候,有一阵巨大的声音突然从我头顶滚过,然后就听到远山传来空洞的回响。是打雷的声音?我问瑛姑。不是,瑛姑说,这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来的。瑛姑说,床好像在动。不,是地在动。我抱住瑛姑说,是我的身体在动。那时候,酒劲已经上来,我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也在动。

(智兴,你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暴君和佛陀?暴君手里拿着一把刀,佛陀手里拿着一朵莲花。是这样吗智兴?)

翌日,外面传来急报:威楚府地震,地忽然裂开,吞没了不少人。坏消息传到我宫中的同时,我的坏名声也传到了宫外。于是,民怨沸腾,骂声一片。朝庭上下,但凡遇见灾异,都要找个煞有介事的说法。事情闹大了,话也就多了。朝中大臣历数了我十条罪状。即便连地震这样的事,据说也是因为我忤逆天意惹得天怒人怨,以至上天以灾异示儆。高氏族人借势向我倒戈,发动了一场规模不可谓不大的政变。那些骑马的人、拿刀的人、放狠话的人,全都杀过来了。失掉一只手臂的军巡使与叛军里应外合,浩浩荡荡地从正门进来,说是要“入宫谢恩”。也就是在一夜之间,高氏族人借着“勤王”的名义掌控了朝政。我跟父亲一样,再次沦为傀儡。

想来这也是宿命:一旦大理段氏摆脱高氏族人的掌控,边地必出骚乱;一旦高氏族人入主朝廷,边患即刻消除。我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当年是如何过着委曲求全的生活。那一年,金兵犯境,军国大事大都由高氏族人说了算,我坐在龙椅上不过是摆个样子——既然如此,我也就懒得上朝听政了,索性把日朝改为朔望朝,后来连初一、十五都不上朝了。那些当初称我是“暴君”的人又开始嚷嚷着骂我是“昏君”。过了些日子,高氏族人大概是拿金人没法子了,便把烂摊子甩给我,指使大臣们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长久以来疏于临民莅政,以至几座边城屡屡失陷。我掐指算了一下,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跟大臣们见面了。于是,我又披上袍子,懒洋洋地登上那张被人们称为“龙椅”的椅子。我不算勤政,但有时也会把堆叠如山的奏章带回寝宫。瑛姑见我在灯下支着下巴长叹,便问我为什么忧虑。我把那些奏章带来的烦愁说给她听。瑛姑翻阅了一遍,给我出了一些点子。她的才智远远在我之上,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就帮我把各种奏折批阅完毕。第二天,我把朱批交给朝中大臣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瑛姑发现我的剑术不进反退之后,就暗暗替我担忧。她开始管制我的后宫,收起我的酒杯。在瑛姑看来,凭我的悟性,若是用志不分,勤加修炼,不出几年,就能与那位终南山剑客一争高低了。在她的督促下,我刚日打坐,柔日练剑,自觉有了精进。每回我练不下去,想找点乐子时,瑛姑就会像一位严厉的师傅那样提醒我。至于朝中的事,我已交付几个朝臣把持。如果他们还有什么事不能裁决,就经由瑛姑转告于我。事实上,那些事让瑛姑打理起来会比我更得体。碍于妇人不能主事的老规矩,我也只能让瑛姑在暗中帮我出主意。

鸡叫三遍了,你也该去练剑了。

月亮刚从东山出来呢,你为什么就早早收剑了?

我每天总能听到瑛姑口气温柔却又不失严厉的敦促。

瑛姑才智过人,无书不读。像算六十甲子书、占贝卜书她都能通读,还有一些从江湖异士那里收罗过来的稀奇古怪的剑谱,她也能读一些。她边读边讲解给我听,然后就让我照着本子把每一路剑法都练上一遍。我练得愈多,忘得愈快。当我忘记所有的招数时,我的剑术就有了明显的长进。汗水流淌下来,血气翻涌上去,不能不说是一件痛快淋漓的事。每回收剑,看到满地落叶,我就很满意。

半年过后,瑛姑请来了一位国中剑术名家。他看了我的剑术,感叹说,我的剑里面带秋声,让人想起无边落木萧萧下。这句话很美,我就让史官记下了。还有一位琉球高手,称我为“三百年来剑术造诣最高的剑之圣者”,我也让史官把这句话一并记下了。

在我不理朝政的年头里,高氏族人反倒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们掌控的权力愈大,内部的纷争就愈多。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又希望我出来平衡一下。于是,我又可以做一些让自己说了算的事。比如恢复旧制,比如兴建寺庙和城墙。有朝臣送来青铜大鼎,内铸铭文,对我的文治武功大加赞赏;又诣阙上表,向我提议废除身为高氏族人的皇后,另立瑛姑为后。

我把这事说与瑛姑听。瑛姑说,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羽人进室,把凤袍披在她身上。我告诉她,我已经把万千宠爱都加在她一人身上,还要凤袍作甚?瑛姑说,她喜欢凤袍上绣的那些熠熠生辉的金翅,她觉得自己穿上这样的衣裳走出去会是一件很体面的事。

很快地,我就收到了皇后的宫怨诗,说的是自己在凄清的夜晚如何翻出箱底那件大婚时穿过的凤袍暗自落泪,如何抚摩着熟睡中的孩儿替他的命途担忧。我把这诗扔给瑛姑看,瑛姑读了,叹息一声,说,这世间的男人都爱青丝,嫌憎白发,等我老了,或许也会被人冷落。这些话说得我心里凉一阵、热一阵的。外面的竹影映在窗上,风吹竹叶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我没什么话可说,只好望着窗外出神。女人心思细密,在房栊四围种了竹子,以求幽情,现在听来,全像是凄凉的低语了。

(那一年秋天,我经过瑛姑的李园,见了她一面。她的头发全白了,像李花一样白。我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说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她好像是真的疯了。我唯一听懂的一句话是,她痛恨这世上所有的男人。智兴,她像疯婆子那样诅咒着世上所有的男人。)

從她身上,我能闻到李花的味道。我们站在塔楼上,她的眼睛里倒映着暮春三月的晚空。她说,昨夜我梦见一只黑鸟飞入我帐中,遗落一枚透明的白卵。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瑛姑说,我查了一部解梦的书,说是吉兆,古代的皇后就因为做了一个玄鸟堕卵的梦之后诞下一子,后来成为皇帝。所以,我觉得,这个梦就是天启,我也要替你生一个孩子,让他继承皇位。我听了,不由地吸了一口凉气。瑛姑不仅想做皇帝的女人,还想做皇帝的母亲。我向她解释说,我已将皇后所生的长子立为王储,现在如果废长立幼,必致宫乱。再说,你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所生的是儿子?瑛姑回答令我大为吃惊。她说,你别忘了,我的绰号是神算子,我凭借五行八卦算出哪个时辰交合可以怀上男孩的。

我开始害怕跟她见面了。

为生孩子的事,她跟我没少发脾气。很显然,她身上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如果可能,她想占有我的一切。后来我就以练先天功、务须禁欲为由躲进秘室,避而不见。

我闭关修炼的时候,把兵符与印信交给朝中几位信得过的大臣。每个月,他们还要捧着我的金靴去城外转一圈,代替巡视。我回到朝中的时候,很奇怪,手下的人竟没有一个做出背叛我的事。唯一背叛我的人是瑛姑。

出关那天,她就跪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告诉我,她有了。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内心里传来一柄剑崩断的声音。我没有逼问,她就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告诉我。那人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我朋友的一个师弟,长着圆胖脸,性喜谐谑,有点像古书上记载的那种俳优、狎徒之流。按照她的说法:他只是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身体,她就爱上了他,然后就做了他的女人。我问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瑛姑说,朝中上下都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谈论我的隐私,而且都在迫切地等待我以一种残酷的方式了结这件足以让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事。望着墙壁上挂着的宝剑,我的怒气仿佛带着一股呼啸的声音蹿出了我的身体。我可以驾驭一匹烈马,却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当我举剑刺向瑛姑的时候,那个久违的影子突然出现了。

我问影子,莫非又是我做错了什么?影子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我用剑尖指着影子喝道,不许笑。影子反倒笑得更厉害了。门口的珠帘也在不停地晃动着。

影子消失之后,我才转过身来,看见瑛姑依旧跪在那里。

我的剑始终没有落下。

一缕曙光照在我手上。我像收起一柄剑那样,收起了我的愤怒。

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我好斗,滥杀无辜,结果被影子附身,摆脱不得;我好色,淫人妻子,结果自己的爱妃反被人淫。用佛门的话说,这都是因果报应。

从此以后,我开始憎恶刀剑,憎恶女人。宫里面的人和大臣常常找不到我。更多的时候,我是去外面访僧问道。听说有位西域圣僧,在城外一座山里结庵居住,我便带着十余名侍从、一车礼物进山拜访。山很大,上有白云缭绕,下有烟岚弥漫,茅庵藏得很深,我们费了一番好找。在一口水潭边,我看到了一座依树而建的茅庵,柴扉紧闭着,寂中透静。侍从说,这和尚真是不识抬举,皇上来了,也不开门。我下马上前,敲了三声门,里面就传来一个小沙弥的声音:谁呀?我漫声应道,大理国皇帝段智兴特来拜会圣僧。小沙弥答道,师父三天前闭关,再过一个月出关。我说,师父闭关,你可以开门呀。小沙弥说,师父说了,茅屋太小,容不下你这样的贵客。侍从威吓道,如果你不开门,我就放火把你们的茅屋给烧了,看你还敢不敢不开门。屋子里面突然就没了声息。罢了罢了,我说,既然圣僧不想见人,你就是把整座山烧了也不管用。我让侍从奉上礼物,就下山了。

后来,我派人请圣僧出来做国师,他婉言谢绝;赐他一座寺庙,他也谢绝。听西域过来的人说,圣僧原是西域某国的王子,身为天潢贵胄,享尽了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之后,突然又看破一切,出家做了和尚,从此草衣卉服,穴居野处,不跟世人往来,却与鱼鸟相亲。又听人说,他在山中修行时,身上落满了树叶,爬满了蚂蚁,也不去拂拭。那年冬天,我想起这位圣僧,又带着几个侍从去拜访他,他还是避而不见。没法子,我就把那座山送给了他。

下得山来,我让侍从先行,独自一人沿着一条长河默默行走。听着潺潺水声,感觉自己也在缓缓流动。山在恍惚间退远,近似于无。河流没有尽头,时间也没有尽头。天地之间,只有我和马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着。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袍子,卸掉了马身上的鞍辔。一下子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马在我前面踢着土块,微尘飘落河面。这时我忽然明白:去见圣僧,是不应该穿着皇袍、带上那么多侍从和礼物的。

到山中寻访圣僧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下过一场雪之后,太阳劈开一条爽净的山路,我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来到山中。我站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前。听得里面有人问:谁呀?

