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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症

2017-08-19黄佩华

江南 2017年4期
关键词:书记学院学校

黄佩华

第一章

宣布散会时,所有人都一哄而起,四楼会议室的门瞬间变得狭窄起来。

西塘大学近百位二级学院和各个部门的头头们像一群涌出圈栏的饿羊,争先恐后地冲出门口,奔向草场。

他们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都一律手里攥着学校特制的大32K黑色仿皮记录本,边说话边拥挤在幽暗而狭长的楼道上。然后,有一些人拥向电梯口,有一些人则快捷地朝楼梯走,或上或下。

他们的情绪被刚才会议的主题所引导,彼此的语气里都有不同的表达,有的人相对比较轻松,有的则比较沉重,当然也有淡定的,甚至是漠然的。这一切都表现在他们的脸上。和其他的书记院长相比,王三德和冯光荣算是心情最沉重的两个人了。此时他们灰头耷脸,闷闷不乐,感觉自己就是羊群中瘦弱的那只羊,夹在众多壮健的公羊们中间,每迈动一步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一下,步履异常沉重。

刚才的会议上,余欣荣校长的话音如同一声声重锤,重重地砸在王三德头上。“艺术学院100万……”余欣荣校长稍为停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瞟了王三德和冯光荣一眼。强调说:“艺术学院这个数有点少,咹!……体育学院150万,新闻学院200万,管理学院300万,中澳学院500万……”

余校长仿佛是在码砖块,他每念一组数字,钱的砖头就往上蹭一大截,每蹭一截高度,他眼中的高楼就往上蹿升一下。

太让王三德反胃了,他差点当场就把昨天晚上喝下去的酒呕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吐,因为大家都在仔细倾听校长嘴里吆喝的数字,生怕会漏掉一个细节。听上去校长念数字的语气像是吐痰,轻松而掷地有声。

这是一次筹资一个亿的动员会,规格相当高。学校的党政领导悉数出席,二级学院的书记院长都要参加,直属单位一把手不能缺席。先是学校党委书记许宝杰作一番动员讲话,中心内容是学校80大庆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许书记以往的讲话一般都只讲原则讲宏观,不太讲细节和内容,不过这次却有些例外。他几乎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强调细节,而且语速相当缓慢,语调也相当平和,这正是王三德喜欢的许书记的语气。接下来是余校长给各单位分派筹款任务,他讲话风格言语犀利,直截了当,直奔主题。他说这次校庆是百年一遇千载难逢,学校一定要趁机会多搞些钱,争取搞几个大项目。不久前省里黄国强省长到校调研,已经当场答应給一个亿,学校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自筹一个亿。这一个亿,主要靠各单位各学院的力量,大家一定要紧紧依靠社会的力量,尤其是校友的支持。余欣荣还宣布,为了营造气氛,学校决定,校领导每人带头捐款两千元,正处级干部教授每人一千五,副处副教授一千,其他教职员工每人八百……

王三德刚迈出办公楼大门,冯光荣就追上来,哭丧着脸说:“书记,我们要不要去找一下余校长,100万我们去哪里搞得到啊!”

他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冯光荣说:“找他有用吗?你没听出他的语气吗?他还说我们学院少了呢。再说了,这个数是学校研究决定才下达的。要找你自己去找,我不去!”

“这样太不公平了。”冯光荣郁闷地说,“他们也太瞎搞了吧!我们学院成立还不到十年,毕业生还没几届呢。哪里有什么校友捐款啊?我们都已经承担了庆典晚会,还负责校园美化设计,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搞钱?”

“有什么办法,简直是民不聊生呀。”王三德说完转身走了。冯光荣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西塘大学的校庆活动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当时学校还下发了文件,书记校长担任筹备组长,一帮副职领导担任副组长,下设若干工作小组,专职副书记李纯亲自担任办公室主任,王三德和冯光荣都是工作小组的成员。用王三德的话说,所有的大头小脑都去抓校庆筹备工作了,足以说明学校把校庆当成一场大仗硬仗来打了。

王三德一直想不太明白,学校领导为什么这么热衷搞校庆活动?为了这个活动投入这么大的精力,花这么大的财力?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可能是正如罗十万教授说的那样,领导想趁机筹到一笔大钱,把学校的硬件好好提升一下,借机超越同城的十几所高校,成为南城老大。

罗十万号称艺术学院的大嘴,喜欢针贬时弊,说话一针见血。不过,王三德并不十分认同罗十万的观点,他认为领导的目光更高更远,想的问题更深更具战略性。以许宝杰和余欣荣的脑子,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是一般人轻易就揣摩得了的。单就一件事,王三德就不得不对许书记高看三分。

作为1980级的西塘学院毕业生,王三德头脑里的概念一直是母校创办于1944年,还有一年就整整70周年了。以往所有的校史,所有的表述都真切地记录着这一切。然而,刚到学校工作不足两年的许宝杰却从校史中看出了一个破绽。他从中了解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省立西塘高中曾经在南城名声显赫,排名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培养出了不少人才。1942年日军的一次轰炸,把校长和一帮骨干教师都给炸没了,一个学校就这样活生生毁掉在战争的血火之中。日本投降的前一年,民国政府决定在原址创办西塘师范,把那些幸存者招拢回来,又招聘了一批教师,经过一番紧张筹备,第二年总算开门大吉,招收了第一批师范生。虽说西塘师范改成西塘学院的时间是1956年,但几乎所有的资料都显示,西塘大学诞生的时间可以追溯到西塘师范创办的1944年,这也已经得到了官方和社会的普遍认可。但是,当许书记发现了西塘高中的存在之后,便指定了两个老教授专门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专题研究。结果证实,当年省立西塘高中成立的时间恰好是1934年。被日军轰炸后,多名原来西塘高中的教师后来变成了西塘师范的老师,在西塘师范升格为西塘学院后,那些教师都仍然留在西塘学院工作。虽说那些教师大多在教辅岗位,但也是学院员工的一部分。

许宝杰得到了这些材料后如获至宝,立即决定成立一个工作小组,负责推动修改校史的编纂工作。与此同时,他还在不同层级的会议上,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个重大发现的重要意义。他认为,把校史往前推进十年的意义,不亚于2003年的西塘学院更名为西塘大学,这对学校软实力提高的效力将是不可估量的。

王三德和学校众多的老西塘学院人一样,刚开始并不太认同许宝杰的做法,认为这是实用主义者的做法,说严重点是篡改历史,因此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甚至背地里还嗤之以鼻。但经过许宝杰无数次的洗脑,王三德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认同感也越来越多。当工作小组的校史修订工作得到了省史志办和教育厅的认可后,王三德便逐渐从怀疑派变成了支持派。为了让修改校史这件事得到更多的支持,更加深入人心,许宝杰还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西塘大学校史主题研讨会,请几个史学专家和老教授作专题发言,并让学报编发了一个专辑的专题论文。经过一番努力,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不仅形成了共识,而且得到不少杰出校友的呼应。

许宝杰办成这件事,不禁让王三德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天,有一个人到某人的楼下,高呼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都以为那个人是个疯子。第二天,有十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高喊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便开始感到好奇了。第三天,有一千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高呼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便开始对某人刮目相看了。第四天,有一万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齐声喊某人万岁,邻居就开始纷纷加入到人群中,一起喊某人万岁了。第五天,全城的人都一起聚集高呼某人万岁,之后,那个人就真的成为万岁了。

稍微了解这个南方省份政坛的人都晓得,多年来西塘大学出了不少重量级校友,光是省部级官员就多达20余人,当然,小有名气的科学家教育家作家数量也不逊于那些所谓985高校。西塘大学的人们都慢慢认识到,80周年大庆总比70周年大庆好,学校一跃成为全省高校的最老,历史文化积淀也越挖越深厚了。尤其是经过许宝杰的精心策划,省长黄国强如愿来到西塘大学视察调研,不仅对修订校史这件事作了充分肯定,而且还答应从省长经费中腾挪出一个亿资金,作为献给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的厚礼。

黄省长给的意外礼物很让大家高兴了一阵子,不只是许宝杰和余欣荣分别在大会上反复说,学校副职们也不余遗力地在各种场合上宣讲,就连王三德冯光荣他们也把领导的关怀连篇累牍地灌进学院教职工的耳朵里。记得那天教职工会上,王三德把省长给一个亿的喜讯传达后,视觉传达艺术设计教研室主任罗十万马上评论说:“一个亿算个鸟啊?省长他应该给十个亿,而且把一半发给老师改善生活,让大家过得更有尊严。”

书法教授李启正双手拂了一下花白的长发,打了一声响鼻說:“给多少个亿都不会给到我们学院,不信你看吧!那帮学校领导大半数都是理科的,他们还不自己瓜分完吗?”

“太吝啬了,一台校庆晚会才给30万,开玩笑吗?我同学讲,他们南方大学30年大庆晚会一下就花了300万。”声乐系主任杨延高也鄙夷地说:“一帮铁公鸡领导,根本就不懂什么艺术规律。”

王三德听惯了这种冷嘲热讽,本来并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论,但还是忍不住对李启正说:“大书法家,你这种论调在这里说说可以,别让余校长听到了,否则他把你挂在办公大楼的那几幅字都给拆掉了!”

“我才不稀罕挂哩,让他拆好了。我也不怕得罪他,他一个教化学的真会欣赏书法吗?”李启正又打了个响鼻。

“我是说,我们说话要有根据,不利于大局的话要少说,甚至不说。”王三德想息事宁人,口气和缓地说。

李启正并不想反驳他,只是言不由衷地笑了笑,狡黠地说:“书记说得对,不能影响团结。不过我说的是实话,他们那些实验室动不动就几十万几百万地花,我们要点钱买墨买纸就像割他们的肉一样。”

每次听到同事发牢骚,王三德都是站在学校的立场说学校的话,为此大家都背地里叫他老马。老马者马克思是也,意思是他说的都是空话套话。其实,王三德和李启正罗十万他们一拨教授私下关系并不坏。但他觉得,不管怎么样自己是学院的书记,说话做事自然都要站在学校一边,自然而然地要维护学校领导的声誉,这便是政治。

然而,让王三德始料未及的是,黄省长那一个亿才让大家高兴没多久,新的纷扰很快就跟着来了。短短几天之后,这个刚刚结束的学校自筹另一个亿的会,便如同在他身上浇了一桶冷水。

路边的榕树躬着枝干,叶子在微风中窸窣细语,像是担心惊扰这两个心事重重的路人。王三德和冯光荣肩并肩走在林荫校道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憋着一股气,还各怀心事。

对于学校这次搞80周年大庆的要求,用两位主要领导的话说,是既隆重而又热烈,既重仪式感又有文化感,既重视品质又要节俭简约,要做一次不一般的校庆。而作为学校窗口的艺术学院,在校庆中所担负的任务自然比别的学院重大,除了一台晚会,在校园湖边新建几座雕塑,还要设计各种宣传品,包括礼品的包装,主要楼堂馆所的美化,接待场所的装饰美容。任务下来后,整个学院随即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之中,音乐系舞蹈系的老师同学个个摩拳擦掌,美术设计系师生也期盼着有一次亮剑的机会。和全院的师生不同,王三德和冯光荣最忧心的还是经费问题。按照学校的任务清单,他们让各个系先做了一个经费预算,结果弄出了一个近两百万的单子。

他和副院长王善兴冲冲地送到李纯那里,不料却被告知,要见到领导得耐心排一下队,他们前头还有几拨人呢。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李纯现在是校庆办主任了,他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给不给钱,给多少钱,得需要他先表个态。为了慎重起见,他特意对小声交代王善,一会到了里边不要乱讲话,万一把领导惹不高兴了,事情就不好办了。王善并不以为然,说放心吧,李书记分管学工,平时很随和很平易近人的。

约摸半小时之后,终于叫到王三德他们了。

他和王善恭恭敬敬地走进门,轻声地打了招呼,然后他被李纯指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而王善则自己坐到了沙发上。

李纯匆匆扫了一眼他们的报告,又瞟了他一眼说:“王书记,你们这是想发校庆财吗?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王三德以为是李纯误解了他的意思,便诚恳地说:“李书记,这是各个系各个项目精打细算出来的数,绝不是我们虚构出来的。搞校庆该花的得花,应该体面一点,品位高一点,对吧?”

李纯冷笑说:“王书记,你难道就不了解你那些艺术家的花花肠子吗?实话跟你说吧,你们所有的项目必须压缩到80万以下,多一毛都没有。”

王三德苦著脸说:“那怎么行?一台晚会至少也要50万吧,你要是不批,我们现在去找许书记余校长。”

“你找谁都没用,这事我说了算。”李纯硬邦邦地说。

王三德和王善灰溜溜从李纯办公室出来,两人哑巴似地从四楼下到一楼,又出了办公楼。憋坏了的王善终于说话了。他气咻咻地说:“李书记他怎么会这样呢?简直不把我们当部下,当他儿子了。”

“嗨,我觉得他压力也不一般大,压力大了自然脾气就不太好了。”王三德说。

“压力大就可以乱发脾气吗?书记你说,谁没有压力?哼!”王善还是有气。

“你想想,学校搞校庆有那么多项目,那么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牵涉到钱,都要去找他要。换位思考一下,是我也受不了的。”王三德说。

“唉呀,书记你整天都在替领导着想,可是他们呢?不说了。”王善摇摇头说。

这是前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王三德碰了一鼻子灰后,回到学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面对电脑生了一顿闷气。

冯光荣看见他被气成这样,赶忙去找余欣荣校长论理,花了近半个钟头时间,苦口婆心说明艺术学院承担校庆项目所需款项是实打实的,绝没有多余水分。余校长一年多前才从一所211大学副职升迁过来,凡事都会洗耳恭听,不轻易表态。他听完冯光荣的诉说后,微笑道:“冯院长,你们学院确实是项目多任务重,我相信你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预算的。这样吧,你们的报告我们下周再上会议一议。现在大项目都是集体讨论决定,我个人说了也不算。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啊。常言说蛇大窿大。学校盘子大,大有大的难处。你回去后要做好大家思想工作,让大家不要把目光都只盯在钱上,而是怎么样具体做好项目落实,做好晚会节目创作排练,扎扎实实做好校庆准备工作,演好这台晚会,为学校争光。”

看见余欣荣也说起了官话,冯光荣便觉得不好再坐下去,只好讪讪地离开了。至于预算能否上会,什么时候上会,款额能不能增加,增加多少,这一切都是未知数,不会有人给他答案。

要求学校增加的钱没到手,筹款捐钱的任务跟着又下来了。王三德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变成一只会说谎的狐狸,一方面要安抚老师们,让大家能够潜下心来准备校庆项目,一方面又要动员大家装成自觉自愿的样子掏腰包捐款。

第二章

当王三德和冯光荣正发愁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时,校办来了电话,说校庆要给每一位教职工统一订制一套校服,学校要请制衣公司的人到各单位量身体尺寸。

“可以。这样至少让大家心里有点小高兴吧。”冯光荣略为宽慰地说。

王三德却不以为然,忿忿地说:“嗨,他们为什么不能用别的方式表达意思呢?听说从40周年大庆开始就发校服了,我来学校第二年搞60周年大庆,还是发校服,大家都有意见了,现在又要发校服,也太俗套了吧!难道他们就不能搞点创新吗?”

“哎呀,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嘛。单位是衣食父母,当然既要考虑吃饭,也要考虑穿的了,能够给大家福利一下,也是体现一种现实关怀嘛。”冯光荣似乎对这个福利很在意,建议说,“书记,我们马上叫大家来量衣服,趁机会开个大会吧,把筹款的事说一说,顺便检查一下各个组的工作进度。”

“好吧,你让办公室通知一下。”王三德说。

他晓得,捐款的事最不好意思跟老师们启齿了。许宝杰和余欣荣到校之后,已经搞了多次捐款,几乎是一年一次。前两次是捐款买树绿化,后勤方面说要巩固已被省里命名的森林校园,还要创建国家级花园式校园,必须投入更多资金,购买几批次名贵树种。但是这方面的资金无法列入预算,一时没法拿出闲钱来,分管后勤的领导想了想,就提出搞起了捐款筹资。想不到,这一招一下子筹到了差不多一千多万元,解决了一时之需。经过这两次捐款,学校领导们终于进一步知道,学校的三千余教职员工和两万多学生的巨大潜能。于是,当学校的扶贫点急需数百万资金时,领导们又动用了这个应急之策。但是,有时候同一种办法用多了,好办法也会有可能引起不好的影响。当第四次发动捐款时,就引起了老师们强烈的反弹。罗十万教授在大会上讽刺说:“学校领导们的目光只盯住老师的钱包,和会半夜鸡叫的周扒皮又有什么两样?”学校领导们显然听不到老师们如何议论、说了什么话,但王三德他们是听得真切了。所以,听起来会脸红耳热的并不是学校领导,而是他们这一层级的小领导。

王三德还晓得,学校搞大庆和社会上搞庆典几乎是一样的,有所不同的是,高校校庆需要大场面大动静但又钱袋子羞涩。所以才需要向各方面化缘集资,否则大庆就办得小里小气,不够热烈体面。这些年来,许多高校都打着校庆的旗号集资揽钱,逢十一大庆,逢五一小庆,而且相互攀比,校庆规模越搞越大,越搞越阔绰。不仅比出席领导规格,比校友的捐款捐物多少,比礼品,比成果,还比晚会阵容,比明星,比外宾,比器械,比炫……几乎是无所不比。相对而言,这次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的筹备工作起步早,紧张而有序,若说还有什么问题和不足也主要是资金缺口问题。尽管学校指定了余欣荣和分管财务的孙中华副校长四处去搞钱,但缺口仍然很大,所以在花钱方面就表现得很小气,很抠门。这些似乎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但王三德觉得艺术学院的老师都不是很宽裕,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比较年轻,因而普遍职称偏低,工资也高不起来,而且他们又都在学校要了集资房,每个月都还要按揭还贷。在这样的背景下,动辄让大家捐款捐物,实在叫他这个书记难以启齿。

然而,上级就是大局,再难办的事情一旦形成了决策就一定要办。许宝杰说,往后一段时间,搞好80周年大庆工作就是学校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大的政治。谁要是办不好,那是要问责的。王三德了解到,已有半数学院开始启动了捐款集资工作,别人已经走在前面了,一些老师或多或少知道了这个信息,思想上已经有所触动。不过,难度大的工作让别人先去做,让问题先浮上水面,有矛盾让别人先去解决,这也是他多年来处理棘手问题的经验之一。

尽管如此,当冯光荣在全体教职工会上把学校的捐款决定宣布之后,会场还是乱成了一锅粥,甚至还有人发出了一阵嘘声。

虽然王三德坐在前边背对大家,但他不用看就能揣摩到嘘声来自何处,甚至是来自何人,如果不是王侠吕树就是杨云飞三姐妹。王侠是舞蹈老师,自恃长得像韩国某男星而在年轻人中有颇高的人气。吕树是老校长的远亲,对学校新领导经常吹毛求疵,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时常纠集一些老师唱学校的反调。虽说他们不会直接跳出来煽动大家抵制捐款,但若形成一定的气候也会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因此,待冯光荣讲话之后,王三德又站起来面向大家,特别强调说:“各位老师,我们西塘大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走过了80年的历程,尽管风风雨雨,历尽坎坷,但是我们的前辈已经走过来了。我们老校长说过,学校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的依靠。现在学校搞大庆遇到一些困难,需要我们一起去克服,需要我们分担一些痛苦。作为学校一分子,我觉得,我们每一个西塘大学师生,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相助,共渡难关。我们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

说完话,他的目光扫在其他学院领导身上,问道:“各位领导还有什么要說的吗?”

领导们都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说了,这时办公室主任杨丹青站了起来,转身大声说:“各位老师注意了,等一会散会后,男老师就原地不动,在会议室量身体做衣服,女老师到一楼舞蹈教室。个人捐款数额,今明两天大家给我报个数可以了。”

杨丹青说完朝王三德点了点头,他大声宣布:“散会。”

王三德刚准备离开,几个老师便将他围了起来。

罗十万直呼他的外号说:“老马,学校领导这样做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共产党的实事求是精神难道他们都忘了?老师们辛辛苦苦上课赚了点课酬,他们说抢就抢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知道罗十万嘴上不说几句便会不舒服,但其实他心里已经听进去了,于是就叹气说:“唉呀,大有大的难处,学校领导也不容易啊,大家互相理解吧。”

“我倒是不在乎那点钱,问题是那帮年轻人,收入不高,还家庭负担重,真的是民不聊生啊!”罗十万夸张地摇头晃脑。

“就是,我们这帮月光族哪里有钱捐啊?书记,你借点钱帮我们垫付吧。”王侠装着可怜巴巴地说。

王三德笑说:“王侠,你就别装可怜了。我听说你兼了三个健身教练的活,苹果手机都是女学员送的,你干脆动员她们给我们学校也捐点钱吧。”

“谁说的?谁说的?简直是造谣啊!冤枉啊,书记……”王侠叫喳喳地走了。

大家见状,都生怕被他揭个什么短,便识趣地散开了。

他刚拎着茶杯记录本回到办公室,李启正就从后面跟进来,低声说:“书记,晚上搞鱼生,我叫他们留了一条5斤多的河鱼。你不会没有时间吧?”

“行,这个时间必须有。你、我、罗十万三个,再加他们两三个吧?”王三德说。

“好,那就加上唐纳德、金正高、潘委员,在老地方。”李启正拂了一下长发。

王三德熟悉李启正所点的几个人的外号,唐纳德是美术教研室的画家,因为长相及说话声音有点像唐老鸭,所以被罗十万命名了。金正高本名金铁木,曾经是省话剧团的台柱,年轻时主演过几部歌剧,还是省里为数不多的男高音,由于在名片头衔上加印了职称正高三级,括号相当于正处,所以被一帮年轻人叫熟了起来。而潘委员则是正宗的省政协委员,民主党派成员,时常参加政协的各种会议各种视察活动,每次回到学院都要求安排会议及时进行传达学习精神。而每当他传达会议精神或是考察情况时,经常使用诸如“这是一次鼓舞人心、催人奋进的会议”“深受教育和鞭策”“我深感无比光荣、无比荣幸”之类的词语,久而久之便被大家称作潘委员。这三位都是50出头年纪,被李启正和罗十万认为和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同是艺术学院的高层次人才,平时互相看得起,可以一起玩。而更重要的是几个人都是鱼生爱好者,时不时常聚在一起喝酒品美食。

和王三德不同,冯光荣并不擅长喝酒,也不吃狗肉鱼生,不搞团团伙伙。他觉得,聚众喝酒吃狗肉鱼生和农民没什么两样,知识分子应当有自己的雅趣。另外,这几个所谓高层次人才似乎眼里没有自己,看不起他这个搞艺术美学的,虽说他是博士也是教授职称,但都被认为不太算是纯粹的艺术。罗十万和金正高背地里还散布风言风语,说艺术学院院长应该是科班出身,由正统艺术专业人才来干。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因为他不绘国画不是唱歌的。他刚来时,有好几次甚至还跟这两个人有过龃龉,但最终还是忍了,没有酿成更大的冲突。后来王三德来学院当书记,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几下子就把这几个异见分子给摆平了。经过一番观察,他终于知道,其实王三德早就跟李启正认识,进来不久就喝到一起了。他认为,王三德虽说趣味偏低,但搞定了这些人,总体上对于学院班子来说,应该是达到了政通人和的第一步,他们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另外一个玫瑰三角了。

罗十万认为,在艺术学院,确确实实有一个玫瑰三角,她们满身是刺,没有人敢碰。老师们也明里暗里都晓得玫瑰三角的存在。她们其实是三个女讲师,一个是声乐专业的杨云飞,一个是舞蹈专业的杨芍药,另一个是视觉传达专业的杨柳枝。在平常工作中,玫瑰三角其实表现都挺好,都挺配合学院的工作,但到了评优评职称拿好处时,这几个天使就突然变成了恶魔,常常把一潭清水搅得浑浊不堪。因此,王三德和其他班子成员不得不花很大一部分精力,来协调人事上的事情。

晚上喝完酒回来,王三德刚出电梯口,小狗狗乖乖就听到了动静。它照例从女主人身边沙发上蹦下来,冲到门口去迎接他。可是当他打开门,夹着一阵冷风踏入屋里时,乖乖就吓得一溜烟跑进卧室里。妻子钟果梦瞥了他一眼,冲他大声嚷道:“哎,王三德,你不觉得冷吗?别装大块头哦,像严子才那样我可扛不起你!”

他晓得,她故意说他老同学严子才,意在警告自己。他大学同学严子才是个作家,不久前忽然住院了。严某时常大冬天还穿件衬衣到菜市买菜,到西江去游泳,看似一个强人,结果得了个中度中风,嘴巴歪了不说,见到熟人就半边脸抽搐,似笑非笑。

王三德闷声不响地脱下外套,挂到客厅的衣挂上,伸展几下四肢,喷着酒气说:“嗨,提老严干什么?我告诉你吧,我今晚吃狗肉了,浑身热乎乎的,我还想打赤膊呢!”

“哎唷唷,你又犯贱了?难怪乖乖看见你就吓跑了。我警告你啊,要是乖乖被吓坏了,我可不饶你!下次你再吃狗肉,我就组织爱狗人士去你们学校去闹!”钟果梦几乎是对他怒目而视。

“我也是爱狗人士呀。”王三德坏笑说。“不过你们爱活狗,我爱肉狗。”

“你……以后不准你再踫乖乖!”钟果梦厉声叫道。

“乖乖,又是乖乖。它又不是你儿子,整天宠它。”他不满地嘟哝说。

“是。它是我生的,你就是狗爸。”女人撇嘴说。

“你?你不懂的啊。”王三德挑衅地瞟了她一眼,说:“吃狗肉有三大好处,第一,能滋补,吃了壮腰健体,补肾;第二,能除恶,狗是狼变的,你不吃它它就吃你。你不是说你小时候挨狗咬过吗?我现在是帮你报仇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不听!”钟果梦厌恶地坐到沙发上。

“第三呢,能避邪,这妖魔鬼怪什么的都怕狗。在我们老家,谁要是恨谁了,就拉一条狗到他家祖宗坟头去,淋一把狗血,这家就败了。所以,吃狗肉了鬼都怕你。”王三德说。

钟果梦反驳说:“你说,整天吃狗肉鱼生、吃死蛇烂蛙的和你的身份相称吗?简直是野狗乱吠。”

王三德假装服软地坐到沙发上,涎笑说,“哎,你就把我說的当成段子说得了。啊!别生气了,钟果梦同志,麻烦帮我泡一杯浓茶,好吧?”

钟果梦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第三章

上午八点,王三德刚走进艺术楼大厅,王善就从身后追上来,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书记,招办说,他们想上午过来跟我们商量一下出省艺考的方案,你看哪些人参加?”

他停下脚步,侧目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说:“王善啊,招办为什么不跟办公室说,也不跟我和院长说,而是跟你说呢?”

王善顿时窘红了脸,随后又装着无辜地说:“他们……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吧。”

“你已经调到艺术学院三年了,你现在是艺术学院的副院长了,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呢?以后,凡是这种事要他们直接跟办公室去说,或者,跟我和冯院长说。懂吗?”王三德沉着脸说。

“好的书记,我明白了。”王善轻声地说。“书记,一会八点半是我和你巡考,到时我过去叫你。”

“好的。”王三德差点忘了,要不是王善提醒巡考的事,他肯定忘记了今天上午开始期末考试,他还有巡考任务。

问题应该是出在教学秘书那里。昨天下午,他在学校办公楼连续参加了两个会议,散会后看剩余的时间不多就直接回家了。原来,教学秘书陶小宝说是要给他一份考试安排表的,不仅各个专业班级什么时间在哪些教室考试一目了然,谁在哪里监考谁巡考都能一清二楚。可是陶小宝直到昨天上午下班了还没编排好,下午他不在学院也不见有人电话提醒一下。他调到学院后,大家都反映陶小宝是一个很令人头疼的人。她不仅患有严重的拖延症,事情不到火烧眉毛她就不会去办,往往让别人催来催去。她不熟悉业务,也不虚心学习,而且脾气大,脸色不好,动不动就训斥学生,顶撞专业老师和领导。因为她老公是后勤处副处长,大家都不敢拿她怎么样。后来他才了解到,陶小宝是跟随部队转业的丈夫从外省调进来的,她之前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唱歌跳舞都来得几下,转业前在部队读了个函授本科,拿到了文凭又享受副营级待遇。因此,当初夫妇俩双双分配到西塘大学时,有个学校老干处的科员位置和艺术学院的教学秘书供她选择,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显然只向往她热爱的艺术两个字,而对教学秘书工作的琐碎繁杂缺少思想准备,当她坐到学院办公室那张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时,没完没了的麻烦事便接踵而来。不多久她就开始后悔了,但是后悔归后悔,该干的活还是要干。就像是咽进肚子的苦果,还能吐出来吗?这样,每天带着情绪上班的陶小宝就成了大家的一个心病。

照理说,八点半钟开考,办公室人员这个时候早就应该来了,试卷也应该领回来了,可是办公室大门还是关着的,看上去像是一扇没睡醒的石门。陶小宝没来,主任杨丹青和行政秘书韦永超也不见影子。这让王三德心里有些窝火,但是又不知这火的源头来自哪里。

每天早上,王三德都要进行一次穿越南城的自驾旅行,所以他必须比妻子钟果梦早20分钟起床。6点40分,他要先花5分钟把乖乖牵到厕所排便,给它配好狗食,然后自己才去入厕洗漱。起床的时候他还必须轻手轻脚,不能惊醒钟果梦,否则她会不高兴,会先去占领主卧室有马桶的卫生间,一蹲就是十几分钟。他通常只用15分钟左右就把一切料理好,包括穿戴。他必须在7点钟准时出门,花5分钟来到停车场,发动他的大众帕萨特,然后驶出小区大门,加入到早起的车流中。进入冬季,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天色还没全亮,但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就已经在路上忙碌。这就是命啊!

他以前的节奏可不是这样,几年前他还在省艺术研究所当所长,兼管一个杂志社,单位的吃喝拉撒全都在他一个人肩上。有一次,他刚好和学校老书记出席一个论坛,看见他整天不是打电话就是看稿,看样子比大学书记还忙。书记就跟他聊起了工作,他干脆就一古脑把自己的烦恼和书记讲了,他希望能有一份清闲的工作。不料,老书记当真了,几个月后他便又回到了母校西塘大学。

阔别20年,学校已经物是人非。他只认识几个当年留校的老同学,多半都当上了中层干部,以前的老师们也大都已经退休,能上课的没几个了。走在校园里,基本见不着什么熟人了。调进学校后,老书记给了两三个地方让他自己选,最终他选择了民俗艺术研究所。为了不让老所长有顾虑,他干脆就只当个研究员,整天搞点课题研究,带几个研究生,偶尔做个讲座。这正是他理想中的状态,工作压力不大且心情抒畅。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多后,老书记升迁到省人大去了。没有了保护伞,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头待宰的肥羊。首先对他使劲的是老所长,仗着是民俗学权威,老所长早已把研究所办成了自己的个人俱乐部。除了王三德之外,所里其他4个人全都是所长的嫡系弟子。老书记刚走,老所长的另一个弟子恰好读博归来。眼看因为满编,弟子进不了研究所,老所长就去学校告了王三德一状,说他不务正业,不搞民俗艺术研究却搞歪门斜道,整天去研究蟋蟀唱歌。新来的马书记正为艺术学院老书记退休缺位而挠头,一次饭桌上有人提到了王三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马书记马上叫人调来王三德的档案,一看他当过艺术研究所所长兼杂志社社长,不由分说,他这只肥羊又有了新用场,变成了一名高校党务工作者,这一干就是几年。上次换届,他专门去找刚接替马书记的许宝杰书记,提出自己家住在城东,住所距离学校整整28.7公里。加上他患有“三高”,要求许书记开恩,让他干个闲职。不料却被许宝杰狠呛了一阵,说他刚到任就想卸轭不干,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欢迎他到西塘大学当书记?王三德当即被问得一阵结巴,嗫嚅着退了出来,郁闷得当晚就和罗十万李启正他们大醉一场。

王三德打开了电脑泡好了茶,杨丹青才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把几个在楼道上大声说话的监考老师让了进去。不一会,杨丹青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抱怨说:“王书记,陶小宝她还没来,打电话也不接,监考老师都来领试卷了。”

王三德站了起来,抬腕看了一下表,没好气地说:“还有20分钟,你让老师们先到考场,一会她来了你和王善一起送试卷过去。”

杨丹青噢地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说:“书记,一会学校领导会来巡考,你和冯院长要早点到考场去迎接哦。”

“好的,我马上过去。你通知院长直接去吧。”

冯光荣住在学校却经常晚到,这也是王三德对他心怀不满之处。冯光荣有个特点,他喜欢在教工饭堂吃早餐,但凡见到相关处室领导就缠住人家谈事情。有时候是在路上或办公楼下拦住某个领导,一直说到人家点头同意为止。他这种胡搅蛮缠的风格很让一些领导既害怕又厌恶,就像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上访者,有的领导远远地看见他干脆就绕开了。不过有时候,王三德倒也赞赏他这种狗头不怕屎臭的劲头,学校职能部门太多,而且有些部门办事拖泥带水,官僚习气严重,让冯光荣这样的人去缠一缠他们,未必不是好事。

王三德向王善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一人往多媒体教学楼走去。这是一幢功能强大设备齐全的八层教学楼,可同时进行八十多场考试。艺术学院学生多半是在艺术楼上专业课,一般上通识通选课或理论课才会到这里来,而除了专业课外,所有的期末考试都会安排于此。来自各个学院的学生正在潮水般地涌进大门,一些学院的书记院长都佩戴工作牌聚集在门前的小广场上,像一个个现场指挥员。他們的出现,一方面给参加考试的同学和监考老师形成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迎接学校领导前来巡考。

王三德夹在人流中来到大门口时,体育学院的张书记就腆着大肚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王书记,什么时候出去招生啊?”

“应该是放假后几天吧,方案还没出来。”王三德说。

张书记习惯性地掏出一包烟,弹出两支,把一支递给王三德,王三德急忙摆摆手,示意这是大庭广众,不适合抽烟。张书记刚想收回去时,余欣荣校长在一拨人的簇拥下已出现在一旁,径直向他们走过来。微笑着警告说:“张书记,为人师表,不许抽烟。”

张书记尴尬地笑答:“不抽,不抽,我只是拿出来给王书记看的。”

余欣荣还是满脸带笑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哦,两位书记,你们校庆筹钱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不怎样啊!难度大啊!”张书记脸色瞬间现出了窘态。

“校长,我们只能开学后再想办法了。年前年后还要出省招生呢!”王三德说。

“这个不行吧。我们要像小平说的那样,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要硬才行哦。”余欣荣说着又对两个人摆摆手,指着教学楼说:“你们聊,我先进去。”

张书记瞥了一眼余欣荣的背影,叹气说:“唉,现在我们校长除了钱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是钱,钱就那么大吗?”

“嗨,都别说了,一说到钱就伤感情。走,进去看看。”王三德说。

王三德转身要走,却又被张书记扯住了。“王书记,我有个湖南的亲戚今天要考我们学校美术,到时照顾一下啊。”

“你不是江西人吗?怎么又有亲戚在湖南?”王三德疑惑地说。

“是老婆那边的。”张书记说。

王三德表情狡黠地打量张书记,笑说:“是第二夫人吧?”

“你怎么晓得?正是我现在这个老婆的亲戚哩。”张书记毫不避讳地说。

说话间,这时候小广场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少数人步履匆匆,小跑着冲进大楼。这时,王善和陶小宝杨丹青手上提着若干牛皮纸卷宗,从路口那边急步而来。乍看过去,陶小宝一脸委屈,看样子像是被王善或杨丹青撸过了。

王三德赶紧喊:“快点,校长都进去了!”

三个人的脚步顿时又变成了小跑的节奏,慌乱地跑进了大楼。王三德也不敢怠慢,快步跟了上去。

一直以来,学院的考纪考风问题相当突出,不仅学生作弊比较普遍,监考老师迟到事故也时有发生。王三德到任后,一度把治理考纪考风问题当作头号重点工程,虽说经过三年多的治理,问题有所好转,坏名声日渐消减,但仍然是反反复复,违纪现象还是时有发生,尤其是每个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于是,每学年的第一学期,便是学院班子重点抓一年级新生学风的最好时机。

冯光荣姗姗来迟,他刚才刚跟教务处长郑伟明又吵了一架。原因是两个多月前学校搞群众路线教育,许宝杰书记带一帮处室头头到学院调研,了解教学科研和学生工作情况,艺术学院班子认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机会来了。于是,就师资问题、办学经费问题、实验室建设问题、学生管理问题,一下子提了十多条意见。许书记当即吩咐各职能部门一一对接,并表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学院解决这些困难和实际问题。艺术学院班子后来又根据许书记指示,认真做了两个方案,一部分由王三德负责跟踪落实,另一部分由冯光荣牵头落实。毫无疑问,冯光荣在学院所担负的职责最多,责任也最重。不过,他最想让教务处优先解决的问题有三个:一个是艺术师生实践采风补贴费太少问题,另一个是外聘高水平教师报酬问题,还有就是教学场地紧缺问题。为了这三个问题,他已经多次到教务处找郑伟明磋商落实,但郑伟明不知何因总是找理由搪塞,甚至玩起了空手道,说话也越来越难听,至今一件事都没有落实。

早上七半点钟,冯光荣准时来到教工饭堂吃早餐,要了一份桂林米粉加一只卤蛋。这时,郑伟明也出现在附近的甜食窗口,还不经意地朝他瞄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冯光荣从郑伟明那一瞥中读懂了,虽然对方对自己不怎样友好,甚至有些厌烦,但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他们以往的争吵,多半是工作问题,不涉及人格。他下意识地也朝郑伟明点了一下头,随即端上米粉,在配料台加了蒜泥葱花和辣椒末,然后坐到了人家对面。

郑伟明低头大口地咀嚼着一根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才抬头朝冯光荣碗里看了一下,随口说:“冯院长,你是湖南人吧?能吃这么多辣椒。”

“不是,是桂北的,靠近湖南,也能吃辣。”冯光荣微笑说,“郑处长,我们那个报告……”

郑伟明猛然被一股气堵住了喉咙,忍不住呛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冯光荣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讶异地问:“我……我怎么了?”

“你太过分了!你没见我正在吃东西吗?”郑伟明生气地说,“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你就不能让别人安然点吃个饭吗?”

看见对方真的生气了,冯光荣顿了一下,马上现出一副可怜相,压低嗓门说:“郑处长,我也是被逼的呀。你先别生气,说老实话,我也不想这样。要不是为了工作,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郑伟明沉着脸说:“有事情你应该到办公室去说嘛,总不能人家吃饭也说,走路也拦着说,甚至下班了还往家里打电话。不只是我,有好几个处长都说烦你了。你这样好吗?”

“好,好,好。那我们不在这里说,我一会先到你办公室去等你。”冯光荣说。

然而,吃完早餐后郑伟明并没有回教务处,而是到办公楼下去等候余欣荣,他要陪校长去巡考。在西塘大学,每学期开学第一天和期末考试第一天,学校党政两个一把手都照例要去巡查一次考试的情况。不过通常情况下,两个主要领导是不会同时一起巡考的,一般是校长先去巡,然后是书记巡。用二级学院领导们的话说,校长是巡察技术层面的,包括考场安排,监考巡考,试卷准备,考场纪律等方面。而书记的巡视是政治层面的,意味着领导高度重视。所以,当校长巡考时,主要是教务、后勤、设备、保卫和招生就业一把手和校办一名副职陪同,开考时遇到问题马上现场办公,及时处理。而书记巡视时的规格要略高半格,陪员一般是分管学工的副书记和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加上校办、纪检监察、宣传方面的一把手。

余欣荣今天穿着一件深蓝呢子大衣,显得派头十足,他刚迈步走在前头,郑伟明他们就跟了上来了。根据事前安排,郑伟明还带来了处里的几位科长,他们都知趣地跟在队伍的后边,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而此时,在饭堂吃早餐时被呛昏了头的冯光荣非但等不到郑伟明,连自己要巡考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第四章

果然出了事情,余欣荣一拨人巡到艺术学院的306考场时,发现里边竟然没有一名监考老师,一帮学生在肆无忌惮地嬉闹。还差5分钟开考,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应该发试卷了,可是监考老师没到。余校长严厉的目光巡睃了一下,最后停留在郑伟明身上,不满地说:“伟明处长,快给冯院长打電话,怎么搞的?”

郑伟明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顿了顿,却转头对几个科长说:“快给冯光荣打电话。”

这时,有人看到了刚刚踏上三楼走廊的王三德,像发现了替罪羊似的叫了一声:“校长,他们王书记来了。”

余校长瞥了王三德一眼,转而对郑伟明说:“你留下来了解一下吧。”又转身对众人说:“我们继续去看看。”

所有的陪员都晓得,若是刚出现的不是王三德而是冯光荣,那么余欣荣多半不会给他留任何面子,会趁机在这种场合狠狠地修理他一下。而王三德就不同了,他们年纪相当,他还是个学者,更重要的他是许宝杰那个系列的人,该如何批评教育学院书记那是许大书记的事情,他不想越界。

郑伟明和两个科长站在教室门口,没等王三德靠近,他就猛烈地朝他招手,焦急地小声说:“王书记,王书记。过来,过来!”

王三德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赶忙快步走过来。他刚想张嘴问什么事,郑伟明就指着闹哄哄的教室说:“你看看怎么办?到这个时候监考老师还没来。麻烦你赶快处理一下吧。”

王三德探头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立即拽住一位廖姓科长说,“廖科长,麻烦你到309去把我们王善叫过来,让他带上试卷。我在这边先处理一下。”

打发走郑伟明和廖科长,王三德快步走上讲台,大喝一声:“同学们安静了。谁是班长,谁是学习委员?”

一个长发女孩应声举手并站起来。“报告,我是班长刘芳。”

另一个女孩也站起来说:“我是学习委员宋小佩。”

“好,你们过来一下。”

他一招手,两个女孩有些忐忑地走到讲台前。他把她们指到一旁站住,低声说:“你们帮我一个忙。”说着又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大家坐好了,监考老师因为路上堵车迟到了……”

话音未落,大家一阵哄笑。

“请安静。我是学院王书记,请你们配合一下。请大家分成五列,每列之间隔两个座位,从我左手边开始。然后,把学生证和身份证放到桌子右前方,把包放到最后一排,不能携带书籍纸张和手机。现在,我请刘芳和宋小佩同学一起对每一个人进行检查,请大家配合。”

“哎哟,为什么要隔开两个座位呀?”“为什么还不发试卷呀?”……教室里又一阵嚷嚷声。

刚排好队,王善才拎着试卷和廖科长一同走进教室,王三德示意刘芳和宋小佩回到座位上坐下。王三德才走下讲坛,面向大家继续大声宣布:“试卷现在就发给大家,考试期间不能交头接耳,不能互相抄袭,不能看手机,不能带小抄,否则视为作弊。考试不到一个小时,不能提前离场。”

王善和廖科长刚发完试卷,王侠和杨柳枝才一前一后,踮起脚尖,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王三德和廖科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手表,又对视一眼,廖科长走近来低声说:“王书记,我走了啊。”

王三德朝他点点头:“谢谢啊!”