答:是我。

又问:你又是谁?

又答:我是我。

门开了,圣僧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对我说,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位国君,而是一个善男子。来来,我们可以坐下来聊聊了。

我盘腿坐了下来,把腰间的剑横放在膝头。

果然是剑不离身。

习惯佩剑,好像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剑在心外还是心内?

剑在心内。

那么,你的心又安放在哪里?

啊啊,一直以来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不知道把心安放在哪里。

那就暂且把心安放在我的茅屋里吧。

我在茅屋里坐了一个下午。圣僧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的高祖晚年耽悦佛法,长年不问朝政。有一天,他突然心血来潮召来八方工匠,在宫里建造了一座百尺高的塔楼。他在塔楼顶端,闭关修炼。据说他可以偷听神仙说话。多年来,他没再下得楼来,光是听神仙说话,却没有听到底下臣民说话的声音,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的亲信不得力,以至大权旁落。某夜,星坠木鸣,朝中有人认为这是天降异象,于是联络京畿一支军队,闯入皇宫,杀掉了护卫,在塔楼底下点燃了大火。高祖皇帝的三个儿子听到兵变的消息,便各带三支军队前来勤王。我们的高祖皇帝看到楼下张开的大网,卻不敢往下跳,因为他在那一刻连自己的儿子都开始怀疑了。他宁可死于敌人点燃的大火,也不愿意死于亲人之手。就这样,眼看塔楼就要坍塌下来,我的高祖依旧抱着柱子,用绝望的目光俯视着我的曾祖父。

圣僧接着又说,我这位高祖皇帝,活到一定岁数,忽然想到人的寿命无论有多长,终有一死,于是就看淡了手中的权柄与眼前的富贵,看上去他好像是悟道了,其实不然;他后来为了求得长生,宁教皇权旁落,视生灵于不顾,这实在是不智之举。我知道,圣僧讲这个故事,说这番话,便是要告诫我:既然做了皇帝,就应该做皇帝应该做的事。

那一晚,我就在茅屋里住了下来。睡的是草荐,盖的是破被。

第二天,圣僧突然问我,昨天是否睡得不太好?

岂止不太好,简直就是一夜没合眼。

为什么?

被几只跳蚤骚扰,不得安宁。

你捉到那几只跳蚤了?

一只都不曾捉到。

一个皇帝竟拿几只跳蚤没法子。

是的,我可以战胜很多人,却无法打败几只跳蚤。

几只跳蚤都可以制造出这么大的麻烦来,何况是人?

唉,当皇帝有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烦恼。这一切,家父最能体味。他曾把我带到一片松林里,教我如何打坐。松风吹拂一颗心,有禅意啊。可我走出松林时,心底里还是觉着苦啊。

烦恼不除,正念不生。种种烦恼,譬如缸底积垢,越积越厚。

如何除去烦恼?

太阳出来了,我们晒暖去吧。

圣僧脸上露出了淡静的笑容。有风缓缓而至,他像一片树叶那样飘到了阳光那一边。

皇后听说我有出家的念头,便派人送来一撮用绳子系好的头发,还特地在捎带的信中说,这是我当年与她共枕后遗落的头发,她每天晨起都会将它捡起来,放入匣子里,时日久了,就集成一束。我揪着这一撮头发,心绪纷乱。隔日,我将太子召来,让他坐在一边,看我如何批阅奏折,如何跟身边的大臣商讨国事。

我们大理国衰弱的时候,有人说我们偏安一隅;强盛的时候,又有人说我们独霸一方。我把城墙修得愈坚固,就愈是招来敌国的侵犯;我把法典修得愈完备,就愈是有人敢以身试法。治理一个国家,我知道,不是靠手中的一柄剑。你有一把利剑,但用来切菜还不如一把菜刀。这是圣僧对我说的话。尽管我凭借一己之力无法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但我还是试图改变点什么,以此证明我比父亲那样的傀儡皇帝要强。直到有一天,圣僧突然告诉我,我在十月会遭遇一场“天变”。所谓“天变”就是:日月交晦,星辰昼见。

圣僧所说的“天变”之日果真来了。太阳刚刚还高挂空中,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狂风乍起,在顷刻间席卷羊苴咩城。这一阵风,不是从西方或北方来,也不是从东方或南方来,而是从四面八方来。我坐在宫中,但听得门窗吱咯作响,桌椅吱咯作响,梁柱吱咯作响,我的牙齿也在吱咯作响。

侍卫来报:高氏族人已在门外陈兵三万。

他们是来逼宫的吧?

他们要皇上登上城楼跟城下将士和百姓对话。

他们为什么偏偏要挑这个时辰?我挥了挥袖子说,不见。

无须探看,我也知道外面已是黑云压城之势。宫里面的人东奔西窜,早已乱作一团,更多的人偷偷卷起了珠宝,打算趁乱逃生。几个嫔妃来到我跟前,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们想要说些什么。

紧接着,一位老臣跑过来传话,归总起来,无非是说我在位多年,内忧外患不绝,天灾人祸不断,宜尽早禅位给太子。

我对老臣说,这个我自然明白,太子有高氏族人的血统,他们往后操控起来自然更省心。

老臣说,他们还放话:如果在天光再现之前,皇上还不退位,他们只能采取兵谏。

我自然知道“兵谏”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从前,我好斗成性,手中即便没有刀剑,脑子里也是刀光剑影。而现在,我早已倦于争斗了,也深知一场恶战之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最终变成累累白骨。古书记载: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怎敢想象,那样的惨状就将在羊苴咩城内重演?

想到这一节,我就让老臣跑过去传话:只要他们退兵,我就退位。

我的话刚刚传出去,天光就亮了。城外响起了一阵雷动般的吹呼。

随后又有一名太监来报:皇上,他们已经把您的座骑准备好了。

够了够了,我冲着那个老太监咆哮道,他们为我准备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王位是他们为我准备的,皇后是他们为我准备的,刀剑是他们为我准备的,现在,让我滚出皇宫的座骑也是他们为我准备的。可我要告诉他们,唯独这座骑,我不需要他们为我准备。

我脱下了皇袍,解下腰间的宝剑,丢下了所有可以丢下的东西,孤身一人,举着火把,穿过一条秘密通道,逃出了皇宫。此时,一道天光忽然映照在我脸上。远远地,我回头望了一眼,一座城在疏淡的树枝间浮动着,依稀听得草丛下一缕风的呜咽。

我跑到山中,跪倒在圣僧面前,问他如何摆脱眼前这场“天变”。圣僧吹熄了一盏灯,又将它点燃,说,熄灯的人就是点灯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先死而后生”。杀死我的人,和拯救我的人,不是圣僧,也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我把一个俗名叫“段智兴”的人杀死了,然后一个法号叫“一灯”的和尚就重生了。

之后也曾心生邪念,也曾发出恶声,但圣僧会让我跟随他默念一段经文。以前种种,散作骷髅、蛇蝎、闪电,刀剑,交会眼前,我依照圣僧所授心法,收视返听,什么腥风啊血雨啊,全都不见了,那一刻,我心里只有绵绵细雨,只有雨后的彩虹。出家之后虽说不能把一身的烦恼洗得一干二净,但心里到底是清净了许多。至于那个影子,是的,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一度以为它跟那个名叫“段智兴”的人一起死去了。事实上,它一直在那里。我不会惊动它,它也不会惊动我。我们相安无事。

这么多年来,我修炼的是如何消除身上的杀气。现在我手里即便拿着刀剑,也不会有杀气了;如果我身上还有杀气,树叶放在我手里也可以伤人。

华山论剑之后第十年,我们约定再上华山,此行的目的当然不是论剑。洪七在信中说,他有点想念老朋友了,想在此会会,仅此而已。其实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瞧洪七的神色,心里像是装着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便多问,照例是手捻佛珠,口念心经。洪七觉着无趣,拍拍屁股离开了。两只凝固在枯枝上的黑鸟也蓬地一下张开翅膀,向天空飞去,画了一个大圈,又陡然飞下,落入滚滚云涛。洪七在山里面转了一圈,带回了一只骨瘦如柴的山鸡。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洪七从石屋中取来柴禾,在我对面点燃了一堆火。远山在风中微微晃动。

洪七来到我跟前,盘腿坐下。

刚才你离开之际,我听到有人发出狼嚎般的声音,心里仿佛藏着大悲恸。

我也听到了,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人是从白驼山来的。

想想也是,只有他的啸声能如此深厚绵长。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劲。

你过来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有一股强劲的气息拂面而来,这是一股至纯至精的阳刚之气。洪七,你是如何练成一身绝学的?