他示意王善可以交接了,王善把报到册交给王侠,叫他点名。王侠却又推给杨柳枝,表示自己嗓子不好。王三德心里明白,现在许多年轻老师都不愿意监考点名,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担心念错孩子们的名字,怕闹出笑话——现在有些孩子的名字爱取生僻字。他不想给他们太多的压力,也无心看杨柳枝会闹出什么笑话,强压住一肚子的怒火,不露声色地走出了306教室。

他刚寻思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时,冯光荣从右边楼梯口冒了出来。冯光荣显然已经知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快步赶了过来,到王三德跟前了也没打声招呼,径自钻进教室,故意在考场里走了一个来回,才又和王善一起走出教室。

三个人生怕别的考场还会有什么疏漏,赶紧分头往其他教室去巡视。王三德来到403教室时,看见陶小宝和杨云飞一前一后都站着低头看手机,完全不顾几十名学生如何考试。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学生中间,一边察看学生的身份证明,一边观察两位监考员的情况。他猛然一想,陶小宝是教学秘书,本应没有监考任务,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在这个教室里?他觉得蹊跷,赶忙把她叫到门外,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了一会才说出了真相,原来她是临时顶替杨芍药监考,杨芍药临时有事迟到了。

巡考完第一波,始终阴沉着脸的王三德把冯光荣拉到三楼楼梯口,商量如何进一步整治一下监考人员的纪律问题。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站,一方面可以目视上下楼层的动静,一方面可随时看见进出多媒体楼的领导,尤其是下一时段即将出现的许宝杰一行。

“冯博,今天早上,我个人觉得,这是我到艺术学院以来最混乱的一次考试了。你觉得呢?”王三德开门见山地说。

“书记,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也堵得很!”冯光荣低垂脑袋说,“都怪我把期末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到教务处去瞎等郑伟明。”

王三德说:“对于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也没法回避。是吧?”

“上午考完试,我把所有的监考人员留下来,先通报一下上午出现的问题,然后再强调一下纪律意识。下午、明天和后天不能再有这种情况!”冯光荣激动得嗓门渐大了起来。

王三德立刻做了一个让他压低嗓音的手势,说:“我也参加吧。”

两人正说着,一楼大厅闪出几个人影,许宝杰他们来了。

许宝杰无论去学校的哪个角落,必须有一个阵容,包括一两个副职、两三个主任或部长处长,另外还会有两名大学生通讯社的记者,一个负责摄影,一个负责文字。若遇上重要的接待,还会有宣传部的工作人员,一起担负摄影和文字报道。许宝杰和其他领导不同,一旦出现报道他的文章,须经他个人审签,必须要有图片,否则宁可不上新闻。有一次,许宝杰到后勤去调研,深入到饭堂厨房,察看采购、仓储、配菜、洗切、炒菜、煮饭、上橱窗等环节。整个调研过程相当顺利。他不但和处长科长们了解了不少东西,还和厨师、服务员和洗菜阿姨都聊得很好。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书记此行必然会有一篇好的报道文章,然而最终情况却不是这样,问题出在摄影身上。那天陪同采访的大通社摄影记者是个生手,照片中不是洗菜阿姨个头太大,就是厨师手里提着刀,有一两张似乎接近可以使用的水平,但许书记脸上几乎没有笑容,表情也不太亲民。结果令后勤处上下扼腕,好不容易争取到许书记亲临后勤视察一次,竟然连一篇报道都出不来,真是令人懊丧。略晓西塘大学政治的人都晓得,学校共有处级单位20多个,加上30余个二级学院,加起来也有近50多个单位,一年中让书记每一个单位都到过一次那是不现实的。因为单位多而且点也相当分散,有些机构说重要又不太重要,甚至有些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几年不去见也无碍大局,不会关乎学校的痛痒。但是后勤就不同了,后勤搞得好不好,直接会写在师生的脸上,挂在大家的嘴上,跟全校几万人的幸福感有关,与民意有关。那个令后勤处上下恼怒的差错,当时许书记似乎并不在意。然而,在年底的全校总结大会上,在讲到宣传工作时他还是不经意地提到了这件事,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明白人都听得出来,其目的是借机敲打一下一向抓小放大的宣传部长韦家豪。

看见领导来到楼下,王三德和冯光荣迅速离开了楼梯口,往最近的一个考场走去。他们知道,许宝杰还要先巡视一楼和二楼,一二楼是兄弟学院的考场,他们不必到人家地盘去凑热闹。许书记要察看的方面和余校长不同,他主要是看考场的气氛,看精神面貌。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进入某间教室,询问监考员一些情况,比如到考率或灯光的情况,偶尔也会问一下学生题量多了还是少了,考试难度怎么样。不过,许书记多半都走得很快,每到一个学院的地盘,都会面带微笑地向他认识的学院巡考领导点个头,低声打个招呼,然后就往前走了。

王三德和冯光荣先行在学院考场转了一圈,主要是提醒监考老师打起精神,多走动,不要玩手机上厕所之类。一些监考老师在领导经过之时,做出认真专注的样子,领导一走便松懈下来。但多半老师都能自觉履行监考职责,瞪大眼睛,四处走动。

当他们巡到三楼楼梯口时,许宝杰一行也恰好从二楼上来了。没等王三德开口,许宝杰就关切地说:“听说你们306教室出了点事情?”

王三德心里一惊,心想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快?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回答说:“书记,是两个监考老师路上堵车,晚到了6分钟,不过没耽误考试。”

“他们没住在校内吗?”许书记又问。

“应该是住在校外。”冯光荣接着回答。

王三德刚想再说明点什么,却被许宝杰抢先开口说:“你们好好查一下,是什么原因,要认真处理。我们不但要抓好考风考纪,也要抓一下师德师风教育。”

王三德嘴里不停地哦哦着,眼里却看见大通社记者频频地摁下快门,手里的笔在飞快地记录。两个孩子似乎都一致认为,许书记抓到两个坏蛋了。

当许宝杰巡到306教室时,他特意走进教室里,故作微笑着对站在讲台上的杨柳枝点点头,似乎什么情况都没发生。学生们不明白来了什么人,都茫然地抬头张望,许宝杰赶紧做了一个让大家继续考试的手势,便退了出来。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把许宝杰送出艺术学院的地盘后,冯光荣率先嘟哝说:“奶奶的,肯定是郑伟明把我们卖了。”

王三德想回应一句什么,但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此时他心里的愤怒已经接近爆发点,不过他选择了沉默。他不想把对冯光荣的不满发泄出来,这种时候书记院长吵嘴是不明智的。

用糯米脾气来形容冯光荣是最准确不过了。糯米是南方稻米的一种,煮熟后黏乎乎软绵绵的,做成的食物既有黏性又有很强的附着力。冯光荣不仅性情偏软,作风相当拖沓,而且工作顾此失彼,效率低下。比如这次期末考试,本来就是院长一竿子抓到底的事情,但他却全部撂给了王善和陶小宝,现在出了这么多乱子,他又一箩筐都怪到郑伟明身上了。这样合适吗?还有担当精神吗?在王三德心目中,冯光荣根本就不是当院长的料,做一个和蔼可亲的书记倒是可以。只不过因为他是教授博士,是学校倚重的“双高”人才,所以才矮中挑高,把罗十万李启正金正高他们都压下去了,他们没有那种高校里炙手可热的博士学位,而他有。学院目前原来有5个博士,除了冯光荣之外,有两个还是讲师,另一个是副教授,还有一个刚过来上课不到一个月,就被马路对面的一所高校挖走了,原因是人家可以出一笔更为优厚的安家费。学校五次三番要求重视引进高层次人才,但到了学院就只听雷声不见雨,因为分管人才工作的就是冯光荣。

王三德闷闷不乐地离开多媒体楼,路上,老婆大人钟果梦来电话了。老婆说,天冷了要给乖乖打两件毛衣御寒,但是市内商场都难见她想要的大红大黑毛线,要他到学校附近的郊区小镇去买。老婆还说,要买就买纯羊毛的,别心疼钱,不能亏待了乖乖。他耐心地哼哼啊啊地应付了一会,一直都是顺从听命的样子,因此老婆很快就挂电话了。他深知钟果梦对乖乖的爱,若是没有乖乖,她的生活将不敢想象。

三年前,他们的宝贝儿子参加高考,成绩还算不错。本来可以报一个北京上海的大学,但老婆说太远了日后儿子回家不方便,她去探望也不方便,要给儿子报一个本市的大学,不料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儿子说从小到大都在一个城市上学,太没有意思了,世界那么大,他想去看看。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终儿子选择到广州去读了一所普通大学。广州虽说不能和北京上海比,但也是所谓的北上广之一啊!大学一年级,儿子总共回来了两次,一次是国庆节,另一次是放寒假。而他母亲却去了三次,一次送儿子去学校报到,一次送儿子回学校,另一次是五一节放假顺便给儿子带去两套夏装。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儿子照例回来了两次,不过春节后母亲想送儿子回学校却被拒绝了。三年级国庆节长假,母亲想要去看儿子,顺便带他到厦门去看鼓浪屿。儿子又再次拒绝了母亲的探访,他告诉母亲,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是一个东北的女孩,他要趁假期去东北看看。母亲听说后病了好几天,她的儿子不再需要她了,她的儿子属于别的女人了,而且那个女人的家很遥远,日后儿子是不是被那个女人拐带到东北去呢。长假刚过,母亲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一趟广州,这一次她不仅见到了长大的儿子,也看到了那个未来的儿媳妇。这是一个娴静成熟的东北姑娘,容貌姣好,难怪她的兒子这么快就被她迷上了。

黯然神伤的妻子回来后,仿佛大病了一场。学过心理学的王三德知道,要想治好妻子的心病,必须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他开始陪她去看了几场文艺电影,比如《黄金时代》《归来》《分手大师》《等一个人咖啡》之类,但后来老婆突然不愿去了。她说现在电影观众都是年轻人了,看得来电的时候不是叭叭地啃嘴就是动手动脚的,而他们老夫老妻的,想摸一下对方也是左手摸右手,没什么感觉了。电影不看就不看了,心病总还是要治吧?一个半老徐娘还如此多愁善感,时间长了会影响健康的。一天,王三德的副手李志刚悄悄给他递一张卡,说是他夫人与人合伙开了间健身房,要是他有空可以去试一试。李志刚原来是学体育的,听说时常去帮别人当健美教练,王三德还来不及探听真假,李志刚就被抽到县里挂职扶贫去了,一去就是一年多。学院的团学就业等一大摊事一下子就砸到王三德肩上,他多次呼吁学校配齐职数但一直没人搭理,见他喊得太勤了,学校干脆让分管教学的王善协助他分管学生工作,一时把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李志刚给的VIP健身卡还是起到了一定的维稳作用,当王三德交给钟果梦之后,她果然对健身房里的一切迅速产生了兴趣。她立即买了两套紧身衣,连续几个周末都泡到里面去了。他心想,这下可以解决了大问题了。不料,到了第五个周末时老婆又说不愿意去健身了。他耐心打探了几次,她才道出实情:那里面的女人胸口都很丰满,凹凸均衡,就她一个人乳房吊下耷拉的,很不成样子。他听了就劝道,那些女人那种胸脯都是锻炼出来的,她要是练得时间长了,同样也有她们那样傲人的胸脯,像她这身材说不定还比她们更丰满呢。他一番苦口婆心,老婆似乎又有了信心,连续去了两个周末,到第三周时,却见她抱回了一条小狗,取名乖乖。

原来,钟果梦在健身馆认识了一个富婆,年纪比她小几岁,一打听还是北部湾边上的老乡,两人很快就亲近起来。富婆老公在越南做红木生意,她自己在南城和海边经营两个海鲜批发店,日进万金。用富婆自己的话说,她什么都不缺,就怕缺一副好身材,会把老公赶到别人的床上去。现在男人的胃口都刁了,料理不好身体留不住人。自从和富婆认识之后,钟果梦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更讲究饮食,不吃红肉,晚上也不太吃东西了。更让王三德哭笑不得的是,他身边这个从来不大想事情的公司财务,居然也开始关注起男人的心思了。好在她自己弄回来了一个狗狗,这条聪明的小狗俨然成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不仅把老公忘了,有时候甚至把儿子也忘了。为了这个他怎么也得感谢乖乖,只要是为了乖乖,他都愿意效劳。

刚回到艺术楼,杨丹青就把他拦截在学院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把一个文件夹递给他,却见最上方有一张小白纸,上边写着:汪冠男又带他父母来闹了。

他警觉地往走廊那头看,果然有两三个黑影堵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因为逆光,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这真是让他进退两难了!汪冠男是视觉传达专业的三年级学生,从一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就频繁旷课,并且开始挂科。二年级因为旷课太多得了个留校察看,今天的专业理论课也不能考了。教务处说,汪冠男必须重修三门专业课才可以参加考试,否则新老账一起算,要把他除名。

看见他回来了,那三个黑影便迅速向他靠近,没等他反应过来,前面两个人就骨碌碌几声,直接跪倒在他身边。

他低头一看,领头的果然是汪冠男,另一个中年妇人还把头都磕到瓷砖地板上了,披散的头发撒到了他的脚下。女人嘴里带着哭腔说:“王书记啊,王书记,你行行好,放我儿子一马吧!”

“王书记,求求你让我参加考试吧。我保证以后不敢旷课了!”汪冠男也仰着脸求饶说。

王三德被吓得退后几步,赶忙斥责道:“汪冠男,你向我下跪没有用的,快点把你妈扶起来!”

中年女人听了,又朝他这边爬了两下,呜咽道:“王书记啊,你通融通融吧。求求你了!”

刚走到近旁的中年男子也帮腔说:“王书记,我知道你可以帮这个忙,日后我们会感谢你的。”

王三德抬头盯住男人说:“你不知道,我们学院作不了主的,要学校教务处同意才行,懂吗?”说着又转向汪冠男责问:“汪冠男,早知道这样,你为什么老旷课?啊?”

“王书记,都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保证会改好的。好吗?”汪冠男哭丧着脸。

“我都不知道你保证多少次了。你老这样,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你每次都是旷几十节课,又来求我们考试,对别人公平吗?”王三德压低声音说。

“书记,孩子不上课是有原因的,他有哮喘,还有地贫。还有你们老师也对他不太好,上课没给他课本。”站在一边的中年男子也开口了。

王三德不满地瞥了中年男子一眼,又看了一下闻声赶来的几个老师,最后把目光盯在汪冠男身上,问道:“汪冠男,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你有哮喘病和地中海贫血的医疗证明吗?你申请过病休吗?”

汪冠男摇摇头:“没有。”

王三德把目光转向中年男人:“这位家长,你听到了吗?”

“噢,我是他父亲。”中年男人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我是江西省一个县里的政法委的。”

“既然你是政法委的,我们就更应该依法办事,重事实根据。对吧?”王三德又问:“汪冠男,你们班其他同学都有课本吗?”

汪冠南翻了几下白眼说:“好像都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是老师没有通知到你吗?”王三德问。

“他们说,好像有通知,可是当时我不在学校,在老家看病。”汪冠男又翻白眼回答。

“那为什么你回校后,不提出补买课本呢?”

“课都上老远了,我买还有什么用啊。”

王三德看了中年男人一眼,尽量压低嗓门说:“你们都听见了吧?汪冠男同学有些课程没课本,是他自己造成的,这是事实吧?”

中年男人顿了一会,红着脸说:“书记,你掌握的情况,有些是事实,有的也不全是。我儿子确实有病,这就是事实,你们也要尊重事实。他还对你们学校的花卉过敏,还有你们的一些教室气味太浓,他一闻到就咳。你们饭堂的饭菜也不合他口味,吃不惯……”

“你别说这些了,小孩若是真有病,你们可以申请休学嘛。他要是不适应这个学校,完全可以考虑申请退学转学。但是,只要他还是我们的学生,就一定要遵规守纪,好好学习。”王三德忽然提高嗓门说,“汪冠男,你马上把你妈妈扶起来。你们认为有什么委屈,可以去找教务处申诉,我们学院没这个权力。你们要是再这样到学院闹,妨碍我们教学工作秩序,我们随时报警。”

中年男人自知理亏,赶紧把女人拽了起来,接着又对汪冠男呵斥:“小杂种,你还不起来。都是你妈惯你。丢人!”

第五章

上午考试结束后召开的监考情况通报会开得相当激烈,不过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下午的考试就顺畅多了。

会上,冯光荣通报了对王侠、杨柳枝和杨芍药三位老师违反监考纪律的情况。并告知大家,根据学校领导和教务处的指示,三位老师的情况拟被认定为三级教学事故。

楊柳枝当场表示不服,她强调自己进入大楼的时候并没有超过时间,不信可以问教务处廖科长,他当时在场,也看手表了。杨柳枝觉得委屈,称自己只不过内急了,去了一下卫生间,想不到会被整成这样。说明学院领导对女老师不宽容,不和谐。她还说,那个廖科长老婆也不是什么好鸟,在附属小学也是出了名的迟到大王。

王三德觉得没有反驳的必要,说廖科长又关他老婆什么事了?真是扯淡。他转而问了一下王侠,有没有什么要申辩的,王侠说无所谓。负责403教室监考的杨芍药也觉得很冤枉,因为她已经有陶小宝顶替了,她在路上确实被一个骑电单车的人撞了一下,还扯坏了裙子,只好回家另换了一条,于是就晚到了。王三德当即表示,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情况,过后她可以向教务处申诉。

会议的最后部分,矛头直接指向了教学秘书陶小宝。不过刚开始时,冯光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到了试卷的事情,但没有点到陶小宝的名。王三德觉得,现在是修理一下陶小宝的时候了,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她,要趁机给她一个深刻的印象。于是,他就特别说到了早上办公室开门太晚,教学秘书陶小宝试卷拿到得晚的事实。监考老师领不到试卷,不得已由王善和杨丹青一起拿到考场去发,这是导致整个学院考试过程混乱的主要原因。另外,陶小宝顶替监考时看手机,不认真监考,还谎称杨芍药老师拉肚子,这些情况都是不合适的。

王三德的一番话像一粒火种,把陶小宝的脾气给点着了。她当即站起来,嘭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王三德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故意找她的茬。既然她在艺术学院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她也不想在这里干了。她这句话正中王三德的下怀,从内脏的某个地方,忽然冲出一股杀气。他说她不想干可以马上打报告,但这次期末考试她必须干好,不能再出错,这学期的活必须完成,否则年度考核有可能给她不合格。

王三德还想再撂几句狠话,但冯光荣担心陶小宝真撂下活不干了,急忙出来打圆场,安抚了她几句。看见冯光荣又出来当和事佬,他内心十分不满。他本想再当着众人强调一下责任意识,趁机把冯光荣也敲打一下,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招生就业处刘晓东处长打来的,王三德刚走出会议室,却见刘处长和他副手古副处长还有林科长已站在走廊里,对着他招手微笑。

“什么重要会议啊?打扰了!”刘晓东依旧笑嘻嘻地说。

王三德走过去掏出钥匙打开门,随意地说:“没什么,结束了。都是一些烂事。有什么大事啊,你们三驾马车亲自出动。”

几个人刚坐到沙发上,杨丹青就拎了几瓶矿泉水,一一搁到茶几上。

“出省艺考方案有点紧,后天下午要上会,所以快下班了也要来骚扰你们。”刘晓东说。

“这个事啊。”王三德忽然郑重起来,“你先别说,等我把冯院长和王善也叫过来吧。”

虽然明年的艺术学院招生方案已经报送学校,但出省艺考方案也是很重要的,往往是大家诟病最多的问题之一。因此,王三德对艺术招生的每个环节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不想独自承担责任,一个人接下这颗烫手的山芋。之前,“玫瑰三角”之一的杨云飞已经放话,说下一次出省艺考还是王善主导的话,她将带头抵制参加。王三德相信她会说到做到,一旦她不喜欢和谁搭档,她就会搞出些事情来,让带队的领导和招就处难堪。假若有杨云飞带头,一些女老师便会纷纷效仿,往往容易导致出去艺考的队伍军心涣散,造成局部失控。

会议室里冯光荣显然又唱了一回白脸,老师们的情绪已稍有平息,当他听说招就处来人了,便马上宣布散会。

老师们一走,王三德赶忙把刘晓东他们请到会议室。他的办公室不久前被学校纪委测定超标2.8个平方米,他干脆在角落里围出了一个小仓库,供办公室堆放档案。面积窄了不说,那些档案袋还发出阵阵霉味,不适合开闭门会议。

刘晓东用几分钟时间说明了来意,强调了这次出省考试的新规定,特别提到将执行新的补贴标准,每人每天将比上一年增加一百元。同时,他建议学院马上指定王善做一个详细的出省人员方案。

刘晓东说完,目光扫了一下大家,最后落到王三德身上,扬脸说:“王书记,你说说。”

王三德接住话头说:“虽说出省艺考年年搞,但是今年和去年有所不同。我们多了江西安徽两个省,加上原来的两湖、两河、两山、黑龙江、内蒙古,整整十个省区,人员还是这些人,但任务更重了。艺术考试,招生工作是学院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怎么在招就处指导下把工作做得更好,这个问题一直是我们需要好好考虑的。根据岗位职责安排,招生工作是院长的职责,就业是党委的职责,因此我建议,今年的出省方案,应该由冯院长亲自做。王善已经做好几年了,虽说做的方案都不错,难免也让一些人说三道四。”

“是啊,杨云飞她们老是说我有私心,有没有私心领导们心里明白。每次给班子提意见,她们都爱拿这个说事。我也不想做这种活了,里外不是人。”王善表态说。

冯光荣觉得自己不说不行了,赶忙清了清嗓子说:“书记说的也对也不对,我们班子虽说有责任制,但不过分工不分家嘛。出省考试方案按道理是由我来做,但王善是管教学的领导,他也有责任继续帮我做嘛,我最后把关一下就可以了。”

“杨云飞她们到底说你什么事呢?”刘晓东好奇地盯着王善问。

“主要是说,我经常把她们安排在春节之前,而且都是到比较远的考点,生源差的考点,饮食不习惯的考点。而我都是安排某些人去交通方便的考点,条件好的考点,有好吃好喝好玩的考点。还说我总是带自己喜欢的老师,搞团团伙伙。还有更难听的呢,唉,不想说了。”王善一肚子委屈地说。

“想不到,这个事还这么复杂呀。”刘晓东苦笑说,“冯院长,既然这样,我们就不为难王善了吧。你就辛苦一下,把初步方案先弄出来。然后,王书记,你们班子最后把关一下。怎么样?”

“这样好。”王三德说。

“我们招就处负责每一组配一个考务,一个财务,负责带试卷。学院除了各专业考官外,还要每一组有一名领队,一名工作人员。”古副处长提醒说。

“噢,考试监督也是我们和学校纪委协调。”刘晓东说,“王书记,冯院长,年前有湖南、河南、山东和黑龙江四个考点,最早是放假当天出发。所以,冯院长的方案最迟后天中午出炉,我们要早点订机票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冯光荣,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略显无奈地说:“好吧,好吧。保证完成任务。你们各位先走,我和王善说点事。”

期末考试进入第二天。一大早,虽说不是王三德巡考,但他还是按时到考场转了一下。监考老师都按时到了,并且都亲自从陶小宝那里领到了试卷。上午是王善巡考,看见他还过来,便不敢怠慢,赶紧过来欲陪同走走,但王三德没有同意。他让王善一间一间教室地去细巡,自己是走马看花。昨天下午,杨柳枝和王侠那个考场一下子抓到了3名作弊的学生,一名带小抄,另两名互相抄试卷。他晓得这两个老师是真发狠了,一定要表现给大家看看。王三德及时地在教师QQ群里表扬了他们,他希望更多的老师能负起责任,共同抓好考风。

刚到学院当书记那一年,王三德了解到,学院的到课率低和考试作弊现象相当严重。一些通识通选课老师甚至拒绝给艺术学院学生上课,不仅到课率低,来上课的也不认真听课,他们觉得自己的尊严被漠视了。有的老师还是熟人,动辄到办公室来找他泄愤,挖苦,甚至出言不逊,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似的,确实让他羞愧难当。许多老师和学生反映,每到期末考试,不仅是学生夹带小抄、互抄试卷、交头接耳的情况严重,而且部分监考老师不认真监考,玩手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师生们都热切希望新来的王三德能扎扎实实地烧它几把火,煞一煞歪风邪气,为大家伸张正义。

于是,王三德先用心写了一份详实的专题调研报告,然后写了一个操作性极强的方案,交到班子会上讨论。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所有班子成员都觉得他的报告非常切合实际,他的方案很好,都表示一致同意实施。这一结果既令他欣慰又令他振奋,他觉得,光是班子拥护支持是不够的,还需要全体师生的理解才是完美的。仿佛是找到了破解历史难题的钥匙,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都不知不觉超速了好几回。

他决定趁热打铁,结合上级布置的解放思想大讨论,让老师们先好好讨论一下。然后再开个考纪考风动员大会,让同学们都知晓学院的决心。这在政治上叫做统一思想,提高认识。

王三德至今依然记得前些年那个场景。那个炎热的下午,60多名老师挤在会议室里,两台空调已经开足马力,但空气依然闷热难耐。不少人都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过热归热,会议还是要开的,这也是政治。

他有意先安排美术、音乐、舞蹈三个系主任发言,主任们无一例外,都一致表示支持从严治学,狠抓考纪考风教育,给艺术学院立个好口碑。接下来,他特别点名让平时喜欢抬杠的罗十万和吕树发言。罗十万一改往常那种造反派的形象,口口声声为学院的新举措叫好。也许罗十万的反常行为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跟着发言的吕树一上台就点了一根烟,狠抽了一口,又狠狠地喷出来。他的作派顿时引起了一阵混乱。有人觉得他公共场所抽烟,而且空气这么龌龊,显然太不尊重大家了,有两三个女士趁机溜出会议室,到卫生间去继续开小会去了。当然,吕树的这番开场戏也得到了几个人的欣赏,那几个粉丝开始哧哧地笑出了声,就等着看热闹了。

果然,吕树一改平时的腔调,用近似央视某播音员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开始对罗十万教授创作的美术作品进行评论,却闭口不提考纪考风的事。王三德听出了吕树的发言有意偏离了主题,不靠谱。他刚想纠正,但是他又观察到,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似乎是在看自己如何收拾吕树。王三德转念一想,不如让吕树继续他的拙劣表演吧,让大家看看他的真面目,看他惡劣的嘴脸。不过,吕树的口语字正腔圆,这让普通话不好的王三德不得不刮目相看。

王三德并不知道,吕树曾经在铁路干过,当过列车员,偶尔客串广播员。他本来是到学院当播音老师的,但由于没有专业文凭,前两年播音专业分出去时便被别人优化掉了。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整天憋着一肚子的怨气要找地方发泄。以往王三德只认为,吕树倚的是有老校长那棵大树撑着,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然而,吕树的表演才刚刚开始。他继续侃侃而谈,认为罗十万教授的画风相对保守落后,技法陈旧,没有创新点和竞争力。而且,罗十万整天画花花草草,花鸟虫鱼,没什么意思,不如不画。

吕树愈说得起劲,罗十万的脸色愈加难看。开始时罗十万还是脸上相当平静,嘴角微微抽动,眼里透出几分蔑视和无所谓交织的目光,但随着话题说得越重,他的脸也渐渐染成了暗紫色,脸上的笑容也显露出十分的不自在。

这时候,王三德倒是有些暗暗期待,罗十万能够出来扫一扫吕树的威风,让他下不来台。但六分钟的时限过去了,罗十万依然按兵不动。于是,他赶忙大声提醒吕树,他发言的时间到了。吕树噢地一声,又狠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丢到地上,还用脚碾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尽管吕树的行为让王三德心里有些愤懑,但他没有发作,他希望老师们能够看见,他是一个有修养的人。而吕树既得罪了罗十万,也当众输掉了自己。

开过教师大会,跟着又开学生动员大会。一万两千多名学生把学校大礼堂的座位几乎坐满了。会前,王三德叮嘱王善,让辅导员安排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坐,班主任一定要亲自点名、陪坐。然而,仿佛是一群初次见到水塘的鸭子,同学们聚到一起就快乐得忘了形。有的打闹不止,有的大声喧哗,有的在吃零食,搞得整个礼堂乌烟瘴气。学院几位领导已经坐到主席台上好几分钟,主持会议的王善再三大声地呼喊让大家安静,但是吵闹声依然难以平息。

王三德见状,干脆站了起来。他手持话筒,大声地先点各位班主任的名字,让他们管好自己的队伍。老师们不敢怠慢,赶紧使出各种招数,严令大家赶紧坐好闭上嘴。几分钟后,马蜂窝一样闹哄哄的礼堂才逐渐平静下来。

按照事前的安排,会议分三项议程进行,首先是冯光荣宣读本学年违纪违规学生处分名单,接下来是王善重申学校关于考风考纪的相关规定。王三德注意到,在会议开始之后,右边靠后的两男一女三个学生一直都在大声说话,旁若无人地你推我搡。这让他难以忍受,顿时一股火气冲上脑门,他当即打断王善的讲话,又站起身手持话筒,大声地呼叫班主任彭棋的名字,让她去把那三个学生请出去。那三个同学不得不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座位,礼堂又恢复了平静。最后,王三德强调,学院将花两个学期甚至更长的时间,狠抓学风考风,抓课堂纪律,加强师德师风教育。无论是谁,违反了纪律就必须接受处罚。

王三德的铁腕行动获得了绝大部分师生的肯定,不过也有人认为他用力过度,不该把气撒在学生身上。但不管别人怎么评说,作为一名二级学院领导,不抓教学不抓学风肯定是不作为的。于是,后来他又干了两件事情。

王三德觉得,部分学生之所以敢在上通识通选课时逃课缺课,主要是因为任课老师不是本学院老师,彼此互相不认识,来不来老师也不知晓。遇上个别认真的老师上课点名,有些学生也随便让同学帮着吆喝一下就可以蒙混过去了。此外还因为,多数艺术生脑子里只有专业课,没有别的课程,刚开始不重视,到头来挂科太多,往往影响毕业。当他们有一天认识到这些课程学分的重要性时,这时候为时已晚。

看见他每天到家了还端着一副苦瓜脸,妻子钟果梦提醒他,他们单位就是用指纹考勤机打卡的,别人根本没办法代理。他一听便茅塞顿开,回到学院跟王善一说,王善连说了几个好。他当即让王善开始着手做好预算,联系采购设备,准备来一场高技术课堂考勤。王善满口答应,而且开始动作了。然而,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王善当他面说得好好的,背地里卻给他使了绊子。设备买得姗姗来迟不说,光调试就花了两个多月。不知怎地,一些学生知道即将实施指纹机考勤,觉得学院对这个事过于严苛了。这不是把学院当监狱吗?于是,这件事情很快在学院迅速发酵。一天早上,当王三德兴致勃勃来到学院上班时,却看见楼道上贴满了大字报和讽刺漫画,而且内容全是直指他个人。这事马上惊动了学校高层,李纯立即带了学工处保卫处和团委领导过来调查,不由分说,当即叫停了指纹机考勤。

考勤的事胎死腹中,不过王三德并不气馁,他手里还有一张牌。

根据原先班子讨论通过的方案,有一条是直指作弊问题命脉的,就是,一些学生敢于明目张胆在监考老师眼皮底下作弊,主要是一些老师不愿意得罪人,所以甘愿做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见到老鼠也不去抓了。因此王三德提出,要奖励那些敢于抓作弊者的监考员,每抓获一个作弊者年终奖励100元。结果,第一次期考抓到17名作弊考生,当年学院涌现出了4大名捕,其中包括杨柳枝王侠和吕树。此举一下子轰动整个学校,人们对王三德的做法贬褒不一。有的说好,这样更能够激励监考人员的积极性,有助于煞住作弊的风气。也有人认为,监考员抓作弊是一种责任,奖励反而显得庸俗化了。与此同时,这些老师意外得到现金奖励,有些人又眼红了,监考员抓作弊天经地义,凭什么要给他们奖励!

不过,没等王三德得意多久,这条有争议的“政策”便又被搁置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冯光荣觉得,学院自己的钱袋子是瘪的,经费捉襟见肘,没有多余的资金支持,强烈建议取消这项奖励。不久,学校开始试行绩效工资,进行绩效考核,学院各方面指标完成情况如何,要与当年的绩效工资挂钩。这个政策一出炉,首先打击的当然是王三德的新政了。学院总不能傻到要抓获更多的作弊者,来证明自己学院不好吧?学风不好可是要影响到绩效的。他觉得,自己似是被打落了一颗牙齿,只好自己悄悄咽到肚子里。

第六章

上午的班子会重点是研究出省艺考方案。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方案实际上出自王善之手,不过以冯光荣的名目出现而已,这主要是防止出现不必要的纷争。

会议将要结束时,像是有什么事情在肚子里憋了很久了,王善忽然跳出来说:“书记,院长,有件事,可不可以让大家议一下?”

王三德先是一愣,然后问道:“什么事情?”

“别人介绍给我认识一个公司老板,他想跟我们合作。如果能够合作,至少可以为学院挣到一些资金,用来上交校庆的钱。”王善说。

他说着从一个资料袋里掏出一叠宣传品,一一分发给大家传阅。

王三德草草地浏览了一下资料,显然有所心动,便对王善扬起下巴说:“什么情况你再详细介绍一下。”

王善说:“这家圣人教育培训机构有一定的实力,在几个城市都有培训业务。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学院都跟他们有过合作,据说效果还不错。他们托人找到我,主要是想跟我们合作办一个艺术类短期培训班,让高考没有考上的考生参加培训后,直接参加高职高专的录取。”

“他们没有中职中专办学资格,如何能够保证学生被高职高专录取?”冯光荣皱眉问道。

王善说:“我接触他们老板了,他们有门路,跟好几个中职中专合作,以那些学校的名义升学,技术上应该没有问题。他们主要是想挂靠高校,方便招生。”

“如果技术层面没有问题,那当然可以考虑。”王三德盯着王善说,“这件事,你再找他们谈谈,看看我们的责权利是什么,我们能得多少利益。另外,你要跟我们学校继续教育学院李院长咨询一下,还有跟这个机构有合作的学院也打听一下,他们怎么合作。弄清情况后,搞个方案,下次会议讨论。好吗?”

“下周讨论恐怕晚了,听说这个班这学期初实际上已经预录取了,下个学期马上要正式上课。”王善说。

“这么急啊?不管怎么样,也要先好好咨询一下。”王三德说。

“关键是我们能得多少利益,没有利益就别费这个力气了。要多留几个心眼,这年头骗子很多,不要让人家把我们坑了。”冯光荣说。

“利益肯定是有的,听说这个班他们是从别的培训机构接手的,大约差不多两百个学生。如果每人有一千块钱,那就是差不多有20万。”王善说。

王三德觉得该散会了,赶紧总结说:“院长说得对,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要饥不择食。当然,有钱赚不赚也不对。再说,我们还要找几十万给学校办校庆呢。”

“关键是不能使用我们的公章,不能损害我们的名誉。”冯光荣说。

“对,我同意。”王三德再一次对王善叮嘱说:“王善,这可是合同底线哦。春节前我不在家,凡是关系到这个班的宣传资料,一定要让冯院长过目把关。记住了!”

“我也是要出门的啊。主要是王善你多管一点,有事跟我说。”冯光荣说。

冯光荣的出省艺考方案,刚一上QQ群公布就引起了强烈争议。

金正高第一个给冯光荣打电话说,他是学校指定的校庆晚会导演,节目排练的事很忙,若是学院让他去招生,他就不干这个导演了。

李启正说,他长年痛风,受不了北方的寒气,他不能去。

潘委员说得更不客气,咄咄逼人地说:“冯院长,你们没有脑的啊?我们省政协每年年前年后都搞很多活动,你还要安排我去艺考,什么意思啊!”

陶小宝表示,自己的工作调动已经有了眉目,随时都可能走人,不要把她列入出省名单了。杨云飞则完全不顾冯光荣的感受,要求把自己和杨芍药杨柳枝分到一个小组,而且不希望跟他和王善两个领队一起走。最后一条件更加荒唐,她一定要去湖南山西两个省份,因为那两个省才有她想要的学生,其他省份生源都不行。

……

这几个人这么一折腾,冯光荣完全就没了主意。他不敢惹他们,更不敢当面发火,只好又悄悄叫来王善,让他帮忙再作一番调整。

王善不愧是个老手,三两下就又把人员调整好了。那几位有特殊要求的老师被调了出来,把个别闲置的老师加了进去。虽说不能完全满足杨云飞的条件,也把她调到了山西这一组,玫瑰三角中调来了杨芍药,领队也变成了朱晓彤,至少不是她很有敌意的王善,也不是软绵绵的冯光荣,算是满足了她的大部分要求。

馮光荣以往没有搞过此类的方案,他对老师们的个性也不太了解,对他们之间的矛盾没什么研究。因此,方案一出炉就被那几个人迅速给搅浑了。

王三德对冯光荣从来不敢有什么挑剔。他晓得,和哪一个人做搭档不是自己左右得了的。他时常跟一些闹矛盾的老师说,既然大家同在一个学院工作,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大家要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相互帮助。你可以选择谁做你的丈夫或者妻子,但不可能选择你的同事。所以遇到问题和矛盾,大家都需要妥协,需要让步。假若你不想每天生气,你不想不幸福,你就应该这样。不过许多人都认为,王三德这是讲大道理,讲套话,于是又不停地明里暗里相互缠斗。

出省艺考方案终于报上去了,大家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不料,金正高和杨延高又吵起来了,两人非要王三德和冯光荣给他们做一个裁定。

两人争执焦点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80周年大庆晚会要不要请个压轴的明星?金正高认为,他自己就可以压轴,没必要花钱再请一个所谓大明星。而杨延高则仗着自己是音乐系主任,在外面人脉广泛,极力主张要请个当红明星来撑一下台,否则这晚会连省电视台新闻都上不了。杨延高还嘲笑金正高说,他领唱的最后一首校歌只能算压台,而不是压轴,真正的压轴戏是最亮眼最重要的倒数第二个节目。金正高认为,杨延高是在卖弄常识,读个四川音乐学院硕士就不把老艺术家放在眼里了。

他们争论的第二个问题,也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事情。金正高和杨延高两人名头上都是晚会的导演,略有不同的是因为年龄职称关系,杨延高排在了金正高之后。

关于第二个事情,这两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把算盘。金正高早就跟王三德和冯光荣坦露过,他认为晚会成功与否导演很关键,这个导演必须熟悉西塘大学,必须在业内有一定的名望,不但资历要高,职称也要高。金正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外面的导演不能请,像杨延高这样的年纪和职称也不够资格,只有他适合担当这个大任了。他还多次强调,他曾经在上海戏剧学院进修过导演,还有正式结业证的,这在艺术学院没有第二个人。杨延高却认为,这台晚会应该是由一个具有较强专业知识年富力强的导演执导,而金正高只是一个老演员,没有能力承担这样的重任。另外,之前他就已经向领导反映过,金正高私自加了两个节目,其中一个是他的学生,另一个是和他关系密切但唱功一般的谷娇娇老师。为此大家意见很大。

两个人显然已经争吵了一些时候,双方都面红耳赤,只差没有动手了。金正高的男高音在走廊里产生了共鸣,使得整个楼层的空气都受到了震动。王三德担心影响不好,赶忙把两个斗红了眼的人请进会议室,冯光荣也跟着闪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四个人刚坐定,王三德就开门见山地说:“两位老师,首先我喜欢你们把问题摆到桌面上的方式,但不赞同你们这样大声吵闹。成何体统!”

金正高立马指着杨延高说:“是他先吵起来的。”

“胡说。是你金正高先骂我的。”杨延高愤懑地说。

冯光荣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阻止道:“哎呀呀,你们先让书记说完嘛。不要像斗鸡一样嘛。”

王三德忍禁不住笑道:“我晓得,你们都是歌唱家,嗓门都很大,这也是你们的强项。不过,我还是要重复一下,吵闹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是吧?”

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们原先争议的事情,本来是想年后才解决的,现在你们又提出来了。考虑到过几天我和院长都要带队出省艺考,这些事看来不解决是不行了。要不然你们都过不好年,对吧?”

王三德瞟了冯光荣一眼,继续说:“其实,你们提的问题,我和院长都有过沟通交流。我们的意见是,不管导演请不请外面的高手,金老师你和延高主任都是导演,排名不分先后。如果学校领导说另请导演,那你们就都是执行导演,不请,那你们就是导演。至于设不设总导演,我认为都不要紧,后面还有导演组嘛。还有呢,考虑到你们需要调动人员,动用设备,我们准备向学校建议舞蹈系主任洪小波為你们的助手,当个副导演。”

王三德又扫了两人一眼,说:“至于演员阵容,学校已经很明确了,就是要用我们自己的人,包括已经毕业的校友。省歌舞团那几位校友要请他们回来,不过李纯副书记说了,报酬不能按市场价给。关于节目,你们先按原来方案排练,多排一两个没关系,到时候要不要、砍不砍由领导定。院长,你说几句吧。”

“书记说的,我都同意。你们两位都是音乐系的骨干,都是台柱子,应该讲团结,应该互相尊重。两个大男人,不要动不动就大吵大闹,这样不好嘛。我们知识分子一定要讲风度,讲素质。我看是不是这样,大家都忘记过去,面向未来,一起齐心协力,把学校交给的任务完成好。好吧?”冯光荣说。

杨延高似乎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又昂起高直的鼻梁,操起标准的普通话说:“书记,院长,你们说的都对,都在理。可是,金老师私自把谷娇娇老师也拉进来了,还拉了他几个学生搞小组唱,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谷娇娇是副教授,得过两次省级演唱奖,还出过一张专辑。音乐教研室有几个人有她这么成熟?”金正高反驳说。

“大家都知道,谷娇娇老师动过咽喉手术,现在唱歌都五音不全了。还让她上台,岂不丢学校面子。”杨延高不服气地说。“我认为,要上也应该上年轻老师,比如刘璐,或者邓蓓蕾,嗓子不错,人长相也好。”

王三德急忙摆摆手,示意双方停战,说:“二位,这个问题你们别再争了。我建议,由教研室组织一次选拔赛,通过全体老师投票,产生这两个候补节目,一个是老师的,一个是学生的,谁的好上谁的。”

“这样子搞,我这个导演说话都当放屁了!你们另请高明好了。”金正高赌气地说。

王三德晓得金正高说的是气话,但又担心他继续拧下去不好收场。赶紧安慰说:“金教授,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你是老教授,德高望重,你不干谁干?还是少说这种丧气话吧。”

“一台晚会,钱这么少,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搞不来啊!”金正高转移了话题。

王三德知道,这是他表示服软的表现,于是站起来,附和说:“学校就是铁公鸡,我和冯博找领导都找怕了,他们也不肯松口。我们先干吧,看菜吃饭,有多少干多少。”

四个人离开会议室,王三德自顾自地往办公室走,不想金正高跟了过来,径直跟他进了办公室。

金正高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问王三德晚上有什么安排,王三德说安排是没安排,不过老婆交代他买毛线的任务一直还没完成,这两天晚上回家老婆很不高兴。金正高一听就觉得好笑,这年头有谁还织毛线穿手工毛线衣,准是闲得没事干了。王三德苦着脸告诉他,在家里他的地位很低,有时候还不如那条叫乖乖的小狗。比如昨天晚上他回到家,老婆见他还是两手空空,就使唤他给乖乖按摩,一按就一个多小时。更让他生气的是,乖乖让他按摩按舒服了,干脆就趴在他们床上睡着了。

金正高听后就一阵哈哈大笑,说:“理它个×,过两天要出发了,晚上我给你饯行吧。安排个黄三姐清水羊肉火锅,叫罗十万李启正他们一起热闹一下。”

想到那口喷香弹牙的山羊肉,王三德忍不住咽了一口涶液,不再反对。

第七章

北方民谣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腊月十八这天,王三德的队伍出发了。他们的目的地是东北哈尔滨。

早上五时正,闹钟响起。他一醒来,乖乖也跟着醒了。钟果梦裹在厚厚的鸭绒被里,翻了个身,嘴上哼哼两声又睡去了。他把乖乖牵到外面卫生间,先让它舒服了,自己才进入主卧卫生间去洗漱。

一阵忙乱之后,时间到了五时三十分。他穿戴整齐之后,欲迈步走出卧室门口又踅回来,走过去轻轻拨开棉被,象征性地把脸贴到钟果梦的脸上。不料这一贴竟把她给弄醒了,她猛地伸出双臂,硬生生地把他勾到了怀里。这是夫妻俩好久没有上演了的激情戏,他担心磨蹭时间长了耽搁了时间,赶紧又象征性地用嘴唇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而,趁他心不在焉的瞬间,女人柔软的舌尖倏然钻进了他的嘴里。不由他喜欢不喜欢,两人不得不进行了一次久违的激吻。乖乖似乎不太乐意男女主人过于亲热,汪汪地吼了两声,女人似乎顾忌到了狗狗的存在,双臂不情愿地松开了。

好在他预约的出租车已经停在小区门口。昏暗的灯光下,当司机听见他拖着拉杆旅行箱走近,才从车里钻出来,嘲笑说:“哎唷,老板,你这是要去北京出差啊?穿这么多,箱子那么大。”

王三德本不想跟他说俏皮话,待司机把他的大箱子装到车尾厢后,才幽默地说:“我这是要去西伯利亚呢,你听说过西伯利亚吗?”

没等司机回答,他就打开后座车门,艰难地挤了进去。司机关上门说:“那你不是去苏联吗?现在这么冷去那里干嘛呢?”

“就是想去玩啊。”王三德呵呵一笑说,“走吧。”

“好,昨晚说的啊,120元,不打表。”

“行,走吧。到机场给我撕一张票就行了。”

车刚上路,行政秘书韦永超就打电话问王三德,他什么时候到学校,大家都到了,就缺他一个了。他一听就有些火了,说昨天不是告诉过杨丹青了么,他住得远就不去学校统一上车了。韦永超说没有人告诉他,所以他才打电话给他了。原来如此,他刚冒上来的火气才又消灭了。可能是太忙的缘故,连杨丹青这样的脑子都会有失忆的时候。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错。

想到又要去冰天雪地的哈尔滨熬一周时间,王三德的心一下子又抽紧起来。艺术学院的出省艺考从哪一年开始,他无从考究,反正他一来到学院就多了这份活,而且这份活一直贯穿整个寒假。艺术生要报考大学相关艺术专业,都必须先参加一次术科考试,先拿到省级的合格证,然后再到考点去,像选秀一样参加各个高校单独进行的考试。为了能够考上心仪的学校,考生们往往要参加好几所甚至十多所学校的考试,而且要考不同等次的学校,这样才能够保证被高校录取。

他出省考试的第一年是去山东潍坊。那是胶东半岛的一个城市,距离省会济南和海滨城市青岛都是两百多公里,作家莫言的家乡高密就在潍坊去青岛的半路上。那天正是元宵节,飞机先从南城飞到厦门,再从厦门飞青岛。落地时天已经擦黑,不可能转乘火车或汽车去潍坊了。天空中飄着细雨,伴着飞舞的雪花。一行人赶到预定的三星级酒店住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大家很快聚集到酒店大堂,到底该吃什么样的晚餐,大家产生了分歧。有的说天太冷在酒店吃,有的说到街边吃点饺子就可以了。否定的声音认为,在星级酒店吃饭太破费了,会影响到大家的补贴问题。到街边吃碗饺子当然省钱,但也太寒酸了点,何况不少人吃不惯面食呢。犹豫一阵之后,大家都把目光转到了一言不发的王三德身上,希望他能拿个主意。他觉得是自己该露一手的时候了,就让大家在大堂里耐心等5分钟,说完他带韦永超出门了。

他们沿街走了百余米,找到一家鲁菜馆,一问价钱还不贵。于是他就让韦永超返回酒店叫人,自己留下来要了两张大桌,每9个人一桌,然后开始点菜。他知道,鲁菜是中国八大菜系之一,是中国传统几大菜系中被认为是历史最悠久、技法最丰富、难度最高、最见功力的菜系。

经服务员耐心指点,他给每桌点了一个山东老家火锅,一个侉炖鱼,一个一品豆腐,一个白灼虾,一个焖驴肉,还点了胶州白菜和潍坊萝卜等生料。要了一人一小碗汤圆,一盘水饺和一大盅米饭。他这么点菜是要照顾到各种口味,让大家都有喜欢的菜肴。出门前就有人议论,一些人一旦掌握了点菜权,就只点自己爱吃的,完全不顾别人感受。

点好菜,17个人由韦永超带领,挟着一股寒风进门来了。一帮女老师挤到了旁边的一桌,都超过两个人了。王三德说每桌9个人,让她们过来这边两个,否则菜不够吃。可是任凭他怎么喊,就是没一个人肯挪窝。显然,大家都对他这个新来的书记有所顾忌。

几个男老师围坐在一起时,王三德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总台的架子上。他转头问身旁的杨纪检,要不要上点酒,杨纪检未置可否,旁边的韦永超提醒说,来青岛就应该喝青岛啤酒。

王三德说:“好,那就上两扎吧。不过天太冷了,谁跟我喝琅玡台?高度的。小韦,也给女同胞来点热饮,许晴做广告的那个,热的露露。”

杨纪检见状,不得不发话了。他小心翼翼地提醒说:“王书记,酒不要太高档哟。”

王三德一笑:“放心吧,百把几十元一瓶的,违反不了规定。今晚过元宵节,必须的。”

当服务员把暖烘烘的火锅端上桌时,大家顿时欢呼起来。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餐,大家都傻眼了:屋外是一个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王三德的第一个反应是,原来打算包车去潍坊的计划行不通了。他赶忙找到正吃早餐的韦永超,让他尽快想办法买到上午去潍坊的高铁票,下午必须到考点报到,否则将会误事。和韦永超同桌的舞蹈老师郭月燕说,她有个学生是青岛的,已经放假回来了,学生家长好像是铁路公安局的一个小领导。王三德当即让她马上联系学生家长,同时叫韦永超继续打听买票的事。

半个小时之后,韦永超从火车站给王三德打来电话,说潍坊那边下的雪更大,公路都瘫痪了,去潍坊只能坐火车去。但是,整天的高铁车票都已经卖完,只有下午3点的普快客车硬座票,问他怎么办。王三德让他稍等,一会再作答复。郭月燕这边的情况也不乐观,学生家长回馈说,高铁几乎都满员了,每趟车他最多可以带两个人上车,到车上再补票。至此,王三德心中有数了,他让韦永超先购买12张下午3点的车票,其他6人分三批先让家长帮忙带上车。第一批让考务和韦永超先走,让他们下午先去考点报到,先把住宿问题落实好。其他人晚上到也不碍事。

王三德对那一次潍坊之行记忆犹新。看似一个简单的工作任务,却会出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青岛元宵节大雪,差点把他第一次出征的名誉给毁了。出门无小事,他从来都不敢怠慢。

来到机场,进入出发大厅,他忽然感觉有些热了。环视四周,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赶紧脱了下来。想装进旅行箱是不可能了,里边已经塞满了衣物,那是一套登山服,穿起来密不透风。他第二次出省艺考就是去的哈尔滨,天气预报上说那里是零下26摄氏度,而南城是零上26摄氏度。去之前,钟果梦担忧地说,人家都说那边拉尿到地上都结成冰。要给他专门去运动品牌商店买一套好的御寒服装。夫妻俩挑来选去,选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停留在The North Face(北面)牌子的店面。售货员说,这是产自美国的高端运动服装品牌,许多登上珠穆朗玛峰的运动员都爱穿这种牌子。钟果梦不等他试穿岀来,就急着要刷卡了。售货员又建议说,这个牌子的防滑鞋口碑也非常好,材料轻便而且暖和。毋须多说,防滑鞋也一起买了,两件东西一共花了5千多块钱。过后钟果梦又有些后悔了,埋怨说什么鬼艺考,去那么鬼远地方,这不是折腾人吗?王三德告诉她,那边人普通话讲得好,艺术生普通话好毕业了才吃香。事实上,去哈尔滨艺考是以前的领导定下来的,以前学院领导都是播音员出身,对哈尔滨的普通话特别钟爱。后来分家了,播音主持艺术专业划归到了新闻学院,但别的专业已经在那里也留下了好口碑,所以王三德他们来了也不敢轻易说取消,还得要年年去哈尔滨。

不一会,大部队也到了,韦永超和王侠收齐了大家的身份证,到一个偏僻的柜台去办理登机手续。

王三德忍不住质问招就处负责考务的小女孩党玉萍,说:“小党,不是说好坐南航的吗?”

小党说:“我不知道呢,刘处说现在是春运,谁家折扣低就买谁的。”

“再节约也不能买这种没名气的小公司呀,去个哈尔滨还要经停郑州和沈阳。这不是折腾我们吗!”王三德面露愠色地说。

“我不懂啊。”党玉萍一脸委屈地说。“领导说出省艺考成本太高,要我们注意压缩开支,不要随便乱花钱。”

“得,明年让他们自己去。”王三德赌气地说。

刚说完,一个熟人推着旅行箱从人群中插到他跟前,笑眯眯地说:“哎唷,王书记,你好像不太欢迎我喔。”

他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校工会的邓主席。遇上熟人,他的情绪又迅速变好了起来,赶忙脱下皮手套,伸手过去握了一下手,说:“主席好,你这是要去哪呢?”

邓主席嘿嘿一笑说:“跟你去哈尔滨呀,接受你的领导,向你们学习。”

王三德讶异地注视着对方,说:“不是监察室杨主任去的吗,刚刚我好像还看见他了。”

“你可能是看走眼了吧?杨主席前两天痛风发作,上下楼都叫人背着。他们只好抓我的差,让我顶替了。也好,我没有去过哈尔滨,很想去领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的美景呢!”邓主席兴奋地说。

王三德见他穿得单薄,便提醒说:“你穿少了点,到那边会受冻的。”

邓主席扒开皮衣,露出一件皮毛马夹,得意地说:“你看看,这是狗皮做的,下面还有一条狗皮裤子,到那里才穿。可以吧。”

“哎呀,你一起去最好了,我们可以喝北大荒了。”王三德开心地说,“前几次那几个纪检,自己不喝酒还不让别人喝。干什么都爱指手画脚的,不好玩。”

“职业病。学校纪委压力也大,大家只能互相理解了。”邓主席说。“我以前不是学校纪委委员,也觉得人家盯得太紧了。不过现在我觉得,这年头有人盯总比没人盯好。”

这时,韦永超跑过来说:“书记,你这个箱子要托运的吧。”

邓主席也赶忙说:“我的也托运算了。小韦,试卷不能托运!”

“晓得!”韦永超嘴里应着,顺手把两只箱子拖走了。

过了安检,大家来到登机口候机室坐下。这时,王三德才有空闲把出省艺考安排表拿出来看。全院总共分三支队伍,他带一支,冯光荣带一支,另一位女副院长朱晓彤也带一支。为了避嫌,王善今年干脆留下来守家了。王三德带的这支队伍,除了6个专业每个专业两个考官和韦永超之外,纪检、考务、财务都来自学校。听老师们说,播音专业还没分家之前,一支出省艺考队伍往往要达到20人以上,可谓是浩浩荡荡。

看着名单,王三德不免有些为冯光荣担心,他以往几乎没有带队艺考的经验,而且他的队伍里还有吕树和谷娇娇,这两个人加上那个死心眼的馬纪检,真有够他受的了。说到马纪检,他其实也不是真的纪检监察人员,而是以前他曾经在纪检干过,现在是学校组织部的调研员。马纪检喜欢扯虎皮作大旗,动不动就说代表学校如何如何,俨然是个学校领导的身份或替身。由于他确实是现任某副省长大学时的班主任,学校领导也看高他三分,本来是一个副处级干部,后来还给他提了个正处。马纪检的艺考监督工作非常认真细致,他会一个一个考场去听,做监考笔记,然后每天必开会,作当天工作总结点评。这让平时散漫惯了的人都不太适应。而有些男老师还注意到,马纪检特别喜欢去监督女老师。被盯上的女老师开始还不怎么在意,但后来就慢慢心生厌恶了。于是,老师们往往视他为一种威胁,暗地里把他列为不受欢迎的人。

7点40分,登机广播响起,人们一阵骚动,开始涌向登机口。

或许是大家都不习惯乘坐这么早的航班,一上飞机都开始补觉,有的靠在座椅上假寐,有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坐在王三德身边的邓主席显然很少乘坐飞机,一会凭窗眺望,一会专注于阅读椅袋上的读物,一切都觉得新鲜好奇。看见邓主席的样子,他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尴尬。那一次,他和单位两个同事一起去北京开会,两位同事职称高,买的是商务舱,他买的是经济舱。登机时同事忘记提醒他,进入机舱就各坐各的。他看见同事都坐到左边两个位置,就径自坐到右边的一个位置。不料,他刚放好东西,在座位上伸展身体,做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时,真正的主人来了。此人是个浓妆艳抹的少妇,一看这场面她腥红的嘴唇就嘟了起来,并大声地叫来乘务员,质问是怎么回事。乘务员自知自己没有尽职,赶忙把坐错位置的王三德赶走。这件事不知是谁传到了单位,于是,王三德坐商务舱的笑话便成了一些人耻笑他的谈资。有人还添油加醋,说他当时还舒服得在座位上打起了呼噜,是少妇用高跟鞋把他踢醒的。对于那些有辱名声的传言,他并没有去追究是谁传的,因为人家并无恶意,而是自己确实是个少见世面的人。至今想起那件事,他仍然独自哑然失笑。

一天时间三起三落,晚上八点十分终于抵达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大家长舒了一口气,由于西伯利亚寒流补充南下,飞机颠簸得很厉害,有两三个女老师都被整吐了。从廊桥往外看,天空灰蒙蒙的,往机场周边看去,地上是白皑皑的一片。窗外的冷风不时钻进来,让人不由得打个寒战。

在去取行李的路上,王三德不停地叮嘱大家要趁在机场等行李时添加衣服,免得受冻。他第一次来哈尔滨招生那年,不少人受不了极寒气候的干冷,待一两天就冻得脸上龟裂,嘴唇像树皮一般发黑变硬,回到南方之后就接二连三地病倒了。

韦永超似乎成了王三德的专配,后来又加上了王侠。他们两个都觉得跟王三德出省招生爽快,不拖泥带水。而且王三德还很会点吃的,像是专业的吃货,往往花钱不多但却吃得很惬意。比如去山西内蒙古,鲜美的羊肉和精美的面食让人不能忘怀。到湖南这样的辣椒王国,点菜更是需要功夫,否则吃不得辣的人会造反。另外,王三德无论去哪里都爱品尝当地的酒,晚上喝个二三两,身上热乎乎的,好睡觉。王侠起先是不太喜欢接近王三德的,他觉得这个书记和其他书记一样,有点盛气凌人,甚至有些恃才傲物,整天黑着一张老脸,让人感觉欠了他什么似的。可是,自从有了第一次跟王三德到石家庄艺考,他就对这个书记有了全新的看法。那天早上,王侠和韦永超和两个女老师先打车去考场,匆忙中把一只试卷箱忘在出租车尾厢里。而糟糕的是,几个马大哈竟然都没有问司机要发票。丢失试卷,这可是了不得的事!韦永超给王三德打电话报告时急得快要哭了。随后赶到的王三德当即报告考点,请求报警紧急协助。与此同时,他平心静气地跟同车几个人了解,出租车司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模样特征,车的品牌……几经核对,终于描绘出这个开大众老桑塔纳车的司机为女性,四十多岁年纪,自称姓王,稍胖,上身穿红色毛衣,下身着牛仔裤,染了一头黄头发,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信息迅速地被考点报送给警方和省市交通电台。二十多分钟后,一辆红蓝相间的出租车停在考点某职业学院大门口。

看见熟悉的出租车,韦永超激动得和王侠来了一个拥抱。女司机满脸委屈从车上下来,走到车屁股后,打开尾厢,那只黑色的旅行箱躺在里面,几个人悬起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在整个突发事件过程中,王侠始终看到,在关键时刻,王三德并没有表现出急躁和张惶,他始终指挥沉着冷静,没有责怪大家。他觉得,这种表现在别的领导身上是很难见到的。于是,他立刻对这位书记不得不刮目相看。自然而然地,他也愛主动地帮助韦永超忙前忙后,自认为以自己的长相优势和甜言蜜语去办事,往往会比别人容易得手。

从机场出来,所有的人都被一阵接一阵的寒气吹得嗷嗷直叫。从机场到市区预订的酒店,不过只有三十余公里路程,但大巴却摇摇晃晃走了近一个小时。司机抱怨说,路上都是冰碴子,要不是事先预约,他断不会在这种天气来揽这个驴干的活了。

第八章

考点设在哈尔滨东南郊的××职业技术学院,和著名的哈工大在同一条街上,距离市中心约六七公里远,去松花江太阳岛大约十五公里。据说,考点选择在离市区较远的高职学校,主要是想缓解市内的交通,但是,这里的交通住宿情况实在太糟了。

好在韦永超事先让考点帮忙订了个两星级宾馆,但设备太老旧了不说,餐厅的服务也令人大失所望。队伍来到宾馆刚住下,餐厅早就已经关门打烊。周边黑咕隆冬的,没有什么车辆来往。王三德带着韦永超踏着没过鞋帮的冰雪,转了三个地方才弄到每人一盒快餐面,加上一些本地产的肉肠,让大家勉强填饱肚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大部分老师呆在宾馆休息,党玉萍和韦永超带上几位专业老师去考点报到。王三德和邓主席一身厚重打扮,步行出了宾馆,他们要去找个更合适的住处。

夜里刚下了一层薄雪,覆盖在人行道的冰碴上,远看似是平坦的积雪,但一踩上去很容易打滑。果然,邓主席的大头皮鞋咬力不够,才走出去十多米就连摔了两跤,屁股上全沾上了雪末。王三德只好把他扶起来送回宾馆,自己一个人去找新住所。半个小时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内部宾馆,一问房费每一间比现在住的宾馆贵20元,房间宽敞干净不说,餐厅也是自助式的,窗明几净。他立马打电话向招就处请示,刘晓东听了似乎有些犯难,说要请示一下分管领导再回复。王三德一听就急了,他担心事情一旦到了领导那里,麻烦就大了。于是威胁说,要是不让住这里,老师们病了就要他负责。他进一步解释说,原来那地方房间小设备旧,主要是饭堂服务不尽如人意。更要紧的是热水不够用,昨晚有一部分女老师洗不了澡,都怨气冲天了。刘晓东听得不耐烦了,只好松了口,说他们想搬就搬吧,不要超出太多经费就行。同时嘱咐老师们在宣传咨询时卖力一点,争取多赚些报名费。

其实新宾馆距离原来的宾馆并不远,只有两站路。不过听说要换地方,有些人还是骂骂咧咧的。但当大家乘坐公共汽车搬过来,一看房间比原来的高出了一个档次,都向王三德跷起了大拇指,说领导伟大光荣正确。

中午,一向不声不响的女画家彭棋悄悄跟王三德报告,说晚上有个家长要请吃饭,她拒绝不了。希望他给个面子,带大家一起去。

王三德听后沉着脸,说:“不行。”

彭棋惊愕地看着他,瞪大眼睛问:“为什么不行?”

“你不懂吗?这是招生工作纪律,我们不能吃家长的饭。”王三德说。

彭棋急了,赶忙央求道:“书记,人家不是考生家长,是我们美术专业张民主的家长,都大二了。我是他班主任,都跟他父亲通过电话了。”

“噢,彭棋,你这是给我出难题了。”王三德缓了一口气,“张民主老爸干什么的?”

“是一个画家,在省里挺有名的。”彭棋小心翼翼地说。

王三德盯着彭棋一双眉毛画得过于浓黑的大眼,说:“彭棋,这个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数,我们还要去跟邓主席说一下。”

两人来到邓主席房间,王三德让彭棋说了原委,想不到对方反过来问王三德:“这个没什么风险吧?”

王三德故作轻松地说:“风险倒是没有,他小孩已经是我们学生了。按理说,学院和家长沟通一下,对孩子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况且,家长是名画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学生搞个讲座什么的呢。”

“既然这样,你拍板吧。你是领队。”邓主席表态说。

邓主席又把球踢回给了王三德,以他的判断,对方这是同意了的,只不过不想亲口说而已,这就是另一种为人之道。王三德顿时觉得,邓主席能够在学校机关转换了好几个处级岗位,官越当越舒服,说明他也有自己的套路。让人感觉他圆滑而不狡猾,也不像是那种关键时刻设个陷阱让别人往里跳的阴谋家。

晚上这场酒喝得不大不小,大家都觉得刚刚合适,恰到好处。席间,王三德显然被家长重点照顾了,不仅被男家长要求碰了个小钢炮,女家长也跟他整了一个小钢炮。东北人认为,小钢炮就是当年小日本扛着打老毛子用的那种六零炮,等同于一个中等啤酒杯,大约能装二两酒。四两陈年北大荒下肚不算,男家长还规定,校方若有人敬他喝酒,每敬一杯,王三德就得要陪喝一杯。一大桌人敬家长一圈下来,他就一起喝了十几小杯酒。他第一次遇到这么喝酒的,开始觉得家长有点流氓,但后来一想,其实这样也是公平的,只不过人家把这个特殊待遇锁定在他身上了,不整他又整谁呢。

回到房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脱下厚重的外套,一看手机,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刚才光顾喝酒热闹,顾不上接听6个未接来电,他一一仔细查看,其中3次是钟果梦的,3次是老家县里老朋友黄稻尾的。他边继续剥掉身上的毛衣毛裤,边跟钟果梦通电话。钟果梦说,乖乖可能是想爸爸了,整天都不肯进食,只喝了一小点蜂蜜拌牛奶。王三德说那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钟果梦说,已经带它去看过了,医生说乖乖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好像是脑筋有问题,它想念什么人了。王三德刚把毛裤撸到一半,嘴里哼哼地应和了两声。钟果梦忽然不悦地高声说:“你到底听不听我说话啊?”

王三德硬着舌头说:“听,听,听着呢。”

“都怪你,那天早上出门没亲它一下。”钟果梦不依不饶地说,“王三德,你这个人太自私了,一点爱心也没有。上次我交代你买纯羊毛线,可你却买了晴纶线回来。”

王三德有些来气了,不耐烦地说:“老婆,你不是更年期到了吧?我要洗澡了。”

“不得。你听着,要是乖乖还是不吃不喝,有个三长两短,我可饶不了你!”钟果梦不依不饶地说。

“我要洗澡了。”王三德已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央求道。

“不得,你听我把话说完。”钟果梦固执地说。

王三德忽然打了个冷战,一股怒气也从胆边生起,对着手机脱口骂了一声:“去你妈的乖乖,回去老子焖了它!”

“什么?你说什么?”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喊。

他顺手把手机往床头一扔,快速逃进了卫生间。

酒友们都警告说,喝了大酒以后是不宜洗澡的,酒后洗澡很容易在卫生间跌倒,或者是容易导致中风,致心脑血管梗死。王三德为此曾经咨询过医生,回答是肯定的。但是他不能不洗澡,洗澡是他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也是他喜欢做的事情。洗澡很容易让他忘掉忧愁和烦恼,也很容易令他亢奋,他可以在洗澡的时候不去想事情,甚至还可以哼唱几首老歌。这时候,许久不唱的老歌会脱口而出,令他自己陶醉。他尤其喜欢香港四大天王之一的张学友的歌,那首《一路有你》更是他百唱不厌。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就是怕你负担不起/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是上辈子我欠你的/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才又让你離我而去/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今生就该我还给你/一颗心在风雨里 飘来飘去/都是为你/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还需要很多勇气……”

他唱着唱着就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情景中,边唱边泪流满面,任由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来,把泪水连同一切烦恼都冲到下水道里。

洗了澡出来,王三德的情绪好了许多,酒气也散了不少。他打开电视,想看一下每周一必播的足球之夜,但又觉得老朋友黄稻尾肯定是有什么事,于是就回拨了对方的手机。黄稻尾似乎对他不及时接电话很有些不满,开口便揶揄说:“老朋友,你刚才不会是去哪里违法乱纪了吧,怎么不接听电话了?”

王三德应和说:“刚刚洗澡,怎么样,有什么事?”

“不是吧,哪有洗澡那么久?”黄稻尾继续责问说。

“晚饭喝酒了。”王三德只好承认说。“怎么样?有什么事快说。我在哈尔滨。”

“哈尔滨不是黑龙江吗?你去那里干什么?”

王三德听着不高兴了,真想把手机关上。他顿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来出差。”

“噢,噢,我想起来了,你这是去招生的吧?”

“我没说来招生。”他不悦地说。

“你肯定是去招生了,要不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会去哈尔滨那么冷的地方呢!”黄稻尾还是一副厚脸皮的样子。

电视里的足球之夜早就已经开始,现在是赛事集锦,西班牙马德里对阵巴塞罗纳,可谓是宿敌相遇分外眼红。王三德的目光被C罗和梅西、内马尔的球技和激烈的对抗吸引住了,跟黄稻尾的对话也是爱理不理的。

“喂,那里真的很冷吗?听说屙尿没落地都结成冰了。要是我,我真的受不了。”黄稻尾又说。

王三德听得不耐烦了,干脆把手机放到枕头边,把另一只枕头叠加到枕头上,然后整个人钻进被子里,把上半身倚靠在床头。这样的姿势看电视让他感觉很惬意,他甚至一时忘记了手机里那个喋喋不休的黄稻尾,沉迷在电视屏幕上。

这个黄稻尾,除了曾经是同学和好朋友,其实还是王三德的远房表亲。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们就一起考上了西塘大学。王三德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黄稻尾读的是法学专业,毕业后王三德留在了南城,而黄稻尾则因为在县里谈了个女朋友,被召唤回去了。家乡是个山区小县,很少有个大学生毕业回来。新来的县委书记颇重视人才,不管黄稻尾愿意不愿意,就把他拉到麾下当了秘书。然而,书记并不知晓,黄稻尾的理想并不是从政,伺候领导,而是做一名职业律师,一名法律工作者。当理想和现实出现了巨大偏离之后,黄稻尾的心态就发生了变化。他不时拒绝为领导撰写材料,还对领导的文字和行为评头品足。由于被一个司机打了小报告,半年之后他便被调整到了县纪委,从事党风廉政工作。听说本来是要把他弄到乡镇去的,但是他在县委当财务的妻子亲自去找领导说情,他才保住了位置。干了20多年纪检,至今还是一个正科级。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跟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说话做事老爱钻牛角尖,喜欢卖弄法律语言,对事情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没几个人不烦他的。不过,在王三德眼里,他却是个酒风不错的酒友。

大约十几分钟过去,王三德才意识到,手机是自己拨过去的,搁了这么久那不耗话费吗?他赶紧抓过手机一看,对方竟然也没关机,让手机都保持在通话状态。狗卵的!他在心里暗骂一声,赶忙关掉了通话。

不一会,他手机响了,他一看还是黄稻尾。对方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挑逗说:“老朋友,你必须记得,你玩这个玩不过我的。下次罚酒半斤。”

王三德不得已跟他说话了。“你没喝醉吧?你到底想说什么事就快点说,不然我睡觉了。”

“我不信,现在才十点二十八分,你不可能睡觉的。”黄稻尾说。

“稻尾,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关机了。”王三德再次催促说。

“哎,哎,你耐心点,耐心点。”黄稻尾换了口气说,“是这样,你的这两个侄女,就是我的两个宝贝女儿刚参加了省里的艺考,她们说考得还可以,我想给她们读你那里,她们也很乐意。”

王三德皱了一下眉头,说:“好啊,不过要等分数出来再说。”

“青燕学的是器乐,就是拉二胡。蓝燕学民歌的,唱起来都有点像宋祖英了。”黄稻尾陶醉地说,“我学写了一首廉政歌词,让文化馆韦副馆长谱了曲,让蓝燕唱,居然拿了市里的二等奖。嗬嗬。”

“我说的是真的,她们必须上线,否则我帮不了忙。明白吗?”王三德几乎吼叫起来。

黄稻尾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话风格,确实让王三德常常对他无言以对。若是在饭桌上,他免不了要挨王三德罚酒,但是在电话上他只能干生气。

“我懂啊,就是因为她们考得好了我才跟你说的。”黄稻尾说。

“你啊只懂一半,另一半不懂。我意思是说,她们必须上我们学校的录取线,不仅专业分线要上,文化分也要上线,否则出不了档。就算是出了档,排名太靠后,我也没办法帮你。明白吗?”王三德声音平和了一些。

黄稻尾终于说:“我懂了,反正我的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

王三德还想说点什么,但想着说的都是废话,就像是牛头不对马嘴,干脆关机睡觉。

第九章

第二天是咨询报名,主要是让考生用两天时间来咨询了解不同类型的高校,然后权衡考虑报考哪些学校。

一大早,太阳从窗外射进炫目的光芒。王三德叫韦永超催促大家起床用完早餐,然后带领第一拨人员前往考点。从宾馆到公共汽车站,短短两百米的路就有好几个人跌了跤。邓主席似乎吸取了昨天的教训,走路也格外地小心谨慎了,双脚呈内八字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活像裤裆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来到考点,王三德才发现,原先的小报名大厅换成了大体育馆。里边早已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像乡下赶圩一样。

摊位正对着体育馆最大的一个门口,考點已经在上方挂了“欢迎报考西塘大学”的大红布金黄字横幅,远远看去很是醒目。王三德晓得,这是刘晓东上一次亲自来拜访这边省招办和考点的成果。据说,刚来哈尔滨艺考的头两年,考点给西塘大学的位置并不太好。原因是西塘大学远在南方,而且当时还叫做西塘学院,不仅考生以为只是一般的地市级学院,就连考点也没有人知晓。一句话,就是没有什么知名度。后来王三德参加了哈尔滨考点的艺考,在走访中发现了问题,于是建议招就处一起过来考察调研。果然,刘晓东他们亲自到访后,终于打破了坚冰,报名人数也立即从原来的每年一千余人跃升至两三千人。就凭这一点,王三德认为,刘晓东是一个真能干事且干成事的人。

老师们进入体育馆,像是进入战壕的战士,来到摊位就迅速进入了状态。分头把招生简章按专业呈一字排开,美术书画,环境艺术,视觉传达,声乐,器乐,舞蹈,长桌子后面的老师们各就各位。王三德吩咐韦永超和党玉萍,要打印一些宣传品张贴在横幅下面的墙上,让咨询者能够一目了然。比如报名时间,考试时间,收费多少,录取批次,合格证比例等等。因为近两年西塘大学有比较好的口啤,报名人数激增,学校也相应调整了招生名额,所以甫一开张便引来了众多考生和家长的围观。顿时西塘大学摊位前就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让左右邻近的兄弟院校侧目相看。

看见开张火爆,邓主席笑眯眯地问王三德:“王书记,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我们学校呢?”

王三德诡谲一笑说:“我们学校是大学呀,你看,旁边都是各种学院,名字没我们好听。”

“我看没那么简单吧?”邓主席指着远处的××理工大学横幅说:“人家211大学应该比我们名头更响嘛,可是没我们热闹呢。”

王三德忽然来了神气,故作神秘地说:“艺考看起来简单,也是需要精心经营的。学校实力是一方面,经营是一方面。”

两人正聊得欢,一个满面通红的大胖子忽然站到他们跟前,边脱皮手套边向王三德伸出右手,朗声笑说:“你好,王书记。”

王三德一怔,似乎想不出此人是谁,只能被动地伸出手,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

“你肯定不认识我,可我认得您,你们学院网页上有您的照片。”对方嘿嘿笑说,“我和您是本家,我叫王磊,我是佳木斯的。”

王三德哦哦地应和着。邓主席不想打扰他们,识趣地走开了。

王磊像是见到了老熟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包印满外文的香烟,弹出一支递给他。“老毛子的烟,来一支。”

王三德摆摆手说:“我不抽烟,谢谢。”

王磊嘿嘿一笑,只好把烟塞进自己嘴里,却不点燃。继续说:“王书记,我想请您吃个饭,聊聊天。不知道您肯不肯赏个脸?”

王三德又摆摆手,赶忙拒绝说:“不,不,不。我们有规定,不能吃家长的饭。谢谢了!”

王磊又嘿嘿一笑:“没那么紧张吧?只是想咨询一下您。我家那个丫头,学钢琴学6年了,也没多少长进,今年已经考了3个学校,今天早上还继续考呢。唉,也不知道她考得怎么样。”

“你想咨询可以在这里咨询,我们有专业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们。”王三德说,“要是你孩子报考我们学校,我们非常欢迎。”

“王书记,说实话吧,我是想让孩子报你们学校,可是不一定有把握。要是您给个方便,让她过了,我们就不用再折腾了。唉,都怪我,整年都在俄罗斯那边做工程,钱是赚了点,可是没时间照顾好孩子,咱内疚啊!”

王三德安慰说:“我们学校门槛也不是很高,让她好好考吧。至于这个方便,我给不了你们,我既不是专业老师,也没这个权力。”

“王书记,我知道您可以的。这年头,您也别太认真。要是您给照顾了,我一定有厚报。如果您觉得吃饭不方便,您给个卡号也行。”王磊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夹子,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王三德说:“这是我的名片,第一个手机号码是国内用的,您随时可以联系,发短信也行。拜托您了!”

王三德接过名片拿在手里,礼貌地扫了一眼,微笑说:“王老板,我们是有严格纪律的,你别想得太多啊。我没名片,欢迎你随时过这里来咨询。”

王磊刚走,邓主席就凑过来说:“刚才这个人是培训机构的吧?”

“不是。是一个家长。”王三德说。“要是培训机构就好了,一下子能带百把几十个考生过来报名。”

邓主席说:“不过,培训机构有时候也靠走歪门斜道,小心提防点。”

“你放心吧,明后天你会亲眼看到我们老师是怎么考试的,他们把关可严了,谁都不敢打差的考生高分,大家都会相互监督的。”王三德说。

“我听说,有的老师专门给家庭条件好的考生开绿灯,贫困生一律不要。这样可不好。”邓主席说,“我也是听招办他们说的。”

王三德想,这个表面老实巴交的邓主席原来也并不简单呢,有些艺考的秘密也被他掌握了。确实有个别老师存在嫌贫爱富的心理,他们认为,艺术是烧钱的专业,属于家境好的学生,没有钱最好别学艺术,否则既坑了家庭,又害苦了自己。于是,有些很有艺术天赋的考生便被无情地挡在了学校门外。为此,王三德多次在学院内部,对持这种观点的老师进行不点名批评,但是有人依然我行我素。

王三德坦诚地说:“邓主席,你真是明眼人呀,这个问题我们的确偶尔发生。明后天你最好去盯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明目张胆这么做。”

“我也是听说而已。我去坐在人家旁边,人家可能就不敢做了。问题是,这么多专业,这么多考场,我都盯得住吗?”邓主席说。

“这就是监管的盲点了。不过你可以有选择地盯嘛,这样也能让他们收敛一下。”王三德建议道。

“好吧。”

王三德还建议他多去听听专业老师怎么进行现场咨询,多体验一下艺考的过程。以往出省艺考都给一些人一种等同于出来旅游玩耍的印象,让各级领导多了解一下过程很有必要。

支走了邓主席,王三德独自一人四处去走走,看看今天的行情。他了解到,今年到哈尔滨艺考超过了200所高校,年前安排了80多所,年后100余所。根据以往的经验,安排在年前考的学校考生情况要好于年后考的学校。乐观估计,今年西塘大学的报名人数达到三千人应该没问题。如果有三千人报名,那么就可以收入60万报名费,除留给考点百分之二三十外,他们能带走40来万。一个省能有几十万的报名费收入,十个省就会有三四百万,扣除交通住宿费和补贴,剩下来的就是真金白银了。据说,出省艺考报名费收入这一块,起先学校并不重视,但后来有人提醒了学校领导,艺术学院这块自留地长出的财政数目不小。于是,领导便开始重视起来,规定招就处和学院各得一块外,学校也要提留一块。学院留下的钱只能用来请一些外聘教师,或做科研奖励。

王三德看重艺考报名人数,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刚到学院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来这里艺考的那年,报名的人数不足千人。这和其他省份相比,确实是太不如人了,数字摆在那里,让他觉得有些无地自容。那时候,他总是觉得艺术学院不宜扩张太快,不宜招生太多。师资严重不足不说,教学设备场地也不够,资金更是缺乏。然而,当他来到北方的各个考点,看见成千上万的孩子们站在风雪中候考,而且只有很小比例的人能够被某个学校录取时,他的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后来每一次讨论招生计划时,他都不再跳出来反对扩大招生。不过这样也正中了学校的下怀,正是刘晓东和余欣荣的鼓动,艺术学院在校生便从原来分家时的700人,两三年便蹿升至1000余人。

扩大招生是一把双刃剑,每一名学生一年学费12000元,一千个学生就是一千两百万,这个数字让艺术学院成了学校名副其实的提款机。而另一方面,艺术生的教学特性往往被学校所忽略,诸如什么实践教学什么采风什么展演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投入。为此,王三德和冯光荣没少和领导们交涉,甚至是争吵,但是收效甚微。

走得有些累了,王三德干脆坐到体育馆的看台上坐下来。他旁边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家长,因为考点有些偏僻,多数家长担心孩子拿不动考试用具,只好亲自开车接送孩子。可能已经考试多日,家长们都是一脸倦容,有的干脆靠在座位上眯眼打盹。看见他坐下来,隔壁一个穿大红羽绒服的女子朝他瞥了两眼,便撇开正在闭目假寐的男人,挪了一个座位靠近他,搭讪说:“师傅,孩子考什么呀?”

王三德瞟了她一眼,应和说:“没考什么。你们是陪孩子考试的吧?”

“噢,那你是来招生的吧?”女人的眼睛一亮。

“是的。”王三德说,“孩子考了几所学校了?”

“考两天了,今天早上是第4个学校,我孩子考器乐的。哎呀,累死人了。”女人叹了一口气说:“听口音你是南方来的吧?”

王三德点点头,表示默认。

“你们南方大老远了,听说夏天都热得不行,大学宿舍还没有空调,难受死了。”女人夸张地说。

“对呀,南方离赤道近,东北人去确实难受一点。”王三德附和说。

“我这个女儿呀,娇得很。她眼里只有大连呀,沈阳呀,吉林呀,远一点就是天津,再远就是西安音乐学院了,南方她死都不愿意去。”女人以标准的普通话说。

他当初有些担忧,怕女人听说他是西塘大学的,又要托他帮忙之类。现在似乎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顿觉轻松了许多。

“她要进一个满意的学校,至少要考8个学校以上才行。”王三德说。

女人自信地说:“我女儿应该不用考这么多学校,她很厉害的。上个月她老爸带她去考了中音和天音,考官都很满意,有可能上线。噢,她老爸就是我前夫。”

女人撇嘴一笑。

这就是东北女人啊!直筒子一样的性格,才聊几句话就把婚姻隐私给抖出来了。王三德不由得又瞟了她一眼。她似乎并不在意和她隔一个座位的男人,也许她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也许什么都无所谓了。

王三德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这里已经变成了是非之地。和一个陌生女人以及她的前夫呆在一起,无关艺考,也无关咨询,而且话题有些敏感,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于是,他站了起来,在女人迷惑的目光中跟她告辭,然后逃也似的走开了。

通过手机QQ,大家可以实时交流三路人马的情况,让哈尔滨、长沙和郑州的距离变得近了。报名第一天,冯光荣带领的长沙队伍就有近两千名考生报名,湖南的形势大好。不过朱晓彤带的郑州队伍不甚理想,第一天还不足千人,情况有些不妙。朱晓彤说,因为郑州大学考点办公室主任换了人,新主任对各个院校的情况不太了解,把西塘大学和其他几个专业艺术院校排在同一天报名和考试。她气得跟考点都要吵翻了。

王三德立即吩咐朱晓彤,如果第二天仍然不太乐观,就让她抽出几个人赶紧赴山东潍坊,趁早做好筹备工作。潍坊是年前最后一个考点,而且山东是生源大省,每年艺术考生都在10万上下,因此被誉为各高校抢夺生源的饕餮大宴。

冯光荣还通报了一个情况,长沙考点对各高校艺考进行了更严格的规定,要求每个音乐舞蹈考场至少要有三名考官,否则将取消到长沙考点的艺考资格。而之前的考官配备是每个考场两人一组。为此,他已经请示学校,打算紧急招募一些湖南籍放假回家的学生到考点帮忙。王三德对此表示非常担忧,让他们务必要做好人员搭配,加强考场监督。冯光荣请他放心,学校派的是马纪检,招办古副处长也随队监管,万一出什么事他们也逃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王三德也不好再说什么。每年出省艺考他总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总还是免不了会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比如个别老师不守规矩,私下和考生家长接触,甚至私自处理熟人捎的条子。有的人拿了人家的好处,但最终考生并没有获得录取。于是往往举报信或告状很快就到了学校纪委那里,成了或大或小的案情,让他这个书记惊吓一场又一场。

第十章

从零下20多摄氏度的哈尔滨回到零上20多摄氏度的南城,王三德仿佛是经历了冰火两重天。

王三德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刚要打开房门。响动声就惊动了乖乖,它边狂吠着边扑到门口。儿子王冰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替他打开了门,看见是父亲便又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去,坐回到沙发上。他对面的56吋的液晶电视屏幕,闪烁的游戏角色战火正酣,杀声阵阵。

他本想对儿子的行为责备两句,但还是忍住了。儿子虽说一时对自己不太礼貌,但好不容易放假回来,他不想破坏这种气氛。这时候儿子的世界里只有游戏。

从儿子上初中的第一学期开始,他就给他立下一道规矩,每周只有周末两个晚上能玩游戏,而且每晚只能玩一个小时。然而,这个规矩到了初二时就被钟果梦破坏了。那年暑假,他为了赶两篇重要论文住到乡下写作,一住就是一个半月。等他回来时,儿子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都要玩一次游戏,而且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他当即把儿子怒骂了一顿,还罚他每天写一篇日记。从此以后,他便成了儿子的仇人,父子俩形同陌路。

罚儿子写日记,其实他是做给妻子看的。若不是钟果梦的怂恿,儿子并不一定有这么强烈的玩兴。而现在,大学三年级的儿子依然把玩游戏当成了头等大事,连父亲出差回来都不爱搭理了。

“冰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王三德放好行李箱,脱下外套,走到客厅问道。

冰冰似乎没有听见王三德对他说了什么,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王三德示意他脱下耳机,他只好顺从地脱下耳机。

“你几时回家啊?是一个人回来的么?”王三德问。

冰冰似乎对父亲的问题有些不悦,嗡声嗡气地说:“早就回来了。”

王三德顿了一下,故作轻松地说:“你妈上次说,你可能会带女朋友回来过春节哩。”

“带什么带,我们已经Bye-Bye了。”冰冰漠然地说。

王三德心里暗吃一惊,但还是装着没什么事一样,弯腰把乖乖抱起来,乖乖激动得一阵呜咽。

“你平时没什么事,可以去找同学玩玩嘛,别老是整天窝在家里。”王三德建议道:“我上次办了张卡,你要是闷了,可以去看看电影,散散心。”

“知道了。”冰冰回應说:“现在的人都兴在家玩游戏,不来往的。”

王三德不由皱了下眉头,说:“这样不好吧?都成宅男了可不好。每个人要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日后出道社会了就有可能用得着。”

“知道了。”冰冰有些不耐烦了。

“今晚我们去吃火锅吧,喝点啤酒。”王三德转移话题。

“你问我妈。”冰冰说。

王三德急切地将自己脱得精光,任由温热而细密的水线洒在身上,冲刷掉疲劳,洗去在北方沾染到的气息。经受了东北严冬的洗礼,他深深地感到还是南方好。这不仅是温度问题,还因为饮食上的习惯问题。在哈尔滨呆这些天,他总共只洗了三次澡,洗太多了生怕皮肤受不了。他坚信北方的水是硬的,碱性大,并不适合像他这种干燥皮质的人。而更令他难以适应的是那里的菜肴,红烧鱼和乱炖是每一餐必不可少的菜。

咨询报名的第二天,邓主席突然说他很想去看一下东北虎,希望王三德能够一起去。王三德早已听说过哈尔滨有一个东北虎园,但具体在哪个方向并不太清楚。之前有一年,李启正和杨延高两人结伴去了虎园,说是亲眼目睹了虎王交配的情景,那气贯山河的气势让两人感慨不已。王三德甚至怀疑,邓主席是不是受到了李启正他们的蛊惑,一定要去开一下眼界,目睹虎王那惊世之交呢?