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洪七终于还是说了。

洪七有兄妹八人,他排行老七,洪七这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至于他真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洪七的兄妹中,有三个因七日疯或别的什么病夭折,还有两个跟随宋军,战死沙场。他们平生事略都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唯独洪七的父亲,似乎可以一说。他是个老饕,好吃懒做。平日里,酒杯常满,光阴虚度,也没有一丁点愧疚感。洪七的母亲对他颇多抱怨。洪七的父亲除了吃,竟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洪七的家人迁居异地、妹妹远迁之后,宅院从此夷为平地,断了人声。后来盖起的一家酒楼,就跟洪家无关了。洪七在外面浪荡,一直没有回过老家。有时即便惦念那个地方,也是因为那里还有未还的酒债。洪七当过步兵都头,因为酒后痛骂官府,被人告发,当即贬为一般的差人。当地人都说他是“申时一官,酉时一卒”。不过,他也乐得自在,仍然喝他的酒,发他的牢骚,此间跟街头小贩打过架,砍过几个金人的脑袋,偷吃过邻居家的鸡。在大伙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浑浑噩噩的人,后来有一天,有幸得遇高人指点,练就了一身绝学。他参加过几场能让人谈论七天七夜的武林大会。于是,原来被人瞧不上眼的江湖小混混,也便被人奉为豪侠。

我本不想习武的,洪七说,我的梦想是跟我爹一样做一个老饕,吃遍天下。但有位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口福不浅,却是乞丐的命。

我说,我还在位的时候曾碰到过一个从汉地过来的乞丐,我问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说,我想要吃一顿红烧肉。于是我就送他一碗红烧肉。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大理国皇帝。他有点不敢相信。他想了半天,跟我说,当皇帝定然是天天有红烧肉吃吧。我说,天天吃红烧肉又怎样?烦恼照样没见少。他很惊奇,皇帝怎么也有烦恼?我说,这世上如果没有烦恼,我更愿意去做乞丐。乞丐说,乞丐也有烦恼,比如,吃到了红烧肉之后,他还想要一个女人。我说,我赐你一个女人之后,你还会要更多的东西。人有了妄念,也就有了烦恼。洪七,你说是不是?

洪七呸的一声吐掉鸡骨的渣滓说,皇帝与乞丐有甚区分?也屙屎,也吃饭,困来也睡觉。

你说得对。皇帝与乞丐没有区分。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不过是浮云的一部分,是这座山的一部分,是这一阵风的一部分。在我之前,早有一个我存在于天地之间,在我之后,那个我还在那儿。坐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一副臭皮囊。

洪七啃着鸡翅,看几只鸟绕树而飞。

看样子,今夜就要下雪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壶酒,可惜你不能跟我对饮。

洪七,为什么你的嘴总是一张一合?你是不是还想吃鸡肉?

不,我是想跟你谈谈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

我听到“女人”这个词,突然想笑,但又忍住了。

算了,不说了。

那你谈谈你在酒肉林中的故事吧。

酒肉与佛隔着肚肠,不相碍的,不相碍的。不过,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我吃得越多,越是感到饥饿?

人啊,就是这样,你的双手越满,内心越是虚空。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去,定然不是饿死,而是撑死。

没想到你看得如此通透。

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心底里空荡荡的,就像房屋建好了,却没有人居住。

那么,我们就坐在风里享受空荡荡的快乐吧。

寂静好像是从岩石中渗透出来的。我刚刚说完一句话,寂静就包围过来。我除了往碗里再添些水,已不赘言。

西

铅灰色的天空重重地压下来,雪白的山间,藏着一粒黑色的影子。风一吹,那粒黑影就滚动起来。瞬息之间,影子变大。来人正是洪七,一件黑氅披在他身上,被风吹得鼓荡起来,活像一只刚从天空飞下的大雕。他身后,只有浅浅的脚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我听到了你的啸声,洪七说,只有你的啸声才能震落天上的那只鸟。

洪七,这些年你的侠名越传越远,连白驼山那一带的人都知道了。

我也听说,这些年来白驼山一带出了不少山贼,手熟刀快,杀人如切菜。

我把他们统统杀掉了。在白驼山一带,我没有对手,也没有朋友。

没有對手的人很可怕,没有朋友的人更可怕。

我的恶名怕是也从西边传到了你们北边吧。你为什么不上白驼山来找我?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把你当作对手还是朋友。

人人都说我身上带毒,不愿意跟我接近,我只能躲在那山里面了。没错,当我心生仇恨的时候,牙缝间就会分泌出一股毒液。这股毒液让我的牙痒痒的,很难受。

洪七听了我的话,蓦地亮出白刃般的牙齿。他的笑如刀光一闪而过。我从洪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我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眼睛里有杀气的人。

洪七从已见油光的袖子里伸出手来,脱掉靴子,在手掌上拍了拍,抖落一蓬灰土,然后就用手指抠着脚趾间的皮垢。目光微闭着,仿佛那是一件令人称快的事。

无聊,口淡,便问洪七,这回带来的是什么酒?洪七把腰间的大葫芦拿起来,摇了摇。酒在壶里晃荡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海浪轻拍船舷。洪七说,这是用修罗采花法酿的仙家酒,你不曾喝过吧。我问,这酒好喝么?洪七说,喝过一回,你就记住它的滋味了。

我们相对坐着。斗酒只鸡,吃将起来。

洪七好吃。洪七吃到兴头上就说,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尝别人未曾尝过的异味,喝别人未曾喝过的美酒。

我说,有人好吃,有人好色,说穿了都是一回事。

洪七拍掌大笑三声,说,老毒物,我想听你谈谈女人。

“老毒物”是我的外号。一般人不许叫,叫了,轻则吃一记耳光,重则掉脑袋。不过,洪七例外。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跟洪七在昆仑山下相遇,就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说我在月光下的脸色极其难看。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厌世者,我曾经想过用各种方式了结自己,可我没能办到。我之所以能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个世上,是因为这世上曾经有一个我最爱的人和最想杀掉的人。我还告诉他,我爱的是一个我不能爱的女人,恨的是一个一直想杀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的人。洪七说,我明白了,你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你杀了那个男人,娶了那个女人,自己反倒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是这样吧?是的,就因为这一句话,我把洪七当成了我的知己。我跟他痛饮了一场,还一口气杀了几十匹狼。

我后来喜欢喝酒,也跟那个女人不无关系。醉眼朦胧的时候,我看到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有她的投影。因此,我必须杀掉更多的人,才能忘掉那个男人;我必须寻找更多的女人才能忘掉那个女人。

你的女人?洪七问,还在白驼山?

在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站起来,拔出腰间的剑,指着鸟飞过的地方。我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又收回了剑。

剑已入鞘,但空气里仍存寒气。

智兴青年浪荡,中年出家。而我跟他相反。少年时节我随同师父读佛经,差点出家做了和尚,到了青年时节,我经历了一些事,反倒浪荡起来了。改变我人生的,从前是一部佛经,后来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嫂子。哥哥风流成性,在他匆匆打发过的一大堆女人中,嫂子算是他最为倾心的一个。嫂子金发碧眼,能弹会唱,听哥哥说,她是波斯皇族的远裔,祖上从高昌迁来,向来不与外族通婚,但哥哥偏要他们打破这一相沿几百年的规矩。哥哥成亲那日,我喝了许多酒。那一刻,我忽然发觉,嫂子是这世上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酒后看女人,跟酒前看女人是不一样的,这就像月下看竹影和日光底下看竹影一样。哥哥抱着嫂子进洞房时,嫂子回头瞥了我一眼,用脚尖把门轻轻地掩上。那时候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门轴的吱咯声会让我浑身发痒?

自从有一天,嫂子给我一碟炒熟的蚂蚁,我就备加怀念蚂蚁的味道了。我舍不得把蚂蚁一口吃完,每次只动用一小撮,放在嘴里,细嚼慢咽,渐渐地,就品尝出火腿的味道来了。这味道勾起了我的欲念。我吓了一跳,赶紧拿起从前读过的经书。读了一段,又开始走神了。那点心思,如何能收拾得住?

我抛掉经书,开始吃肉。可我仍像受了魔魇一般,心中不安。坐不住,出去走了几天,回到家中,人虽坐着,却依旧感觉自己在不安中游荡。

白驼山的人都说,哥哥娶嫂子花去了不少钱财。光是第一次见面奉上的贽礼就有大宛良马、土产珍珠、彩玉、帘幕、裘帽、黄熟香、一种叫做无名异的药。而嫂子的嫁奁除了随身衣物,只有一筐子蛇。嫂子来自白驼山以西三百里地的一座蛇谷,那里的人事天不事佛,独独奉蛇为神(对他们来说,养蛇就是敬神)。嫂子进门那一天,便是把蛇绕在脖子或腰间当作装饰品。白驼山的人见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嫂子问我,怕不怕蛇?我说,不怕。嫂子就把蛇系到我脖子间。嫂子是这样对我说的:你没有害蛇之心,蛇也不会害你。

平日里无事,她也是把手指般细短的盲蛇放在手掌间玩耍。玩累了,就把蛇挂在床栏上,不许任何人触摸(事实上也没有谁敢碰)。哥哥不喜欢这种冷冰冰、软绵绵的东西,每逢入睡前,他总要把蛇驱赶到门外,可第二天醒来之际,他却发现蛇已缠绕在床柱上,等候着主人的抚弄。哥哥曾经这样对我说,你的嫂子是一个有毒的女人,我不知道哪一天会死在她怀里。

跟哥哥不同,我喜欢玩蛇,月夜里银光闪烁的蛇,蜕了皮、不穿衣裳的蛇,缠绕着树、发出咝咝声的蛇,在不安和期待中曳尾独行的蛇。我从嫂子那里学得咒语,只要对它们发出一声召唤,它们就会游过来。我的手指上有蛇的气味,它们可以在黑暗中找到我。我抚摸着那些曾被嫂子的手抚摸过的蛇,心中时常涌起一阵隐秘的激情和难言的羞耻感。因为嫂子,我认识了蛇;也因为蛇,我认识了嫂子。某些时刻,看到众蛇起舞,我便知道嫂子心情不错;众蛇颓然不动,我便知道嫂子起了愁思。

春夏之交,雌蛇的尾部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味,雄蛇纷纷爬过来,柔软而无声。我与哥嫂二人坐在瓜架下喝酒的时候,有两条蛇相互缠绕,跟麻绳似的紧紧地拧在一起,两个蛇头,此起彼伏,仿佛都不愿轻易就范。哥哥说,这两条长虫打得恁火热,居然也不避人。正在一旁的嫂子说,这两条蛇都是雄的,它们正为一条雌蛇压颈呢。哥哥问,什么叫压颈?我突然发出一声讪笑,说,你跟嫂子相处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这事儿?哥哥说,你是读书人,懂的自然比我这个粗人多。我心中暗暗有些得意,指着脖子最终挺立上面的那条蛇说,两雄蛇相争过后,脖子挺立的这条蛇等一会儿它就可以游到雌蛇身边去了。哥哥突然把目光转向了我,说,男女之事你没经历过,两条长虫交配的事你倒是一清二楚。我听了哥哥的话,像个姑娘家那样低下了头。嫂子看着我,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那年我十七岁,虽然学过一些拳脚功夫,但骨子里還是一个读书人,生性腼腆,发现有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就会退缩到一边去,不敢对视。