王三德掏出哈尔滨旅游交通图,仔细搜寻东北虎林园的所在地。看见这个虎林园坐落在松花江北岸,与太阳岛毗邻,从市区去,85路公交车可直达景区。他还通过百度了解到,虎林园占地面积达144万平方米,拥有各种不同年龄的纯种东北虎800余只。冬季的虎林园银装素裹,更有北国独具的自然魅力。

他给考点报名现场的韦永超打了电话,说要陪邓主席去办点私事,让他多盯住一点,有什么事及时报告。接着他又跟负责考务的党玉萍通话,让她做好与考点的考生数据交接。之后,他和邓主席来到街边,拦下了一辆的士,穿越街区,往北驶去。

在冬天的哈尔滨出差做事,王三德感觉最不方便的事情便是出行,若是早上或是晚上,往往很难打到出租车。不过这次他和邓主席很快就打到了车。师傅说,在哈尔滨打车,最好打的时段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太早了道路湿滑,大家懒得出门揽生意。太晚了道路拥挤,接一单生意往往要赔上一两个小时,划不来。和所有地方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一旦打开话匣子师傅就口若悬河,容不得王三德他们插嘴。师傅从哈尔滨的地理气候开始分析,认为黑龙江这个地方根本不适合发展产业,因为这里一入冬人就变懒了,大家都不愿意出门做生意,都喜欢呆在屋里睡觉吃喝,俄罗斯的远东也是如此。老毛子那边为什么不发达?天气太冷是一个重要原因。

在闷热的车厢里,两个人像是被听了半个多小时的课,邓主席早已睡得昏昏沉沉,王三德只好强打着精神,跟师傅哼哼哈哈地应和着。终于熬到了虎林园大门口,王三德付了66元车费,要了发票,才把邓主席摇醒。两人钻出出租车,一股冷风扫过来,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顿时困倦感烟消云散。

他们在售票处花了200元钱买了两张门票,进入了虎林园。由于地处江边,园内的风依然很大,扫过并不茂密的树林,呼呼作响。邓主席身穿臃肿的风衣,头戴灰色毛线帽,口戴防风口罩,加上一副墨镜,看上去像一个穿戴防化服的防化兵。

他们先是被请进一间放映厅,和一些稀稀拉拉的游客一起观看安全教育。同时被告知,整个东北虎林园建有野化驯养区、成虎区、虎王区、育成虎区、种虎区、狮虎区、非洲狮区、幼虎区、步行区和观虎台等10个参观景点,可以观赏到纯种东北虎达100只以上。还可观赏到白虎、雪虎、白狮、猞猁、狮虎兽、猎豹、花豹、金钱豹、非洲狮、孟加拉虎、黑色美洲虎等珍稀动物,游完全程约需要1个小时。邓主席听了,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叹。而王三德听了却感到像是回到了童年。他还少小的时候,父亲讲得最多的故事,便是山上的老虎如何到他们家的猪圈里偷走了年猪。

他们听完介绍,便被一名男导游赶猪仔一样,经过用钢管焊接成的曲折的过道,上到一辆中巴车,然后缓缓驶进野化驯养区。

邓主席似乎是有备而来,刚进入据说是老虎活动的区域,就变魔术似地从怀里掏出一部索尼傻瓜相机,做好了随时拍摄的准备。他还告诉王三德,要是有老虎出现时,希望他能帮他抓拍到几张有老虎背景的照片。王三德答应说,他是半个摄影爱好者,让他放心好了。不一会,车厢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一头老虎出现在右前方约20米外的桦树边。邓主席不顾一切地扑向窗边,脱掉右边手套,开始了紧张的拍摄。

他们依次游览完景点,从虎林园出来,时间刚好11点半。两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一排排卖虎玩具和卖纪念品的摊位牵引,最后走到一处所谓陈列馆的最深处。他们终于看到了陈列馆内最重头的陈列:一副白森森的完整的动物骨头架。在这个长方形玻璃柜里,满满一缸的液体把整个动物骨骼浸泡。

趁王三德去卫生间轻松的空隙,邓主席又掏出相机,对着玻璃缸欲拍照,被一个讲解员模样的女孩制止了。之后女孩凑近邓主席,压低嗓门说:“老板,这里边泡的是老虎王的虎骨,往常卖2800元一斤酒,这几天搞活动,才卖880元一斤。要不要来一斤尝尝?”

听说眼前泡的正是虎王的骨头,邓主席立马现出敬畏的表情。女孩迅速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面部细节,继续介绍说:“虎骨酒对男人特别有用,壮腰健肾,补气御寒,还壮阳,谁喝了谁知道。本地大老板谁家不藏着十斤八斤呢!”

邓主席边听边两眼盯着虎骨,突然豪气冲天地说:“好,那就来一斤吧。”

看见邓主席手里多了一件塑料包装的物品,王三德心生好奇,赶紧问他是什么东西,他神秘地笑说:“喝了你就一下子知道了。”

既然邓主席买了虎骨酒,王三德就想着要找个地方吃午饭。走出购物街,他们看到附近路边紧挨着一排鱼馆。两人一商量,都同意在这里品尝一下松花江鱼。

一家名叫北方鱼王的鱼馆首先吸引住了他们,两人刚踏上鱼馆前边的走廊,一个男子从门里边闪了出来,大声问道:“二位爷,吃饭吗?我们专卖正宗的松花江野生鱼铁锅炖。来一条吧。”

“这里魚贵吗?”邓主席试探地问。

“有贵的,也有不贵的。看你们想吃什么鱼。”男子说。

王三德指着鱼缸里的一条鳜鱼,问道:“那个鱼什么价?”

“这个鱼叫鳌花,你们南方叫做鳜鱼,是吧?不过我们松花江水质清澈甘冽,水质冷凉,鱼类生长缓慢,所以这种鱼肉质特别细嫩,格外鲜美。怎么样,来一条?”

王三德又指着另一只鱼缸问:“那个鳊鱼呢?”

“哎哟,老板你厉害,这鱼你都能认识。我们叫鳊花,学名长春鳊。虽说长得有点像武昌鱼,但又不是武昌鱼。这种鱼不大,但很肥。这种鱼吃起来肥而不腻,脂肪含量十分丰富,可煎可炖。我们这地方谁家婆娘要是生了孩子没有奶水,就买两条鳊花炖汤,早上喝下去,中午奶立马就哗哗地流出来,能把孩子呛着。”男子说。

男子把鱼说得天花乱坠,一时让王三德放松了警惕。当他指到一条翘嘴鱼时,男子不再多作介绍,而是一声不吭地操起捞兜迅捷地将鱼捞了起来,接着猛摔到地上,另一只手拿起一截木棒,噗地一声把鱼打死了。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那条鱼已经被装进一只塑料桶,搁到电子秤上。

“3斤3两,一斤200元,总共660块钱。你们想清蒸呢,还是铁锅炖?”男子说。

王三德一看急了,赶忙提出抗议:“哎,哎,师傅,我们还没看好鱼讲好价,你怎么就把鱼打死了呢?”

“老板,这鱼不是你看中的吗,你还用手指它来着,你还想赖吗?”男子两眼露出凶光。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翘嘴鱼吗?200块一斤也太离谱了吧!”王三德争辩说。

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松花江鲌鱼,对水质要求很高的,以前还500块钱一斤哩。你们要是吃不起就别到这里来,那边的胖鱼头才20多块一斤。”

看见这目光听了这口气,不禁令他想起了广西北海,那里不少景区餐馆经营者,不知何时都换成了穿黑衣的外省人。一旦食客去点海鲜,往往没等客人说明白,他们就闪电般把鱼从缸里捞起来,一棍子就把鱼打死,然后再讲价。往往一条鱼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让人吃得不爽还憋了一肚子气。

如今,这种打死鱼讲价的把戏真的在他跟前上演了。看见王三德和男子争执,邓主席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便扯了扯他的衣服,暗示他不要再论理了,只能接受挨宰的现实。

既然鱼已经被打死,不吃也得吃了。两个人只好选了个暖和的角落坐下来,默默地等待鱼锅上桌。

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邓主席把刚才买的那瓶壮骨酒掏出来,亲手把盖子拧开。欲跟服务员要两个酒樽和两只小酒杯,服务员提醒说,用酒具将需要另外付给开瓶费,一瓶酒15元。王三德刚想生气,邓主席已经把酒倒到茶杯里,递给他一杯,在自己面前放了一杯。顿时,一股浓烈的腥膻味迅速弥漫开来,钻进鼻子里。看得出来,邓主席已经急不可耐地想品尝虎骨酒了。

他率先端起杯子,伸到王三德跟前,示意先喝一口寡酒。王三德刚端起杯,那种恶腥味更加浓烈了。邓主席先张嘴喝了一大口,然后啊地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种既过瘾又痛苦的表情。他只好皱起眉头,憋口气,小心地抿了一小口。酒下肚时,一股热气从喉管里冲了上来。其实,酒到了嘴里并没有那么腥臭。

这顿大餐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翘嘴鱼的骨刺太多了,只得细挑慢咽。3斤多鱼两人只吃了一小半,虎骨酒也还剩有约6两。一顿午餐两个人吃了差不多上千块钱,王三德觉得十分不爽,但又不好多说什么。买单时,王三德心疼钱包里的现金,想要刷卡,却被邓主席阻止了。他建议不要使用银行卡,原因很简单,这种黑店不可信,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机关呢。邓主席问王三德吃剩的鱼要不要打包,王三德说不打,他不想被当作笑料。

王三德边洗澡边回想那顿离奇的午餐,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无奇不有。不过他相信,邓主席买的壮骨酒是有功效的。尽管那几天他只喝了不到三两酒,但全身都是暖乎乎的,夜里睡觉偶尔还有两三次勃起。而邓主席的反应就更大了,不仅额头上起了两个包,牙龈也肿胀了好几天。

过了两天,邓主席才悄悄告诉王三德,他是属虎的。

第十一章

还有几天就是年三十了。已经有三年时间没有回老家过春节,王三德又接到母亲呼唤回家的电话。

这几年不回去过春节,主要是寒假的年前年后都出省艺考,有时候是腊月二十七八才回来,有时是正月初五六就得出发,艺考成了他不能回家过年的借口。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说,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近段时间老是做噩梦,老是梦见他多年前去世的父亲,恐怕离去跟他父亲会合的时间也不远了。

母亲的另一个愿望是想见她已经读大三的孙子。王冰冰从初三那年开始,就再也没有回老家去见奶奶了,主要理由是要参加中考,然后又是参加高考,担心影响学业。当然,编织这些理由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孩子的母亲钟果梦。然而这个理由也颇让母亲费解,当初王三德在县城读完初中又读高中,几乎每个周末都回村里干农活,不是也考上大学了么?怎么到了她孙子就不行了呢!面对母亲的疑惑,王三德没有给出个答案,钟果梦也说不出来。在母亲和王三德之间,总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王三德已经接到母亲好几次电话了,每次都是妹妹先跟他说,然后再由母亲自己说。他们通话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他带领妻儿一起回家过年。父母亲养育了王三德和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在他念初中时,按照家乡的习俗,姐姐招了外村的一个小伙子入赘成婚,帮助父母亲抚养一双弟妹。直到他读完大学参加了工作,妹妹也已经长大成人,姐姐才和姐夫回到夫家。父亲去世后,妹妹为了撑起这个家,又像姐姐一样招亲纳婿,和妹夫一起陪伴母亲安享晚年。对于家庭和母亲,王三德一直是心存愧疚,他欠得太多了。但是,以往每次他想回家过年,总要先跨过一道坎,那就是钟果梦。而现在,可能还要多另一道坎,这个坎就是儿子冰冰。与钟果梦相比,冰冰更让他捉摸不透。

当年,王三德经人介绍,和与自己同年同月出生的姑娘钟果梦相识。钟果梦出身科研人员家庭,父亲是水稻专家,长年在非洲工作。母亲是果蔬专家,是农科所的技术员。她从小就对农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当她听说王三德来自农村,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弟时,她并没有对他有任何的排斥和嫌弃。刚结婚的那些年,她年年随他回到桂西北驮娘河边的老家,一起体验农家特别而简朴的生活。

然而,农村毕竟是农村,农民毕竟是农民。在生活方式上,乡村和城市是有很大差异的,尤其是在某些方面。记得钟果梦第一次带冰冰回到农村过年,奶奶看见孱弱的孙子面黄肌瘦,便断定他患有比较严重的疳积。于是叫女婿阿虎从圩上买回来一只山羊,宰杀后用生鲜热乎的羊肚套到冰冰头上,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惊吓得冰冰大哭大闹不说,那一头黏乎乎臭哄哄的羊粪也让人臭不可闻,让钟果梦清洗多次还是无法除去臭味。虽说后来冰冰的疳积逐渐痊愈了,但婆婆的治疗方式还是让儿媳妇钟果梦印象深刻,有些后怕。有一次,冰冰肚子痛得哭闹不止,奶奶竟然用热烫的灶土泡开水让他喝。除了类似的近乎野蛮的医术之外,农村的繁文缛节也令她頭疼,无所适从。去亲戚家吃饭做客,相互夹菜压饭是必须的。她要是吃了,总觉得有些不适应,要是不吃,又担心被认为是看不起人。每当她向王三德絮叨这些事时,他总是说,农村就是这样,这就是传统。

王三德决定先找儿子冰冰谈谈。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儿子似乎没有明确反对跟他回老家过年,还是不咸不淡地说:“我随便,你问我妈。”

钟果梦的反应也让他感到意外,只问他说:“我们回去,乖乖怎么办?”

“不是有很多动物托管所吗?交给人家看几天吧。”王三德说。

“那不行,我信不过他们。”钟果梦说,“上次我女友出国,把两只波斯猫交给宠物店,十天后回来猫都不成猫了。”

“那怎么办?”王三德试探地问:“要不带回去吧。”

钟果梦想了想,皱眉说:“农村没有一块地是干净的,我能天天抱着不让它下地吗?”

“这个没问题。我妹说,我们家早就铺瓷砖了。”王三德说:“我保证每天拖一次地板,让乖乖保持干净。”

“不得,拖两次。”钟果梦说。

王三德听得出来,她终于松口了。赶忙说:“这个没问题,没问题。”

“那里有网络吗,有Wi-Fi吗?”冰冰突然发话了。

“有,有。我去年暑假回去一直都用,信号跟城里一样。”王三德赶紧申明。

情况比预想的好,老婆孩子都答应一起回去过年了,这不仅是他外交上的胜利,也是家庭成员关系改善向好的一种信号。这个结果,顿时让他把艺考期间遇到的种种不愉快全都丢到了脑后。

王三德想,既然举家回去过年,就干脆早回两天,让妻儿参与杀年猪,一起包年粽,体验过节的快乐。在桂西北驮娘河一带农村,杀猪过年是春节过年的重头戏。没有年猪,那节日的气氛就寡淡多了。往常他们虽说回去过节,但都是大年三十或者初一初二才回去,自然就没有看到杀年猪这个节目了。

然而,他想腊月二十七这天回去的打算,却遭到了钟果梦的反对。原因是她们单位还没有放假,早走会影响她的绩效考核。她是单位财务人员,说不定领导要用钱什么的,早走了会误事。

他一听便有些着急了。如果二十七走不了,至少二十八要走,否则太靠近年三十了会忙坏的。于是他以商量的口吻,对钟果梦说:“你能不能马上请假,最晚也要二十八早上回去,中午回到家,下午杀年猪。”

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年猪年猪,你以前不是杀了无数年猪了吗?”

“我是想,让冰冰多体验一下,什么是乡愁。”王三德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整天想老家念乡愁。过完年回来,阳台挂的都是腊肉猪腿,坛坛罐罐。真是受不了你了。”钟果梦撇嘴说。

王三德又听出来,她又有所松动了。于是欲趁机敲定时间,赶忙征询说:“那我现在给妈打电话,说我们二十八上午回去。怎么样?”

“王三德,不怎么样。”钟果梦说,“我只能初步答应你,二十八下午才有可能回去。”

既然话已到此,王三德也不好再讨论争执下去。夫妻间的每一次争吵,几乎都是他先偃旗息鼓,收声让步。有时候他甚至琢磨,他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相克之处,可是答案并不是这样。老家的三叔公帮他看过命相,两个同属猴年马月的男女没有问题,他的龙日和老婆的鼠日也是相当和谐的。当然,这样的命相测验也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他不可能当真。

不管怎么说,从打算回家到回家的日子定下来了,这已经是一个重大突破。王三德可以开始筹备年货了。

对于王三德而言,置办回家过年的年货也不是一件随便马虎的事情。他家在驮娘河畔平用村可算是大家庭,母亲的母亲那辈一共有6个姐妹之多,到了母亲这辈也有4个姐妹,她们都一律招婿上门。她们生下的男孩子大多数都外出谋生去了,留下的女儿们也大多在村里繁衍生息。这就意味着除了他亲生母亲和外婆之外,他还要给另外20多个亲戚家各备一份小礼物。

这些年,农村的老人和孩子都不太喜欢吃糖果了,饼干也不是什么稀罕货,果脯之类的东西多数人又吃不惯。因此,每次回去要送什么样的礼品,也让王三德颇费心思。他到年货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才选定了东盟某国特产绿豆糕。这种进口食品比较适合所有人的口味,老少皆宜。

王三德几乎把年货塞满了帕萨特的尾厢。钟果梦嘲讽说:“这下你们村人人都有一份了吧?”

王三德认真地说:“我们村现在有89户了,这点东西哪里够送呢?”

腊月二十八中午,王三德一家回老家过年之路终于成行。帕萨特小汽车驶出了南城之后,便进入G75号高速公路,以时速120公里的速度往桂西北飞驰。此时此刻,坐在车上的钟果梦和冰冰都揣摸不透王三德的心思,他这么赶路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母子两个人一上车就成了低头族,母亲玩起了微信,儿子则进入了魔幻的游戏世界。乖乖开始时还坐到女主人的双膝上,昂头目视前方,俨然是个坐在副驾驶的角色。但不多久它就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只好蜷缩到主人的脚旁,一头枕到主人棉质的拖鞋上。

自从离家读大学到现在,王三德已经记不起多少次来往于这条路上了。这条回家之路始建于民国初年,当时的老桂系军阀陆荣廷为了方便回家,出资修建了几十公里。之后,民国政府多次投资续建,终于修至桂西北重镇百色。建国后,成为两广通往云贵的重要通道。

王三德老家远在右江上游的驮娘江畔,古时候属于古句町国辖地,唐宋以后才划归广南西路,也就是现在的广西。他每次回家的路程长达五百余公里,要先走大半程高速,再走小半程二级公路。在还没有高速和二级路的时代,他回一次家往往要耗时两三天时间。如今,他只需五个多小时就能回到老家平用村了。

孙子王冰冰的到来,让奶奶高兴得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冰冰太高了,矮小的奶奶没法抱他,而冰冰则窘迫得无所适从。钟果梦率先看不下去了,赶忙替儿子解围,嗔道:“妈,冰冰现在连我这个妈都不让碰了,你就别为难他了吧。”

全家人简单吃过晚饭后,天色已经擦黑。王三德突然告诉妻子和冰冰,一会马上就要杀年猪。不一会,院子里的照明灯换成了大功率灯泡,顿时亮如白昼。妹妹很快在院角落里烧好了一大锅滚水,旁边摆上四方桌,接猪血用的搪瓷盆和几把泛着青光的杀猪刀搁在上边。妹夫阿虎临时唤来几个亲戚,大家七手八脚把一头大肥猪从圈里赶出来,忽然一嘩啦就把猪给摁倒了。瞬间,猪的嚎叫声响彻夜空。

被捆住了大嘴巴的肥猪被抬上了方桌。好几年没有捅猪脖子了,王三德突然来了杀性。他从妹夫手中夺过半米长的尖刀,对准猪脖颈下两胛间柔软处,稍一运气,便将刀子缓缓捅进猪深厚的前胸,直插心脏。霎时,只见血光一闪,一股暗黑的血流顺着刀刃喷薄而出,哗哗地射到瓷盆里。

与此同时,王三德握刀的手也被血色染湿了个透,温热的血水令他兴奋不已。

王冰冰不失时机地用他的手机拍下了这一切。他以往也曾经目睹过父亲杀猪,但那时他还小,印象很模糊了,况且那时候他也还没有智能手机。此时,他忽然对父亲怀有几分敬意,以往他眼中的父亲似乎没有这般神勇,不知为何回到老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连猪脖子都敢捅了。

大肥猪垂死的嚎叫声,把钟果梦和乖乖都吓坏了。钟果梦一个人躲在火塘边,乖乖哆嗦在她的怀里。

75岁的母亲神色有些凝重,她默默地燃了三支香,插到猪圈旁边。这头猪是她从兔子这么大时开始喂养的,到今天已经超过200斤了。母亲说,她坚持养猪是为了等待儿孙回来杀的。杀猪过年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习俗,不能在她这一辈断了。母亲还告诫两个女儿,女人不养猪过年男人就不会回家。好多年前,王三德还专门对平用村人杀猪过年现象进行了研究,论文发表在学报后引起了同行关注,登上多家索引目录。

母亲回到廊檐下,她的目光一直盯在了王三德右手握住的那把尖刀柄上。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但她没有听到猪那种行将断气的喘息声,那种将要气绝的叫声应该是沉闷而虚弱的,但现在的嚎啕明显还是浑厚而有力。可能是今晚杀的这头猪生命力太强大了,也可能是刀子根本就没有刺中猪的心房。母亲的焦虑很快就付诸到了行动,她步伐有些踉跄地小跑过去,把正在按住猪身的女婿阿虎拉到一旁,大声地吩咐他去接替有些疲软的王三德。阿虎不敢犹豫,一把接过王三德手里的尖刀,慢慢地拉到一半,刀锋一转,又一个猛刺。瞬时,一股夹带泡沫的血流再次喷涌了出来。半分钟后,猪的嚎叫声渐趋平息,肥硕的躯体也疲软下来。

王三德自嘲地说:“不好意思,几年不杀猪,手软了。”

村里的风俗认为,杀年猪时久杀不死,将是一种不祥之兆,来年家庭可能会有诸多不顺。对于相信迷信的母亲来说,她对杀年猪的关切是第一位的。不过她并不想责备王三德,他今天也许太累了。她也相信,生老病死天灾人祸都是老天注定的。

把猪毛煺去,开膛破肚,再把肉骨剔开,把肉切成条状的腊肉块,把猪骨头剁碎,把猪血拌上熟糯饭和香料做成血肠。做完这些,王三德和妹妹妹夫三个人一直忙到半夜11点多钟,余下的活只能留到明天再做了。钟果梦和乖乖早就上楼休息去了,冰冰一会忙着拍摄他的微电影,一会帮父亲搬动物件,一会和奶奶坐在火塘边烤火,似乎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

正当冰冰以为晚上的节目即将收场之时,姑姑忽然搬来一只铁制的三角架放到火塘上,端来一只铁锅,舀来半锅水。这时,姑丈也切好了两盘新鲜猪下水,搁到火塘边的小方桌上。一顿乡村的夜宵就这样开始了。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王三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拖地板,让戴上了脚套的乖乖能够下地玩耍。

母亲和钟果梦婆媳开始联手包粽子。几年不回来,钟果梦的包粽子的手艺也生疏了。母亲不得不又手把手地教了她一会,她才又包出一个类似老鼠的东西,惹得婆媳俩都一阵哈哈大笑。

平用村的年粽和驮娘河一带村寨的粽子一样,惯用一种神秘的保鲜提味方式。人们先是将糯谷的稻穗烧成炭灰,然后和糯米充分舂拌,形成灰黑色的米粒,再筛去多余的粉末。用这样处理过的所谓黑糯米,加上土猪肉和绿豆或板栗,包裹在纯天然的粽子叶里。经过慢火炖煮十余小时后,一种独特香味的黑米粽子就可以出笼了。

在平用村,人们包扎黑米香粽主要是用于祭拜祖宗,其次用于送礼。刚开始来老家过年时,钟果梦并不太喜欢吃这种粽子,甚至还有所抗拒,但后来还是被王三德给拉下水了。她記得,那一次丈夫把整只粽子煨到火塘里,用滚烫的火灰将粽子焐盖,直至表皮的粽叶子烤糊了,才慢慢撕开,露出焦香热乎的黑米粽。她终于敌不住这散发出各种香味的诱惑,第一次就吃掉了半截粽子。后来,她从喜欢吃黑米香粽到喜欢包粽子,最后成了母亲喜欢的包粽子徒弟。回来了几次之后,她已经深谙这里农家过年的各种细节了。

王三德又一次干起了腊猪肉的工作。他把一只铁锅架在一个三角架上面,下边置上一个火盆,让铁锅保持在有点烫手的状态。备好盐巴、土酒、花椒粉、草果粉等腌料,然后将切割好的肉块放到铁锅里,边反复搓揉边撒上香料。再把搓好的肉块放进腌缸里,到了几天后的初三初四,就可以捞起来挂到火塘上熏干。从小时候开始,他就对腊肉的工序耳濡目染,父亲去世后,大多数杀年猪做腊肉之类的事情都由他和妹夫包办。

腊好了肉,他还要协助妹夫阿虎去邻家舂辣椒骨。做辣椒骨是个重体力活,他特意叫上了冰冰,让他去体验一下,开个眼界。邻家的石碓不知用了多少年,反正从他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这种碓子由一个石窝、一节大圆木、两个支架和舂头组成,充分利用杠杆原理,对谷物或者其他需要粉碎的食物进行加工。操作时,需要一个人负责踩踏木头尾端,将装有铁质舂头的一端抬高,再让舂头对石窝里的物体进行自由落地式的反复撞击。舂辣椒骨的工序也不简单,先把炒好的辣椒和香料舂成粉状,再把本地火姜捣碎,最后把砍好的猪骨头舂至半糊状,加入辣椒粉、香料粉、盐巴和土酒,充分搅拌均匀,舀进陶瓷坛子密封保存。经一两个月发酵后,这种秘制的辣椒骨就会散发出奇香,用作烹饪的佐料会让菜肴多一种独特的风味。

做完这一切,王三德已经觉得一阵腰酸腿痛。好久不干重活了,53岁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只好坐在晒台上享受阳光。妹妹和妹夫有一双儿女,老大职校毕业后进了工厂,娶了个湖南打工妹,双双回湖南过年去了。女儿王栎正在市里的民族高中读高三,放假后一直补习到前两天才回来。她回来后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头扎在书本里。看见王三德一个人晒太阳,便爬上晒台来跟他聊天。

“舅父,冰冰哥他怎么了,人家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的。是不是得抑郁症了?”王栎撅嘴说。

王三德嘿嘿一笑:“哥哥他可能是生分了吧?几年不回来了,你们都长大了,会害羞了。”

“哼,人家又不是老虎。”王栎还是觉得委屈。

“王栎,你不能整天都埋头学习的,要注意劳逸结合,别累坏了哦。”王三德关切地说。

“我不累。”王栎仰头望着远方,信心满满地说:“我们班主任说,只要我保持现在的状态,考个600分以上没有问题。”

“好啊,那可算是小学霸了吧?”

“他们说,考650分以上才算是学霸。”王栎的目光转而投向王三德说,“舅父,我要是考600分,您说读什么样的学校好?”

王三德凝眉想了想,说:“这个分应该能读个211以上的重点大学,不过具体还要看你报什么专业,是不是冷门专业。等你考完试,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好好研究一下。”

“舅父,我能读你们西塘大学吗?”王栎问。

看见孩子丝毫没有调侃他的意思,他笑了笑。“王栎,谢谢你看得上西塘大学。不过呢,你要是真的考上600分以上,你就该去读实力更强条件更好的大学。打个比喻吧,那时候你已经是大和尚了,我们的庙小了点,容不下你了。如果是考了550分,你可以报西塘。”

“好啊。舅父,我想以后当个名记者,怎么样?”王栎抿着嘴问。

“嗯,你为什么想当记者呢?”王三德反问道。

“当记者可以用笔惩恶扬善,弘扬正义,揭露丑恶。还可以到处去采访,去走走看看。”王栎眼里充满了憧憬。

“好。有理想,有抱负,有希望。”王三德也被她的话感染了。

“我会努力的。您放心吧,舅父。”王栎说。

“王栎,只要你有理想,只要你努力,梦想就有可能变成现实。”王三德站起来,“你妈妈煮好午饭了。走,吃饭去。”

王三德以往对学生说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空泛,有些老套,甚至还有点虚伪。不过现在和自己的亲人王栎讲这些,他却真切地感到,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每一句都实在顶用。对于一个备战高考中的孩子,他能说的和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年猪杀好了,年粽也包好了,房前屋后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王三德花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时间,行走在飘逸着粽香的村巷,去拜访他那20多户亲戚。

几年没有回来过年,亲戚们的家大都变了模样,有的起了新楼房,有的人辞世了,有的添了人丁。不过所有的亲戚都说,王三德一点都没变,只是头上多了几根银发而已。

转一圈回到家,母亲面带愁容地说,三叔公病得很重,可能熬不过春节了。建议王三德去探望一下,最好封个小红包,讨个吉利。

王三德知道,三叔公和他父亲是一辈人,也才七十多岁年纪,但却命运多舛。三叔公是村里唯一当过乡长、又坐过大牢的人。有一年,野猪泛滥成灾,糟蹋集体稻田,乡里号召大家积极狩猎,保卫稻谷,猪口夺粮。那时候,当乡长的三叔公到哪里都肩扛一支中正式老七九步枪,见到野猪就打,打了大家一起吃肉。他亲手击毙过好几头野猪,既除掉了祸害,又改善了伙食,颇受群众的欢迎。然而,也许是受到了命运的捉弄,抑或是皆因他运气不好,噩运终于落到了这个年轻的乡长身上。

那个秋天的傍晚,三叔公和通讯员冒着迷蒙细雨,行走在下乡回来的山路上。当他们走到距离乡政府仅有三里路的山脚时,只听到不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阵响动声,他顿时警觉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往往是野猪出没之时。他悄然将子弹推上枪膛,边弯腰靠近目标,边遁声观察前方田里的动静。果然,在朦胧的暮色中,前面大约20多米开外的稻田与山边处,有一个灰暗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看上去极像是野猪或是牛的背部。天这么晚了,生产队的牛群应该都已回栏了,黑影不是野猪又能是什么呢?一声枪響,一阵死寂之后便是一声惨叫。他提着枪急忙冲进田里,朝惨叫声处赶去。待他提着一颗心踉踉跄跄靠近目标时,头脑轰地一声炸开了:他眼前躺下来的是一个人!

虽说那个到稻田边装铁猫的村民后来没有死,但三叔公因犯了过失杀人罪,被判了12年的徒刑。待他服刑期满回到平用村,时光已经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更令他悲愤的是,妻子没能经受住漫长的等待,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改嫁到了云南,下落不明。30多年来,三叔公没有续婚再娶,靠着在监狱里学到的中草药知识治病救人,间或看点风水算命度日。

三叔公不仅是父亲在世时的酒友,也是一直默默帮助过王三德他们家的恩人。虽说他和王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种交情已经存在多年。只不过王三德回家太晚,又忙于家务,脑海里竟一时忘了还有个三叔公。

吃过晚饭,王三德由妹夫阿虎陪同,打着手电去看三叔公。他们来到村边三叔公独居的老屋时,屋檐下摆放着一口棺木,黑沉沉的看上去挺吓人。屋里灯光昏暗,火塘边坐着几个人,一看全都是老人的亲戚。看见他们进来,几个人都一脸漠然。三叔公斜靠在一张老式红木太师椅上,面色如土,他不时张大口缓慢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的微弱咳嗽声,像一条被捞上岸即将垂死的鱼。很显然,他病得不轻。

王三德靠近去俯下身,一手攥住三叔公枯槁的手,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叔公,我是阿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三叔公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瞪大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喉咙里滚出一阵流沙般的声音:“阿德?阿德回来了?好,回来就好嘞。”

“叔公,您哪里痛啊?”王三德又问。

三叔公翕动嘴巴,嘴唇抖动了几下,才说:“都痛,全身都痛,没有力气,阎魔王要我去见他了……咯……咯。”

王三德心里忽然一阵刺痛,难过地说:“叔公,您会好起来的。叔公,您应该去医院看看,打几天针就好了。”

三叔公听了,猛地把他的手推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要去,不去!”

“阿德叔,我们家的事你最好别管。”说话的是三叔公的侄子阿牛。“我叔他的病是不治之症,能不能治得好他自己晓得。”

王三德扫了大家一眼,诚恳地说:“你们要是缺医疗费,我可以想办法解决。叔公这么痛苦,我看不下去呀!”

阿牛冷笑一声,挖苦说:“我们晓得你有钱,但是你要问,我叔他愿意不愿去医院?”

阿牛说着走到三叔公旁边,大声说:“叔,你跟他讲,你愿意去医院吗?”

三叔公痛苦地闭上眼晴,摇摇头。

“叔,你想在外头闭眼了,进不了家门当野鬼吗?”阿牛又大声问。

三叔公还是痛苦地摇摇头。按照当地的习俗,人要是在外头死了就会被当成野死,不但棺木进不了家门,也不会得到家神的接纳,变成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此情此景,王三德真想给阿牛一记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三叔公的事自然是他们家族的事,他是外人干涉不了。不过,要是三叔公能去医院看看,能够治疗一下,或许会慢慢好起来的。问题是现在这个病情,连三叔公自己都不敢答应去住院治疗,他又怎么能动员他们家人把人送医呢?要不,到县城的医院请医生出一次诊,到家里来看看,兴许能够延缓三叔公的生命。

王三德从包里拿出一包绿豆糕和一个300元的小红包,俯下身塞到三叔公手里,安慰说:“叔公,这是我带给您过年的一点心意,这个绿豆糕您尝一尝,很好吃的。我明早就去县医院请个医生来,好好帮您看一下病。您保重啊!”

三叔公默默地点着头,两个干瘪的眼窝里溢出了两汪泪花。他想说话却又变成一阵气喘,连声地咳起来。王三德赶忙摁住老人的双手,无言地站起来,强忍住泪水离开了。

王三德提着手电筒走在村巷里,却忘记揿开它。借着后边妹夫阿虎手电的亮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脑子里陷入一阵空白。

“阿牛早已经盯上三叔公那个老屋了。”阿虎忽然蹦出一句。

“为什么?”王三德气呼呼地转身质问。

“他们兄弟多,没地方起房子了。”

“狗养的。岂有此理!”

第二天早上,王三德早早就开车出发去到县城。他先是去找到了住在县委大院的老朋友黄稻尾,想让他帮忙找个好医生到村里给三叔公看一下。

黄稻尾料不到王三德一大早会来到家里,他赶忙边洗漱边催促妻子给客人煎粽子。

王三德说他来不及吃粽子了,待他有空闲了再来跟他好好喝两杯。说着独自回到车上去等候黄稻尾。按照昨晚他看到的病情,三叔公确实是已经病得很重,但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希望医生能够延缓三叔公的生命,哪怕他花一些医疗费也是值得的。

黄稻尾不一会就出现在车旁,轻轻敲击他的车窗。他打开车门,黄稻尾钻进车里,蹙眉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怕是很难找到医生出诊了。为什么不把人送到医院去呢?”

“老人家他不愿意去,人家怕死在外头,怕以后成孤魂野鬼,入不了家神。”王三德解释说。

“这么迷信啊!”黄稻尾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去街上请一个老中医去看看,那个人听说也是个高手。”

王三德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刚起动汽车,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妹妹在电话里说:“哥,你快点回来,三叔公凌晨时分已经过世了。”

他拿手机的手颤抖了一下,垂了下来。然后悲愤地说:“他妈的,不用找医生了。”

大年初三,王三德一家就又急着踏上归程,这让母亲十分无奈而伤感。

母亲牵着冰冰的手,几乎是央求地说:“孙儿,你自己留下来吧。让你爸你妈他们自己先回去吧。”

冰冰看看钟果梦,又看看奶奶,为难地说:“奶奶,你问我妈吧。”

“孙儿,那就……不用问了。”母亲眼里忽然泛起泪光,“你长大了,要记得自己回来看奶奶啊!”

王三德担心母亲情绪失控,赶忙过来抚住她的双手,安慰说:“妈,冰冰现在可懂事了,他一定会来看望您的。妈,我清明节不是又要回来拜山扫墓了吗,你别伤心啊!”

母亲鼻子又一阵酸涩,忽然背过身,用手抹着眼窝说:“你们走吧。”

其实,王三德是想呆到初五初六的,不过因为乖乖生病了。乖乖一生病,钟果梦就无心再呆下去。大年三十午夜,村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抢头炮。顿时,家家户户鞭炮声大作,各种各样的爆竹声足足响了近半个时辰。妹夫阿虎也不甘示弱,他唤上冰冰一起,两个人手持香火,手忙脚乱地把两盘万头鞭炮和两箩筐的轰天炮都放完了。

乖乖是被爆竹响声吓病的。它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可怕的声响,而且时间长得令它胆战。当时女主人已经躺进温暖的被窝里,虽说她也被惊醒了,但是整个意识迷迷糊糊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念及乖乖。于是它蜷缩在床尾的一个竹篮里,浑身打着哆嗦,直到天亮。

后来的几天,乖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条狗。不时地大声喘气,莫名其妙地发抖,看见谁都瞪着眼睛,有时还会对着黑暗尖叫,主人想要抱它一下它也惊惶地跑到一边。钟果梦晓得,乖乖这是得病了,不过她又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于是她赶紧向远方的女友求助咨询,女友听后肯定地说,乖乖是得了恐惧症,是一种因受极端环境影响而吓出来的心病。

钟果梦听后简直心都快碎了,她一方面试图禁止家人继续燃放鞭炮,另一方面整天把乖乖搂抱在怀里,不时地跟它说话,想让它快乐起来。然而,尽管全家人都尽可能密切配合她的治疗,但乖乖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更令钟果梦生气的是,趁着她抚慰乖乖受伤的心灵之隙,王三德还趁机带上儿子冰冰去亲戚家喝了两场酒。如果呆久了,冰冰一定会被他带成酒鬼的。她知道儿子刚刚失恋,心里头痛苦得很,正想借酒消愁呢。此地不宜久留,最终她独自做出了提前返程的决定。

回到南城的当晚,王三德一家人还在吃晚饭,他就接到冯光荣的一个紧急电话。冯光荣在电话上说,他的大舅子跳楼了,他要先处理一下。原本大年初六他要带队去郑州艺考,现在去不成了。他问王三德能否调换一下,大年初十他再替换他出征武汉。

王三德想了片刻,学院其他领导也已经都安排了档期,没什么人可以替换了,于是就答应了冯光荣的请求。之前,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冯光荣诉苦,说他大舅子好赖也是某高校的副教授,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却为了多要一套单位集资房留给儿子,决定和妻子搞苦肉计,两人搞起了假离婚,还办了手续。为此,冯光荣时常用悲悯的口吻说:“悲哀至极啊,为了一套房子把人格都糟蹋了。”王三德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虽说不算是什么大智慧,但也是普通人的小伎俩,不足为奇。冯光荣听了,大嘴一撇,鄙夷地说:“这是一个伦理问题。他们形式上说离婚了,但是照样住在一起,吃在一起,还一起逛街,一起采购装修材料,一起买家具。太不成体统了。”

后来,在冯光荣的只言片语中,王三德大概知道,他大舅子的儿子拿了奖学金到英国留学去了。不久,他大舅子的儿子和一个肯尼亚黑人女孩结了婚,女孩的父亲是一个省级官员,非要女儿带着女婿回国定居。于是为了爱情他大舅子的儿子便不得不抛弃父母,成了一个非洲官员的女婿。再过不久,他大舅子真的和妻子分手了,他大舅子的妻子竟然和初恋情人旧情复燃。他大舅子经受不住打击,脑子开始发生了异常,时不时面壁打坐,几天不吃不喝。

现在,他大舅子终于打熬不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第十三章

3月1日,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上午刚上班,王三德冯光荣就带领王善朱晓彤一起,象征性地到各间教室转了一圈。一路上,有件事情一直令王三德不爽。原来,杨丹青电话告诉他,刚接到学校的一个文件,任命王善为学院副书记,而刚下乡挂职扶贫回来的副书记李志刚则变成了副院长。

令王三德不爽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是学校调整班子成员的时候,根本就忽视学院班子主要领导的存在,连个招呼也不打。很显然,所谓的学院一把手其实就是一个摆设而已。二是,他猜测,这个任命极有可能是王善搞小动作导致的结果。

王三德不由地瞥了王善一眼。此时王善和朱晓彤聊得正欢,似乎是在谈论股市的话题。他忽然生起想试探一下王善的欲望,大声地说:“王善,新的教学秘书什么时候能够落实?”