哥哥把我的手拉过去,说,你嫂子的手是凉滑的,像蛇一样。这样说着,他把我的手放在嫂子的手臂上。我却像是被火焰烫了一下,倏地收回。嫂子再次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之后就梦见了蛇。我与哥嫂二人在瓜架下喝酒时,嫂子的筷子突然弯曲了,像在水中所见的那样。筷子在蜿蜒中变长,缠绕着我的手臂。然后,我就看到嫂子甩动的头发变成了蛇,吐出的舌头变成了蛇,伸出的手臂变成了蛇。然后,我的四肢不能动弹了。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那一刻,我的舌头和四肢都变成了蛇的一部分,融入蛇的身体。哥哥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哥哥身后,是蛇一般淅淅然落下的雨……

热啊热啊。嫂子的嘀咕在我耳边响着。

入夏以来,天上不降一滴雨,地上扬起的尽是黄尘。白驼山的岩缝里渗出的那一点水,每天也就浅浅一碗。我们三人轮流舔那块斑驳的岩石,把棱角都舔得圆润了。嫂子总是跟哥哥抱怨说,没水吃,一说话嘴里就像是含着火焰;没水洗澡,皮肤都渴了,皱纹都长出来了。哥哥骑上马,说是要去远方找水源。可他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月,没一点音信带回来。我们都疑心他在路上渴死了。嫂子对我说,待岩缝里的水都干涸了,我们就离开白驼山。我说,再等等吧。

哥哥临走时留给我一把短刀,他说,如果有谁敢动你嫂子,你就用这把刀子干掉他。我把短刀一直带在身边,它没有派什么用处。我无聊的时候就把刀拔出来又插回去,插回去又拔出来。突然想起,这只握刀的手至今还没有摸过女人的手呢。这么一想,连手指都有了莫名的冲动。天空中没一丝风。树叶不动。人也不动。一动就出汗。而我想出点汗。我的身体没动,心却在动。心动得很厉害的时候,我的嘴突然想嚼嫂子送给我的炒蚂蚁。阳光移出嫂子那个房间的窗下时,我就跟着移了过去。我听见嫂子的房间里传来布谷鸟般的嘀咕:热啊,热啊。我坐在窗外,出汗如浆。我担心自己这样坐下去会被汗水淹没。

哥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怕是真的出事了。我隔着墙把话递了过去。

她依旧嘀咕着:热啊,热啊。

太阳收起余光的时候,我放大胆子走进了嫂子的屋子,对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凉快的地方。

嫂子说,索性带我去遥远的地方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哥哥了。

你去哪里?

马跑到哪里就去哪里。总之,不要再见到你哥哥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把嫂子抱上了一匹白马。照着我的月光也照着她,她像是坐在水底,浑身闪烁着银光。紧接着,我也翻身骑上了马,轻轻地搂住她的腰。马一跑动,一阵热风就迎面扑来。嫂子说,这样的情景,我好像在哪里经历过呢。我问,是在梦里吧。不,她说,小时候读过一本波斯文的传奇,里面有个骑士,凭着单枪匹马把公主从魔鬼的城堡里带出。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书里描绘的场景。

我的马跑进了风里,越跑越快。然后,我就感觉马消失了,我们在风里面飘着。嫂子说,我们这样跑着,说不准像那本书里写的那样,能跑到天边的仙宫里去。她这样说着,忽然翻过身来,与我交颈相偎,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刺痒。紧接着,嫂子像一条蛇那样缠绕着我,好像恨不得把我勒死。我能感觉到她那纤细的骨骼里埋藏着惊人的力量。

从马上下来之后,嫂子就成了我的女人。想到她那裸露在风里面的、流着汗珠的身体都属于我的,我还要什么白驼山,还要什么好名声?很快地,有关白驼山的流言就传了开来。这些流言当然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的,被风一吹,也就传回我的耳边。我听到的那一切比起眼前这一个妙人儿,不过是一阵风罢了。我不在乎了,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一辈子为一个女人而堕落总归是值得的。

(那年秋天,老毒物,亏你还记得,我们坐在昆仑山脚下,黑压压一群狼围了上来。你我各执刀剑,一口气杀死了三十多匹狼。后来你把那一口带着毛血的宝刀赠给我,我也把手中的短剑赠给你。那一晚,你竟在睡梦里发出了狼嚎的声音。)

白驼山的太阳随时都会让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疯子。我在白驼山中研读佛經,修炼剑术,原本只是为了防非止恶,但后来我无法抵挡各种诱惑,最终还是破了戒体。哥哥曾说,你只须学会我三分坏,就可以在江湖上混了。这是哥哥对我说过的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哥哥这一走,也不是断无消息。

哥哥的消息总是零零星星地传到我耳边。他这一路外出找水,遇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他出门两百余里时,先是在半路上犯了先前从未犯过的头风病,那一带,一眼望出去只有红沙,太阳照得快要昏死过去了,日头西斜的时候,幸好有一支马队经过,把他给救了。马队里有人认得我哥哥,当年他们从白驼山下经过时,给我哥哥狠狠地敲了一笔银钱,心里头原本就有些忿恨,这下子他们大可以见死不救,但马队里的头目说,把我哥哥就这样扔下不管,还不如送到前头的双旗镇。哥哥全身乏力,就任由他们把自己的手脚绑了个严实,搁在马背。白驼山与双旗镇各设关隘,但凡商队从这一带经行,要么抄近路走双旗镇,要么绕远道走白驼山庄,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商队提供向导和饮用水,然后收取一笔大小不一的银钱。白驼山地僻路远,因此,商队往往喜欢选择在双旗镇歇脚。早年间,哥哥在白驼山混不下去,就跑到双旗镇上做些鬼市买卖,他以滥饮闻名,也以滥杀闻名。因此,在这个镇上,他没有一个朋友,只有一大堆仇人。哥哥从双旗镇回来之后,就拉起一伙人建起了白驼山庄,开辟了一条可保商队五百里畅通无阻的路线。车过压路,马过压草,收点保护费也合情合理。这下子,一些原本投止双旗镇的商队也不嫌脚程远纷纷改道走白驼山。有利益争夺的地方,就有江湖。双旗镇的人对我哥哥恨之入骨,曾派人上门挑衅,但都有来无回。没承想,天公不作美,入夏以来,白驼山一带久旱无雨,水源干涸,所有的商队又不得不走水源丰沛的双旗镇。那支马队也是临时改道,他们去往双旗镇虽说是投宿,却像投诚。设若他们交出我哥哥,不仅可以得到一笔赏钱,往后出关入关兴许还可以获得免费派送的向导和饮用水。在送往双旗镇的路上,我哥哥居然跟他们做起了一笔买卖:此去双旗镇是两百余里,此去白驼山也是两百余里。若是把他送往双旗镇,也无非拿到少得可怜的赏钱;若是放他回去,他可以赠送对方一笔可观的银钱。权衡利弊,马队的头目就下了决定,亲自带上两名精壮汉子来到白驼山,向我和嫂子讨赎金。马队头目带来了我哥哥的一封亲笔信和帽子,说明来意之后,又试图晓以利害。我看着那个马队的头目,露出了微笑。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我笑这世道呵。这世道越来越看不明白了,商人可以变成强盗,强盗也可以变成商人。马队的头目冷笑一声说,在这乱世里,还有什么世道人心可讲?能够活命就不错了。我给他们端来两张椅子,让他们在大厅里稍待片刻。我进里屋洗了个手出来,他们就已经口吐白沫,横躺在墙角了。我没有惊动一粒灰尘就把他们放倒了。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嫂子问我,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们?我说,哥哥如果带来的是一只鞋子,就说明他处境危险;但他带来的是帽子,就说明他虽处险境,但他好歹可以设法脱身。是日,我孤身一人骑马去寻找哥哥,沿途看到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每具尸体的脖子间都有一道很长的伤口。我瞥上一眼,就明白,哥哥让马队的人到白驼山取赎金,就是为了求得让自己缓过劲来的时间。他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大概又可以找到一家酒店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坛酒了。我见过哥哥杀人的场景,手起刀落,仿佛干的是一件可以带来快意的事。每回杀完人,他就开始喝酒。这回他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我沿着遗落路边的驼粪,一个人在荒漠里走着,天是青的,地是黄的,心间荒凉的。穿过一座又一座废墩和土堆子,前面就是双旗镇,被破败的土墙围绕着。黑暗中能见到悠远的灯火和低矮的星星,也能听得细弱的哭声,但这些跟我统统无关。哥哥的生死也跟我无关了。我脑子里只有嫂子。她是唯一跟我有关的人。一想到她正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我就拨转马头,急着赶回去。嫂子问我是否见到了哥哥,我就把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告诉她。事实上,有一个细节我有意无意地遗漏掉,那就是:我看到了哥哥遗下的鞋子。之后,从双旗镇传来消息,说哥哥杀掉了那个镇上最厉害的人物,还带走了他的女人。哥哥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总想去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因此,我疑心他此行原本就不是为了找水,而是寻找另一种更重要的东西:女人。当然,女人也是水。是另一种用来解渴的水。再过一阵子,又有人传来消息,说我哥哥已被官府收押。我知道,凭牢里那几条生了锈的铁锁是捆不住我哥哥的,他想走就走。他愿意蹲在牢里,大概是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或者,他那脑子里还有别的什么盘算。一个多月后,嫂子突然告诉我,她怀孕了。这一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嫂子说,一直待在这里不好,会有人传我们的闲话。我说,谁乱咬舌头我就把他们的舌头给割了。嫂子说,算了吧,舌头是割不尽的。

我问嫂子,如果哥哥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他会怎么做?