王善愣了一下,说:“听说是给我们一个校聘指标,让我们自己招聘。”

“听说?”冯光荣接住话头。“我听说是调体育学院的一个辅导员过来,听说年纪大了,不想干辅导员了。”

“我怎么都没听说呢?”王三德有些郁闷地说:“你们怎么这样呢?我还是书记吧,总不能什么事都捂住不让我知道吧?”

“书记,我是想等一会开班子会再议。陶小宝都想撒手不管了!”冯光荣急忙解释说。

“不用议了,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王三德满脸不悦地说。

冯光荣语无伦次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王三德没有搭话,一个人快步先行走了,把几个人撂在那里。

每周一上午的班子例会九点正式开始。李志刚回来了,坐在会议室的人从5个变成了6个。因为先前两位主要领导路上的龃龉,会议室的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几个领导有的看着手机,有的在整理笔记本。

杨丹青姗姗来迟,她先把一个文件夹放到王三德跟前,然后转身回到朱晓彤身边坐下。冯光荣瞥了王三德一眼:“书记,开始吗?”

王三德的目光盯在摊开的文件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冯光荣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向李志刚说:“首先,欢迎李志刚同志从扶贫一线光荣归来啊,我们班子编制又回归正常了。”

说着他带头鼓了几下掌。王三德也不得不把目光抽出来,跟着拍了两下手。

接着,冯光荣首先把上学期末布置的工作和开学的情况作了通报,他还特别把出省艺考的情况作了具体介绍。从初步统计的报名人数看,今年的考生和上一年相差不多,都是15000人上下,大致是40多人录取1名。之后,他又提出了需要大家讨论的几个事情,其中包括教学秘书人选问题。

“教学秘书问题,上学期我们就已经和人事处教务处提出来了,但是年底事情多,人家顾不过来。今天早上我又厚脸皮去找了人事处,他们说如果教务处同意,就可以马上把那个体育学院的辅导员调过来……”

“开玩笑。一个辅导员她能晓得什么是教学工作吗?”王三德忍不住打断冯光荣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们的意见呢?”

“这个我也跟他们说了。问题是,如果我们另外招聘,手续会很麻烦的。”冯光荣说。

王三德板着脸说:“这个问题,大家一会要充分讨论一下。你继续吧。”

冯光荣摇头说:“我还是先说这么多吧。”

按照常规,学院班子的会议通常是冯光荣开头,然后是分管教学的王善,跟着是分管科研和实验室的朱晓彤,再到分管学工的副书记,王三德压尾。每个人都是先把自己分管的事情通报给大家听,之后把自己拿不定的问题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定夺。如果出现较大争议,那就投票决定。

今天的情况有些反常,冯光荣刚说完王三德就抢先接过话头,他首先念了学校的两份任命文件。

学校党委文件决定,“任命王善同志为艺术学院党委副书记。”

学校文件决定,“任命李志刚同志为艺术学院副院长……”

王三德边念文件边用余光观察着大家的表情。王善坐在朱晓彤和李志刚的中间,他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对面的王三德,神情相当自然。倒是李志刚在他念完文件后抢先发话了。他的表情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说:“书……书记,能……能给我一……一个解释吗?”

王三德冷笑道:“我也是刚刚看到文件,怎么向你解释呢?”

“学校搞什么鬼啊?简直是无事生非。”冯光荣也火了。“学院领导要换岗位,也应该先跟我们打声招呼嘛。我们算什么事啊?”

“这样吧,这一周的工作还是按照原来的分工安排,王善你继续管教学,志刚你先协助王善工作,先熟悉一下情况。等我先找许书记沟通一下,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吧。”王三德说。

“我没意见。”王善表态说。“我声明一下,换岗的事我事前也不知晓,没有人找我谈过话。”

李志刚似乎还是难以平息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书记,我还是先别接手教学这份活吧,我真的不熟悉教学工作。我也想去找组织部,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

“冯博,你看呢?”王三德先把球踢给冯光荣。

“我没看法。书记你不是经常说,我们没有选择同事的权利吗?”冯光荣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王三德讪讪地笑了笑说:“那就先搁置争议,等跟领导沟通了再说吧。”

开学后学院第一次教职工大会下午如期举行。因为事情多内容繁杂,按照轻重缓急,下午的会要一起套开三个会,先是全体会议,接着是党员大会,最后是系主任教研室实验室主任会。这种会套会的开法是王三德他们跟学校学来的。许宝杰来到西塘大学主政后,曾经进行了广泛的调研。其中大家反映比较强烈的问题,是学校行政化愈来愈严重,各种会议越来越多,表格更是永远也填不完,各二级学院对此苦不堪言,疲于奔命。为应付上级各种会议任务大家不得不使出各种怪招,有的让领导们轮流值班,轮值人员专门在办公楼应付开会。若是学校有两三个以上会议同时开且需要学院领导参加时,不仅是班子成员开,秘书辅导员也要轮番顶替领导去开会。于是,许书记决定认真解决这一问题,革除这一弊病。规定除了非常情况之外,把每周二下午定为学校层面开会时间,不管有多少个内容,都要在一个下午布置传达完毕。

全体教师大会往往是衡量大家年后精神状态的试金石,这不,下午三点过了十分,会议室的座位有一小半还是空的。

王三德陰沉着脸看看表,大声地对麦克风说:“小韦,你看还有哪些人没到,继续打电话催一下。杨主任,注意考勤啊!”

说着,他扭头向身边的冯光荣询问:“可以开始了吧?”

冯光荣伸长脖子,有些虚张声势地四处张望一周,皱着眉头似是喃喃自语:“罗十万没来,金正高也还不见,还有杨延高、吕树、月燕、唐诗诗……哎哟,这么多人啊……不等他们了,开始吧。”

王三德首先摊开文件夹,开始宣读学校的几个文件。一般情况下,他只读学校党委系统的文件,诸如新学期工作安排和党风廉政建设以及人事任免方面的文件,其他都由各分管领导自己传达。他还要求各位领导在传达文件时,不要照本宣科,从头念到尾,而是拣重点的内容传达,这样才不浪费大家时间。

当他念到王善任学院副书记、李志刚改任副院长时,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一般看来,这种安排意味着王善有所上移,而李志刚显然是被下挪了。大家可能都认为,李志剛去挂职扶贫这么久,应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不提拔也应该保留原来的位置才是。然而情况并非如此,中午的时候王三德曾经就这个疑惑跟许宝杰有过电话沟通。许宝杰解释说,这样安排的原因,主要是李志刚在挂职扶贫期间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学校考虑就暂时这么调整了。至于是出了什么事情,事情有多严重,许宝杰没有说明,他也不好再追问。许宝杰还说,这件事情他知道就行了,没必要扩散,因为学校纪委并没有立案。既然如此,他晓得学校的安排还是有所考虑的,李志刚自己也应该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装着受委屈遭打压的样子。和许宝杰通完电话后,他也觉得自己上午的反应有些过火了,至少是对王善产生了主观上的误会。

等大家稍为安静了,王三德才又大声地说:“李志刚同志下乡扶贫近两年时间,确实很辛苦,我代表大家感谢他并欢迎他归来!”

会议室响起了一阵掌声。

“志刚和王善两位同志,这一周内要做好交接班,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各位老师也要好好配合他们。”王三德说。

下午的会一直开到五点半,王三德都有些精疲力竭了。尽管他喝了一保温杯石斛茶,中间还加了两次开水,但嗓子眼还是有些灼痛感。不过总算该说的说了,该安排的也安排了。像是老家的水牛犁完了两亩田,刚卸了犁轭一样,他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笔记本往胳肢窝里一夹,一手拎起文件夹,一手端着茶杯,浑身既轻松又疲惫地走回办公室。屁股刚坐到大班椅上,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李启正打过来的。李启正说,他们一帮人已经在牛头鱼庄点好菜了,叫他立马赶过去。他脑子里似乎晚上好像还有个什么事的,可是一下子竟又想不起来,于是顺口就答应了。

他简单收拾了东西,关上电脑,李志刚影子般闪了进来,说想跟他谈谈。

他一愣,皱眉说:“明天再谈行吗?今天实在是太用力了。”

“书记,我意思是找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怎么样?”李志刚眼里满是真切。

他舒了一口气,说:“既然是吃饭你就跟我走吧,他们在那边都点好菜了。”

“都是哪些人啊?”李志刚犹豫地问。“我去合适吗?”

“李启正金正高他们,没关系的。走吧。”

王三德拎起包刚站起来,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王善站在门中间,嗫嚅地说:“书记,有个事……”

“进来说吧。”王三德朝他瞥一眼。

王善径直走到办公桌跟前,压低声音说:“圣人公司他们想今晚和你聊聊,你看有没有空,见一下他们?”

王三德抬眼看着他,为难说:“我已有约了,李启正他们叫我去吃狗肉鱼生。你先把合同让院长过目一下,材料什么的也要冯院长把一下关。其实,他签就可以了。”

“书记,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行政方面抓的,现在我调岗位了,你看是不是……”王善试探地说。

王三德迈开步子低头说:“这个事还是你先抓吧,主要是院长把关,大事情集体共同决策。你盯紧点得了。没事的。”

王善见他此时心已经到了酒桌上,便知趣地先走出门去。他觉得今天的王三德书记脸色很难捉摸,这一切也可能来自于关于他们的那一纸任命,但这并不是他的问题,也许是在什么地方什么问题让他误会了。还是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王三德和李志刚来到位于江边的牛头鱼庄,长着一个大红鼻子的老板正忙着给客人们称鱼,看见他们便大声地对服务员说,把王老板带到二楼208包厢。

他们跟在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后面,走上二楼。李志刚忽然问道:“姑娘,你是哪个学校的?”

姑娘扭头一笑:“大哥你怎么晓得我是学生呢?对不起,我保密。”

李志刚得意地说:“我是专家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还知道你在这里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呢。”

“我只打半天工,一个月1200,每晚包一顿饭。”姑娘边走边说。

“也不错了。”王善说,“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你们可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谢谢大哥,我们是几个同学一起来打工的。喏,208到了。”姑娘把他们带到门口,打开包厢门,让他们进入包厢,大声说:“你们有什么事到楼梯口叫一声啊。”

李启正顺口朝门外喊:“服务员,上菜!”

李志刚的到来还是让罗十万略有不悦,他刚落座罗十万就揶揄说:“李副院长,你这个酒量也敢来跟我们喝酒啊?”

王三德知道两人过去有过芥蒂,碰到一起打打嘴仗在所难免。于是对罗十万说:“罗教授,古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家李志刚下乡扶贫一年多了,你就不能看高他一眼吗?”

唐纳德也跳出来附和说:“是呀,人家说,现在乡下流行一首打油诗:扶贫扶贫,不扶不行;扶贫不扶瓶,不喝也不行。你以为人家志刚同志在乡下这两年都是喝沟水的吗?”

李志刚脸上不气不恼,神情自若地坐到唐纳德和王三德之间,微笑着盯住对面的罗十万说:“什么都别说了,我今晚主要是来向罗教授学习,让罗教授当沙袋打的。”

“好!”罗十万进一步挑衅说,“既然你先跳出来,那我就奉陪到底!”

王三德顿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赶紧说:“哎,哎,你们别喊打喊杀的哇。喝酒的最高境界是把盏言欢,把酒临风。大家的火气不要太旺啊。”

“不对,老马啊,毛主席诗词不是说,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吗?”金正高说,“喝酒就是要分个高低,不能一团和气。”

“罗教授,金教授,你们打狗也要看主人嘛。更何况,志刚同志还是我们的副院长呢!你们要是欺负他,我就和他紧密团结在王书记周围,跟你们搞到底。”唐纳德一脸唯独天下不乱的样子,坏笑道。

正逗乐时,李启正已往啤酒杯里都斟满了低度米酒,一一递给每个人。然后大声说:“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我们小范围喝开学酒,也是开年酒,现在请书记举杯。”

王三德右手端起酒杯,站起来环视大家一圈后说:“按惯例,今天本来是学院要吃个开年饭的,现在有规定不允许了,那我们自己AA制小搞一下。一是春节后喝开年酒,二是祝愿新學期顺利。我提议每人喝一大口,一手指吧,来!”

大家一阵起哄,都很自觉地喝了个满嘴。因为是县里产的米酒,度数并不太高,所以每个人都喝得不太计较。

接着是金正高、潘委员相继举杯,三大口下来酒也去了一半。按照惯例,往后就可以开口吃菜相互敬酒了。

罗十万看见时机已到,率先大声嚷嚷:“各位,今晚酒局内容丰富大家实力相当。按年龄我是老四,也该到我说话了。今天李副院长刚刚得到任命,而且他亲自深入群众,来跟我们一起吃狗肉鱼生,说明他是一个久(酒)经考验的好同志好领导。现在,我先敬他这半杯酒。干!”

说完他将酒杯往嘴里轻松一倒,众人一阵欢呼。李志刚也不甘示弱,附和地说:“谢谢罗教授鼓励,我也干了这半杯。”

李志刚饮酒的姿势有些另类,只见他把杯里的酒都倒到碗里,双手把酒碗轻轻抬到唇边,用嘴唇嗞嗞地吮吸,顿时发出几声类似鸟鸣的吱吱声,几秒钟的瞬间就把酒全吸进喉咙里。不知是谁先鼓的掌,包厢里又一次喧闹。然而在罗十万眼里,李志刚的表演似乎有点向自己挑衅的意味。在他以往的印象中,李志刚是没什么酒量的,莫非他下乡这一趟真是换了个人了么?

艺术学院的许多人都清楚,前些年的一次竞聘上岗,罗十万和李志刚朱晓彤一起竞争学院两个副职岗位。当时他们三个人当中,只有罗十万是教授,朱晓彤是刚晋级的副教授,而李志刚只是办公室主任,什么职称都没有,很多人都以为罗十万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经过学校组织部的几番折腾,最终还是罗十万意外地落选了。一些业余时评家认为,最理想的结果应该是罗十万当副院长,朱晓彤任副书记。但不被看好的李志刚最终能够胜出,主要是他做事踏实,有全局观,群众关系好。而且,李志刚曾经干过辅导员,还做过团委书记,可谓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而罗十万的软肋正是处处只为他们专业争利,他还是学院有名的毒舌,除了爱给人起花名绰号,连讲话都是含骨带刺,让人听了难受得牙痒痒的。不过罗十万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没当上副院长固然原因有多方面,但主要还是他没重视李志刚这个对手。后来他慢慢回想,在发表竞聘演说的时候,自己侧重在取悦听众,博取大家笑声。而李志刚的演讲则像是一支支利剑,直指学院管理的顽疾,同时也是对两位对手绵里藏针,进行深藏不露的揭短。李志刚的狡猾之处在于,他很善于指桑骂槐,利用批评自己来批判别人。在说自己缺点时,也把别人的伤疤给揭开了,疼痛的是别人,实际上夸了自己。从那时起,罗十万的内心深处就对李志刚多了一个结。每当他一想起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至于罗十万和李志刚之间的疙瘩,王三德来到学院后也是有所耳闻,而且还有多种版本。不过他觉得,其实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谁能够想得开,能够放得下。因此他并不认为有必要出面去进行调解,去重新把矛盾挑起来,让双方去争辩是非黑白。有些事情、有些问题和矛盾,是可以让时间去抚平的。

王三德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酒局的变化,一边仔细品味桌上的菜肴,不时和每个人碰一下杯。不知不觉间,酒至半酣,酒兴也被撩拨起来了。

这天晚上,罗十万和饭桌上的其他人确实是低估了李志刚的酒量。正如王三德所预料的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志刚的表现越来越神勇,甚至越来越嚣张。他不仅与桌上的每个人干上一满杯,最后还把酒劲直指向罗十万。

“罗教授,我晓得你很牛逼,很能喝,论喝酒你是艺术学院的老大老二。”李志刚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摇晃着喝醉了仰靠在椅子上的罗十万,涶沫横飞地说,“不过,我告诉你吧,我李志刚也是能喝的。来,我们再来一个小钢炮。怎么样?”

罗十万软绵绵地甩了一下手臂,似是从深洞里冒出的声音说:“嗯,我,不来了。”

只有王三德能够理解李志刚今天晚上的心情,他晓得他此时为什么要这样。不过他并不了解,他为什么这么能喝,难道真的是下去这一年多磨炼出来的么?王三德不由得又盯住他看了一眼。

第十四章

开学后第一周,学校紧锣密鼓地连续召开会议,督促落实学校80周年大庆的相关事宜。很显然,艺术学院是学校领导最放心不下的地方,召开了各种会议之后,领导们便接二连三地下来调研了。

第一个下来调研的领导便是学校的一把手许宝杰。

许书记来得很突然,临出门了才让办公室郑龙生主任打电话给王三德,告诉他许书记要到艺术学院调研,让他稍微准备一下,具体调研什么内容郑龙生也不大清楚。如此看来,许宝杰是想来一次突然袭击了。

王三德平常和主要领导身边的人员关系甚好,一般上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是跟学院和他本人相关,那些小兄弟往往都会及时地透露一点风声,让他有所警觉,免得稀里糊涂地被领导撸了。有一次,有人举报说在KTV看到艺术学院的女生在那里实习,许书记听了很生气,在班子会上责成李纯副书记认真彻查此事。由于及时得到了消息,王三德立即启动应急预案深入排查,终于发现是个别娱乐场所为了招揽顾客,指使年轻女孩子冒充西塘大学艺术学院学生接待客人。等到学校工作组下来调查,学院就变得主动从容多了。当然,王三德并不是那种害怕领导或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只是不想让别人对学院有什么借题发挥的机会。他刚到任后,才发觉兄弟单位对艺术学院确实怀有不少偏见,一些人喜欢戴有色眼镜不说,言行中或多或少会带点轻蔑的意味。

王三德记得,几年前的那个9月14日,他刚到艺术学院当书记还不足两个月。那天早晨,他照例早早就离开了城东的家,驾车行进在快速环道上。正当他刚想找个路口出去吃个早餐时,学院副书记李志刚电话来了。他用紧张而急促的口气报告说,女生公寓出事了,有个女生凌晨四点多从六楼跳下来,已无生命迹象。李志刚进一步解释说,死者可能是个刚入学才两天的女生,没有人认识,只有身穿的T恤印有一个大大的舞字,他们初步判断很可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王三德听了之后头都炸了,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赶紧靠边慢行,引来后面车辆喇叭一阵齐鸣。

他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到任之前,有人曾经告诫过他,艺术生不好管教,他们从小就跟随师傅学艺,不擅交往,不善群居,个性鲜明特别,特立独行,自私自我,我行我素。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一不合自己的意就要死要活的。对此,他多多少少有一些思想准备,既然组织上让自己到艺术学院任职,那就必须坦然面对这种生态,必须把烫手的山芋握在手里。尽管早就有了这种意识,但是当他听到有学生出事的消息,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己学院的学生自杀时,他的整个意识还是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他太了解出这类事情的后果了,搞不好会导致学院一时处于瘫痪状态,学校领导的正常工作也会受到冲击。想想自己初来乍到就碰上这么倒霉的事,他的手脚就禁不住一阵哆嗦。

王三德在胡思乱想中把车开到学院门前停下,冯光荣和杨丹青以及几个主任已经站在大门前,边议论边等待他的到来。冯光荣告诉他,李志刚和辅导员已经在现场了,由于还没有确认死者身份,他们也不好过去围观。他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更需要镇定,尤其是他和院长不能慌乱。他当即吩咐主任们好好待在学院,保持正常教学,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要传播不实消息,并且让杨丹青在学院QQ群中把他的要求告诉大家。交代完毕,他便和冯光荣并肩朝学生宿舍区走去。

事发现场附近已经有几十个人站在那里围观,一辆警车在一边闪烁着警灯,警察和保安用警戒绳将现场围成一圈。学校领导有李纯副书记和分管保卫的李副校长,还有保卫学工后勤宣传部门和领导,更多的是各学院的领导和辅导员。看见王三德和冯光荣走近来,李志刚立即跑过来迎接他们,并告诉他们说,现在正在让住这栋楼的几个学院先轮番去认人,最后才是艺术学院,因为这楼住的并不是艺术学院学生。王三德听了,提起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

王三德和冯光荣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一群围观者的目光,人们暂时停止了议论。他们能读懂那些眼神,有的漠然,有的显示出些许的同情,有的似是在等着有好戏看了,有的则是有所期待,希望这个倒霉的事情就属于这两个后来的倒霉的人。连李纯副书记和李副校长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像是等待他们走过去翻开一个谜底。

但是王三德的脚步停下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墙脚水泥地上的一块粉色塑料布上,估计下边盖的正是那个坠楼者。有两个叫不出名字的熟人正在保卫处长张先进的陪同下,磨磨蹭蹭地走到那块塑料布旁边。王三德看得出来,那两人都有些踟蹰,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率先俯下身掀开了塑料布的一角。

李志刚及时地小声对王三德说:“书记,那两个人是理工学院的。”

王三德嘴上哦哦应了两声,这时他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上了,目光紧盯着那三个人的表情,仿佛生怕那个地雷会炸死了他们。然而,看完尸体的张先进却径直向他们这边走来了。

王三德瞬间忽然觉得张先进像一只老虎,正在张大血盆大口靠近自己,他想逃走但双脚却无法迈动。恍惚中张先进已经来到他跟前,老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低声在他耳边说:“王书记,基本上明确是理工学院的新生,不是你们的人。”

王三德本能地啊了一声,终于得救似地缓过神来,捉住张先进的手说:“你、再说一次!”

张先进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你放心吧。这个跳楼的学生不是你们的人。之前他们个个都说是你们的。

“他奶奶的!”王三德小声而恶狠狠地对天骂了一声。

从那个乌龙事件中,王三德对人们的目光似乎能有更深切的解读。后来他专门宴请了张先进,感谢他在关键时刻能够给他淡定和力量,同时也是为了给自己压压惊。

许宝杰的到来引起了大家一阵慌乱。冯光荣急忙把杨丹青叫过来,想让她临时凑了一些汇报材料。但是没等他布置完,许书记已经来到大门口了。

好在王三德和王善李志刚三个人提前两分钟来到大门口,他们分别跟许宝杰带来的郑龙生和宣传部长韦家豪等随从握手寒暄,之后径直把一行人带上二楼会议室。

刚坐下来,许宝杰就两眼扫视了一周,问道:“哎,你们小朱呢?”

王三德曉得领导说的是谁,赶忙说:“朱晓彤有课,她呀,一个人就拿了6门课,一周20多节,有时候晚上还要补课呢。”

“书记,要不要叫她?”冯光荣试探地问。

“她上课就算了吧。我一直说,当领导不能兼课太多,要有时间研究问题,考虑自己分管的工作,还要有时间搞科研,要不怎么能够进步晋升啊!”许宝杰感慨地说。

“是呀,她现在的课时量超过了所有专业老师。我们也劝她不要拿那么多课,但是他们专业的老师确实缺口太大了。”冯光荣不失时机地诉苦说,“书记,我们师资问题……”

许宝杰摆了摆右手,打断说:“师资问题、经费问题以后再说吧,今天我们来主要是听校庆筹备的事,怎么样,你们谁先说?”

王三德的目光从领导的脸上收回来,落在冯光荣脸上,意在征询他是否先汇报。冯光荣急急地扬了扬下巴,推辞说:“王书记你先汇报,你先说,我补充。”

学校里的场面大家都知道,一般是学校党委领导到学院来调研就由学院党委汇报工作,学校行政领导来由学院行政对口汇报,这是归属问题。不过,学院和学校的体制又有所不同,学校是党委领导下校长负责制,而学院并不一样,学院书记排在院长前面只是表面情况,实际掌握学院管理实权的是院长,这似乎是一种半明半潜的规则。因而,遇到重要的事情一般都是院长汇报书记补充,两人互相谦让那是另一回事。

在艺术学院,王三德并不太在乎这些,谁先谁后都一样,反正棘手的事都是他先揽先扛,他已经习惯这样了。虽然和其他班子成员同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起荣辱与共,同舟共济,但责任在那里,你想逃也逃不掉。既然是向许宝杰汇报校庆的事,那他就更责无旁贷了。校庆筹备那些情况他是相当熟悉的,虽说不上是了如指掌,但也算是基本掌握了的。

王三德在极短的时间里,很快就梳理出了需要汇报的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关于校庆80周年精神的落实情况,从传达贯彻落实学校主要领导关于校庆讲话精神至今,学院已经先后召开5次师生会议,从思想上进行动员,使全体师生认识到搞好80周年大庆的重要性。进一步提高认识,统一思想,使80周年的概念深入人心,振奋精神,为建设高水平西塘大学作出努力。第二个问题,关于筹款捐款问题。至今已经发动师生捐款8万5千多元,校友认捐10万元,学院外派音乐舞蹈演出共3场收入12万元,全部捐给了学校。第三个问题,关于校庆晚会的筹备情况。晚会的节目已经敲定,开学后将全力以赴进行排练,预计两周后就可以合排并由领导审查。第四个问题,目前亟需解决的几个问题。有个别老师对校庆的重要意义还认识不足,参加演出挑挑拣拣,争名夺利,个别教职工捐钱少牢骚多。校友联络工作有待加强,校友捐款积极性还不够高。学院捐款能力有限,希望学校给予适当减免,最好是定额在50万。用于晚会的资金严重不足,希望学校能够再增加一倍。

王三德汇报的过程中,许宝杰始终认真记笔记,表情自然轻松,脸上还不时绽出一些笑容。坐在他身边的郑龙生和韦家豪一直表情凝重,两个大学生通讯社的女孩子不停地记录拍摄。待王三德说完,许宝杰的目光又转到冯光荣身上,微笑说:“冯院长,到你说了。”

冯光荣忽然脸色涨得通红,声音有些颤抖地大声说:“许书记啊,我们学院成立才十来年时间,才那么几届毕业生,很多人就业后都还是打工仔,怎么会有钱来赞助母校搞校庆呢?真是笑话。而很多老学院校友都是厅级省级干部了,有的还是上市公司老板,他们捐钱简直是九牛一毛。不瞒领导说,王书记刚才提到的那10万元,主要还是有个女生嫁给了一个做红木生意的福建老板,是他帮捐的。所以,老师们对校庆这个捐款数额意见特别大,希望许书记能体谅我们的困难,帮我们减免一部分。”

冯光荣说完话,脸色也没那么红了。

“还有补充的吗?”许宝杰笑眯眯地瞥了几个副职一眼。

“我补充一点。”王善说,“这次校庆我们学院承担晚会演出,工作量非常大,晚上往往要排练到很晚。希望学校减少征用我们志愿者数量,另外尽可能给一些宵夜补贴。还有个事情,我们打算和一个校外培训机构合作办一个培训班,有些事需要学校相关单位帮助协调一下。”

“这个办班跟校庆有什么关系吗?”许宝杰还是笑眯眯地问道。

“也有一点关系,我们想能弄得多一点钱,好上交给学校搞校庆。”冯光荣抢着回答。

大家听了一哄而笑。

许宝杰扫了大家一眼,脸上也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好吧。听了几位的汇报,我觉得艺术学院的校庆筹备工作是有了成效、有了进度的。你们克服了人员假期出省招生的困难,取得了这样的进展,这是和大家一心一意为学校,为办好党和人民满意的教育,为了西塘大学美好的明天分不开的。对于你们这个阶段的工作,我代表学校党政感谢大家。希望大家把学校对你们学院的肯定和问候,及时地传达给我们全体老师和同学,内化为搞好学校80大庆的精神动力。现在,我对你们刚才提出的问题和意见,作一个简单的回应,同时也提出几点希望。”

许宝杰花了大约十分钟时间,谈了学校经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原因主要是3个多亿的老账要付利息,又即将投资建设第三个校区,要把独立学院西湖学院搬出去。他认为,一所大学没有五六千亩校园是不行的,要办成区域内高水平大学必须要进行这样的投资。因此,每个学院都必须按照学校既定的方案,坚决完成筹集校庆经费的任务。至于其他一些具体问题,学院可以单独向各个分管领导和部门打报告解决。

许书记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地走了。临上车时,他把王三德扯到一边,小声地说:“我听说你们最近准备进一个教学秘书,有这回事吗?”

王三德点头说:“是想换一个教学秘书,老的她不干了,人事处想调剂一个过来,我们不想要,后来学校给了一个校聘指标。”

“有个女硕士,211大学毕业的,是一个领导推荐的,听说她已经报了名,回头我把她的信息发给你。你看如果各方面考核都可以,你们就安排一下吧。”许宝杰说。

王三德听了脑子顿时有些迷糊,不过还是回应说:“好的,我们尽量办。”

送走李书记,冯光荣便凑过来。“书记,王善送的合作办培训班的合同材料我看过了,是否现在议一下?”

王三德看看手机,见时间尚早,便答应说:“好的,这个就你把关你主持吧。”

“为什么呢?”冯光荣问。“你不参加吗?”

“刚才校庆办又来信息,说明天早上李纯副书记要过来,下午是余校长,我得先打个腹稿。”王三德苦笑说。

第十五章

眨眼间到了周末,王三德答应钟果梦早点回家,一起去参加她一个同学的再婚婚礼。然而,他刚开车出了校门,许宝杰的一个电话又把他叫了回去。

他不敢怠慢,立即把车停在学校办公楼停车场,几乎是小跑步奔上许宝杰办公室。他一路走一路想,许书记又有什么急事呢?一般情况下,王三德是比较怕见官的,他不像冯光荣那样,具有一种狗头不怕屎臭的精神,有事沒事也要往领导那里去凑。教学秘书招聘工作已经安排在下周进行考核,应该不是为了这件事吧。

三楼301室许宝杰办公室大门开着,王三德人未到就听到了说话声,而且似乎不只是两个人。当他放缓脚步跨入门口伸手敲门时,他同时看到了许宝杰和他跟前沙发上的孙中华副校长和人事处长朱侃。看见他进来,许宝杰指着另一边的一个空位子说:“你坐那里吧。”

说着,许宝杰把几张印有文字的A4纸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他几乎是凝神静气一目几行地看完手上的几份请调报告,看完后不禁有些忿然,可又不好发作,只是朝许宝杰看去。压低嗓门说:“书记,这个,他们事前并没有跟我说。”

“问题就在这里。三个骨干老师同时打报告要求调走,而且你们还不知道,这个说明什么呢?说明人家不信任你们嘛。”许宝杰以不满的口吻说,“你看怎么办,能不能留得住他们?若是留不住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家走人了。”

王三德略为沉思一会,说:“我这两天先分别找他们好好谈一谈吧,了解一下他们到底是什么问题。从报告上看,李启正的问题是真实的,他想设立一个书法专业方向,可是学校不给设。他想招这方面研究生,学校也不给批,他基本上是无用武之地,要走也是合理的。”

“嗯,你们都听见了吧。还有呢?”许宝杰扫了几个人一眼,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先说安东东的情况,小安调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副高职称,8年过去了还是二级舞蹈编导。每一次送材料上去都是转给文化厅那些团体评委来评,他们对高校老师打压得比较厉害,根本没法评。多年评不上正高他当然思想有波动了,他真要走我们也拦不住。”王三德沉重地说。

“这个,安东东,他只能走文化部门这条线评职称吗?”许宝杰问朱侃道。

“不一定。”王三德抢着话头说,“高校工委和教育厅也可以申请成立评委会,但是,以前的那个评委会评委大半都是南城艺术学院的老师,他们对综合性高校的同类打压得更狠,后来因为大家意见太大了才转给文化厅代评的。”

“那个金铁霖呢?他又是什么理由?”许宝杰问。

“书记,是金铁木吧。金铁霖是中国音乐学院的,那可是大教授,比金铁木厉害多了。”王三德解释说,“我们这个金铁木教授,主要的问题是他认为自己早就应该能评二级了,可是报了两次都被刷了下来,因此整天一肚子牢骚。现在听说有两个民办高校想升格,都有意要引进他。说是能给一两百万教学科研经费,还有30万年薪,100万安家费,所以他就心动了呗。”

许宝杰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沉吟道:“这就是我们学校的现实情况,我们对新成立的学科专业有偏心,而对像艺术、传播这样的学院关心支持不够。所以,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好,该解决的问题没解决好,现在欠债多了,问题就暴露了。中华副校长,你看怎么办好呢?”

孙中华显然没有料到许宝杰会把球踢给自己,他先是一愣,又佯装镇定地说:“这个嘛,这事情比较棘手。我刚接手人事工作不到一年,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是不是这两天我和朱处长去艺术学院调研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再向书记汇报吧。”

“这件事不能拖,也不能让它发酵。否则,远的会影响到学校的全面发展,近的会直接影响到校庆。我们搞校庆是为了凝聚人心,人心都散了,人才都留不住,那我们还要谈什么发展呢!”许宝杰说完,做了一个散会的手势,大家都站了起来。

王三德提起包刚要走,却被许宝杰招住了:“三德,你留一下。”

王三德站到一边,有些忐忑地看着许宝杰把孙中华等人送出了门,又转回身,轻轻掩上门,朝他做了一个坐下来手势。

看见许宝杰的手势,王三德心里便打起了鼓,领导是不是要留他下来长谈了?接着许宝杰亲自洗了一只白瓷茶杯,放了一小撮茶叶,泡上开水,朝他端了过来。他赶忙站起身迎上去,边接住茶杯边说:“书记客气了,我自己来。”

“我老家产的冬茶,比春茶还香。你尝一尝。”许宝杰换了一副臉色,声音也和悦起来:“你今晚没事吧,一会我们一起去喝场酒,怎么样?”

原来如此,留下来喝酒早说啊,害得他心大心小的。可是他刚想开口答应,喉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老婆还在家等他一起去喝喜酒呢!

王三德一时不晓得是该怎么回答好,他稍微嗫嚅两声,故作犹疑地说:“书记,我去合适吗?”

许宝杰边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边朝他笑说:“你放心吧,不会让你帮买单。我们今晚请一个重量级人物吃饭。我印象中你能喝酒,要好好表现,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哦。”

王三德知道,这场酒是非喝不可了,他怎么能拒绝顶头上司的邀请呢!再说了,自打许宝杰把他单独留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给过他可以商量的余地,这也是眼前这位领导的行事风格之一。这么想着他便站起来,说:“书记,我先去一下卫生间,顺便给老婆报个假。”

许宝杰听了哈哈笑说:“王三德,想不到你也惧内啊!”

王三德讪讪地笑说:“彼此尊重,彼此关心嘛。”

当钟果梦听说他不能回家跟她去参加婚礼时,气得大骂了他一声猪头便把电话给掐了。他撒到一半的尿也跟着打了一下顿,好一会才又滴了出来。

他回到书记办公室,李纯和郑龙生已经站在里边,显然也是要一起去应酬的。

“王书记,许书记亲自点将,今晚就看你了,你是新生力量啊!”李纯一改往常的严肃,打趣地说。

“哪里,哪里,我其实只是爱好而已,酒量一般一般。”王三德谦虚地说。

“我早就听说王书记酒风很正,酒量也了得。以后要经常请你出山才行啊。”郑龙生也附和说。

“哎,你还别说,我们办一次校庆,确实能考察一批干部。除了执行力和工作效率之外,还要看待人接物,看作风酒风,内容多着呢。”许宝杰边穿外套边笑着说。

几个人乘电梯下楼,刚出办公楼,李副校长早已在楼前等候。王三德看到,除了他们刚下楼的几个人之外,还有号称酒仙的政法学院院长李朝安和文学院周书记,此外还有校办的陈晓娜和国交处副处长孙红蕾两位女将,可谓是阵容强大。

一行人乘两部商务车直奔北快环边的锦绣田园。多数吃客都知道,那里并不是什么稻香田野,花草果园,而是一处高档酒楼。此前这里是一个近郊农场,虽说有田园有湖,但很少有人光顾。后来有老板别出心裁,把一部分田块盖成大棚,专门种植各种四季珍稀蔬果。又在湖畔起了若干栋临湖两层建筑,每栋装修成上下两间独立包间,沿湖几十栋房子构成了独特的建筑景观。这个独一无二的景观酒楼除了主营经典粤菜,其特色主要还是那几百亩绿色名贵蔬菜,往往让城里的高端食客趋之若鹜。

王三德以前也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但就是未曾来过。当车子从大路拐进酒楼的地盘后,他旋即被路旁奇异的绿化草木吸引住了。由冬青树翠竹红豆杉椰子树美人树和朱槿花芍药花玫瑰花紫薇花合欢花构成的路旁植物带,把他们引入到一处绿荫环绕的停车场。在几个身着迷彩服的保安指引下,司机把车停到了石子铺垫的车位。接着,从一排穿着紧身旗袍的咨客小姐中,走出一名小姐把他们带到了预订的包间。当领导们在客厅喝茶等客的时候,王三德独自里里外外仔细地观看了包厢的装修饰品。他感觉到,这是一种复古与现代相融合的风格,与他以前在山西太原某个晋菜馆见到的装饰类似。这个酒楼的亮点是一个往湖面延伸的玻璃地面栈台,坐在藤编的长椅上,近可观清水中的鱼群,远可眺望起伏坐落的群山。

天色渐暗,当电视上新闻联播音乐响起的时候,许宝杰和李纯也迎来了晚宴的重量级客人。乍一眼看见面前这个面带微笑跟大家一一握手的老人,王三德立马就想起他是谁了,这是一张在省电视台新闻节目上能经常见到的熟脸。在许宝杰的介绍之下,领导分别机械地握完了西塘大学方面所有的手,然后直接入桌。人员显然是校办事先计算好了的,司机们被酒楼另外安排到一个大厅去用餐了,15个座位的桌子刚好够坐。

刚落座,陈晓娜和孙红蕾两个少妇就忙开了,她们一边指挥服务员上菜,一边监督开酒。说话间,大领导瞥了一眼正在淅淅倒下的酒瓶,煞有介事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排药片,挤出两粒药囊,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水。声明道:“这两天嗓子不是很好,我少喝点,你们能者多劳,多喝点啊!”

坐在大领导右手边的许宝杰嘻嘻媚笑说:“老主任,我们先总量控制一件6瓶吧,看情况可以再加。”

大领导听了,扭头看了看左手边的那位说,“陆干同志,听到没有?你们几位可要跟西塘大学的老师们多学习点。我告诉你们,我们母校的领导和老师能喝酒这也是一个传统哦。”

“好,主任您放心吧。我们互相学习,共同提高。”陆干佯装谦逊地说。

当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只装满酒的玻璃烧杯酒尊时,高汤也登场了。许宝杰大声地召呼大家先喝汤,暖暖肚子。

喝完汤,经过一番推让,大领导终于举起酒杯,提高声调说:“谢谢母校许书记,西塘大学很快就要80周年大庆了。来吧,我们一起提前祝福母校80大寿。干杯!”

大领导两句话,场面气氛便被迅速点燃了。

这个晚上,王三德是自己要了一辆的士回到家的。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喝得浑身燥热,脑袋昏沉,语无伦次。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他一个人和那位叫做陆干的领导,前后就干了三个斟满酒的烧杯,号称小钢炮。此外,他还和对方至少三位各单独搞了一个小钢炮。几个钢炮下肚,他也就成为了第一个靠边歇战的人,可谓是首先光荣负伤撤离战场的伤号。

他还依稀记得,其实许宝杰今晚的酒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请这个杰出校友领导帮个忙,出面邀请一位家在本省的副国级领导能够参加西塘大学的校庆。很多人都晓得,能邀请到高层领导参加校庆庆典,已经是各个高校互相攀比较劲的头等重要内容。从社会意义上讲,什么级别的领导出席,获得什么样的领导题词,不但代表着这个庆典的级格,也显示了这个学校的影响力。这往往会成为人们一时的话题。对于西塘大学而言,能够邀请到本省党政一把手出席庆典,是必须实现的目标,如果再能够邀请到更高职位的领导参加,那就是超乎预期的奢望了。

王三德觉得,许宝杰是一位具有獨特人格魅力又拥有广泛人脉的学校领导,他相信他能够实现这个目标。从他偶尔听到的许书记和领导交流的只言片语中,他能感觉到他们彼此交情不错,彼此互相欣赏。他本人极少有跟大领导同桌吃饭的机会,和今天晚上这个大领导近距离接触还是首次。此前,坊间曾经有一些关于这位领导的传闻,说他最喜欢说的话叫打造××品牌。比如说,他之前在某个城市当一把手时,就打造出了若干品牌。他搞旅游品牌时,把一条野山沟打造成了十寨沟,意思是要和赫赫有名的九寨沟比肩。还把海边的一个滩涂打造成鲸鱼湾,实际上那里只有几块类似鲸鱼背的黑乎乎的礁石而已。他还喜欢创作歌词,给许多县区写县歌区歌,给企业写企业歌,给学校写校歌。此外,很多年前,大领导就喜欢将左手插在裤袋敬酒,后来这个敬酒动作迅速成为时髦,被无数人模仿。据说,他是从基层乡镇一步一步干上来的,深知酒文化在某些阶层的功效和作用。于是在酒桌上时常有意无意地将酒席上的人分成两个阵营,以酒为武器,互相攻守,最终要分出胜负。今天晚上,王三德不幸成了第一个牺牲者。

好在喝的是纯正的酱香酒,他靠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就又清醒了不少。里间的战事正酣,他肯定是不能再喝了。于是他给许宝杰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自己不胜酒力先撤退了。在酒楼保安的帮助下,他顺利地要到了的士,当起了一次逃兵。

昏沉中,王三德从包里摸索了一会才找到房门钥匙,接着往锁孔里插了好几次才扭开了房门。

听到房门有响动,乖乖便从钟果梦旁边的沙发上跳跃下来,朝门口跑过来。但它刚到门边,却又遭到女主人大声呵斥:“乖,回来!”

乖乖没有回头,它要亲自迎接男主人的归来,这是它的工作。尽管每天早上男主人出门很早,但它都能够坚持为他送行,把他送到门口,对他摇几下尾巴,直到他说拜拜,关上房门。每天晚上,当它一听到门响,它就迅速地跑到门口,高昂着头颅,做出一副高兴样,兴奋地摇头摆尾。偶尔还会站立起来,朝他做一个揖,恭喜他发财。有时候,主人高兴了还会蹲下来把它抱在怀里,使劲地挠它。

今天晚上的气氛有些不同,女主人再三地厉声呵斥它,命令它回到沙发上。但是它没理会,它坚持要站在门口迎接男主人。

在女主人的声色俱厉中,男主人夹带着一阵风进门了。随着关门声,一股好闻的味道钻进了乖乖的鼻孔,并迅速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虽说酒意微熏,但王三德能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尤其是妻子没有像往时那样,看到他进屋就马上唠叨。他脱掉皮鞋,干脆蹲下来用手在乖乖毛茸茸的身上抚摸,嘴里喷着酒气说:“乖乖好,乖乖乖,乖乖听话……”

乖乖显然是又享受了,嘴里噢噢地哼唱着。

“乖……过来!”