嫂子说,他不会杀我,因为他知道,谁杀了我们蛇谷的人,鬼魂就会变成毒蛇纠缠他一辈子。

我掏出哥哥赠我的一把短刀,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嫂子说,你看刀的目光比刀更可怕。但我的目光从那把刀移到嫂子身上时,她的目光也变得跟我一样可怕了。

嫂子说,带我走吧,离开白驼山。

为了躲避哥哥,我带着嫂子离开了白驼山。我们沿着昆仑山走了半个多月,找到了一座跟白驼山相仿的山,就此住了下来。这一年秋天,我们诞下一子。孩子满月时,一个皮肤黝黑的僧祇人找到了我们,说是受我哥哥所托,要带我们回去。我问他,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僧祇人说,这一路上,我见到有几个小混混使用白驼山的功夫,自然就猜到你们躲在这儿了。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之前我为了补贴家用,确曾教过他们一些拳脚功夫。我原本想教他们自创的功夫,但他们嫌这种像蛤蟆一样跳来蹦去的拳法难看,我就只好教些寻常套路了。僧祇人看起来是个老江湖,哥哥托他办事,算是找对人了。不过,他也算坦诚,把我哥的意思都一五一十挑明了说。他还帮我们分析,说我哥哥手头不缺女人,只要我带嫂子回白驼山,低头认个错,兄弟之间往后还可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嫂子给那僧祇人烧了一碗面条,以礼相待,他却不敢伸箸。嫂子和我坐下来,就把那碗面条呼啦一下吃掉了。那人在门外,一边吃着自带的馕饼,一边晒着太阳,吃着吃着,头一歪,就倒下了。没过多久,一条蛇就游了回来,沿着嫂子的大腿,一直游到嫂子的袖子里。嫂子的袖子里藏有两条毒蛇,一条能致人于死地;一条可以致人昏迷。僧祇人只是暂时昏迷,应该没有大碍。我趁机收拾好银钱常物,携妇将雏,离开了这个已经暴露行踪的地方。这一路上,我们好不容易才甩掉哥哥布设的眼线。我们穿州过府,辗转水陆,从西域一直走到北方一座县城,然后又坐漕船来到临安府。毕竟是都城,繁华的景象跟诗文里所描述的大致不差。除了对南方的湿热天气抱有不满之外,我们对这里的风土并无恶感。因此,我们就决定在城里一个偏僻的角落赁屋住下来。嫂子虽说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她不想被南方的蛮子们低看,平日里买东西居然也是大手大脚的。短短数月,只出不进,我们身上所带的盘缠和珠宝很快就挥霍殆尽。

八月中秋,家家户户都围坐起来吃团圆饭,唯独我与嫂子对着一张空桌子,长吁短叹。嫂子说,这穷日子过起来也真够漫长的,白天也漫长,夜晚也漫长。我笑问,你说说看,这日子究竟有多漫长?嫂子说,就像从北方到南方那样漫长,你还嫌不够么?我听了便自嘲说,穷人家嫌时间过得慢,别叫隔壁的富人家听到了,否则他们是要羡慕的。嫂子轻叹一声说,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听从你哥哥的话回白驼山。我说,你要是回白驼山,怕是少不了我哥的一番虐待。嫂子说,你哥那脾气我摸得透了,他是不能拿我怎样的。见我闷声不响,嫂子就说,我们这样子吃老本到底不是个法子,好歹得找点事干。我說,我早年也算读过几部圣贤书,不如去做馆师。嫂子说,你不会说官话,天晓得哪位东家会延请你做馆师?我拍着胸脯提高嗓门说,我还有一身武艺呢。嫂子说,你也是空有一身力气,让你撂地卖艺你不屑于去做,让你开家武馆你又怕暴露身份。我说,难不成让我去打家劫舍?嫂子冷笑一声,你敢么?我说,不是不敢,而是不为。嫂子又叹了一口气,还是早点睡吧,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嫂子转身睡去。我很无聊,便从枕底掏出一本卷了角的、掉了线的剑谱,就着油灯翻看。嫂子说,省点灯油吧,夜里给孩子把尿还用得上呢。我也叹了口气,把灯吹灭了。这一夜无话。

鼻下这一横,最是要紧。我仗着自己有一身武艺,接了一桩替富人家押送绫罗绸缎的活儿。半路上,我察觉到同行者的言行有异,便多留了个心眼;细察之下,方知此行是哥哥设下的一个圈套。我急匆匆赶回家中时,发现嫂子和孩子都不见了。桌上留着一封嫂子的亲笔信,说是哥哥找过她,要带她和孩子一并回白驼山。还说哥哥已经原谅了我们,往后不会亏待母子俩。从语调来看,这封信显然是在哥哥的劝哄之下写成的,字里行间,能读出他的几声冷笑。从我离开白驼山那一天开始,哥哥就已经给我撒了一张网,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收放自如。我带着嫂子东躲西藏,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条网中之鱼。也许,哥哥正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可以把所有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磕磕碰碰经历了一些事:中过毒、吃过官司、被人坑蒙过、被一群号称名门正派的人围攻过。我没有像洪七那样幸运,在危难关头,蒙受高人的指点,还得到一本发了霉的手抄本。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刀剑,那些看得见的刀剑和看不见的刀剑,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有时在头顶,有时在脚下,有时在太阳底下,有时在黑暗中。我每向前走一步,就是离死亡更近一点。所以,我告诉自己,下手必须狠一点。我在江湖上混了些年,好歹也有了名气。因为我,那些人记住了“白驼山”这个名字。有些找我约战的人,曾奔赴白驼山,让哥哥不堪其扰。哥哥不得不托人给我带来一份口信,警告我不要在外面给他添麻烦。可我偏偏是一个喜欢惹点麻烦的人。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像哥哥:杯子里一定要有酒,床上一定要有女人。

你们兄弟俩后来有没有再见过面?洪七问。我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过了半晌,我问洪七,你谈过恋爱么?洪七说,自然谈过。

我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笑了,而且我知道你为何发笑。洪七我虽说是条硬汉,但硬汉也是有柔情的。

洪七,你身上的侠气重了些,可你要知道,侠气这东西是不能带到床上去的。

我对女人的态度恐怕跟你大不相同。

别跟我讲你是懂女人的。上回你见了那些个蛇精一般的女人还不是拔腿就跑了?

你找过那么多女人未必就比我更懂女人。

我找了那么多女人就是为摆脱一个女人。

洪七举起手掌,露出一根残指说,因为对不起我心爱的女人,我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可你还是不懂女人。

可我懂得女人的心思。

你懂?

我懂。

我们能不能谈点别的什么?

你哥哥后来怎么说没消息就没消息了?

我知道这个话题是无法回避的。但我的目光仍然在半空中茫然地搜索着什么。铁条般的枯枝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将他杀了,我说,后来又将他埋在白驼山下的一口枯井里。

你就这样干掉了自己的亲哥哥?

是的。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我脸上,继而又打在泥土上,冒起了一个个泡眼。有很多雨点落在很多树叶上,我的心思很乱。哥哥张开双手,对我说,弟弟,你总算是回来了,可你嫂子已经等不到这一天了。雨是黏乎乎的。我流下了眼泪,哥哥也流下了眼泪。我们拥抱着,在泥地里打着滚,然后我就把刀子缓慢有力地插进他的胸口……

雪天喝慢酒。雪是慢慢落的,酒也是慢慢喝的。不知不觉,天黑了下来。山上就这么一座石砌的小客栈,大雪封山之前店主下山过冬去了。留下柴米,客人可以自己取用。人人是客人,人人也都是主人。循旧例,客人在临走前会留下几块碎银或一些值钱的物什。

我们早有约定:每隔十年作为朋友在此聚一次;每隔二十年作为对手在此聚一次。好像我们活在世上,就需要这么几个作为对手的老朋友和作为朋友的老对手。老毒物和法师就善恶的问题聊了一整天,似乎都觉着有些乏味,便打算早早进房歇息了。老毒物进屋看了看,出来对法师说,一间房,两张床,小得不能再小了,怕你这种富贵出身的人会嫌憎。

能容膝否?

能。

那就好了。

床也极小。

能伸脚否?

能。

那就好了。

二人进去后不再言语,各自睡下。

我和洪七仍在灯下对饮。两条影子映在墙上。洪七脸上布满了寒气,没有笑容,仿佛它已经被冰雪冻结了。我左手执杯。杯中的酒尚是温热的。

能跟我坐同一张桌子对饮的,这世上恐怕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能跟我论剑的,这世上也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你是我的对手,也是我的朋友。

有了这杯酒,我没白活了。

这话有点意思,我记下了。

我是个酒徒,举杯之前,总觉着,喝酒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但每回喝完酒后,就觉着喝酒是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一件事。

我从桃花岛赶到华山,走了几千里路,心里头觉着没意思透了,但此刻跟你举杯对饮,忽然又觉着有意思了。很多你觉着有意思的事玩到最后会发现它没意思;很多你觉着没意思的事玩到最后却突然发现它还是有点意思。所以,人就是这样,不玩到最后,不知道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意思。

你在岛上住着,徒弟们逐出去了,女人又没了,有意思?