坐在沙发上的钟果梦终于又发声了,她的呼喊声尖厉而短促,仿佛是一条鞭子朝王三德和乖乖抽打过来,把他和乖乖都吓得颤抖了一下。乖乖的反应更为迅速,它身子一挺,立马站将起身,一颠一颠地朝女主人跑去,把男主人生生晾在门口。

王三德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以往夫妻冷战时是相互争夺儿子,现在变成争夺狗狗了。从老婆的言行判断,看来一场舌战不可避免了。

“老婆哇,今晚对不起了啊!”王三德借着酒劲,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我本来都出学校门口了,又被许书记拉了回去。唉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他趿着拖鞋,拎着手包,走到她右前方,一脸真诚地看着她。但她并不打算理会他,依旧板着脸,目光直盯着电视屏幕,似是没有他这个人存在。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自讨没趣,便讪讪地转过身朝卧室走去。

“你回来!”钟果梦突然叫了一声。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似的,应声停住了,缓缓地转过身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我今晚的面子都被你丢尽了?”女人嘴里透露出无比的愤懑。“你一点诚信都不讲,还当什么书记啊!”

“我不是说临时有任务,要参加学校的接待么?你自己不愿听的。”王三德的话开始软中带硬,他觉得不能老是被她当矮马骑,应该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了。

“反正你不能这样放我鸽子,说话不算数,不讲信用的人早晚要遭雷劈的。”女人继续火气十足地说。

“哎,哎,你有完没完?咹!”王三德声调也升高了。“你那个同学算什么东西啊,她已经结第三次婚了,还有脸请客啊!”

“结三次婚又怎么了?人家这次是嫁给美国得克萨斯大学石油工程学教授,你懂吗?”女人反唇相讥地说。“人家卡洛斯那个大学有7位诺贝尔奖得主,出过33位国家科学院院士,44位国家工程院院士,22位医学院院士,22位法学院院士和39位文理学院院士,你们狗屁西塘大学有吗?”

王三德赶忙耷拉着头,摆摆手说:“好,好,好。算你狠!”

第十六章

第二天刚上班,金正高、李启正等三位老师同时要求调走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并迅速在学院发酵了。

首先跳出来说话的是杨云飞和杨芍药,她们竟然在学院QQ工作群里进行了公开讨论。接着是王侠吕树杨柳枝等几个青年教师也跟着起哄,一致认为,继续在西塘大学当老师不会有什么好前途,不如趁年轻早一点走人。云云。

王三德看见消息后,立马给几位老师发出私聊信息,要求他们停止在QQ群里讨论这种敏感的信息。可是杨云飞还是我行我素,甚至把王三德发给她的信息截图粘贴到了群聊上。他看了不禁火冒三丈,立即让群主杨丹青停止了杨云飞的QQ群成员资格,屏蔽了他们所有的不当言论。之后,王三德马上分别打电话给李启正和金正高,要求跟他们聊聊。不料,李启正竟然在电话里就婉拒了他,说这不是他们之间的事,没什么好聊的,一起喝酒还可以。金正高干脆直截了当地说:“老马,为了我们的友谊,我不想跟你谈这个事,我只能和学校谈。”

最后他又拨通了安东东的电话,对方语气倒是挺客气,但是人还是没空。安东东说他正在别的学校代课,一时半会走不开。王三德知道安东东一直在外面兼课,而且不止一个学校。据说他还在健身馆当健身教练,颇受那些热爱健身的少妇们的欢迎。

两个平时的酒友似乎都背叛了自己,这让王三德既尴尬又难过。此时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十九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的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仅有永远的利益。当然,正如李启正和金正高所说的那样,他们这样做并不是跟他王三德较劲,也不是针对他个人,而是学校。

王三德意识到,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当,艺术学院可能会因此受到严重干扰,甚至会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一年多以前,省内有一所相当有名的高校,他们的艺术学院动漫专业本来办得比较早,在省内高校小有名气。然而,由于是理工科大学办的艺术学院,专业发展不仅得不到重视,而且还不时受到各种挤压,教学资源长期得不到合理分配,学院多次向学校反映也没得到解决,甚至被忽视。于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专业教研室的6位老师上演了集体大逃亡,好端端的一个专业就这样瞬间垮掉了。他不想让这种情况在自己的学院里发生,同时也希望校庆即将到来之时,不让教师群体调出的现象在他眼皮底下上演。

他来到冯光荣的办公室,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向他作了简述,两人都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经过短暂的交流后,他们决定必须马上去找学校汇报。

不巧的是许宝杰外出开会去了,打电话也未见接听。王三德和冯光荣又去找孙中华,只见办公室门关着,后来去校办打听,原来是到多媒体楼听课去了。几经辗转,他们终于把孙中华请到楼厅,把事情经过向他作了汇报。

孙中华自始至终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待他们汇报完,才长叹一声说:“我下午过去一趟,你们把那三個人都请到场。其他跟风起哄的老师,你们明确告诉他们,想走的可以打报告上来。”

“孙副校长,这样不行吧?”冯光荣顿时慌了神,“这样会乱套的。”

“别担心,你们回去马上把他们几个集中起来。就说是我孙中华说的,谁想走就立马打报告,一个星期之内让他办手续离开。”孙中华眼里露出少有的凶光。

王三德听了猛然顿悟,这一招看似狠毒,但确实对一些人是有用的,尤其是年轻人。于是他骤然间来了底气,低沉而有力地说:“好的,我们回去照办。”

两人告别了孙中华,沿着楼梯下楼。冯光荣有些疑虑地说:“书记,孙副这样做不妥吧?”

“我看没问题,孙副他是个高手。”王三德说。

回学院的路上,王三德吩咐杨丹青,让她立刻通知QQ群上发表不当言论的那几个老师,下课后立即到会议室开会,不得缺席。

半个多小时后,几个年轻老师相继如约而至。

甫一进门,杨柳枝就昂首挺胸坐到了王三德的对面,气冲冲地问道:“书记有什么急事吗?为什么下班了还叫我们开会?”

“是啊,还屏蔽了我的QQ。太过分了!”杨云飞阴沉着脸说。“我们犯什么错误了,难道就没有言论自由了么?”

杨芍药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怯怯地坐到王侠身边。而王侠和吕树从一进入会议室便一直低头玩着手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王三德和冯光荣端坐在一边,王三德始终气定神闲地看着说话的人,并不想急于回答他们的问题。而冯光荣则有些不淡定了,他紧绷着脸,不停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不停地抖动着双腿。待其他班子成员和杨丹青到齐,王三德开口说话了。

“好,我们开个短会吧。”王三德依然脸色平静地扫视大家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请几位老师来一起谈谈,主要是说两个事。一是,早上上班后,我们有的老师在学院工作QQ群上,讨论了不应该公开讨论的事情,违反了政治纪律……”

杨云飞急忙举手,并打断说:“哎哎,书记,你别乱扣帽子啊!”

王三德没有理会,继续说:“有同事给上级打报告,有同事向学校提出自己的要求,这都是公民权利,都没有错。错的是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公开议论炒作,把人事工作当成八卦新闻,当成谈资。错的是个别同志还在上面说了不该说的话,讲得严重点,就是煽动对学院对学校的不满情绪。”

“书记,书记,绝对不是这样。”杨云飞又挥手跺脚说。

“是不是这样大家过后可以再看看QQ群聊天记录。”王三德平静地说,“关于这一点,我们要求各位立即停止不当言论,停止这种错误言行。同时,学院和学校保留进一步处理的权力。”

冯光荣突然插话说:“对,对。”

王三德说:“第二,针对你们几位老师在QQ群上所说的话,我们也及时地向学校领导汇报了。领导说,如果你们谁想调走,或者谁认为艺术学院亏待了自己,不想呆了,可以马上打请调报告,学校一周之内放人。”

“我没说要调走。”王侠赶忙声明。

“我也没说。”杨芍药表态说。

“我没这个意思。”吕树从手机上抬起头说。

“绝对是无中生有,我也没这个打算。简直是小题大作。”杨云飞振振有词地说。

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由地转向杨柳枝,她的脸色顿时由白泛青,桀骜之气早已不见,嘴上呢喃地说:“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乱说话。请领导原谅。”

王三德点点头说:“好,杨柳枝老师认识到了错误就好。杨云飞老师,你是说我无中生有吗?”

“王书记,我是说,说我想调走是无中生有。”杨云飞狡辩说,“我从来没有离开学院的想法。”

“那你今天在QQ上说的那些话,让我们怎么理解呢?”王三德追问说。

“噢,可能是我水平问题,说的那些话让你们误读了。”杨云飞说。

“是不是误读我们再说吧。在这里我还是要强调,作为我们学院的一员,每个人一定要站在维护大局、维护学院稳定的立场上说话做事,不要做不利于学院发展、不利于团结的事。谁要是听风就是雨,不讲政治纪律,无事生非,干离心离德的事,我们坚决不答应。”

王三德说完转头看了冯光荣一眼:“院长,你说。”

冯光荣的眼睛一直盯在面前的本子上,神情严肃地说:“刚才王书记说的我都同意,关于这个问题,我补充两点。第一点,我们艺术学院发展到今天,十分不容易,我们要爱护它,珍惜它,不要干对不起它的事。第二点,我们要讲政治,不讲政治就会乱说话,做错事。其他没有了。”

“院长说得好。大家也辛苦了。就到这里吧,散会。”王三德说。

孙中华教的这一招果然灵验,一下子把以杨云飞为首的几个年轻讲师给镇住了。此后一段时间,学院风平浪静,没有人敢再公开兴风作浪。

然而,这几天的经历还是让王三德内心沉重无比,他一直想不通,平时跟自己无话不说的李启正和金正高居然要走了,而且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不漏一点风声,难道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或是自己做人有什么问题吗?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当面再跟这两个同事谈谈。

金正高的家,在学校附近的哈佛学府小区,以前王三德曾经来过,但具体是几栋几单元他已经记不得了。他打电话问金正高,他竟然不接听电话。于是他不得不又打电话问杨丹青,她不一会就把金正高的详细住址告诉了他。顺藤摸瓜,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门,可是敲了一会门并没有人回应。倒是把对门的一个阿婆惊动了,阿婆说金歌唱家刚才还在屋里哇哇地给孩子上课呢,可能是出门吃饭去了。

他悻悻地下了楼,随手打了李启正的电话,说想约他聊聊天。不料,对方却嬉皮笑脸地说:“嗨,聊什么聊啊,还是来喝喝酒吧。”

结果晚上一场大酒,他非但没能和李启正金正高聊出什么结果,反而把自己给喝高了。金正高借着酒醉对他戏谑道:“老马……马克思,这……这充分说明,真理不在……你口袋里。人往高处走,我们走……定了。哪个拦……哪个跌!哈哈……”

过后王三德还不死心,自己跑到人事处去吐了一番苦水。学院一下子走了两個正高职称,看看还有什么弥补的办法。人事处朱侃处长眯缝着眼听完他的诉苦,最后同情地说:“嗨,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没得办法喽。这样吧,最近学校开始启动高层次人才的举措,你们也报它两三个吧,有合适的尽快报过来。”

离开人事处回到学院,王善拿着一叠试卷和成绩放到王三德面前,叹气说:“书记,教学秘书招聘笔试结果出来了,你过目一下吧。许书记推荐的那个女孩宋小丹只考得70多分,排名第35位。

“啊!什么问题?”王三德惊愕地盯着王善问。

“她是个工程硕士,写作基础差,计算机几个基本模块也没考好。”王善还是愁眉苦脸。

“你……你看能不能技术处理一下?”王三德说。

“书记,这个……有点让我为难啊!我本来也是有心帮一下她的,甚至还想点拨她一下。不过此人相当自负,好像是这个位子已非她莫属,而且还带了一个小伙子,形影不离。我哪里有机会跟她单聊呢!”王善说。

“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向大书记交代?”王三德挠了挠头。片刻后才抬头对王善说:“这样吧,我先把情况汇报给大书记,看他的口气怎么样。如果他态度很明确,一定要这个人,那我们就技术处理一下。如果他不是很坚持,那就把这个人推掉,要一个我们真正想要的人。”

“好吧,最好快点。”王善站起来。“按方案明天就要公布笔试分数,下周一面试。”

“你跟杨丹青说一下,先别把这个成绩漏出去。”王三德做了一个叫他继续坐下来谈的手势。“这些天都不见你说培训班的事,进展怎么样了?”

王善又坐下来说:“他们基本上按合同做了,招到了一百多个孩子,已经安排上课了。”

“基本上?什么意思?你必须弄清楚具体是多少人,要有名册的,我们要拿一份。我们要掌握情况,怎么收费,怎么管理,怎么上课,上什么课,学生住哪里,吃在哪里,安全不安全……这些,我们都必须掌握,不能是基本上,也不能马虎。好吗?”王三德说。

“好的。之前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他们说让我们放心。这几天我也忙招聘教秘的事,今天我再过问一下。”王善说。

“行,你还是要盯紧点。辛苦了!”王三德目送王善出了房门,楼道上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他侧耳一听,似乎是金正高和杨延高又扛上了。

临走前,金正高特意来到学院当众把杨延高臭骂了一顿。说杨延高是狗肚鸡肠,是无耻小人。为了谋取校庆晚会导演位置,做了许多令人不齿的小动作。他大声地告诫大家,要提防杨延高的野心。杨延高则反击说,金正高对他的诬蔑诽谤他都录音下来了,等他有空了就法庭上见。金正高听后便不敢恋战,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十七章

一番紧锣密鼓地排练之后,校庆80周年晚会的第一场串排终于到来。由于金正高调走了,杨延高已经没有羁绊,可以放开手脚干了,加上年轻老师都愿意买他的账,所以进度比料想的要快。

起初王三德以为是学院自己内部排演,所以也没有特意做什么准备。然而,待他和冯光荣和班子其他成员准时来到音乐厅时,发觉300余个座位的音乐厅已经坐得满满的。一个身着民族服装的礼仪小姐把他引到前排,他一看,李纯和韦家豪等几个已经坐在那里了。

韦家豪看见他们姗姗来迟,便过来对王三德耳语说:“王书记,怎么搞的,你们也不早点来迎接一下李书记。”

王三德刚想争辩什么,却被他径直拉扯到李纯身边坐下。他赶忙哈腰说:“李书记,不好意思啊!我们都不晓得您会来,所以没在外边迎接你们。”

李纯说:“哎呀,我们自己人,还讲那么多礼节干什么?今天我在路上刚好碰上你们杨延高了,他告诉我说你们要彩排,我们才赶过来的。反正这个也是我负责抓的工作,恰好今晚没什么事嘛。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吗?”

王三德打着手势把王善招到跟前,大声说:“你去告诉杨延高,开始吧。”

王善应声快步奔向后台,不一会灯光便暗了下来。待嘈杂声逐渐安静,一阵悠扬而快乐的音乐响起,开场舞开始了。80名男女演员随着音乐的旋律,從舞台两侧鱼贯跳跃登场,连续跳了几组独自编排的舞蹈动作,看上去热烈而激昂,优美而富于韵律。不过由于舞台狭窄,演员们的手脚都不够舒展,表情也是有的过于拘谨,有的过度紧张,有的则潦草简单,甚至有的还故意互相碰撞,嬉皮笑脸。

王三德看得有些急了,埋怨说:“这些孩子,怎么能这样嘻嘻哈哈的呢!李书记,要是穿上舞蹈服装效果可能会好一些的。”

李纯没有答腔,目光一直盯在舞台上。

这时,两男两女四位主持人接着登台亮相,他们一律一手捧着纸夹子,一手持麦克风,照本宣科地进行开场白。亮丽的仪表和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确实让人有一种大型综艺晚会的错觉。

看见李纯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王三德急忙用手遮住嘴介绍说:“这几位都是学生,新闻学院大四播音专业的,听说都被省电视台看中了。”

李纯噢地一声,算是一种应答。他显然并不太在意台上站的是谁,他的注意力在别的方面。王三德觉得自讨没趣,只好转头对另一边的韦家豪解释说,等到定了节目才会有节目单。不过话刚说出口他又后悔了,现在说这些不就是等于废话吗。

接下来,王三德边看节目边有些不淡定了。这个杨延高,自己把学校领导请来看节目也不事先说一声,搞得他很被动不说,这么粗糙的节目能让领导看得下去吗?简直是在浪费领导的时间,也是给艺术学院出丑。按照他和冯光荣预先的想法,是先把节目合排一两次,在学院层面进行审查,大体上像个样子了再请领导把把关,提提意见。而现在,八字刚有一撇就请领导提前介入了,说不定还会出什么状况呢!

在王三德的印象中,学院里这样擅自越权办事的情况,已经不是发生一回两回了。有一次,李启正和罗十万搞了个书画二人展,事前没什么预兆,竟然私自把一个退休的省人大副主任给请来了。这下子惊动到了学校高层,马书记和老校长不得不亲自出面来陪同老领导,中午还一起吃了顿饭。送走领导后,马书记的脸色立马黑了下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说他办事不讲规矩,目无领导。又说他耍小聪明,有政治野心。他急忙争辩说,是那两个教授自己请大领导来观展的,连他自己也被蒙骗了。不料马书记摆摆手,懒得听他解释了。回到学院,他只好把李启正和罗十万叫过来,打算好好撸他们一顿。但刚见面李启正就服软了,说人是他请过来的,要打要骂都行。老领导喜好书法,他们多次一起参加书法活动,久而久之就混熟了。老领导说,日后学校有什么书画活动可以叫他一下,让他过来一起助兴。于是,李启正就随意跟老领导说了,想不到人家真的来了,还给学校马书记打了电话。李启正还保证说以后不发生这种事了,他诚恳向学院领导道歉,向学校领导道歉。看见李启正这么认真地做了检查,他原先的一团火气瞬时就熄灭了。晚上,这两人又借机把他拉到牛头鱼庄喝了一顿,把他给灌晕乎了。

还有这个杨延高,多次不和学院打招呼,擅自带学生去参加学校部门的活动,有时候还私自和舞蹈专业的老师拉学生去商演,搞得部分学生家长把意见都提到了学校领导那里。王三德知晓后把他叫过来批评教育,他还振振有词地说,他是带学生去参加教学实践实习,要是学院成立了艺术团,他保证不会带学生出去。总的来说,杨延高是个专业精湛却又极具争议的人。他之所以这样做,多半是他根本就不太讲规矩,也不了解什么是规矩。另外,有的相关部门也怕麻烦,经常绕开学院,直接就给专业老师派任务。

王三德在胡思乱想中等到最后一个节目,一直不曾露面的杨延高忽然躬起身子,从舞台侧门跑过来,到他跟前匍匐下来,对他耳语说希望他给节目点评一下。他板着脸告诉他,让他自己请李书记给全体演员作指示,他就不讲了。杨延高听后又躬身小跑回去了。

节目排演终于结束。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李纯站了起来,走到舞台跟前,手持麦克风,对着台上开始讲话。他首先问候了大家几句,接着对整台节目做了近半小时的点评。

观众早已经散去,唯有几个领导随从和艺术学院班子成员还陪着李纯训话。王三德听得出来,李纯对这台仓促串排的晚会难说满意,没有达到他想见的效果。对于一个喜欢挑剔的领导来说,这台半生不熟的晚会,刚好给他提供了喷口水的机会。于是此时此刻,他想起了某个名人说过,如果你想让吃客满意,就不要让他看见那些还没有做好的菜。

送走李纯一拨人,王三德正要往停车场走,昏黄的灯光下,杨延高忽然小跑过来,微喘着气说:“王书记,今晚真的不好意思啊,那个李书记是他自己要来的……”

王三德马上打断他的话,没好气地说:“现在晚了,明后天再说吧。我要回家了。”

杨延高晓得他是生气了,犹豫着说:“那,晚安,书记。”

王三德没搭腔,继续径自朝停车场走去

教学秘书宋小丹终于提前到任上班了。她本来是还要走完程序才能到位的,但由于陶小宝急着要走,艺术学院这边要的又急,所以才刚刚公示结束人就先来做工了。

为了这个宋小丹,王三德经受了一顿久违的辱骂。那天中午,他及时打电话向许宝杰汇报了宋小丹笔试的情况。他告诉大书记,教学秘书的笔试结果出来了,宋小丹排名第35位,排名靠得很后面,所以他觉得不知怎么办好,特别向他请示一下。

他不得已说出了宋小丹这个排名,意思是暗示大书记,这件事是宋小丹自己考砸了,能力水平也不行,他们不好处理,难度很大,如何处理让他给个话。王三德这么做,是希望大书记能来个顺水推舟,把球踢回给人家算了。他还希望,大书记真的能够体恤他这个下属的难处,能够真的为艺术学院着想,让他们找到一个合适的教学秘书。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王三德也接到过一些来自上级领导的招呼,要他帮办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情。但当他把办不到、不好办的情况反馈回去时,那些领导往往都能够理解他的难处,表示办不成就算了,不必太为难,他们也只是想给人家有个交代而已。然而,这一次并不是这样。他始料不到,许宝杰不仅没有给他解套,反而劈头盖脸地把他臭骂了一顿。当时,大书记骂他的话语非同寻常,语气高吭而尖刻,甚至还使用了若干句脏话,几乎是让他难以消受。后来王三德想,大书记那么气急败坏,可能是一个人正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准备午休。或是他几乎一个上午都心情不好,恰好把他当成了出气筒。他们通话的时间不长,大约只有两三分钟,内容包含他汇报了情况,然后是对方骂人。骂过之后,大书记只说了一句,这件事让他看着办。

当然,王三德并没有把被骂的情况告诉别人,就连冯光荣也没有说。他只是把王善和杨丹青叫过来,对他们说,教学秘书必须是宋小丹了,至于是什么理由他不方便說。两个人似乎已经感觉到,王三德一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所以他才以这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对他们发号施令。

令王三德感到意外的是,当天晚上许宝杰就给他打电话道歉了。当时,他正在钟果梦的监视下,用电吹风给乖乖的头脸吹毛,乖乖刚洗完澡,刚给它用干毛巾擦拭了身体。大书记说,中午他是为别的事着急了,跟他说话大声了点,可能引起他误会了。特意向他说明一下,希望他别往心里记。王三德听了,手上的电吹风不由得抖动了一下,不慎把风直吹到乖乖的眼睛里,乖乖顿时跳了起来。钟果梦心疼得朝他呵斥一声,伸手把电吹风夺了过去。

王三德顺势站了起来,边往阳台走边汇报说,当天下午宋小丹的材料已经送给了人事部门。大书记继续用和蔼的声调说,他感谢艺术学院对学校工作的大力支持,因为宋小丹的关系,学校的校庆将会得到一大笔赞助。大书记还特意嘱咐,要妥善安排好宋小丹的一切,将来也许对学校和学院还要带来更多的好处。

宋小丹刚来上班,李志刚就对王三德直摇头说:“书记,这个人怎么像不带脑似的,说什么都皱眉头,连声说不晓得,一问三不知。我该怎么办啊?”

王三德急忙开导说:“有谁天生就会这个啊,你要耐心点,不要急嘛。”

“唉,是谁要这种人来给我们当教秘的啊?”李志刚还是怨天尤人。“他们就不想想,艺术学院是什么地方,本来就一团乱麻呀。”

“李副院长,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人是我答应了才进来的,不可以吗?”王三德紧盯住对方说。

李志刚急忙换了一副语气说:“书记,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以,当然可以了。我只是说,要是换成另外的人可能更好一点。我问她了,她学的是工程硕士,显然不太熟悉艺术专业。”

“你别说了,也别怪这怪那了。我告诉你,这个人只许你带好她,让她尽快变成内行。不许你讨厌她,嫌弃她,甚至挤兑她。要是出什么差错,你自己向学校主要领导交代。”王三德一脸严肃地说。

李志刚叹气说:“我连自己搞教学都懵懂,还要带这么个徒弟,真是要命了。”

王三德口气也软了下来,缓慢地说:“其实我和你想的一样,但这个人我们没办法选择。有时候,我们的工作任务之一,就是要服从大局,服从学校的利益安排,懂吗?”

李志刚紧闭着嘴唇,不停地点头,然后缓滞地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去。

第十八章

有那么一瞬间,王三德想,干脆辞掉现在的职务,回到原单位搞科研算了。什么职务也不要,就干一个研究员,搞点课题研究,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可以继续带研究生,但不能一次带三个,最好是一个,最多两个。

他这么想,原因固然很多,但最主要的导火索是他的一个硕士研究生出事了。

王三德带的研究生,是研究民俗艺术的,但硕士点并不设在艺术学院,而是设在民族学院,专业导师组的其他成员大部分都是该学院的民族学教授。他来到艺术学院之后,曾经多次试图说服各方面,把这个硕士点弄到一直没有硕士点的艺术学院。即便包括学校领导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这个硕士点早就应该划拨给新兴的艺术学院了,因为民族学院已经有了博士点和若干硕士点,学科足够强大。然而,这个方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民族学院学科带头人的强烈反对。已经六十五岁的学科带头人甚至以死相挟,誓死捍卫由他当年申报得来的这个硕士点。多任领导看见这个来头,都不敢再去动一动这个辣嘴的蛋糕。

由于他的动议冒犯了硕士点学科带头人,以致多年来他连续遭到了无端的排挤。他现在带的6名研究生,几乎是清一色的调剂生,本科学外语的学历史的学农业的学财会的都有。每次毕业论文开题,尽管他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但他的学生无一例外地成了大家“批判”的对象,毕业论文答辩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优秀。他知道学生们因为他而受到了伤害,吃了不少苦,但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次出事的研究生名叫王小芹。王小芹来自山东菏泽,长得眉清目秀,小巧玲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南方姑娘,然而却是一个红高粱地边长大的女孩。一年前,王小芹带着一个小伙子来见王三德,介绍说是她的同乡同学,还是男朋友。小伙子说话举止彬彬有礼,还特意从老家给他带来了几瓶香油。一高兴,他还叫来几个学生,一起请他们吃了一顿。虽说不在同一个学院,他也忙他工作,但他一直和自己的几个学生保持密切的联系。每次他打电话发短信,王小芹都回复说自己很好,正忙着写论文,请他放心。

然而,自从新学期开学后,王小芹便失去了联系。开始王三德还以为她是在老家写毕业论文,但后来联系渐少,最终音讯全无。他几次询问和她同年级同宿舍同师门的梅喜雪,都不知晓她的下落。

王小芹失联的消息是她母亲报告学校的。她母亲把电话打给了民族学院,说王小芹从放寒假起就没回家,说是在公司里打工,也不回去过春节,在外面过年了。过了年后,还跟家里有一两次通话,但后来就没了消息。近些年,时常有一些女大学生不明不白就失联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往待到人们都已经淡忘了,才又发现已经被害。王三德从开学后就隐隐有些为弟子担忧,想不到真的这么快就应验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协助学校报警,并把所知道的线索都写成了文字,一份交给学生所在学院,一份交给研究生院,一份交给保卫处。这些天,他像一只被各种撕咬的困兽,一边早出晚归,处置各种疑难琐事,一边默默祈祷奇迹的发生。

除了王小芹,王三德还有一个令他头疼的学生,来自山东潍坊的张雪萍。这个大块头大脸盘大嗓子的女生去年被留级了,原因是她的毕业论文复制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她的论文几乎有一半是抄袭的。当初在选择论文题目的时候,王三德就曾经提醒她,论文研究对象及主题一定要避开热门的论题,否则容易撞车,容易陷入别人的陷阱。但是她压根就没把他这个导师的意见放在心上,依然把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当作研究对象。她的理由看似很充分,自称她家距离莫言老家高密东北乡只有几十公里,非常了解莫言作品中的民俗艺术元素,所以她必须写她的莫言老乡。王三德反驳说,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其实并不存在,只是他虚构的一个地名。现实的莫言出生在高密县河崖镇大栏乡,位于城区东北部19公里处,辖十几个行政村,是一片比较大的地域。他从短篇小说《白狗秋千架》开始,第一次把老家改成了“高密东北乡”。在后来的大量作品中,莫言不断营造和描绘了这片土地,也就是“高密东北乡”的历史。尽管王三德苦口婆心,但张雪萍仍旧我行我素,根本听不进去。结果毕业论文没有通过,张雪萍被延期毕业,硕士点也跟着被学校通报批评。这让王三德既自责又惭愧,他试图请学科带头人和导师组的同事吃个饭,亲自向大家表示歉意,但人家都没给他这个机会。

真是祸不单行。张雪萍的论文还悬着,今年能不能顺利通过拿到毕业证还是未知数。现在,王小芹又莫名其妙地失联了。这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像针刺在他的某个痛处,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疼痛。

王三德终于还是敲响了许宝杰办公室的门。许宝杰自从上一次臭骂过他之后,对他似乎比以前更和蔼客气了许多。他的表情像一个慈祥的长者,目光始终盯在王三德的脸上,不时地点头或是嗯嗯地应和着。

大约20分钟过后,王三德一肚子的苦水也倒得差不多了。许宝杰才慢悠悠地说:“你是哪一年的?”

“属鼠的,1960年。”王三德说。

“哎呀,我說哩,怪不得你为人这么宽厚,谦和。不像我,属虎的,天生火爆脾气,天天骂人,天天得罪人。属鼠的人性格好,总是礼让三分,不斤斤计较。”许宝杰笑着说。

“许书记,原来你还比我小两岁呢。”王三德讨好地说,“你还有机会,前途无量。”

“别忽悠我了,我晓得自己是什么货色。这几年工作越来越不好做了,弄不好哪天摊上什么事,说处分就处分了。”许宝杰说。“哎,出去可别跟别人说啊。我现在也算是跟你汇报思想,谈谈心。”

王三德笑说:“你看,你看,你们领导就是觉悟高呀,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要先保护自己。”

“王书记啊,下个月省委第二批巡视组就要进驻西塘大学,我们得开始紧绷神经,迎接大考了。”许宝杰脸上又恢复以往的冷峻,话头一转说:“你今天谈的想法,我第一是同情,第二是理解。我个人认为,你在艺术学院干了这么多年,干得也不错,那些教授呀艺术家呀大家都服你,照理也应该换一个岗位了。这样吧,你个人先给党委打个报告,等期末了我们班子讨论一下。”

王三德听了觉得有戏,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但他掩饰住内心喜悦,装着不满地说:“书记,到期末还有好几个月,也太久了吧?能不能再提前一点?我都快崩溃了,这段时间晚晚都做恶梦,血压都150了。”

“你还是要扛住,说期末讨论还只是我的意见哩。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第一,先把校庆的事做好,你们要把晚会演好。第二,把学校的稳定抓好,不能出乱子。第三,把各项工作做好,党建教学科研就业都不能差。好吧,我刚才还说你这个属鼠的好话呢。加油!”许宝杰说着站了起来。

王三德知道,这是许宝杰下逐客令了。他也拎起包站了起来,破例地和许宝杰握了一下手,诚恳地说:“谢谢书记。”

离开了办公楼,王三德觉得心情顿时变好了,脚步也轻盈许多,嘴里不由得哼起了刘德华那首《一路有你》。他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学校保卫处。刚到保卫处门口,他就和正从门里走出来的张先进撞上了。

“哎呀呀,大书记,欢迎亲自深入本处调研啊。”张先进率先嘻哈地打着招呼。

王三德只好跟着笑道:“张处真会开玩笑,我身不由己来到你这里的。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老来骚扰你们啊!怎么样,我那个学生有什么消息了吗?”

“确切地说还没有,不过刚刚西塘公安分局来电话,叫我现在去一趟。是不是跟这个案有关,有什么眉目了还不知道。”张先进没有跟他闲聊的意思,闪过身说:“你没别的事吧?”

“没有了。张处,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啊!”王三德朝他身后喊道。

杨云飞又来事了。她不晓得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定要带她的9个学生去参加省电视台组织的中国东盟声乐大赛。她先是去找了教研室,杨延高没点头。后来又去找李志刚批,李志刚拿不准主意,只好签了“请冯院长定夺”字样。后来她又去找冯光荣审签,不知为何冯光荣就给她放行了。

杨延高忿忿然来找王三德:“书记,这个校庆晚会还排不排呀?”

“谁说不排了?咹!”王三德以为杨延高又来找茬,瞪大眼睛问道。

“那你们为什么让杨云飞带学生出去,参加什么东盟声乐比赛?”杨延高质问道。

王三德一惊:“我们?我们谁批准了?”

“不知道。”杨延高不满地说:“反正她说学院领导批准了。我问她看一下批文,她硬是不给。”

王三德疑惑地:“不会吧?哪个领导会这么糊涂呢?”

“不知道哦。反正她的几个学生都请假说,今天不参加排练了。”杨延高黑着脸。“看见杨云飞拉学生出去,谷娇娇也跟着要拉出去。”

王三德意识到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赶忙安抚道:“你先坐下,我去找人核实一下。”

他首先来到李志刚办公室,看见李志刚正为什么事打电话,口气不是很好。他只好走到他办公桌前,试图逼迫他停止通话。李志刚似乎在和对方争吵什么事情,他瞥了王三德一眼,目光又移到窗外去了,嘴上硬邦邦地说:“好吧,好吧,我们改正还不行吗?我先挂电话了。”

“什么事发那么大的火气啊?说话就不能客气一点么?”王三德说。

“这个教务处,一个科长都可以随便训人,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还当过副县长呢!”李志刚气呼呼地说。“他们说,我们学生搞排练搞演出占用上课时间太多,违反学校规定。我们教学秘书报上去的课程表问题太多,又要通报我们。还有,老师调课太多,是整个学校最随意调课的学院……”

王三德举起手打断说:“有个事,杨云飞带学生去参加声乐比赛是你批准的么?”

李志刚一脸惊诧:“没有啊,谁说的?”

“你确定你不知道,是吗?”王三德抬高了嗓门。

李志刚顿了一下,又一拍脑袋说:“噢,是这样,她拿邀请函和报告给我看了,我不好批,只好让她去找冯院长,让院长定夺。”

“那我懂了。你立马叫院长一起去我那里。马上。”王三德急吼吼地说。

王三德阴沉着脸回到办公室,瞟了正低头狂玩手机的杨延高一眼,径自坐到办公桌前,继续敲打他的《请调报告》。不一会,冯光荣和李志刚进来了。刚坐下,冯光荣就把目光朝向王三德,问道:“出什么事了?”

王三德刚想搭腔,杨延高就抢先接住了话头,他一口气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杨延高一肚子气加上一肚子委屈,声音也越来越大。王三德赶忙朝他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他的情绪才逐渐缓和下来。

三头六面,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杨云飞的条子确实是冯光荣签批的。不过,事出有因,当时他正在学校球馆参加教职工羽毛球赛,正打得眼红时,杨云飞拿着纸和笔候到球场边上,等他换场时就递给了他。他没来得及细问,只知道是让学生去参加一个什么比赛,属于艺术教学实践活动之类,他想也没多想就顺手签了。

弄清楚了缘由,杨延高率先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好了,不关我的事了。如果学生不回来排练,那我就只好暫停排练了。出什么问题,你们领导自己去跟学校领导说啊!”

王三德本想制止杨延高离开,并借机开导他,但话刚到喉头又咽了回去。他太了解杨延高了,他这样做,一是想趁机为难一下领导,报复他擅自邀请李纯过来看节目后王三德对他的批评。二是想借领导之手,收拾一下号称刁蛮公主的杨云飞。三是借机撒一下娇,让领导觉得晚会导演少了他不行。

另外,王三德不想阻拦杨延高离开,还有自己的考虑。既然是冯光荣签的字条,是他制造的麻烦,首先还是要他自己去摆平好一些,谁酿的苦酒必须谁自己咽下去。所以他要先看看冯光荣怎么想如何做。当然,若是冯光荣收拾不了,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看见杨延高要走,冯光荣果然急了。他赶忙说:“哎,哎,杨老师,杨老师,你别走,你别走!”

杨延高转过身,表情夸张地看看这个,又瞧瞧这个,摆出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佯装为难地说:“院长,书记,你们要理解我的难处啊!”

“杨老师,这个事情确实是我一时疏忽造成的。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找杨云飞谈谈,让她不要去参加那个什么比赛了。”冯光荣恳切地说。

杨延高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又猛然收住笑容说:“冯院长啊,你真是太天真了吧。如果我杨延高搞得定她,我还会来找你们领导吗?杨云飞她拿你的签字来吓唬我,你现在又让我和你去找她谈,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啊?”

“话不能这么说吧,人非圣贤,谁都会有错的嘛?更何况我也不是故意的。”冯光荣说。“杨老师,就算我请你帮个忙不行吗?”

“冯院长,不是我不想帮你,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杨延高说着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把一脸茫然的冯光荣抛在身后。

“杨延高他……他怎么这样呢?”冯光荣气恼地摊开双手:“书记,你看怎么办?”

“我建议,你和志刚一起去跟杨云飞当面谈谈,当面收回你的批准。”王三德说。

“书记,同意了的事情怎么收回呢?”李志刚疑惑地看王三德。“那个人很难缠的呀。”

“是啊,书记,俗话说覆水难收,你说怎么收得回啊?”冯光荣也求助地看着王三德。

王三德微微一笑:“很简单,因为你签字时情况特殊,不太了解情况,考虑事情不周全。你没有经过学院班子集体讨论,就自己批准他们出去参赛,违反了学校关于校庆期间必须一切服从学校安排的规定。你当她的面宣布,收回批准他们去参赛的决定,同时宣布你的批准作废。她要是执意去参加,你就不再负责任,她要承担全部责任。当然,你们要先好言相劝,她不听劝再说。”

“好招,好招。”李志刚面露喜色地说:“这招肯定管用。”

冯光荣如释重负:“那我们先试试看吧。”

第十九章

办公楼四楼会议室又开了一次会,主题还是钱的问题。

照例是学校班子成员全部出席,各单位主要领导全都到齐。这段时间,每当讨论到校庆事宜,尤其是筹款等等问题,学校必然兴师动众,党政班子领导集体压阵,往往给每个参会人员带来巨大的压力。由于筹集到的资金不大理想,距离目标额度还差一大截,于是学校决定,要用余下一个多月时间,再狠狠地抓一下。

王三德早就晓得这是一个跟筹资有关的会议,签到后便毫不犹豫地坐到会场靠右的后排,冯光荣见状也识趣地坐到了他旁边。维持会场秩序的郑龙生一个劲地招呼大家坐到前面去,可是先到会场的许多中层领导都一改往常的高调作派,纷纷选择坐到了后面。王三德注意到,只有继续教育学院和行政管理学院等三五个单位的头头坐到了前面,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可以看出,他们的进度已经靠前或者接近完成了。

经常到学校会议室开会的小领导们都晓得,不同的会议主题对参会者来说,都是一次不同的检阅,敢不敢坐到前面,往往与该项工作干得好差有关。如果是就业主题会议,往往坐在前面的就是拥有紧俏专业的学院,比如东南亚语言学院,还比如海洋化生、预科学院等。而艺术体育等专业的学院领导,都会知趣地坐到后面去,以回避主管领导犀利的目光。一些新提拔的新人不知晓这些潜规则,不知深浅地坐到领导的眼皮下面,欲尽快混个脸熟,结果常常会陷入难堪的境地。

余欣荣照例先念了一长串数字,这些以万元为单位的数字看似枯燥无味,但对于每个与会者来说,却是一记记重锤,敲击在他们的心上。毫无疑问,当锤子砸在王三德的心房时,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疼痛了,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已經感到麻木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麻木,因为他知道,他的学院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筹款目标任务的。

艺术学院照例是排名在全校的末尾。余校长故意加重而缓慢的语气在会议室回荡着,他如电的目光越过众人的阻挡,最终还是落在了王三德和冯光荣身上。

和余校长的严肃的语气相比,许宝杰的讲话似乎让大家感觉舒缓不少。尤其是说到校庆晚会和美化校园的时候,艺术学院还得到了肯定。听到领导的表扬,冯光荣便不由自主地昂起了头颅,朝主席台观望了一下,并用手扶了扶眼镜架,仿佛是获得了一次嘉奖,感觉也瞬时好了许多。

会议布置了一项新工作,让各单位抽出一些人力,由校友办组团下到各市县去,向在各地的校友告知母校校庆80周年的好消息,宣传“母校兴校友荣”的理念,同时发动广大校友为母校发展捐资出力。根据学校安排,结合实际情况,一部分老学院各抽调5人,新学院抽调3人。艺术学院属于新学院,要抽一名领导和两名教师,统一由学校调配。

在回学院的路上,冯光荣显得比较兴奋。他主动提出要报名参加校友访问团,到县里去走走,王三德未置可否。他想,在这个关键时刻,既要把常规工作干好,又要把校庆的任务完成好,需要有一个周密的安排,否则很容易出错,造成不必要的被动。至于要抽调谁去参加校友访问团,他确实还没想好。他觉得这一走至少得十天半月,若是自己或是院长离开这么长时间,可能会耽误不少事情。如若让某一个副职去,那谁去合适呢?王善的毕业生工作、就业任务、还有培训班,一样都少不了他。李志刚不能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新教学秘书宋小丹到现在还没有上手,确切地说是尚未进入角色,许多事情还需要他手把手去传帮带。余下的就只有朱晓彤了,分管科研和设备的副院长其实也不是清闲角色,何况她上的课程不少,若离开岗位了怎么调课也是一个问题。

见王三德没搭腔,冯光荣又换了个话题,他叹气道:“书记,这个杨云飞和谷娇娇老是这么搅浑水,我们该怎么办呢?”

“噢,你和志刚找她了吗,她怎么说?”王三德问。

“书记,你那招还真的管用,把她气得骂骂咧咧的。”冯光荣乐得笑起来。“我开始跟她讲道理,她就是死不接受。后来我也急了,只好用你的撒手锏了。”

王三德说:“我们做事情还是要更细致一些,这样就少给别人抓住把柄的机会。撒手锏还是尽可能少用为好。无论什么事情,用力过猛往往会两败俱伤。”

“书记说得对,我有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往往会落到别人设计的套子里。”冯光荣由衷地说,“有些人也不一定是坏心眼,不过他们主要是太自私太任性了。”

“噢,对了,那个培训班情况怎么样了?我一直没听见王善反馈什么信息,你要盯紧一点。省委巡视组准备进驻学校,我这边党建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王三德边走边说。

冯光荣说,“王善做事应该没有问题,我倒是有点担心那个圣人机构,怕他们唯利是图,把我们给骗了。”

“我们碰个头吧,具体商量一下抽人下去的事,同时让王善把培训班的情况也说一下。另外,他们也应该把第二笔钱划给我们了。这样,我们才有钱交给学校。你说呢?”王三德说。

“唉,一说到钱我就抬不起头来。我总觉得余校长每次讲钱都是冲我们学院来的,他看人的目光也是这样,我都觉得是欠了他很多钱很多人情一样。”冯光荣低垂着头说。

王三德嘿嘿一笑:“冯博,是你想多了。我们只要尽力了就行,到时候若是我们完成不了任务,难道他们能为此处罚我们吗?不能吧!”

“嗯,我当然担心了。有时候三更半夜想到这些事就失眠,老婆都有意见了。”冯光荣忧心忡忡地说。

“失眠就和老婆分床睡嘛。”王三德坏笑说。

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黄稻尾就打电话告诉王三德说,他和潘快乐已经到楼下了。王三德一看還有十多分钟才下班,便招呼他们到办公室来坐一下。

不一会,黄稻尾在办公室门口露出半边脸,悄无声息地朝门里探了探。他看见王三德没有注意到他,便又伸手敲门,用家乡话拿腔拿调地叫了一声:“王书记在吗……”

王三德扭头一看,赶忙站起来:“快进来吧,别像个上访户一样。”

黄稻尾斜挎一个电脑包走进来,后边跟着潘快乐,他们和王三德握了手后,便一起坐到沙发上。

“我没有烟给你们抽啵。”王三德抱歉地说,“我们整个楼都是无烟区,严禁吸烟。”

“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戒烟了。一天抽一包烟,有时候两包。每包烟便宜的十几块,贵的三五十,我能抽得了么?我戒烟主要是为了两个女儿。人家说,一个艺术生一年光学费就是一万多,是真的吗?”黄稻尾皱眉头说。

王三德瞥了潘快乐一眼说:“你问他吧。”

“没那么夸张吧,我们家潘梦琴除了学费之外,都不怎么花我们的钱呢。”潘快乐说。

王三德不由得打量了一下黄稻尾,只见他稍有些花白的短发,黝黑的肤色,上身着一件旧灰色夹克,下穿一件新宽西裤,显然是进城前特意买的,还有明显折叠的痕迹。脚上穿的皮鞋也有些年份了,有的部位已经刮擦起了白皮。若不是身上背一个电脑包,乍一看就是一个做点小生意的农民伯伯。和一身名牌穿戴的潘快乐相比,简直是反差太大了。

“稻尾兄,到今天你真的还不明白,一个艺术生一年花多少学费吗?”王三德端详着他问。

黄稻尾讪笑:“我只晓得艺术生学费要比一般大学生贵,不过贵多少,还真不晓得。”

“我真的为你捏几把汗呢。你想想,你两个小孩同时读艺术,一年学费加上生活费要花多少?两个人实打实没有4万块钱是不行的,四年加起来就是接近20万。”王三德表情严肃地说。

“我们两公婆已经想好了,我们现在还有点积蓄,再卖掉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应该够送她俩读完大学的。”黄稻尾信心满满。

“卖房?那你们住哪里?”王三德担心地问。

“你忘了,我老婆是县城街上的,有一个两层祖屋,现在岳父母还住呢。我们打算贷点款,加多一层,我们住进去,把下面租给人家做铺面。历史上不是有很多借鸡生蛋、借梯上楼、借花献佛的事例吗?你放心吧。”黄稻尾得意地说。

“噢,我忘了,你是学法律的。厉害,厉害。”王三德说。“走吧,我请你们喝酒去。”

黄稻尾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两眼盯着王三德,低声说:“我们带了几只土鸭和几块腊肉过来,还有一桶米酒,放在老潘的车上。想让你帮请招生办的出来聚一聚,晚饭我请。”

王三德吃惊地看着他:“你……你不是纪检干部吗?你这样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这是向你和他们咨询高考的事宜,又不是别的。”黄稻尾眨巴着眼说。

王三德若有所思地拿起手机,又收进衣袋,犹豫地说:“你带来的鸭子怎么送人呢?”

“放心吧,我都杀好了,放在泡沫箱里冷藏,不会臭的。”黄稻尾说。

这个土佬。王三德心里骂了一声。黄稻尾要是不着急,他肯定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到学校来送东西的。如今他两个女儿专业分都上了合格线,他是豁出老命出来搏一搏,不在乎什么纪律了。

“兄弟,这样吧,人我可以帮你请,不过今晚还是由我来买单,我是地主。你请的饭别人不一定敢吃哦。”王三德说,“还有,吃饭归吃饭,你答应我,不能跟人家谈敏感问题。”

“你放心吧,这点政治觉悟我还是有的,我保证不给你丢脸。”黄稻尾脸上绽开了笑容。

“吃饭还是我来请吧,我的经济状况比稻尾好点。再说了,家长来学校看老师,怎么好意思让老师破费呢。”潘快乐说。

“你们都别抢了,我是地主。”王三德说。“哎,老潘,你的潘梦琴呢?”

“刚才见过面了,她怕见你哩。”潘快乐埋怨道:“这个孩子,越来越不懂礼貌了。”

晚餐还是在王三德的老根据地牛头鱼庄进行。王三德和黄稻尾坐潘快乐的丰田越野车来到餐馆时,罗十万和李志刚唐纳德已经先到并点好菜。不一会,招就处刘晓东和古副处长也到了。

刘晓东随王三德进入包厢的瞬间,他就看到了黄稻尾和潘快乐,陌生人的存在顿时让他警觉起来。王三德看见刘晓东表情犹疑,便赶忙介绍说:“刘处,这两位都是我老乡老同学。这位是县里纪委的黄科长,他也是我们校友,这位是我们学生家长潘局,这位是刘处长。”

黄稻尾似是腰间安装了弹簧,倏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捉住刘晓东的手用力地摇晃,激动地说:“幸会,幸会。”

王三德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十章

王三德刚到学校就接到了张先进的电话,告诉他王小芹有下落了。他刚想高兴,对方又说,王小芹已经在柬埔寨被抓获,正在押送回国。希望他马上到保卫处来一趟。

他在停车场停好了车,便往保卫处走。路上,他的头脑里可以说是翻江倒海。失踪的王小芹终于有了消息,但她却在境外犯罪了。她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是在境外?她是怎么到柬埔寨的?这一个个谜团令他急于想要揭开,但是张先进能给他一个答案吗!

他来到处长办公室,却见张先进正和一男一女两名警官坐在沙发上聊事。张先进把他和警官作了相互介绍,然后让他坐到两名警官的对面。

两名警官自称他们是省公安厅经侦总队的,他们在侦办一起跨国电信诈骗案中,发现有多名嫌犯参与了从柬埔寨向国内用户进行经济诈骗的线索。其中一位名叫王小芹的山东籍嫌犯,自称是西塘大学学生,被男朋友以实习为名骗到柬埔寨充当话务员。他们通过学校保卫处调查了解,证实确有其人。出于破案需要,要求王三德尽快写一个旁证材料,把王小芹失联的经过写出来,让学校保卫处转交给他们。

王三德听了介绍后,便急切地打听王小芹是不是已经押送回国了,两名警官均表示无可奉告。

张先进把他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我听他们口气,人已经带回来了,你知道就行了。”

他刚想跟张先进说点什么,民族学院分管研究生工作的副院长向启龙已经来到跟前。向启龙见到他开口便说:“王书记呀,你这个学生怎么搞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王三德一听就不高兴了,立即反驳道:“什么我的学生,难道她不是你的学生么?”

向启龙担心把他惹毛了,赶忙赔副笑脸说:“是,是,她肯定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但她的导师是您,不是吗?”

“张处长,你给评评理,他这是什么态度啊?”王三德有些急了。

张先进似乎并不想给他们拉架,站在一旁只是讪笑。

向启龙又说:“王书记,你既是领导,又是学生导师,更应该勇于承担责任嘛。”

“喂,向副院长,你是分管研究生的领导,现在学生出事了,你就想撇清自己了。以前学生有什么好事,那都是你们的功劳。你们是不是也太势利了呢?咹!”王三德眼光中仿佛含着火花,直喷到对方的脸上。

“行了,行了,你们先别吵了。”张先进正色地对两人说:“王书记,你快点回去写材料吧,上午就送给我,而且要盖手印。向院长,我们进去吧。”

朱晓彤原来已经答应参加校友访问团的,但又忽然说去不了了。原因是她在美国的姐姐回来探亲了,她需要陪姐姐度过一段美好的假期。明天队伍就要出发,现在才来说不能去,而且理由看似充分,无懈可击。但王三德还是觉得朱晓彤这样做太过任性,本想直接否掉她的请求,但他还是忍住了。他郁闷地去跟冯光荣商量,该由谁顶替朱晓彤去这一趟差,不料冯光荣抢着表态,还是他去比较合适。校庆晚会第三次排演即将进行,若没有王三德和王善督阵,杨延高一个人恐怕压不住。王三德原本是想自己去的,但经冯光荣这么一说,觉得也比较实际,何况自己还有王小芹这摊烂事要盯住,便同意了他的意见。

彭棋像个影子一样飘进来,细声细气地对王三德说:“书记,有个事我想跟你说,还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王三德仰头看了她一眼,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请坐下说。”

彭棋闪身坐到椅子上,两只精心勾画过眉毛的大眼睛扑闪地盯着他,然后压低嗓门说:“书记,我想申请去中央美院进修一年,导师都联系好了。我一直想报评副教授,就是缺少进修经历。”

“噢,这是好事嘛。”王三德专注地看着她说。

“问题是罗十万主任他不想让我去,说缺少人上课。其实我的课都是基础课,可以请外聘老师顶替的。”彭棋的眼睛扑闪得更快了,眉毛也低垂了下来。“罗主任他自己是教授了,都不关心别人成长,在他手下干活,很难有什么前途。”

王三德平时看不得女孩子受委屈的样子,看见彭棋难受,赶忙安慰说:“这个罗十万,他应该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嘛。你不培养年轻人,以后谁接班呢?”

“就是,像我都32岁了,他还老是把我当成刚毕业的小姑娘,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彭棋噘嘴说。

“除了他,你还有什么障碍吗?”王三德问。

“还有,可能冯院长也会听罗主任的。上一次我想请假去广州参加一个美术论坛,他也是听罗十万的,报名都不给报。”彭棋的眼里扑闪出泪光。

王三德顺手从桌面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同情道:“嗯,你说的这个情况,确实我们平时关心得不够。艺术学院年轻老师多,职称结构偏低,如果我们不注意培养,将来会形成恶性循环,高职称专业教师越来越少。”

“书记,你别再说这种空洞的套话了,听这种话太多我的心都要碎了。你说吧,你到底想不想帮我这个忙?”彭棋擦干眼泪,直视着他说。

王三德沉吟道:“彭棋,你这事我肯定要帮你。不过你也别逼我呀,我还得跟相关人员沟通,了解情况,然后,再看怎么帮你。对吧?”

“那,我先谢谢书记了。”彭棋表情顿时灵动起来。

“这样子,你先给学院和学校教师发展中心打个报告,说明进修理由,去哪里进修,时长多少……好吧?”王三德怜爱地嘱咐说。

“好的,谢谢书记。”彭棋站起來,朝他鞠了一躬。

校庆晚会第三次排演如期进行。为了避免干扰,除了校院相关领导和一些专业老师,其他观众谢绝入内,排演地点也被安排在学院800平米的舞蹈排练厅。按照晚会筹备组领导的要求,全体演员和主持人一律穿上演出服装,时间要求也模拟真实校庆晚会进行。

晚七点五十分,李纯在王三德韦家豪等人的簇拥下进入排练厅。他先是环绕排练厅转了一圈,然后问道:“这个排练厅和露天舞台是一样大吗?”

王善回答:“应该差不多。”

“差不多?到底多多少?少多少?”李纯毫不客气地追问。

王三德急忙一边派人去叫杨延高过来,一边对李纯汇报:“李书记,舞台具体面积只有杨总导演知道,我们这个排练厅是800平米。”

李纯似乎还是不满意,大声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在音乐厅排演,主要是考虑到那里太小,演员施展不开。改到排练厅,主要是面积和演出舞台比较接近。但是,现在已经是第三次排练了,我们应该按照实际舞台场地来演了。这就是细节,我都强调多少遍了!”

杨延高闻讯小跑过来,急匆匆地说:“李书记,我们搭的舞台是750平米,比排练厅小50平米。”

“你们看,一个大50平米和小50平米的舞台,还是差得少吗?差很多了!现在马上动一下手,赶紧把长宽各50平米割开,严格按照演出舞台尺寸排演。”李纯说。

李纯说刚完,王三德就吩咐王善叫来实验室管理员,迅速对排练厅进行重新丈量,用胶带贴划出了演出区。忙完这一切,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五分,排演准时开始。

自从第一次排演后,导演组又根据李纯的要求,对节目安排顺序做了两次调整,今晚的节目单可以说是晚会的基本成型,就等待演出效果检验了。

杨延高今晚的行头,和平常的邋遢模样判若两人,简直和央视春晚大导的架势不分上下。他把原先的一头长发捆绑成束,垂在身后,嘴唇上下挂有一些稀拉的长胡须,身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白马甲加上白色折翼领衬衣,系上白领结,脚穿一双铮亮的鳄鱼皮尖头皮鞋,俨然一副纽约大都会慈善晚宴上的绅士。

只见他站在门口处,左手高举,朝内一指,震耳的立体音乐旋律立马骤响起来。紧接着,他的右手往外一指,80个男女舞蹈演员从两边门便急速地向舞台奔跑。

亮丽青春动感的舞者随着优美激昂的旋律,近在咫尺地穿梭跳跃,一种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李纯似乎觉得,这跟前所有的目光和微笑都是朝向自己的,他不由自主地将上半身往后靠了靠,目光不时在前后左右扫视,脑袋也像雷达天线一样不停地左右摆动。

开场舞毕,两男两女四名主持人迈着轻盈的步伐入场。他们依次作了自我介绍之后,不知是受到了谁的授意,一个女生突然亮着嗓子说:“今晚的排演,我们还非常高兴地迎来了西塘大学党委李纯副书记,对李书记在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前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们代表导演组和晚会全体工作人员,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王三德急忙带头鼓掌。

一阵稀拉的掌声过后,演出正式开始。王三德观察到,整个演出过程,李纯一直都是全神贯注,并没有和他说话,也没有和另一边的韦家豪交流。他觉得,李纯这么认真地看节目肯定不只是在观赏,而是在找毛病挑瑕疵。有时候,他会自顾自地把目光从舞台上收回来,盯在节目单上。显然,他这是看到了节目上的一些问题,并牢记在心了。当然,王三德自己也看到了一些小问题,他自己也记在心里了。不过他不能像李纯那样,一会儿演出结束后要当众对节目进行点评,他只能过后私下和杨延高交流提建议。他晓得这台晚会不是艺术学院的晚会,连这时候的杨延高也不是学院的老师,他是晚会导演,他属于学校,他只接受李纯的指导。

整台晚会总共15个节目,每个节目平均大约6分钟,总体时长把控在一个半小时左右,这和通常的庆典晚会基本一致,这一点略让李纯感到满意。但是,他不太满意的节目多达两三个。其中有一个原生态女声合唱,演员唱功不行,长相模样也差强人意。另一个女声独唱演员唱歌时搔首弄姿,过于俗气。还有一个叫《西塘月色》的舞蹈韵味不足,舞蹈动作单调,舞蹈语言也不够丰富。

演出结束,全体演职人员在排练厅席地而坐,准备听李纯点评。

杨延高手持话筒,以略带湖南口音的男中音率先说道:“大家辛苦了!今晚是我们第一次着装排演,也是第一次按晚会舞台实际尺寸排演。虽说穿的是旧演出服装,虽说是没有舞美灯光,但是大家都非常认真,非常敬业,值得赞赏。在此我代表导演组,对大家的付出和努力,表示非常感谢。当然,我们也看到了,有些节目还不够娴熟,还比较粗糙,还需要进一步磨合改进。我们要在短时间内解决好这些问题。学校领导高度重视今天晚上的排演,李纯书记再次亲临现场指导,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李书记给我们作点评!”

一阵掌声过后,李纯站了起来,从杨延高手中接过话筒,在手中掂了掂,声音嘶哑地说:“各位老师同学,大家辛苦了!我还是有点激动,刚才大家的演出感染了我。我想说的话很多,但是这两天因为忙校庆的事,我的嗓子坏了。关于这台晚会,我也还有一些个人的意见和建议。我想今晚上再沉淀一下,明天杨导带你们主创人员到我办公室去一趟,我们再好好详细聊一聊。我代表学校党政,再次感谢大家!”

王三德送走李纯一行人,已是晚上十点。他来到停车场,钻进汽车,缓缓驶出校园。他边走边想,这个校庆晚会其实和自己愈来愈不搭边了。有表现欲望强烈的杨延高,有主观专断的李纯,他这个学院领导也只能是个带头鼓掌的了。不用他动脑筋,甚至不用说话,只要他陪坐在那里就可以了。相对于把喉咙说坏了的李纯,他确实有些自叹弗如,一个人身居高位,自然要付出更多,责任也更大。

回到家,钟果梦忧郁地说:“王三德,我觉得乖乖可能是发情了,怎么办呀?”

王三德没搭腔,他默默把包和外套挂到挂衣架上,然后蹲到乖乖跟前,伸手抚摸乖乖的头:“乖乖,你妈咪说你发情了,是真的吗?”

乖乖两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尾巴甩成了扇子,算是对他的回应。

“乖乖上一次发情是什么时候了,你记得吗?”王三德扭头向钟果梦问。

“我怎么记得呢?周末你开车,我们送它到我女友家,說不定她有办法治哩。”钟果梦说。

“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去好些吧?我怎么能去为一只狗解决感情问题啊!”王三德说。

钟果梦反唇相讥说:“哟,你也太把自己当领导了吧?学院书记算个什么官呀?人家普京大总统还养狗爱狗呢!他那只秋田犬可爱死了。”

“普京是普京,我是我,他不吃狗肉,我吃狗肉,不能扯到一起。”王三德撇下乖乖,径直往卧室走去。

钟果梦急得朝他背后喊:“王三德,你这个冷血鬼。乖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听见了吗?”

自从养了只宠物狗,王三德已经无数次地被妻子无情警告,甚至是辱骂。自己的地位难道就不及一条狗吗?他也无数次地问自己。他有时甚至想,干脆去弄点什么药把乖乖弄死算了。那样他们两公婆之间可能会少一些龃龉,少一些矛盾。不过,以钟果梦的性格,要是乖乖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肯定会怪罪于他,说不定还会弄出什么动静来。此外,既然乖乖能够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占据了她那么多情感,如果真的失去了乖乖,她会毫不犹豫地再买新的乖乖,甚至不止一条。这么一想,他心里也就释然了。

第二十一章

暮春时节,乍暖还寒,校园里许多花都开了。微风吹拂,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花粉便肆意地飞扬。王三德一大早就站在学院门口,他不时地抽抽鼻子,然后仰面朝天,来一个响响的大喷嚏。

他在等王善。昨晚他刚洗完澡,王善就发了个短信给他,说培训班出了点小麻烦,要向他当面汇报。王三德最不想听到这种消息了。培训班能出什么事?他忍不住追问王善,但他却卖了个关子,说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见了面再详谈。然而,王善卖的关子却让他一整夜都没睡踏实。

其实他是可以到办公室去等王善的,但是他站在门口也是想让老师们看见,他们进出大门的状态是会有人看到的。这些天来,有教务处督导员向他反映,艺术学院有若干老师上课迟到早退,上课也不点名,甚至还有人上课期间刷屏看手机。实验室的管理员也反映说,有老师带食物进琴房。这些年,学院师德师风时好时差,稍一松懈,那些老毛病又犯了。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王善来了。他把王三德拽到玉兰树下的石凳坐下,向他道出了“小麻烦”的实情。

原来,之前圣人教育咨询公司在跟学院合作时,隐瞒了一个真相。这一批学生必须取得参加当年的高考资格,并且在读一所中职学校,完成参加高考报名,才有可能会被高职高专院校录取。但是,这些学生既没有报上名取得高考资格,也没有能够在一所中职学校注册。原因是原来与圣人公司合作的那所中职学校正在被教育管理部门查处,别的学校还一时没有找到。

王三德一听,顿时头都大了。他盯着王善问:“如果他们找不到接收的学校,后果会怎么样?”

王善翻了几下白眼,才抬头望着他说:“直接的后果应该是,这一百多个孩子今年读不了高职,上不了学。”

“这不是诈骗吗?”王三德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他们说,往年没有这种事,今年考试院出了点事,把这条路堵死了。”王善低头耷脑地说。

王三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蒙了,沉默一会,他才说:“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说,这几天正在想办法找熟人打通关节,争取在另一个中职学校注上册,然后再找熟人争取把高考报名的事补上。”王善小声地说。

“你觉得他们靠谱吗?我总觉得他们不靠谱,你觉得呢?”王三德阴沉着脸,直视着王善。

“我觉得还是再等一等,先看看他们能不能办再说。”王善说。

“不行,我觉得还是要马上报告学校。我们要是知情不报,那就是罪加一等。”王三德说,“你今天什么事也不要干,马上把我们合作办班的情况写成个汇报材料,加上协议、宣传品一起,我们下午去见领导。”

“书记,我们之前一直没有跟学校报告过合作办班的事情,现在去汇报合适吗?”王善忧心忡忡地说。

王三德一听马上怒了:“你认为,这件事还可以再隐瞒下去吗?当初我说合作办班要咨询继教院,你为什么不去问人家?学校也曾经整顿过类似办班的情况,我们为什么不汇报?”

王善沉吟说:“这个确实是我的疏忽,不过书记,现在你光指责我也不合适吧?这件事是班子集体讨论定的。更何况,现在也还不是最后的结果,他们还在努力想办法呢!”

王三德忽然觉得,这时候互相指责是不妥的,应该冷静下来一起处置才对。于是改变口气说:“好吧,我们再等几天看看,不过材料你还得写,写好了先给我看。你也去找内行人了解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补救措施。”

“好吧。”王善转身先走了。

王三德一个人独自坐在石凳上,忽然觉得屁股一阵冰凉。他掏出手机,尝试拨打冯光荣的电话。冯光荣已经出差好多天了,音讯全无。也许是恰好乘车行进在没有信号的地方,也许是他关机了,总之很难打通他的电话,而他也没有主动和王三德联系。

这一次电话是打通了,不过冯光荣说他正在开会,过后再给他电话。

王三德拿起石桌上的包,茫然地回望一下身后的艺术楼,他的心情实在太糟糕了,他在犹豫着是否要走进大楼,回到办公室去。

这个培训班终于成了一个麻烦制造者,这是王三德始料不及的。他不大知晓这个麻烦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他知道,这件事若处理不好,终将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被引爆,随时都具有杀伤力。而他这个名义上的一把手,想要逃脱干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当他在犹豫不决之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靠在十多米开外的道路上。张先进从车里钻了出来,朝他喊道:“王书记,一个人在这干吗呢?”

王三德回过神来,朝张先进走过去。不料,对方却指着石桌说:“我们坐一下吧。”

每天巡视几次校园,是张先进的一个习惯。尽管校园内随时有数十个保安岗分布在各个角落,但他还是觉得有巡视的必要。有时他会悄然出现在某个地方,查看安保点的情况。有时他会直接在学校门口指挥交通,维持秩序,让人有一种他无处不在的感觉。据此,张先进也成了领导的红人之一,他已经干了两任保卫处长了。

两个人又在石桌边坐下来。他们首先聊了一下王三德的硕士生王小芹。张先进说,民族学院在处理这件事上的态度是不妥当的,那天向启龙的做法也不太合适,出了事情首先推卸责任,互相推诿,这样不利于事情的处置,也不符合当前的政治气候。王三德听得出来,张先进这是在安慰自己,不过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他也觉得还挺暖心的。

张先进还告诉他,王小芹是被她男朋友拉下水的,到柬埔寨参加了电信诈骗集团,目前公安机关正在重点打击类似的诈骗犯罪,判个有期徒刑是肯定的,往后也许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听他这么一说,王三德的胸口便感到一阵隐痛。一个花样年华的学生就这么毁了,作为导师,他的内心能不自责吗?

然而,王小芹还不是张先进和王三德谈的主要话题。张先进向他说到了另一个女生,声乐专业三年级学生秦琼瑶。

一说起这个名字,王三德就覺得耳熟,脑海里也迅速想起了她的模样。这是一个来自湖南的女孩,师从金铁木金正高老师。有一次她还找到他告了杨延高的状,说杨延高排挤她打击她,不让她参加校庆演出不说,还说她没学好声乐,唱歌像个鸡叫。后来他找杨延高谈了,杨延高鄙夷地说,这个秦琼瑶真是被金正高带坏了,还在社会上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认有若干个干爹。她的嗓子也不行,不晓得她当时是怎么考进来的。

金正高调离后,秦琼瑶便开始自暴自弃。张先进说,前几天她和校外的一个音乐人到宾馆开房,被抓进了派出所,因为不属于卖淫嫖娼,所以被放了出来。派出所通报说,对这个学生要看紧一点,管好一点。

听了张先进的介绍,王三德的心情不由得又沉重起来。现在学生的情况越来越复杂,有的一旦浮出水面,牵涉到的便是违法犯罪。有的虽说还没有现形,暗地里却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真是让人头疼。

“王书记,你们学院真不容易啊!”张先进说。“有个问题,我想讨教一下。为什么艺术学院学生出事的比率这么高呢?”

王三德觉得,应该向张先进普及一下常识了。他忽然像一个旅行者,缓慢地向对方讲述一个异域的故事。

“艺术生确实和别的学生不一样。首先是他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他们从小学习艺术,从启蒙开始,绝大多数是跟一个两个师傅学的,比如一个人学习钢琴或者绘画,一般都是只跟一两个师傅学习。这样,在他们眼里,除了父母就只有他们的师傅。其次是他们的学习环境不一样,他们从跟一个一个师傅学艺到大学群体学习,需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多数人适应了集体学习生活,有的人却适应不了,那就容易出问题。再次,一些艺术生深受家庭和社会影响,从小就被家庭父母过度投资,往往造成很多人向往优裕生活、互相攀比的心理,当物欲满足不了需求时,往往会选择走极端。还有,艺术生精神生活方面过于追求娱乐和刺激,许多人不太注意思想道德和文学方面的修养。久而久之,往往会形成追逐名利、爱慕虚荣、个人至上、自私自利的人格,在利益面前不是通过正当竞争来取得,而是喜欢通过互相倾轧恶斗、恃强凌弱、损人利己来获得。当然,他们也有一些好的特点,我就不想多说了,我只是想回答你提出的问题。”

王三德说完,不由得用手使劲搓了一下苦脸。

“这么说,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甚至可以说,你们对学校的贡献太大了,但是很多人看不到。依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啊。”张先进由衷地说。

“英雄说不上,不过我们对学校的贡献是有的。比如说,我们每个学生一年学费就是一万二,是其他专业学生的几倍,一千个学生就是一千二百万,加上分出去的新闻学院,数字相当可观。但是,学校对我们的投入却和其他学院一个样,并没有按艺术教育的特殊情况给钱。这就是造成我们教学资源不足的一个主要方面。”王三德愈说愈大声,好像他对面坐着的是某个抓钱袋子的校领导。

张先进显然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他发牢骚,于是同情地说:“我平时总以为我们保卫处压力大,原来你们的压力更大啊。好吧,我们惺惺相惜吧。有什么情况,我再向你汇报。”

张先进说着站了起来,王三德也跟着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第二十二章

这些天,几乎没有一件事可以让王三德开心一下的。唯一让他有点欣慰的是,经过他一番沟通协调,彭棋的进修申请通过了。彭棋高兴得要请他去小酌,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来到河堤路的一个酒吧,彭棋自作主张点了每人一份牛扒,外加一瓶澳洲红酒,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起来。

要论院龄,彭棋要早于王三德来到艺术学院。作为一名80后女老师,彭棋有比同龄人更多的曲折和坎坷。她是四川雅安人,早年本科和硕士均毕业于广州美院,本想在珠三角成家立业,然后把父母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在校期间连续谈了三场恋爱均未成功,后来在一次聚会中,结识了在暨南大学进修的省电视台记者罗斯达,双方彼此印象感觉均好,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然而,正如李商隐诗句所说的那样,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直到罗斯达进修期满,彭棋才从一场美梦中醒来,她爱的人要回单位了,他的家乡远在几百公里外的南城。罗斯达刚回到台里,正值单位旧房改造,已婚者会获得加分并得到更多面积,他嚅嗫着跟她商量能不能先领证后结婚,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毕业后,为了爱情,她舍弃了广州,放弃了珠三角,随他来到陌生的南城。

她的到来,并没有让这个新的小家庭感到幸福多久,她开始面临就业问题的困境。在后来的两年时间里,她先后被临时聘用到公司当文员,到报社做版面设计,到杂志社搞插图,到大学当辅导员。后来,女儿出生了,她又当了一段时间全职太太。之后,她通过考试进入艺术学院,成为一名真正意义的美术专业教师。

王三德来到学院后,或多或少也知道了一些老师的经历,但是对于女老师他几乎是只知道个大概,一般不会刻意去深入了解她们的过去。因为对他来说,女同胞们的婚恋情感方面都属于禁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老是去打听这些八卦传闻,会给人一种不厚道和为老不尊的印象。有时候,他甚至认为,多知道一些别人的秘密,只会给自己多带来一份负担。鉴于此,彭棋的过去他可以说是知之甚少,要不是她亲口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两人边聊边吃,不时还碰一下红酒杯,不知不觉间已喝去大半。彭棋显然平时不怎么喝酒,喝着喝着脸也红了,话也多了。

“王书记,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我们学院的某些风气。”彭棋说。“有些人既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

“嗯,你具体说。”王三德手托下巴,紧盯着对方。

“比如说,个别老师他们没有给学生留个好榜样,随意地在学生面前说别的老师坏话。这个是道德问题。”彭棋的声音渐高起来。

王三德连忙用食指竖在嘴唇上,压低嗓门说:“你说得对。有的老师还不能正确对待学生,把自己带的学生无限抬高,对别人的学生无情打压。”

“还有一个情况,爱拉帮结派,搞小圈子。”彭棋忽然捂嘴笑道:“書记,他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哦!”

王三德啊地一声:“你具体说。”

“那我就直说啦,你们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大家也有议论。”彭棋说完又反问说:“书记,说这些,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哪会呢!”王三德举起杯:“来,干一个,谢谢你提醒。”

王三德觉得,不管是男是女,一旦喝了点酒一般都会讲真话,不设防,不掩饰,不装逼,露真情,讲实话,这种氛围真是太难得了。但是他又觉得,人与人之间,总不能都是等到喝了酒才可以揭开面具,才能进行心对心的交流,这样也太累了吧。

喝完一瓶红酒之后,两个人都有些迷糊。借着去方便的机会,王三德悄悄把单结了。他问服务员为何这种红酒喝了感觉有些上头,服务员称,他们点的是正宗澳洲澳斯汀西拉红葡萄酒,酒精度高达14.5,当然酒劲大了。

王三德和彭棋出了酒吧门,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又返回去。不到半分钟她又踅回来,连连说:“书记,书记,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啊?”王三德佯装问道。

“你不能买单的。”彭棋有些气恼地说。“我请客你买单,你这样做不是不给我面子吗?”

王三德生怕她真的生气,忙压低嗓子微笑道:“彭老师,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我喝得比你多,我工资又比你高。再说了,我是先生,你是女士,怎么好意思让女士买单哩!”

“不行啊,你这样……这样会让我心堵的。”彭棋不依不饶地说。

“要不这样吧,你帮我约个e代驾吧。”王三德说。

彭棋借酒劲拽着他的手,猛摇一下说:“不行,这次你请了,下次必须是我请。”

“好吧,好吧。”王三德满口答应。

冯光荣终于回来了。到市县去走了一趟,看样子有些疲惫不堪。他刚走进会议室,王三德就打趣说:“冯博,怎么样,这次下去开眼界了吧?”

“嗨,眼界是开了,不过我可受不了,人到哪里喝到哪里,要是你去就合适了。校友们实在太热情了,他们真是把我们当成亲人一样。”冯光荣感慨地说。

“这就是母校情结啊!”王三德感叹道:“许多人毕业都几十年了,无论走到哪里,心中的母校还是那么神圣,那么高大。”

“看来,又触发你的诗情了。这十来天要是我都写成文章,那也是满满的感动呀。”冯光荣说。

两人说话间,王善李志刚朱晓彤和杨丹青陆续进来了。他们各自坐到自己熟悉的位置,静候班子会开始。

已经有两周没有开班子会了。这段时间以来,学院一般都是出什么事解决什么事,大都是王三德和分管领导临时商议,临时决定,临时解决。有时候,这种工作方式确实效率很高,减少了繁文缛节,也节省了时间。但是,对于像合作办培训班出现的棘手事,王三德纵使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作主,他要等待大家一起讨论定夺。

实际上,学院班子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将面对一个困窘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个合作办班会搞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于是,大家都把自己分管的事情,作了一番轻描淡写的通报。包括分管的王善,他也只是把这么大的事情点到为止,没有作过多的分析,他在等待院长书记的表态。

大家花了不多的时间议了一下常规工作,然后根据王三德的建议,重点议一下办班出现的新情况和校庆筹备工作。

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王善刚介绍完情况,李志刚就跳出来抢先发言。他毫不避讳地说:“对于办班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揽这个事就像是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会爆炸。为什么呢?我后来才听说,他们事前找了很多学院要合作,但没有一个学院敢接这个活。我认为,王善同志事前没有好好审查他们的资质,也就是说没有摸清情况,才导致我们草率地签了这个协议。签了协议以后,他作为具体分管的领导,也没有及时发现学生报不上名这个问题。因此,我認为,他应该负这个责任。”

李志刚话音刚落,憋得满脸通红的王善马上就接住话头说:“李副院长说的情况并不完全符合事实,签订合作协议之前,我们拿到的材料并没有什么漏洞,我还亲自到了圣人公司去看过,他们确实跟好几个单位有合作关系,包括我们学校的三个学院。应该说,他们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搞不懂,你后来听说了圣人公司这个班有问题,为什么不跟大家说?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

冯光荣担心王善和李志刚顶嘴,会演变成一场对骂,便赶忙调和道:“你们两位先别互相指责嘛,至于问题出在哪里,谁该负什么责任,现在还不是讨论的时候。对吧?”

“对,院长说得对。”王三德附和说:“目前我们要面对的是,如何应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孩子报上名,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能够有一个比较好的处理办法。大家好好讨论一下吧。晓彤你说说。”

“我觉得,这件事后果难料,搞不好可能会影响社会稳定。我觉得,现在光靠他们公司的力量去解决报名的问题,恐怕不行了。我们最好向学校汇报,通过继续教育学院这条路,向上级请求帮助解决。”朱晓彤说。

“好。你们谁有没有关系,能否找一个路径直接向教育厅方面咨询一下?”王三德问。

朱晓彤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市招生考试院,好像当个科长,我先跟他打听一下看看。”

“请他出来吃个饭吧。”冯光荣说,“必要时书记出面。”

王三德想说句什么话反驳一下冯光荣,却又改口说:“只要人家肯出来,我没问题。”

有时候,他很看不惯冯光荣这种遇到事情就临阵退缩的态度,但他又不想公开揭他的底,以免造成大家难堪,甚至翻脸。学院内部发生的一些棘手事就不说了。比如,在喝公事酒这件事上,学院时常有客来访,有来自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不管怎么样总要请人家吃喝一顿吧?一说要吃饭喝酒他就来一句“书记去吧”“我不喝酒”“我有事”之类,好像他这个书记就是一个酒桶似的。有时候和学校领导或职能部门搞点联谊什么的,他也总是坐在那里不肯喝酒,还到处用茶水敬人家酒,搞得大家很不尽兴。他甚至还对别人说:“我们三德书记能喝,酒量大。”他听了都想马上给他一拳。

班子会最后形成了共识,就是这件事要马上报告学校。同时决定,让王善全力以赴跟圣人公司一起处理善后工作。

去饭堂吃午饭的路上,韦永超悄悄跟王三德说:“书记,校庆办说要临时抽调我去协助工作。他们打电话给你了吗?”

王三德瞥了一眼韦永超,皱眉说:“没有。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抽调你?”

“噢,是新闻学院行政秘书告诉我的。”韦永超说,“其实,我也不想去,他们说老是加班。书记,如果他们打电话问你,你就拒绝了吧。”

“你这小子,少来见风使舵这一套。”王三德吓唬道。“给不给你去,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韦永超晓得王三德是在吓唬自己,赶忙嬉皮笑脸地说:“书记,校庆办接待组想找一些能喝酒的人去,尤其是女的,还叫我们帮忙推荐呢。我觉得,要是要男的,我们学院喝酒人才就多了。”

王三德不由得被韦永超逗笑了,说:“怪不得他们要抽调你,看来你是深藏不露吧?”

“哪里,哪里,我喝酒不及书记一半。”韦永超拍马屁道。“书记,什么时候搞一次民间喝酒比赛吧,评出几个酒星。”

“扯蛋,你脑子里怎么都是装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啊!你没学习中央八项规定吗?吃喝玩乐都是被明令禁止的。知道吗!”王三德严肃地说。

“书记,我觉得八项规定主要是针对高级干部的吧,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管不到吧?”韦永超说。

“不晓得哦,是党员就得小心点。以后少议论这种话题,知道吗!”王三德忽然迈开大步,率先走进饭堂大门。

韦永超果然被抽调走了。下午刚上班,,校办主任兼校庆办主任郑龙生就打电话过来,以不容争辩的口吻对王三德说,搞好校庆是学校压倒一切的大事,希望艺术学院服从大局需要,支持学校工作。韦永超的借调函已经发出,借调时间是一个月。

王三德只好表示无条件服从,这点大局观他还是有的。更何况,韦永超也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只是,身兼学院财务的韦永超一离开,报账又变成一件超困难的事情了。

李纯一句话,把校庆晚会排演时媚气十足的唐诗诗女声独唱节目给拿掉了,换上了由学校老教工组成的一个大合唱。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唐诗诗不干了。

唐诗诗几年前从省幼师调到西塘大学,据说是有一个省级老同志暗中为她打的招呼。她之前毕业于南城艺术学院,后来又读了在职硕士。拿到硕士生毕业证后,她就觉得幼师已不是她要呆的地方。凭着几个演唱比赛优秀奖证书,又得到贵人的暗中帮助,使她能够如愿成了一名大学声乐教师。就演唱水平而言,唐诗诗和谷娇娇杨云飞等女声相比,她应该略胜他人一筹。另外,她也比其他声乐女老师年轻,多了几分姿色。按理说,给她进入晚会独唱名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李纯为什么要拿掉她,只能从其他方面去探究了。

获知自己的独唱节目被拿下来的消息后,唐诗诗并没有直接去找李纯,而是带着杨延高直奔王三德的办公室。

王三德也是听了唐诗诗的诉说之后,才知道她的节目被拿掉的。他之前只是感觉她的演唱姿态有点别扭,唱风有些偏俗,唱功服装等其他方面似乎没有问题。唐诗诗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见到王三德她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请教他,如何能够改变李纯的决定。

杨延高帮腔道:“书记,李纯书记那里我已经找过他两次了,他压根就没有听进去。”

王三德反问说:“那你为什么不带诗诗直接去找他呢?”

“诗诗说,书记你办法多,先来请教你。”杨延高说。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原因要换这个节目。你是导演,你应该知道原因。”王三德说。

“我真的不知道原因。”杨延高现出一脸哭相。“书记,你是搞政治的,你说,李书记是不是因为什么政治原因換节目呢?”

“是啊,书记。可是,我那个节目能有什么问题呢?我唱的可是原生态民歌啊!”唐诗诗说。

王三德沉思片刻,忽然作恍然大悟状:“哎呀,你们不说我还忘了,李书记他分管老干处,难怪他心里还装着那帮老教工呢!让老教工参加校庆晚会演出,这也是政治啊!”

“书记,我虽说不是共产党员,可我也是一个民主党派成员啊。不讲别的,你们既然讲政治,那也要好好对待我们呀!”唐诗诗说。

王三德半信半疑地盯住唐诗诗问:“你什么时候加入民主党派了?我怎么不知道?”

“书记,你真是糊涂了吧?去年七月初,你带队去四川重庆高校考察,我打电话给你签字,你说让冯院长签行了,冯院长就代你签了。”唐诗诗说。

王三德顿悟地啊了一声,问:“你入的什么党?”

“九三学社呗。我们可是你们的亲密友党啊!”唐诗诗得意地说。

“是,是。小唐啊,我有一个纯技术问题啊,你为什么在唱那首原生态歌的时候,身体要那样扭来扭去呢?你不觉得俗气吗?”王三德问道。

唐诗诗听了立马警觉起来,诧异地说:“书记,你是这么看我的演唱的么?”

王三德点点头。

唐诗诗若有所思地望着杨延高,又对王三德说:“书记,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参加了一个东盟艺术培训班,有一位泰国歌唱家给我们讲课,她说在演唱地方民歌的时候,同时配上一些少数民族的肢体语言,这样可以更丰富歌曲的内涵。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探索一种新的演唱路子,尝试一种新的风格。下一次去泰国孔子学院演出,我就不愁节目了。”

“噢,我明白了。艺术需要不断探索,不断创新,这个没有问题。问题是,如果在没有被观众接受的情况下,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庆典晚会上,你把自己的艺术实验拿出来展现,那就简直是冒险了。而且,你的这个观众不是一般的观众,而是李纯。你说呢?”王三德说。

“书记,这个也不是我故意的。一审,二审都通过了,为什么三审时就通不过呢?太郁闷了。”唐诗诗沮丧地说。

“我想,可能是这样,第一,你的节目刚好和那个原生态小组唱重叠了。第二,或许领导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一定要上一个老同志的节目。第三,你的那个模仿学习泰国老师的节目,演出风格和晚会要求有出入。所以,就把你那个撤下来了。”王三德语气柔和地分析道。

“书记,我好委屈哦!”唐诗诗娇嗔地望着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啊?”

王三德微笑说:“这句话好像是一首歌名吧?”

“对,林志颖第三张专辑里的主打歌。”杨延高答道。

王三德将目光转向杨延高,以商量的口吻说:“杨主任,我看这件事我们就不要去为难领导了。我总觉得,那几个女学生的小组唱欠缺了点味道,你看可不可以这样,把小唐老师加进去当领唱,行吗?”

“这个应该可以,让我想一下。不过,这个事得向李书记汇报,他同意才行啊!”杨延高口气也显得松动了。

“好,李书记那里我负责去疏通。”王三德兴奋地说。“这样,小唐你在晚会也有两个节目了。一个领唱,一个晚会主题歌合唱。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唐诗诗噘嘴说。

第二十三章

“岂有此理!”冯光荣气呼呼地走进王三德的办公室。

王三德吃了一惊:“什么情况啊?”

“刘晓东刚刚打电话给我,说今年的招生报名费分成,学校还要再拿走我们5个百分点,只剩下25了,我们怎么活啊?”冯光荣坐到沙发上,生气地说:“书记,我真的想辞职了。”

王三德心一沉,赶忙安抚说:“冯博,稍安毋躁,稍安毋躁。这个刘晓东,他没说理由吗?”