我喜欢享受这种孤独。

那样一个岛,跟悬在天上的月亮一样,想想都让人觉着冷清,你居然还说自己“喜欢享受这种孤独”,真叫人不可思议。

门外的雪山发出一阵怪异的低吼。洪七脸上的寒气仿佛不是漫天大雪带来的,而是背后挂在墙壁上的剑。

我能感觉自己脸上的寒气正一点点变重。

我出身书香门第,家父是一位名气不薄的郎中,他得知我无意于参加春闱考取功名之后,便希望我能传习岐黄之术,将来也好养家糊口。但我平素喜欢跟一些奇人异士混在一起,写写诗,弹弹琴,此外就是遍访名师,学习剑术,偶尔也跟人比划两下,出点汗。在江湖上,打得精彩的,就叫比武;打得不精彩,就叫打架。我跟人打斗时,连捕快们都会过来围观。家父见我生性桀骜不驯,也就放任不管了。家父去世前,嘱我把他的诗稿交给一位住在邻县山中的冯先生,请他写序。他姓冯,素以诗书画著称,性情有些孤傲,因此就住到山村里来。听父亲说,他不会舞剑,却喜欢在墙上挂一柄剑,偶尔也会拔剑出鞘,在灯下端详一阵子。我到他府上的时候,家奴告诉我,他中午喝了点酒,至今酣睡未醒。我就坐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浏览四壁的书画。不过片刻工夫,就有一个姑娘走过来,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得知我也会写诗,她就跟我谈起诗来。见她才学不凡,我就把诗稿递给她看。她坐一隅,粗略翻了一下,然后对我说,诗才倒是有几分,不过,有些诗句分明是从古人那儿偷过来的。我说,家父每一句诗都是自己苦吟所得,怎么会偷别人的东西?她说,有几首诗她在古人的诗集里面读过,不信的话可以从头到尾背出来给我听。说完之后,她就一口气背了四五首,居然跟家父的诗一字不差。我听了,既惊且怒,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我拿起诗稿正要离开时,屏风后面走出一人,正是冯先生。他笑呵呵地告诉我,方才的谈话他都听到了,继而向我介绍身边的姑娘,她叫冯蘅,是冯先生的小女儿。冯先生还特地说明,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读书过目不忘,而且倒背如流。待我得知她在捉弄我时,我的怒气才渐渐消掉,而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出来道歉时脸上还带着大朵腮红。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之后我写了诗,就悄悄递她过目。她跟我说,她会看诗,但从来不写。因为她一提笔,脑子里就涌现出无数现成的诗句。这也从另一面证明她是心高气傲的:既然前人比自己写得好,她就没有必要写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她倒是跟我颇为相似。如果我要弹琴,绝不容许别人比我弹得好;如果我要学剑,绝不容许别人的剑术在我之上。但蘅是个例外,她的琴棋诗书画都在我之上,我对她只有膜拜的分。

后来我就放不下她了。从冯先生跟我对话时流露出来的奇异的热情,我可以觉察到他已经在暗中打量我了。当我请求他将蘅许配给我时,他拈着胡须沉吟半晌说,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然后,他就把墙上的宝剑摘下来,赠给我,说这是他祖上的佩剑。

我该怎样比喻我的蘅?说她是清晨的露珠未免显得轻薄了;说她是春夜的月亮又显得玄远了。是的,我将她握在手中那一刻就找到了一个贴切的比喻:她就是我手中的玉箫,可以吹奏出温润而洁净的声音。新婚第二天,蘅就早早坐到案前。我喜欢看她目光柔和、双颊温暖的样子。问她作甚?画画。又问她要画甚?她笑而不答。蘅年幼时曾梦见有人赠她一支笔,醒来后她就开始画画。她只画梦里见过的东西,无中生有的东西,因此,她的画跟每个画师都不一样。那天,蘅画的是一幅桃花岛的长卷。她在桃花丛中添了一男一女,我自然知道她画的是谁。蘅在画中落款之后,就对我说,她很想去海外寻找这样一座桃花岛:那里有一大片桃林,有一群飞鸟和一些温驯的走兽。我说,那里还应该有一群男女老少做我们的邻居吧。蘅皱了皱眉头说,我们不需要邻居。

我这样子,算是入赘冯家了。冯先生是个方正的、近于古板的读书人。有一回,我和蘅从城里归来,穿上金人的时髦衣裳,戴上金人的首饰项链,冯先生見了,大为光火。他说,金人毁了他们的家园,他是不愿沦为异国臣民才从北方迁居南方的。事实上,冯先生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方外高人,他是恋栈的,他也总是惦念着那座已经辟作战场的北方的故园,他一直在等待着有朝一日像宝剑出鞘那样被皇帝召回。这个机会他是终于等到了。于是在知命之年,他毅然带上家人走马上任。我和蘅既没有与他同行,也没有留下来,而是开始外出漫游。我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我们只是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走到海边,人们告诉我们,这里已是陆地的尽头了。已经没有路可走了。但对我们来说,消失的是道路,而不是方向。我们找准了方向,道路很快就会出现。这条路就是海路。我们驾着一艘大帆船出海。白昼的时候,船在海上,有好风相从,平直如矢。我们一边饮酒,一边观赏海景,感觉就是御风而行的神仙了。不料到了晚间,海上起了恶风波,我们只能躺在船上。第二天晨光微露时分,我们居然发现有一座岛跟蘅所描画的一般无二。就是这里了,蘅指着岛上盛开的桃花说,这就是我们可以终老的地方了。

我凭借书本上的营造法式,造了两间竹屋,一座木屋。我用藤皮茧纸制成纸帐,蘅在帐上画了梅兰竹菊,还题上了诗。为了我,她那双娇嫩、纤细的手开始操持起锅碗瓢盆了。冬天我们住木屋,夏天我们住竹屋。我们还在庭院间种了一大片桃花,屋舍里外洁净无尘。平常出入,除了我与蘅,还有鸡犬。岛上的时日是悠长的,好像我们不会老去。我们可以花整整一天时间推敲几行诗句,借此打发雨天或炎日困居带来的种种无聊。更多的时候,蘅弹琴我吹箫,偶或有鸟相和。

设若这世上果真有一对神仙眷侣,彼此相爱,爱得极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毋须担心外人夺其所爱,天天有麦饼可吃,有玉簟可睡,日子久了也难免要心生厌烦。我与蘅,毕竟是吃五谷长大的,都有七情六欲,在孤岛上生活,何尝没有厌烦的时候?人这东西,别说相看两不厌,有时对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讨厌起来。让我不能忍受的,不是孤独,而是整天价腻在一起的生活。我背着她独自一人去密林中打坐的时辰,她居然可以凭借嗅觉找到了我,然后搂着我的脖子不停地问:你是不是厌烦我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在这座岛上,除了蘅,我还能爱谁?但我每天须得不厌其烦地回答她一次。

我们都不想要孩子。这是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其实也不是我们不想要孩子,而是要了之后,会给我们带来可想而知的麻烦。孩子一旦长大成人,无论男女,好歹得给她物色一个伴侣。倘若夫妇不谐,一辈子在岛上受闷气,固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万一孩子不要伴侣,喜欢独来独往,也不见得是好事,我不能想象,当我们死后,我们的孩子独自一人,与野兽为伴,孤独终老。因此,蘅总是担心自己会怀孕,担心我制作的鱼鳔不够牢靠。

(孽障啊孽障,你看那白驼山兄弟,先是叔嫂通奸,继而是哥哥虐嫂,最后是手足相残,真不晓得为的是哪般。再看那大理段氏,祖上几代,先是做皇帝,风风光光,到后来,个个看破红尘做了和尚,为的又是哪般?再说你,桃花岛岛主,与冯氏才貌相当,称得上是神仙眷侣,谁知有一天,生出了恁多变故,说书先生若是把你们的故事编成传奇,怕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每年春天,我就会浮海登陆,在一些城市或乡野游走。我杀过几个人,也救过几个人。我这一辈子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收了一个女弟子。我从几个刀客手中救下她时,她还只有十来岁。她姓梅,是孤儿,长得黄瘦,看了叫人心疼。我对蘅说,我们把她带到桃花岛,做家中的婢女吧。蘅端详了半晌,淡淡地抛下一句话:是一个美人坯子。

在蘅的调教下,梅学会了读书、写字、做女红、种植花草。梅性格活泼,对陌生事物总是抱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一天饭后,她忽然跑过来问我,先生,猫会做梦?我答,会。又问,狗也会做梦?又答,会,万物有灵都会做梦。她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事理。

但梅也是独独怕我的。有一回,我舞罢一套剑法,她突然来到我面前,绞着双手,怯怯地问,先生是否可以教我剑术?我没吭声,瞪了她一眼。她吓得退后一步,眼眶里似有泪水隐隐蠕动。这时,蘅也走过来,笑着解释说,让你教她剑术是我的意思。我仍然没作声。

看得出来,蘅对梅是满怀怜爱的。她曾经嘱托我,下次出海,一定要带回一个少年,以后做梅的丈夫。我把这话记下了。

次年春天,我再次出海。这一回,我一口气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秀才,屡试不第,回家后,才得知家里发生匪祸,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妻子被辱,坐着一条破船划到河中央自沉而死,秀才自知复仇无望,一时间万念俱灰,便打算偷我的剑自刎。我把他打翻在地,对他说,我的剑不能沾上读书人的血,不如我送你一根绳子,你自己找一棵树吧。这人跟我聊了一晚,后来就想通了。另一个,是我在海上遇见的一名被海盗绑架的少年,这事我本可以袖手不管的,但忽然想到梅,便出手把他救下了,这少年,有秀骨,也有清相,跟梅在一起,可以说是天生一对。我把二人带回桃花岛,教他们剑术。梅见了,就嗔道,先生偏心,光收男弟子,瞧不上我这女流之辈。我问她,这话是谁教的?梅一怔,不敢说话了。站在她背后的蘅,默默微笑着。

一年以后,梅就能把我所授的一套剑法舞得十分流畅自如。再过一年,她就可以跟两位师兄对练了。竹林内、山洞中、海滩上、峰顶、亭下、溪畔时常可见他们的身影飘来飘去。我喜欢站在一株树的顶端,看他们舞剑。骨清年少,什么都是好的。眼前落英缤纷,剑花迷离,我能感受到天地间循环流转的气息。

后来,我又收了三名徒弟,分别为他们取了一个带“风”的名字。蘅也曾问我,为什么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带“风”字?

无他,我说,那天我给他们取名时,岛上正起大风。

忽忽过了多年,梅已长开了——脸上的一片嫣红、肌肤上的一层柔光都让我想到蘅当年的模样。有时天气晴好,她会无所顾忌地躺在一张鲜绿的芭蕉叶上,沐浴着古铜色的肌肤,而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直到有一天,蘅看到梅像一只梅花鹿那样步履轻盈地从树下经过,就跟我断定:梅已经爱上了一个人。

梅究竟爱上了谁?出于好奇,我也在暗中察看她的一举一动。

一个有月的夜晚,我看见梅与二师兄来到沙滩上。二人对视片刻,二师兄突然拔剑,刺向她的喉咙;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却像一片桃花那样飘开了,继而拔出腰间的剑,向对方进攻。他们时进时退,跳上蹿下,如同起伏的波浪。两剑频频相交,碰出一簇簇火花来。一开始,他们的一招一式皆不离章法,及至后来,体力渐衰,手法和步法便越发杂乱,喘息声也越发粗重。我从未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缠斗。大概是虎口震麻的缘故,他们索性扔掉手中的剑,相对而立,渐渐地,二人变成一人,如同凝固一般,唯闻风吹衣袂的噼啪声。忽地,一个巨浪打过来,吞没了他们的身体。当他们浮出水面时,浑身闪烁着鱼鳞般的银光。

临睡前,我把這事告诉蘅。她说,你这当师傅的,为老不尊,怎么可以偷窥自家的弟子?我说,有时感觉这座岛屿好比一池水,太过沉寂了,偶尔来点风吹鱼跃,仿佛也能散发一点生气。蘅说,自从梅情窦初开之后,岛上的桃花就开得比往年更欢了,真好似汲取了天地间的阳气呢。我听了,微微一笑。蘅说,你的脸整天像鼓皮那样紧绷着,近来却见笑脸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微笑跟湖面的涟漪一样,是可以触摸的。

蘅是一枝素莲,温婉娴静;梅是一株桃花,天真恣肆。我在心里这样比较着。

正是桃花开放的时节,梅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株桃花争相绽放。她开始叫了。她的叫声里面有一种胎里带的、未被损害的元气。是她的叫声让那一年春天的桃花看上去更娇艳袭人了,也是她的叫声在我枯寂的心中突然注入一股活水。听着听着,我便有了逸兴,拔出剑来,舞了一阵,心思还是有些散漫。

梅与二师兄把身体藏在树林里,但他们的快乐却像藏不住似的,随着叫声飘到天空。于是,徒弟们开始向我抱怨:梅的叫声太放肆了,简直像个娼妓。

我说,这是因为你们每个人的心里有个娼妓。

师父也听到了?

听到了,我说,岛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如果她再这样下去,师父可以把他们逐出桃花岛。

如果有一天我把他们逐出桃花岛,也会把你们一并逐出去。

可是,师父,你不觉得他们有多不知羞耻?

你们偷窥别人,难道不觉得羞耻?

原来师父都看到了。

是的,我说,我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也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不过,你们应当感谢梅才对?

我们还要感谢梅?

你们的剑法原本是中规中矩的,可这一阵以来,你们的剑法中却添了一种姿肆之气,这是我先前不曾见过的。

他们听了,有的嘿嘿冷笑,有的在暗中嘀咕起来。

与徒弟们闲聊一番之后,我回到房间。蘅说,我听到了梅的叫声,突然想生个孩子了。蘅跟我在一起,向来是谨守古风的,可是那一回,她说这番话时双颊却飞起了两片艳红。我们吹熄了灯,静静地躺在纸帐里,听着潮水在黑暗中拍打的声音,体味着属于夜晚的隐秘欢乐。蘅再次跟我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蘅的肚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大了。

蘅的变化我当然是最先觉察的。先是穿着变了。自从来到岛上居住,蘅一改往日,只穿一些偏于清素的衣裳,颜色以蓝色或玄色为主。这阵子,她竟翻出了箱底那些桃红柳绿的旧衣裳,每天更换。

然后变的是脾气。奇怪的是,蘅突然变得生性多疑了。有一天夜晚,我与蘅坐在院子里仰观天象,忽尔听得远处密林间传来梅的叫声。我指着天上的星星笑道,一定是九紫桃花星落在八卦桃花位的东南方了。蘅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问,你说那晚看到梅裸露着上半身从海滩那边跑回来,远远地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盐味,那一刻,你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我说,这盐味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谁还会想得恁多?蘅又不依不饶地问:你有没有察觉,梅看你的目光是不是越发不一样了?我素知蘅心地纯净,但一个女人的心被嫉妒这条毒蛇噬咬之后,就会引发种种离奇的猜想。我跟梅之间的师徒关系,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生变化。梅自幼丧父,不能排除她对我确乎有一种微妙的依恋,而我对梅自然也不同一般,但我总能很得体地把握师徒之间的分寸,不至逾分。蘅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从梅的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什么苗头来,虽然不欲点破,却早已心存防范。这一晚,我们观望的是天象,蘅却从紫微斗数谈起,以主星、桃花星,煞忌星比拟我与梅以及她的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说什么三星会合,必致乱伦,越说越离谱,我就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我与蘅偶生扦格,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她总是害怕我会疏远她,害怕别的女人(当然是梅)会分走我对她的爱。当初,她让梅拜我为师,何曾有过这样种无端的忧虑?这里面大概就有点像她自己说的“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意思了。

当徒弟们告诉我,梅同她的二师兄坐着我的船,悄悄离开了桃花岛。我只是很淡然地说一声“我知道了”就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知道,他们是迟早要离开我,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桃花岛。我在吃饭时跟蘅说起这事时,蘅的反应也是平淡的。她说,他们在这里跟大家格格不入,找个自在的地方倒也不错。蘅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怅惘了。毕竟,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已是情同家人,说走就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情理可讲的。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些往事。竟感觉,梅不过是我梦里见到的一个女子,而桃花岛也不过是我梦见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怅然若失。月光照进屋子,我披衣起来,转到书房里,翻了翻书,仍旧两手空空地回来。我走到蘅面前,告诉她:那部经书的上册不见了。

蘅自然明白我所说的经书指的是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的脸色真可怕。

我不用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不过,在蘅面前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不必挑明而她也能会意的话。她想对我说什么,却只是嚅动一下嘴唇。也许她在慌乱间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因此就对我说,你出去转一圈吧。

为什么让我出去转一圈?

你还是出去转一圈吧。

我长叹一声,出门去了。屋外有清风吹拂,有月光涌地而出,可身上的怒气丝毫未减。远处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树林后面是万顷波涛,在黑暗中涌动着。穿过桃林,便是竹林,再转过去,愈见深幽,芭蕉林中,六角亭下,四徒弟的身影隐约可见。他们在岛上有大把的时光无可排遣,除了习武,也读点古书。饭后无聊,这几位自称山人、堂主什么的便会在此吟诗作对。月光下,宽衣大袖,随风飘动,很有点雅致。我平素不喜欢偷听别人的闲话,此刻恰好听到有一两句话与自己有关,便隐在树间侧耳倾听。

听说师父那部经书是师母帮他夺得的。至于如何夺得,就不晓得了。

你还听说些什么?

听说有个终南山道士得到了那部经书,不出一年就莫名其妙地病故了。可見,持有那部经书的人,若是不得神灵护佑,也是白搭。

说得这么神奇,喂,那部经书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师父当初不是说了么?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对于有悟性的人,他们可以从中悟得剑法,悟得内功修炼之法,甚至可以悟得养生之术、排兵布阵之法,不过,对于一个天机尚浅的人来说,读了这样的经书很容易走火入魔丧心病狂。

没错,师父说过,那部经书太深奥了,他不敢多翻,但它放在那里,能让人心生敬畏。

二师兄和师姐盗了半部经书,怕是迟早要走火入魔的。

早知如此,今早我们应该拦住他俩了。

二师兄那一副嘴脸我们早就厌憎了,他要是走火入魔,那是活该。

可怜的师姐也跟他遭了殃。

呃,可怜的师妹。

由它去吧。

桃花岛原本就孤悬海外,我们何不做个方外之人?

呵呵,大師兄说得极是。

呵呵。

呵呵。

他们这样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有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发出“嘘”的一声,有人干咳了一声。芭蕉园里,只剩下一片幽微的虫鸣。我悄然退了出来。

我不知道蘅为什么要让我出去转一圈。我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一般,转了一圈之后又转了一圈。再次经过芭蕉园,看见四个徒弟白衣飘飘,走了过来。我停住了脚步,感觉身体顿然变得沉重起来,脚下的沙土有点暄。我对着天空作了一下深呼吸,仿佛要把全部的黑暗都吸入肺腑。然而,从胸口奔涌出来的,却是一个阴郁的念头。

我回来的时候告诉蘅,我已经挑断了四个徒弟的脚筋,把他们一并逐出了桃花岛。

你疯了,蘅说,我可以断定,你的后半生将会在悔恨中度过的。

我又回到多年前的孤寂。同蘅,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蘅见我有意疏远她,就怯怯地来到我身边。这些天,她似乎也没睡好,眼眶上有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我,是一张死人般的、凝着寒气的脸。她说她梦醒后,双手至今冰冷。然后,她就把手放在我的掌心,可我的手也是冰冷的。灯下相顾,眼前的蘅与心底里藏着的那个蘅交相叠映,不觉间心生恍惚。我捧着她的脸说,我有时候觉着你很远,有时候又觉着你很近,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蘅将脸垂下,倚在我肩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这事竟会闹得这么大。

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到了这个分上,我也不得不跟你坦白,怂恿梅偷经书的人是我,设法赶走她和二师兄的人也是我。如果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就不会埋怨我了。

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这本经书原本就是因你而得,也是因你而失。

现在我们失去的是那本经书和那些人,找回的却是从前的安宁。

经历了一些变故,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不妨想想,从前是怎样的吧。

起初,岛上只有我们二人,没有纷争,没有世俗的欲望,多好。

后来呢?家中闹鼠患,我们又养了一只猫。

养猫还不够,又添了一条狗。然后又添了几只鸡,鸡生蛋,蛋又生鸡,这么着就有了吃不完的鸡和蛋。

养家畜还嫌不够闹热,又想添些人气。

梅来了,更多的人来了,就这样,岛上开始变得不像先前那样平静了。

我抚摸着蘅那个高高隆起的肚皮问,你是否害怕梅有一天会取代你的位置?

蘅说,梅是一个好姑娘,可她长大之后,我竟然无法容忍她跟我一起生活在这个岛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有什么想法,我只需要看她眼睛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个人的舌头会撒谎,眼睛却不会。她知道我一直提防她,因此有意找了二师兄做自己的男人,来打消我对她的猜忌;可是,她心有不甘,每晚发出不知羞耻的声音来刺激我们。我除了设法驱逐她出岛,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这种处境。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反正我就想让她早日离开。

蘅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梅与二师兄相好,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可以隐瞒一个男人,却又怎能隐瞒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像蘅这样的女人)?

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欣慰的是,她最终选择的不是桃花岛,而是那本经书。天知道,那本经书是否会毁掉他们的一生?

嫉妒之心,也会毁掉一个人。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沉重。平日里,我跟蘅说话的口吻重一点,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欠疚之情,因此,说完这话之后我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

那晚你让我转一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换了一个话题问。

蘅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沉默有顷,说,我原本是想,等你出去转了一圈,心中的怒气消去大半之后,我就可以告诉你,经书上的文字我早已入脑,随时可以帮你默写出来。

我听了,只是发出一声苦笑。蘅问,你笑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苦笑的原因。

次日清晨,蘅坐到案前,一边抚摸着隆起的肚皮,一边用蝇头小楷默写经书。那部经书里有不少异体字,她能记得笔划顺序,却不详其义,因此写起来不是很顺畅。蘅虽说聪明绝顶,却不明白一件事:那部经书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我当初之所以没有录副或熟背,就是因为我所迷恋的不光是书中所写的内外兼修之法,还有作者手迹中暗藏的心迹,与之相对,就会感受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源源不断向我涌来。这一点,我委实不敢与蘅明言。我之所以由她去做,就是让她可以藉此消除内心的愧疚,以免伤害身体。

蘅坐在那里默写经书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的竹林里。穿过竹叶的清风并没有减轻我的忧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接下来就要发生什么事。时不时地,我会进屋子看看蘅。由于胎动,她在默写过程中时常受到干扰,难免会忘掉一些词句,须得苦思冥想。那时我竟然没有意识到,默写经书,耗损了蘅身上的大量元气。

那天傍晚,我出门转一圈回来,看见蘅依旧坐在桌子前默写经文。写着写着,她的手突然抖动起来,嘴里还发出谵语般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屋外叫喊。

这个岛上除了你和我,再没有别的人了。

没错,我听到梅在屋外叫喊。她手里拿着那本经书,嘴里喊着你的名字。

你写累了,耳朵里怕是出现了幻听。

我走过去,赶紧抽掉她手中的笔,让她平躺下来,给她搭了搭脉。寸脉浮弱,知是劳累过度动了胎气。自此,我就不再让她伏案默写,甚至不允许她手触刀斧、秽物,以及别的不洁之物。我也保持手洁心清,等待新生儿的降临。可蘅还是背着我,偷偷默写那本经书。吃饭的时候,她手中的筷子仍然在碗里划着,好像在极力搜索一个忘掉的词句。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的脑子被经文里的一句话卡住了。这比鱼刺卡在喉咙里更让她难受。然后她就开始在我书房翻书,试图把那句话里的几个字從书中翻找出来。到了酉时,她的肚子就疼起来了,看样子是要坐蓐分娩了。孩子偏偏不听话,竟在娘肚子里横着,出不来。此时即便有稳婆在场,恐怕也奈何不得。蘅疑心胎儿横生跟前些日子吃了螃蟹有关。情急之下,我也相信早年间一些乡人的说法,赶紧把米缸的盖子打开,把糊窗的茧纸撕掉,把酒埕的泥封启开,把家中所有捆着的物什都解开。我还烧了一张催生符,念了一段催生咒。至子时,蘅忽然惊坐起来,嚷着,你快去开门,你快去开门。我问,开门作甚?她说,梅回来了,她在屋外喊你的名字。我打开了门,月光似水一般涌了进来。然后,我就听到蘅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句:孩子快要出来了。我屈膝跪在地上,便像是从她身上掰下一块肉似的,把孩子取了出来。我把她放在一块冻绿布上,她看上去仿佛一朵素净的芙蓉花。我跟蘅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蘅没应声。我走了过去,蹲下来,抚摸着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挂在眼角的泪水竟已冰凉。

(别人问我为何切掉了这根手指?我就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贪吃误事。而事实上,它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已经死了。她是因我而死的。我无以为报,就把一根手指切下来,跟她埋在一起。那晚没有下雨,但我梦里出现那晚的场景时,眼前竟是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雨。)

从前,我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怪癖:我把很多事分为左手所行之事与右手所行之事。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事不分好坏、轻重,只分左手与右手。我习惯于用左手喝酒、使剑,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左撇子。事实上,我的右手比左手更顺,更有力。但我就是不用右手。很多事,我用左手能够摆平,就决不动用右手。譬如比剑这种事,我认为我用一只左手就可以胜任。说一句狂妄的话,能让我使出双手的人,这世上大概找不出几个来。我的右手是属于蘅的。蘅死后,我的右手就形同废物了。

人是废物,剑是废铁。

直到有一天,桃花岛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不得不动用右手才能击败他。他像是一个不倒翁,被我一次次击败,却又一次次站到我面前。说实话,他是我这些年来难得一遇的对手。他跟我对视时,眼睛里居然没有一点憎恨。因此,他虽然败在我手下,但我对他依旧保持应有的敬重。我很认真地告诉他,你至少得在岛上待上十年才能跟我打个平手。他听了,几乎是带着沮丧的口吻说,十年?!我怎么可能在这座座岛上忍受整整十年的孤独?!我说,如果你连孤独都无法击败,又如何能击败你的对手?

他终于留了下来,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击败我。我们谈不上仇人,但我们相搏时就像是一场生死决战;我们也谈不上朋友,但每每发现对手出新招奇招,我的眼前就会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我没有杀掉他,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很孤独,需要一个像他那样有分量的对手。若是没有这个对手,我也许会在这个孤岛上郁郁而终。有了他的存在,我的双手大概不至于就此废掉。

我的对手也很孤独。他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用这一只手给那一只手喂招,由此发明了一种叫做“双手自搏”的玩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老玩童。左手跟右手玩,就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找上门来,向我挑战。渐渐地,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是另一个我,而我仅仅是在跟自己搏斗。

你在岛上还有一人可玩,我独自一人在山里住着,整日里就听鸟说话。

洪七说这话时也不顾酒渍濡袖,吞下了一大口酒。

你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我问。

因为一个女人,洪七说。

你几时恋爱了?怎么没听江湖上的人说起?

呃,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谈谈外面的风吧。

我这样说着,又吞下一口酒。西北大山里的风跟东南海岛的风到底是不同的。这风在山谷间搅动,像是从几万里外奔来的狼群,到了这儿,就不再走了,只是在峡谷间转来转去。好像我们一出门,它们就会猛扑过来。

洪七说,多年前,我跟老毒物在昆仑山脚下初遇时,听到狼群吼叫的声音,也跟这风声一般。

你听听,我说,这老毒物的鼾声也同狼嚎一般,智兴跟他同睡一屋,也真够受的。

也许他们已经在梦里厮杀起来了。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就变得沉默起来了。屋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用一张松木桌子顶住的木门被风吹得哐啷作响。

大约过了卯时,屋子里的饭香就弥漫开来了。洪七说,早饭已经煮好了。满满的一锅米饭啊,我今早可以吃上十碗。

洪七,你还能吃这么多饭?!

你不陪我吃饭?

我酒后通常不吃饭。

可你好歹也得陪我吃点饭啊。

我只听说与人对饮的,不曾听说与人对饭的。

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想吃很多饭。我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就没甚闲愁可放了。

天还没亮,洪七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吃早饭了。他吃饭的样子有些庄重。吃着吃着,他就流下了眼泪。

每年麦子收割过后,总会有一些盗贼兴起来。洪七我便背着剑,骑着马,到处游走,遇贼杀贼,有酒吃酒。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人人都说我是条硬汉,人人都以为我身上只有侠气,没有柔情,甚至不相信我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可我很想告诉他们,一个没有真正爱过的男人,怎么会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确曾与一个女人谈过恋爱,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不识字,不会武功,长相平平,可她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每回在乡野间行走时,我总会特别留意那些跟她长相有点相似的女子。有时即便看到一个略微相似的背影,我也会紧追不舍,多看几眼;及至那人的身影在一扇门内消失之后,我就会长时间地注视着自己那根残余的手指。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我还活着,她就永远在那里。她为我死,也因我而活。所以,我想活得更久一些,这样她也会在我的记忆中活得更久一些。

可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跟他们谈论我的女人。

三个人,都是我写信招来的:一个从西南边陲的寺庙来,一个从西域的山坳来,一个从东海的孤岛来。我跟他们的交情也许都不算太深,只是由于江湖上的人时常把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谈论,我才会在某些时刻觉得我是可以跟他们谈谈的。此番没有论剑,只是谈些家常,谈各自的女人。他们那些跟女人有关的轶事早已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说法很多,可他们早已不在乎了。即便连他们亲口跟我讲述的故事里面,又何尝没有修饰的成分?在我听来,那些女人简直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是被一个大富大贵的男人宠爱着,却偏偏喜欢上一个穷而且愚的男人;明明嫁的是哥哥,喜欢的却是弟弟;明明是有个男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却偏偏怀疑他存有贰心。于是就有了法师所说的爱恨贪憎痴,有了颠倒、离乱的众生相。

与之相比,我的女人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我还能跟他们谈论些什么?

黎明时分的一颗白星挂在天边,东方既白,它也快要淡灭了。

四条影子坐在华山之巅。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干些什么。

我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选择那么高的山峰跟他们见个面。不过,在这么高的山上看一场雪景,也是一件不错的事。照在山顶上的阳光同样也可以照到平原上。但阳光里分明是带着寒气的。一只鸟投下了一声长唳,也投下了一片寂静。

待山上的积雪融化之后,我就决定下山了。

从北峰下来,我折了一截枯木,装扮成挑夫模样。路上遇见几条壮汉,正在议论华山之巅的一场决斗。见我挑着物什从山上下来,就拦住我问,听说华山之巅有四名高手在打斗,可曾见过?我说,我刚从华山之巅下来,不曾见过有谁在打斗。他们听了,似乎很扫兴。其中一个说,那四个人,也许是浪得虚名,连华山都不敢上了。另一个说,兴许他们已换了个地方。我自顾低头走路时,听到后面有人说,咦,刚才那个挑夫倒是有点像洪七呢。另一个说,我听说洪七身高八尺,气度不凡,怎么会是这样一副邋遢相?

那人说得没错,洪七是洪七,我是我。下山之后,我就跟那个名叫洪七的人分了手。他来到乞丐们中间,振臂一挥,发出了一声号令。很快的,底下就有了动静。有人说,大宋亡了,皇帝沦为乞丐,而洪七却做了乞丐中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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