“他说是学校今年校庆资金缺口大,大家都要勒紧裤带过日子。”冯光荣阴沉着脸说。“我问他,是谁出的馊主意?他没说。”

“还有谁呀,肯定是孙副校长。”王三德说。

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站着一个人,大声笑说:“哈哈,原来你们在议论鄙人啊!”

两人一看是孙中华,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静止片刻后,王三德才站起身,赔笑道:“呵呵,原来是孙校长大驾光临,请坐,请坐。我们刚才是在议论一点财务的事情。”

“哦,我今天来找你们也是财务的事呢!”孙中华装傻地说。

冯光荣显然没有王三德变脸快,一个人僵直地站着,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啊。”他两眼却望着孙中华和他身后的两个人。

孙中华毕竟是个善于掌控局面的人,一屁股就坐到了冯光荣旁边的沙发上,顺手把冯光荣拽到身边坐下。人事处长朱侃和他的手下坐到另一张沙发上。

“是这样,王书记,冯院长,我们来艺术学院主要是做一个调研,学校这个月就要启动绩效工资方案,下学期开始全面实行绩效工资。一旦实施绩效工资制,活的那部分工资分配权要下放到各学院,因此,每个学院要有一套相应的绩效考核方案,方案将涉及教学、科研、党建、学工、实验室管理等各方面的考核。我们特别想听一下,艺术学院有什么样的特殊性,需要我们在制定政策方面给予重视。”孙中华说着看了一下朱侃。

朱侃接着说:“我们准备做一个指导性的意见,目的是让各学院在做自己方案的时候能够参考借鉴。”

王三德和冯光荣听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学校的部分财权终于下放了,这是很多二级学院一直期盼的事情。不过对于艺术学院来说,未必是一剂好的药方。这几年,大家为了课时量和教学科研奖励的事一直争吵不休,一旦这些东西都要兑换成真金白银,恐怕更是难以安宁了。

冯光荣知道,实行绩效工资的挑子必定会落到自己肩头上,于是率先把困难和问题都提了出来。他告诉孙中华和朱侃,艺术学院有音乐、舞蹈、美术、环境艺术设计和视觉传达设计等五个专业七个方向。有的专业有的课程是一对一的教学,有的是大课堂教学;有的专业有明晰的各级政府奖项,有的则是民间组织评奖,标准不一;学院主要是培养技能型人才,实践性教学活动比重大,需要有不同的专业标准;教师普遍学历和职称偏低,科研能力较差,希望学校考虑降低科研论文著作积分。这就是艺术学院的特殊情况。

王三德始料不到,平时不太愿意出头露面、办事拖泥带水的冯光荣,在这个问题上却说得有板有眼,点点到位。他已没有太多的问题可以补充,只是强调艺术学院在西塘大学的特殊性,如果忽略了可能会出问题。此外,他建议党建学工就业方面的评分一定要广泛征求意见,避免失衡。

把孙中华送出办公楼时,王三德和冯光荣趁机把他扯到一边,顺便说了招生报名费分成的事。

孙中华听了,表情立刻凝重起来,叹气说:“这事情是学校班子会定下来的,今年学校搞大庆,要办很多项大事,太缺钱了。不只是你们这个报名费,几乎所有的支出都被压缩了,有的甚至压缩几十个点哩。大家还是一起勒紧裤带吧。”

“校长,别人是胖子拿走他几斤油也没什么,我们都已经是皮包骨了,还要刮走骨头,这不合理啊!”冯光荣说。

孫中华担心一时摆脱不了两人的纠缠,赶忙换了副脸色说:“要不这样,你们赶紧打个报告,说明和强调你们的特殊情况,我负责提交班子再议一下。好吧!”

话已至此,两个人都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孙中华走了。

王三德明白,一旦说到人或者钱的问题,孙中华都会有许多充分的理由让对方绝望,这件事基本到此为止。他看了一眼神情沮丧的冯光荣,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

“这个老狐狸。”冯光荣眺望孙中华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

“冯博,你说什么啊?”王三德明知故问。

“什么也没说。”冯光荣叹口气说:“书记,现在做事情怎么这么难啊!”

“要是不难,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呀!大有大的难处,还是换位思考吧,人家大领导也不容易。”王三德说。

“得,你这话顺耳,好听。”冯光荣讽刺道。

两天后,学校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冯光荣带回来一份《西塘大学绩效工资实施方案》。按要求,学院要立即成立领导小组,尽快拿出自己的《绩效工资实施办法》。实行绩效工资制度已经刻不容缓。大家都不敢怠慢,赶紧商议如何贯彻落实。然而,在讨论具体人选时,冯光荣却死活不愿当领导小组组长。他声称,学院党委是政治核心,绩效工资牵涉面广,书记一定要负总责。而王三德则强调,二级学院的行政教学管理工作以院长为主,绩效工资也应该是院长挂帅。看见两人争执不下,王善提出大家举手表决,结果只有冯光荣一个人同意由王三德担任组长,其他人都一致同意冯光荣领衔。

“唉,民主有时候也是很不公平的。”面对结果,冯光荣解嘲地说。

轮到讨论谁担任领导办公室主任时,杨丹青也强烈提出,行政秘书被抽调了,自己事务太多,不能再干这个活。不过,似乎所有的人都明白,干这活也非她莫属。于是,当冯光荣笑说是不是也要大家举手表决时,王三德赶忙制止了。他不想再看这种闹剧。杨丹青自己想想也不好再推脱了。

杨丹青干事情有个特点,但凡什么事领导感觉很难办,很烫手,她都要先推脱一下,尽可能让大家都觉得非她不可,最后她才勉强接受。不过,一旦她肯接手,事情很快就能做好。一些领导开始都不大习惯她这种作派,都以为她故意推脱不想干活,甚至以为她矫情或者故意为难人,其实都不是。

杨丹青对于艺术学院的了解,有的方面甚于书记院长,她不仅熟悉每个教职工的简历,写东西也是个快枪手。三天后,一份《绩效工资实施办法》初稿就新鲜出炉,并分别发送给各位领导小组成员。待大家进一步修改后,再发到全体教职工手上讨论。这个方案牵涉到每一个人的利益,冯光荣要求大家反复酝酿,多次修改,最后要获得三分之二的教职工表决同意,才可以实行。

要搞绩效工资的消息首先在QQ群里炸开了。那些被封杀过的活跃分子还是首先忍不住,率先跳了出来。

吕树认为,绩效工资的关键因素是绩效考核,最终只会对高职称高学历的人有利,“双低”人员想要多拿钱,只有拼命地去上课,多挣课时量。在他看来,这种做法只会造成新的不公平,导致贫富不均。因此,他反对搞绩效工资。

杨云飞觉得,音乐专业教学有极强的特殊性,而学院领导没有一个是搞音乐的。倘若在制定考核指标时出现不合理的情况,她会随时投反对票。

潘委员平时都不爱怎么出头,这次也出来凑热闹了。他认为,领导小组成员里边没有专业教师正高职称代表,怎么能体现教授治校?

总而言之,不到一个小时,各种反对质疑声音便迅速占据了QQ群。王三德不得不出来,对一些言论进行驳斥:“各位老师,绩效工资方案目前只是初稿,还在征求领导小组成员意见阶段,下一步将反复多次地征求每一位教职工的意见。还没有看到正式文本之前,恳请大家不要妄加评论。”

潘委员:“王书记,我的意见也是‘妄加评论吗?”

王三德:“谢谢潘教授,我们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杨芍药:“王书记,我们低职称人员也应该有代表进入领导小组。”

王三德:“谢谢杨老师,我们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唐纳德似乎看不下去了,发来了一个动漫表情:某国胖子元首气急败坏地要打美国总统奥巴马,不过老是打不着,普京站在一旁窃笑。

虽然王三德亲自出来灭了几次火,但是反对派还是越来越壮大。当方案发到各个教研室进行讨论时,便被各种口水迅速淹没了。

冯光荣让杨丹青尽快把大家反馈的意见汇总,然后逐条逐项进行比较,最终出现了一个令大家都震惊的结果:第一次方案被否定了。

冯光荣受不了打击,垂头丧气地来找王三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叹道:“书记,我是没有能力来搞这个绩效工资了,你看怎么办?”

王三德微笑说:“你这么说,是想要撂挑子吗?不可能吧!现在才是第一次,不能泄气嘛,要几上几下才行吧。我听说,体育学院和新闻学院那边也吵得很凶,不光是我们。我建议你带几个人去其他学院走一走,看看人家怎么做。必要时,借鉴学习一下。”

“对,这个办法可能行。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冯光荣拍拍脑门。

“还有呢,我还建议,把那几个闹得最凶的挑出他两三个,加入到领导小组里来,让他们也一起参与决策。”王三德说。

冯光荣听了疑惑地说:“这样合适吗?”

“嗨,外国议会里为什么有反对派?这就是平衡啊!”王三德说,“一旦有反对派加入进来,平衡点就更容易找到了。”

“好,这招蛮毒的。”冯光荣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第二十四章

仿佛有一种预感。这个夜晚,王三德上床躺下后就接连做了一系列的噩梦。他睡得很浅,梦的内容也不是很清晰,有点乱七八糟,就像是手握电视遥控器在挑选节目,一闪即过。直到王善的电话响起,他才从梦中惊醒。

开学两个半月了,这个学期基本上他都没有半夜手机急响的情况,有的也只是一两声气象信息或者垃圾短信提示音,基本上是每天晚上都能平安无事。虽说他一直都是按学校要求通宵开机,但近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因而他一直睡得相当安稳踏实,时常一觉天光。在学校工作的人都晓得,像王三德这样的角色,被认为是和干消防的差不離,随时都可能会发生火警,随时都会紧急出动去扑灭火险,不管是白天黑夜。

这个不祥的电话铃声一响,意味着厨房里打碎了油瓶,他真正的噩梦来了。

王善说:“书记,打扰了。向你报告个事,潘梦琴到现在都没回宿舍。我和两个辅导员发动同学分几路寻找,可还是找不着。情况不妙啊!”

“是不是跑回家了?或者去跟男朋友玩了?报告保卫处和学工处了吗?”王三德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

“只报告了保卫处和学工处,校领导等你来了再说。同学说晚饭后她都还在宿舍,不像要外出的样子。”王善叹气说,“唉,我已经布置同学看紧她了,但还是让她溜掉了。”

王三德在电话上交代王善,让他督促大家继续寻找,特别是学校附近的楼顶和水塘。此外,务必通知家长,最好让家长连夜从县里赶过来。接着他迅速穿戴整齐,拎起包轻手轻脚出了家门。

不知是一种莫名的感觉作祟还是别的,王三德第一次见到这个潘梦琴时就有种预感:这个女孩迟早要出事的,只是出的是大事还是小事罢了。

早在三年前,老朋友潘快乐把他一对双胞胎女儿中的老大送到学校。王三德才晓得,老潘也像黄稻尾一样藏着一双女儿,而且这个老大确实称得上是个妙龄美人。潘快乐告诉他,大女儿叫潘梦琴,读的是视觉传达艺术专业。二女儿喜欢唱歌跳舞但很贪玩,成绩糟糕,早去了省艺术学校。那时他刚想假装客套一下,责怪老朋友艺考时为什么不先来找他,让孩子进个培训辅导班或者让高人稍微给指点一下。但老朋友却抢先说明,本来事前是应该来找他指点指点的,那样或许考得会更好一些,但是女儿却坚持不让他找人,她要靠自己的实力上大学。王三德听了,忍不住仔细打量了潘梦琴一眼,果然是长得百里挑一,完全不像是个热带的女孩子,更不像一个来自乡镇的孩子。便打趣说:“老朋友啊,你长得像截炭头似的怎么女儿就生得这么好呢?”潘快乐得意地说,“说实话我当初也有些怀疑不是我的女儿哩,可是医学已经证明了,打铁桩一样扎扎实实,我有什么办法哩。优生嘛,还一对呢。”站在一旁的潘梦琴只是笑而不语,似是早已和王三德熟识了。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向他伸过手轻握了一下,操一口标准普通话说,“老师,相信我,我一般不会让喜欢我的人失望的,包括您。”王三德极少见到这般自信的学生,不由得又瞟了她一眼。

然而,才开学不久,潘梦琴就和辅导员拧上了。原因很简单,辅导员没有提名让她当班干,导致她在选举时只拿到了可怜的5票。因此她感到有一种挫折感,因为她从小学到高中都一直当班干。她分析说,这5票中有1票是她自己投的,其余4票应该是宿舍里的5位室友投的,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室友没有投给她。显然,宿舍里的5位室友必然有一位是两面三刀,是笑面虎,阳奉阴违。所以,她感到十分的不爽。她发誓必须要揪出这个两面派,必须要诘问辅导员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因为认识王三德,潘梦琴就径直越级到他这里告状了。他当时听了只得好好作一番开导,然后希望她好好表现,趁早得到大家的认可,下次换届或推优就有机会了。那是王三德第一次领教潘梦琴的厉害,说话不依不饶的,确实自信得有些自负。

此后发生了一些事情,都是因潘梦琴而起。有一天王三德得到报告,说潘梦琴失踪了,已经有好几天不在宿舍,也不见来上课,手机也关机了。同学和班主任都很焦急。辅导员几次给家长打电话,潘快乐总是一味地责怪学院没有管好孩子,还责怪了同学和班主任。后来还是王三德亲自给他打了电话,陈述利害关系,并再三追问,他才说出了一个可能的线索:潘梦琴可能去广州看望她表哥去了。当然,那次失踪使潘梦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擅自离校和旷课,学校不得不做出留校察看的处理。那次以后,潘梦琴似乎老实了许多,听话了许多,但是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更加捉摸不定。用潘快乐的话说,怎么搞的,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王三德开车穿越北快环,快速赶到大学东门,王善和张先进早已经在宿舍路口迎候他了。

他剛下车,张先进就凑上来说了个新情况。西湖派出所刚刚通报,他们接到报警,有人称在西湖堤上捡到一个背包和一个信封,显然是有人故意留下的遗物。现在派出所已经派警力赶过去现场查看,有了进一步的消息他们会及时通报的。

王三德一听,心立马就被提了起来。沉着脸说:“张处,我们要不要赶过去看一看呢?”

张先进说:“不用过去,还是等他们消息吧。”

王三德觉得还是不妥,建议说:“我们还是去学院办公室吧,在这里闹哄哄的会影响其他同学休息。”

三个人又钻进了王三德的车,朝办公室开去。王善告诉他,已经给家长打电话了,家长脾气不是很好,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堆难听的话。王三德说,他骂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他总不会骂他自己吧。

张先进叹气说:“唉,其实挨骂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次那个溺水死的学生家长还打我耳光呢!奶奶的,我老爹老妈都舍不得打我哩。”

刚到院办公室,张先进的手机就响了。他跑到走廊嗯嗯哦哦了几声,便阴着脸转进来,喑哑地说:“派出所说,那个包真是她的,潘梦琴。”

办公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缓过神来的王三德扭头对王善说:“把同学们都叫回来睡觉吧。噢,参加今晚搜寻活动的同学明早可以允许起晚一点,跟辅导员说一声。”

王善应声快步出了门。王三德苦笑说:“奶奶的,这回终于轮到我们倒霉了。”

张先进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烟递给王三德,自己也衔了一根,又把两根烟一一点燃了。他狠吸了一口,故作超然地说:“嗨,毛泽东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般情况下,一所学校每年死一两个人很正常。不过你们还好,这么多年才出了一个潘梦琴,算是好运气了。我和你不同啊,学校三四万人口,四五十个大小单位,每非正常死亡一个人基本上都要牵涉到我们处,想逃都逃不掉。上次那个跳楼的男孩,那个脑浆溅得让我一套好西服都扔掉了。还有上周从美国回来到我们这里跳楼的那个老头,他为什么不去纽约帝国大厦跳?嗯!偏偏要回到他妈的他儿子家跳。哎呀,保卫处就像是他妈抓毒蛇的人,蛇再大再猛也得冲上去,最后吃蛇肉喝蛇汤的肯定不是我们。”

王三德似乎没有在意张先进都说了些什么,忧心忡忡地说:“张处,你不晓得的,我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个家长,他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呢?”张先进不解。

“因为她家长是我老乡,老同事,老朋友啊!”王三德哭丧着脸说。

“那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他能把你生吞活剐了不成?”张先进安慰说。

“我宁愿让他吃了剐了,那样心里还好受些吧。现在要是他女儿真的死了,我要自责一辈子,难受一辈子的。”王三德蔫头耷脑地说。

张先进又狠吸了一口烟,缓缓喷了一圈一圈烟雾,说:“嗨,家长他要是晓得你这么难过,我相信他也会谅解你的。将心比心,大家要是都能换位思考事情就好办多了。”

王三德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词,就指着沙发说:“喏,坐一下吧。”

“噢,我得到保卫处去等派出所他们。看是什么情况,一会再向你报告。”张先进说完转身闪出门走了。

王三德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他记得,潘梦琴第一次被处分后,他还把她叫到办公室作了一次长谈。刚坐下来她就声明说,她并不想当先进,也没打算入党,她晓得他是管学生入党的事,担心他叫她来是想让她入党,所以她要先声明一下,免得大家浪费口水。他告诉她,她已经不可能在大学期间入党了,请她放这个心,他不会在这件事上难为她。她听后舒了一口气,说她才不想入什么党,因为她父亲也是党员,时常帮人家办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收受人家小恩小惠,就连老母鸡也收。她很鄙视她父亲这种党员,所以她发誓不想入党,什么党也不入。王三德听了并不生气,这种偏见他听得多了,尤其是这么样的一个女孩子。外表看起来很纯净,很悦目,但内心却是这么幼稚,这么逆反。王三德用手指着自己脑袋告诉她,他除了管入党之外还管思想政治工作。没想到她听了后一脸错愕,她无法相信大学里还有人专门去管别人的脑袋,管别人的思想。为此她和他争辩了好一会。她说她想什么怎么想别人怎么可能知晓,整个学院一千多颗脑袋他又如何管得了管得过来呢!他觉得和她再争辩下去,结局将会更加荒谬,于是急忙转入了正题。

王三德不想一下子就从正面去谈她被处分这件事,生怕她受不了刺激。于是改口问她,为什么要选择读视觉传达艺术这个专业,她听了便又眉飞色舞起来。她说她最崇拜广告明星了,她希望将来能办一个文化传播公司,做一些喜欢的广告片,赚到一些钱,然后去周游列国。

面对这样一个自我感觉特别好又能言善辩的问题学生,王三德真的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既然她有这么远大的理想,那又为什么要违反校规吃这么重的处分呢。他告诉她,因为这样的处分,她必须要多读一年才能毕业,而且推优评先进获奖学金之类的权利也丧失了,对她而言后果已经相当严重。他以为,他的陈述会给她带来些许的难堪和懊悔,然而却不是这样。她淡然一笑说,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她并不后悔。她说像他这样的告诫,班主任和辅导员已经说了很多遍,她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她晓得自己这样做并不合适,但她不想连累别人,包括他这个她父亲的老朋友。

话说到这个分上,王三德觉得谈话已经没法进行下去,于是站起来要亲自送她出门。她缓缓地站起来,嘱托他不要把她在学校的什么情况告诉她母亲,因为母亲有心脏病,也不要把什么都告诉她父亲,她认为她父亲并不值得她敬重。听了这话,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王三德在沉思中回忆时,王善进来说:“学生们都回宿舍了,两个辅导员正赶过来。书记,我觉得潘梦琴她不像是要选择走这条路的人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她这个人太让人捉摸不定了。”王三德叹气说,“她好像什么都懂,都看透了,其实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不清醒。嗨,现在的人怎么这样呢。”

“她一直很强势,甚至很孤傲,几乎不把辅导员班主任放在眼里。而且,动不动把你搬出来吓唬人。唉,这种学生真是难管啊!”王善说。

“有这个情况吗?她拉我这张虎皮扯大旗,这恰恰说明她外强中干。”王三德说,“我不是多次跟你们说了吗,不管是谁,只要犯了校规校纪要一律同等对待。”

王善说:“大家都晓得她是你老朋友的女儿,所以还是给她留了空间,所以就把她给宠坏了。”

“哎呀,你以前为什么不跟我说呢?”王三德一时有点动火了,说,“王善啊,你我都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出了事谁都逃不脱干系的。懂吗?”

见王三德的嗓门突然高起来,王善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但王善晓得,这个时候不是发生争执的时候,于是压低声调说:“书记,我们要不要现在过保卫处去看看,说不定派出所他们已经过来了呢。”

王三德也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冷静下来,而不是相互指责。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镇定,自己稳住了,其他同事才会沉着从容地去处理事情。于是站起来说:“好吧,告诉辅导员在办公室等我们就行了。哎,他们学工处都没有动静吗?”

“他们都在处里等我们的消息呢。”王善说。

两个人出了王三德办公室的门,就快步往保卫处方向赶。

“王善,你确定家长已经赶过来了吗?”王三德有些没话找话地问道。

“是的。我还建议他带司机,不要自己开车。”王善说。

“这个提醒很好。”王三德说,“那个家长据说每天晚上都喝酒,不是应酬,就是邀集一帮狐朋狗友自己干。唉,据说和老婆的关系也不融洽,经常冷战。”

“书记,你和家长认识很久了吧?”王善说。

“一起读初中,后来又读高中。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到河边钓鱼游泳,关系确实不一般。后来他去广州读农大,我考上了西塘大学,虽说来往是少了,但都还在保持联系。他这个人,对朋友同事都很好,就是对老婆孩子不怎么好。”王善感慨地说。

“很多男人都这样吧。”王善附和说,“我也是这样。”

“不是吧,没见你们家小罗责怪过你呢。”王三德说,“是不是你有什么秘诀啊?”

王善说:“嗨,能有什么诀窍呢?我毕业留校当辅导员,她还是个学生。后来谈恋爱结婚,她都晓得我的工作就是管这种芝麻绿豆的烂事,所以家里那些事基本上都是她包下来了。我的手机每天24小时开着,到半夜有时还有电话短信骚扰,她也只能忍受。用她的话说,既然嫁给一个湖南人了,还怕菜里辣椒辣吗!”

王三德忍不住笑了一声,话头一转说:“王善,培训班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啊?”

“还在等消息。”王善说:“不过书记,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王三德心头一颤,急停下来问:“怎么呢?”

“我们可能真的挨骗了。”王善怯怯地说。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保卫处小楼外面。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悄然停在楼前,值班室里传来了时大时小的说话声。

事情如张先进所预测的大致一样。派出所蒙所长和一名警察带回了遗物,主要有一只背包和信封套装的三封信,每封信信封上都署上潘梦琴的名字,一封是写给学院领导的,一封是写给她室友的,另一封则是写给她父亲潘快乐的。看见王三德和王善走进来,张先进当即把那封写给学院领导的信交给了王三德。

他立马撕开了信封,抽出信纸,在纸面上瞄了几秒钟,便交给王善说:“你念一下。”

“敬爱的学院领导,你们好!你们辛苦了。当你们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跟随邓丽君和三毛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也许我走得太仓促了,没能跟你们道别一声,没能跟王三德书记、冯院长和王善副书记以及辅导员、班主任握一下手,道别一声。也许我让你们懊恼了,你们即將开除我学籍的决定还没来得及下。呵呵,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肯定不是一个好学生,但你们也不是什么好老师(至少我这么认为)。但无论如何,我这样做是深思熟虑的,我不责怪你们,当然也不应该让你们承担任何责任。我先走了,祝学校繁荣昌盛、兴旺发达!祝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圆满成功!祝各位领导老师同学开心!爱你们的潘梦琴。××年4月30日。”

王善用带有湖南方言的普通话刚念完信,张先进就问王三德说:“王书记,是你跟学校领导说,还是我汇报?”

“当然是你了。”王三德声音哽咽地说,“我……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开口向领导汇报这种事呢。”

张先进不再推辞,拿起手机又到门外通话去了。

蒙所长当大家的面掏出了背包里的东西,原来是5只不同颜色的布织猴子。征得王三德和王善同意,另外那个警察打开了潘梦琴写给5位室友的信。

从警察时高时低的语调中,头脑已经有些昏涨的王三德大体记得信里说了两个内容:一个是这些布猴子是潘梦琴送给她室友的纪念品,也可以说是给她们的礼物。另一个是,她花了近三年的时间终于了解到,尽管在她第一次选举班干时,她们没有一个人支持她,但是她仍然很感谢她们。因为她们使她知道了很多东西,使她这些年过得很充实,如果还有来生,她一定还选择读这所大学,当然也一定还会选择她们做室友。

真的太可怕了!王三德心头掠过一阵少有的恐惧,仿佛那个美丽而从容不迫的潘梦琴正湿漉漉地站在跟前。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坐到椅子上。

王善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立即关切地问:“书记你没事吧?”

王三德摇摇头说,“噢,没事。”

那个警察又拿起另一封信在手上摇了摇,大声问:“这封信要不要开啊?”

“别开,别开。”王三德制止说,“还是让她父亲来了自己开吧。”

蒙所长说:“也好,留下一点隐私给家长看看吧。”

说完,蒙所长边走出门口边喊:“张处,张处,我们先回去了。西湖那边还有我们两个人守着,你们快点派人去接手啊。”

张先进立马收住手机,喏喏地说:“好的,好的,二位辛苦了。有什么情况再向你们汇报,等事情过了改天再请你们坐坐。”

握别两位警察,张先进转身走进屋里,对王三德说:“李纯副书记和李副校长正在赶过来,跟许书记和余校长我也已经简单汇报了情况。根据书记校长指示,第一,我们得马上成立善后小组;第二,马上派人到西湖边警戒,天亮后马上打捞尸体。哎呀呀,我都忘了问派出所他们具体在哪个位置了。”

张先进又掏出手机,边拨号边冲出门去。

“书记,我现在马上带人去湖边吧。”王善站起来说。

“行,你把学院班子、他们系主任、班主任和行政人员也叫起来。从现在起把人员分三个班,轮流值守,直到见到人为止。”王三德也站起来,像一个指挥员一样,两手叉腰跟在王善身后走出门外,目送王善消失在灯光树影里。

王三德站在保卫处值班室的门前,离他两米开外的张先进不断挥舞手臂,不停地对着手机说话。他的手势时而急促有力,时而迟滞缓慢,活像一个业余的乐队指挥。他的一举一动都让王三德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风风火火激情四溢的人。张先进的电话不仅请来了学校副书记李纯和李副校长,还把学工处长、校办主任和他的几个同事都叫过来了。

也许是校级领导处理这类事情多了,效率高得出奇。领导们并不像王三德这样慌里慌张的,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就把应急处理事宜搞清楚了。王三德被指定负责接待组,专门负责接待安抚家长。其他还有打捞组、丧葬组、宣传稳定组、理赔组等等。王三德是第一次接这个活,心里很没有底。他或多或少晓得,他接的这份活是整个善后工作最难啃的骨头,事关整个全局。如果家长这关搞不掂,后果将不堪设想。去年邻校有个事故,学生家长得理不饶人,胡搅蛮缠到现在,遗体据说到现在都还未能火化。潘快乐会是这样的人吗?要是他也来这一手怎么办?王三德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分管后勤保卫的李副校长是教育厅电教中心下来的计算机专业博士,讲话奶声奶气的,据说原本见只死老鼠都怕,到西塘大学任职两年多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碰到突发事件处理手法果断迅速,比军人还军人,连在部队呆过的张先进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李副校长手一挥,一拨人都钻进了车,往西湖赶过去。

好在王善的动作也比平时迅速,校领导一拨人来到湖边时,学院一帮人已经先期来到,正在分工呢。两个校领导看了似乎也比较满意,李副校长还向王善亲自问了一下现场的情况,王善则将从警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又做了汇报。

李纯显然不想只是做李副校长的随员,插空大声提问说:“有谁了解西湖的情况吗?”

“噢,李书记,刚才我用手机搜索了一下,资料是这样显示的,西湖分上湖和下湖,总面积八百余亩,与城市水系相通,这里属于下湖,湖面宽453亩,最深的地方有5米左右,这个地点就是最深的地方。”王善说。

“那湖底最深的地方面积大概有多大?”李纯又问。

“以前听当地人经常说,这里原来是一条小河,两边都是农田和菜地,1958年在西江河堤上筑了水坝,才成了水库。这片田应该有两百多亩吧。”王善说。

李纯沉思说,“按照以往的经验,水越深尸体上浮的时间越慢,这个水深至少得三天左右时间,这样就很被动,要尽快尽早打捞。”李纯说。他之前已在外校担任过副职,对处理这种事也是胸有成竹。

最后,两个领导指示,天亮后立即组织打捞尸体,保卫处总负责,学工处和学院各派一名副职负责,王善也被点了将。按照惯例,干这种活一般都是请人来干,多数是渔民或者水警,但是要价不菲。

第二十五章

想想这里不是自己要重点面对的地方,王三德赶紧离开现场回到办公室。看看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估计潘快乐不会到得这么快,于是他展开简易弹簧床,想先补一下觉。可是人躺下來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潘梦琴的各种表情,满是她的音容笑貌。

王三德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潘梦琴,那是刚开学不久的事了。她父亲潘快乐来出差,顺便把她送了来,还想请他一起吃饭餐叙,恰好那天他已经先期答应参加另一个聚会,没能出席。第二天她给他送来两盒春茶,说是父亲让她捎带给他的。她说她父亲因为没能见到他很不高兴,把气都撒到她身上了。她委屈地说:“我爸他以为是因为我不争气,王书记你才不肯见他,他总是这样,真是莫名其妙。”

王三德当时心里想,她真是说到根本上了。说实在的,王三德暗地里已经把她列入了濒危对象,也就是行话里的被挽救名单。因为王善再三向他暗示,说她早已经达到开除的条件了,有证据表明,她开始频繁旷课到外面兼职,学业也挂了几科。更糟糕的是,她竟然暗恋上了体育学院的一个瑜珈女教练,而女教练近期正与男友热恋。女教练的男友不堪骚扰,曾经多次表示要跟女教练分手,此事已经在体育學院有所发酵了。那次见面时间很短,她也不像以往那样自信了,目光也少了那种逼人的光芒。看得出来,她似乎已经默认了她父亲试图通过与王三德的特殊关系,使她能够转危为安,顺利完成学业。但她没有明说。

王三德在迷糊中度过了这一个多小时的时光,起来后发现肚子很饿,便到饭堂买了早餐。刚坐下来,张先进就来电话称,派出所得到了潘梦琴的手机,那个先捡到的人看了里边的短信后,不敢捡这个便宜,就交给派出所了。他翻看了一下,确实是记录了一些重要信息,至于是什么问题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待见面了再说。

吃过早餐,他又拨了王善的手机,询问湖上有什么动静没有,同时让他跟保卫处的领导说,他们能否联系一下相关单位,同意把湖水排浅一些,以便打捞尸体。王善答应说马上联系。

关于排水问题,王三德自认为是自己的神来之笔,湖水是死水,或许湖水一动,尸体就会漂移甚至会自己浮出水面。通完话他又回到办公室,一面等候潘快乐来到,一面让杨丹青通知学院中层以上领导到会议室开会,通报一下相关情况。

按照县里到学校的路程,潘快乐早应该到达了,但是都早上8点半钟了还未见人影,这使得王三德能够利用短暂的时间开完了通报会。以往别的学院出事情,大都是讳莫如深,盖子捂得紧紧的。王三德认为这样并不见得是好事,往往会给造谣者和好事者机会,以讹传讹,影响不好。现在把情况说清楚了,大家虽然都感觉很震惊,同时又能有所警醒和反思。

王三德最后强调,马克·吐温曾说,真理还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走遍了半个世界。现在是网络时代,网络谣言也很多,让人防不胜防。这个事对外面对媒体,学校只有一个声音,任何人不得把这个事情发上社交网络,否则后果自负。王三德平时开会说话不多,口水话很少,说完话就散会了。

这边刚散会,校办就来电话,让王三德马上到李副校长办公室一趟。他几乎是踮起脚尖快步赶到学校办公楼的,李副校长已经在楼下等他,见了面就皱着眉低声说:“家长来了,正在四楼缠住许书记呢。你马上上去,把他先哄出来再说。”

“为什么要放他上去?”王三德疑惑地说,“我一直在学院等他,打了几次电话他也不接。”

“保安一不留神他就进门了,直接就到了书记那里,我去解围了他都不理睬。后来张先进来了,可他还是一直在那里闹,不肯走。快点上去吧。”李副校长无奈地朝楼上指了指。

王三德爬上四楼来到许宝杰办公室门口,已经有点气喘了。他没敲门就推开了虚掩的门,里边三个人都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又继续原先的氛围。王三德看到,许书记坐在茶几另一端的沙发上,潘快乐坐在另一端,张先进在中间泡茶。谈话的气氛似乎有些剑拔弩张,大家都紧绷着脸。

“老潘,我都打了你几次电话了,你为什么不接呢?书记那么忙你就不要打扰领导了,好吧。学校已经指定我来接待你了,有什么事什么话都跟我说好了。我们去我办公室说吧。”王三德说。

潘快乐睨了他一眼,说:“王三德,你先别搅水,一会我会找你的。我为什么要找大书记?因为你们学校他是老大,我孩子在你们学校出了事,我当然要跟老大汇报,是不是啊?”

“可是,书记他很忙,具体事宜他已经交代我们办了。”王三德说,“你也累坏了吧?应该先休息一下嘛。”

“我能休息么,换了你是我,孩子都这样了我能休息么?嗯?”潘快乐鼻子一酸,说话有些哽咽。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都很难过,很悲痛。”王三德说,“可是人都这样了,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是先冷静下来,好好善后,好吗?”

“好。王三德你来了,当着书记的面,我还是要再次重申我的六个要求:第一,要尽快找到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学校要给我们家属一个合理满意的说法;第三,我们地方风俗人死了要入土为安,遗体我要求特许接回老家安葬;第四,学校要有个合理的我们能够接受的补偿;第五,她妹妹今年也从艺术学校中专毕业了,我们要求她能来接她姐姐的班,读个二本,至少三本;第六;她母亲目前住院,心脏已经安了两个支架,如果她受了这件事刺激再发病再安支架,希望学校负担这笔费用。”潘快乐大声地说。

“潘家长,这些条件你已经说第三遍了,我知道你也是深思熟虑的。我们尊重你的要求,但我们只能承担我们该承担的责任。好吗?”许宝杰话锋一转说,“这样吧,我也必须再跟你说第三遍。你失去女儿,学校失去学生,你们痛苦我们也一样悲伤。我们双方要互相理解,互相体谅,是吧?”许宝杰说。

“虚伪,你们假惺惺的。”潘快乐说。

“你听我说完,你提出的要求只要合理,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我们都尽可能满足,尽量接近完满。但至少你提的有些条件必须是政策允许的,我们得按政策执行,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你说你也是县里的部门领导,有多年的领导经验,政策水平也高。在处理这个事上,只要符合政策,只要政策允许,我们都尽可能帮你办。好吧?”

许宝杰说完站起来,对王三德和张先进说:“你们二位好好陪一下潘家长,王书记这两天别的事先放一放,专门陪同他。有什么处理不了的问题及时向我汇报。好吧,教育厅有个会,我现在得去参加了。”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潘快乐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只好握住许宝杰伸过来的手。王三德和张先进趁机把他挟带出来,下楼去保卫处。

路上,张先进告知王三德,西湖水库管理方已经明确答复拒绝排水。人家说,排一次水的成本太大了,如果一定要排水,必须经过市城区园林、水利、城建等八个部门同意批准。王三德听了便不言语。

潘快乐抱怨说:“不行,天气转热了,过几天再浮上来人都烂了。你们必须尽快捞人上来。”

张先进赶忙安慰说:“你放心,我们已经全力以赴了。现在有五个渔民正在用网具打捞呢,应该没问题的。”

三个人来到保卫处,先让潘快乐察看了潘梦琴的遗物,然后把她的信交给他。潘快乐哆嗦着双手许久都打不开信封,王三德找了把剪刀轻轻替他剪开信封的一头,才又把信封交给他。他左手將信封一头轻压出一个缝隙,然后猛地往里吹了一口气,再将右手食指和中指从半张开的信封伸进去,缓缓夹出一只纸鸽子,又轻轻地展开,睁大眼睛在泛香的纸上游移。

办公室静默了约摸一分来钟,一声嘶哑的哭声终于打破了沉寂。潘快乐双手捂着脸,颓丧地坐到沙发上抽泣起来。

待潘快乐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张先进又把另外两封信递给他,让他一一过目。王三德始终站在旁边,默默地观察潘快乐的表情。其实从许书记办公室出来之后,王三德就不再把他当成对手了,他已经没有了胡搅蛮缠漫天要价的能力。他现在反而觉得他很可怜,很显然,他的女儿已经留下了不利于他的证据。

“王书记,你是否带家长也去现场看一下呢?”张先进也开始下送客令了。

潘快乐边用纸巾擦眼泪边站起来,声音沙哑地说:“我还是帮我女儿把纪念品送给她的室友,顺便去她的宿舍看看吧。”

“不行啊,东西还是先放我们这里,等结案了再说。她宿舍里的东西也是一样,目前还不能动。”张先进说。

“这样也是为了向学生向家长负责哩。”王三德说,“老潘,或者你先到专家楼住下来,然后我们再到湖边去看看吧。”

潘快乐神情哀伤地跟随王三德出了保卫处办公室,喃喃地说:“王三德,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狗卵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老潘,话不能这么说吧。”王三德说,“我们学校上下都非常重视这个事,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合理的交代。”

“王三德,连你狗卵的都跟我讲官话了,我还能怎么样啊!许书记跟我讲了半天官话,李副校长也讲官话,张处这样,你也这样。满嘴官话,没什么好脸色。唉!”潘快乐埋怨地说。

“老朋友,你看不出来吗?我心里头其实和你一样也很难过,但我又不能像你一样流露出来。”王三德说,“这样吧,要不我们先去湖边看看,然后中午我请你喝两杯。怎么样?”

潘快乐瞄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也行,听你安排。是去你家喝吗?”

“噢,这个,恐怕不行呢。我老婆不喜欢我带外人去家里吃饭,她有洁癖。”王三德说。

“那就没意思了,在外面喝也行。不过我还是想先去你家看看。”潘快乐说。

王三德一时猜不出他的用意,附和说:“这样也行。”

上午10点半,王三德带着潘快乐回到小区的家。钟果梦中午不回来,只有乖乖不停地朝潘快乐狂吠。

王三德泡了两杯浓茶,一杯放到潘快乐跟前的茶几上,一杯握在手里,说:“这个茶还是上次你给的春茶哩。”

“上次?”潘快乐的脸色又阴暗下来,说,“我都记不起是哪一次了。上次我和黄稻尾来,我好像没带什么东西给你。”

“带了,带了。”王三德讪讪地说,“今天中午,我个人请你喝酒吧,算是给你赔不是了。”

潘快乐忽然觉得,应该趁机惩罚一下王三德,才可以消弭以往积蓄的怨气。于是径直走到厨房,打开实木制做的酒柜,一口气挑出了4瓶陈年茅台。接着又找来一只硬纸袋子,把酒一一装进去。然后转身对站在身后发愣的王三德说:“我们两个一顿饭喝一瓶,先拿够两天喝的。后面还要不要看情况再说。”

“老潘,你真会找我的心肝宝贝捅刀啊!”王三德哭丧着脸说,“这几瓶酒我都存15年了,想等儿子结婚再拿出来喝的。哎哟哟。”

“柜子里不是还有吗,过几年又成老酒了。”潘快乐说,“别装痛了吧,我都这么落魄了,你就不舍得安慰我一下吗?”

“酒都在你手上了,我还能怎么样啊。不过我先声明,我这段时间都吃胃药,喝不了酒,我找个老乡来陪你喝吧。”王三德说。

“这个不行,肯定不行。冤有头债有主,跟别人喝我能解气吗?”潘快乐拉着脸说。

两个人又开车回到学校停放。王三德带潘快乐来到西湖边的原香鱼庄,在二楼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透过树梢,从这里可以看到百余米开外的西湖,隐约能看见几个正在湖上撒网的渔民。

王三德点了他们家乡人爱吃的香煎蓝刀鱼,炒了一碟花生,一碟山羊肉加一个野菜汤。潘快乐默默地将酒倒入两个大杯,一人面前搁一只,桌上顿时酒香四逸。王三德一看皱了皱眉头,但又无可奈何。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潘快乐的任何要求都不过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欠他的。如今债主来了,他能有什么理由推脱不喝呢。

没等菜上桌,潘快乐便反客为主,举起杯说:“来,先搞一大口,喝五分之一。”

“我的妈呀,老潘你就饶了我,还是先搞一小口吧。”王三德央求说,“喝寡酒醉得快,何况老酒这么喝也浪费呢。”

“那,我大口你小口。”潘快乐说着吱溜一声,酒杯落了一小截,咂巴舌头说,“真他妈是好酒啊!”

王三德晓得,潘快乐原本是他几个老乡酒友中酒量最差的一个,喝个二两土酒就面红耳赤了。后来他到一个民族乡去当乡长,经常下到村里工作。当地老百姓讲的是先喝酒后谈工作,不喝酒就别谈工作。刚开始几次下村,他都因为不喝酒或者酒醉而一无所获。后来乡秘书看不下去,干脆带潘乡长扎到他村里老家,让他跟他70多岁的老爷爷学喝酒。

半个多月后,潘乡长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出师了。不久,恰好开乡村二级干部会议,乡府食堂专门杀了一头猪改善生活,在操场上摆了六大张桌。刚从外地挂职回来的乡书记不知深浅,仗着酒量大,想拿潘快乐出点洋相,提出党政一把手提着酒壶转完六桌,一人碰一小杯,并且先从他自己开始转。许多人都怀有书记一样的心情,想看乡长出丑。结果令人瞠目,潘快乐不仅走完了一圈,还和书记单挑一大杯,当众把书记整得醉态百出,后来他也留了个“三斤乡长”的外号。这些酒故事是潘快乐自己说给王三德听的。其实,王三德每次回老家都少有跟潘快乐聚餐饮酒的机会,主要是潘快乐偶尔到南城来才会一起喝酒。

也许是喝老酒的缘故,也许因为累了或心情不佳,第二大杯酒喝到一半,潘快乐就现出了醉态。他两眼开始泛红,泪花在眼里打转,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窝,不停地擤鼻涕,搞得王三德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个女儿呀,她的心眼比针尖还小,所以她才会去寻死的。”潘快乐抽泣说。

王三德最担心他酒桌上说潘梦琴的话题,他居然在这一刻又嘣出来了。王三德神情紧张地盯住他,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晓得,她记恨她妈妈,怨她妈妈为什么要先生下她,让她成为姐姐。她怨她妹妹,什么事都依赖她这个姐姐。她觉得老天对她不公平。她……她还恨我给她们做DNA亲子鉴定,让她们受尽了耻辱。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别人不对,都是别人欠她。”潘快乐说着忽然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天半夜,一阵大似一阵的闷雷滚过城市西边的上空,一场春天以来最大的豪雨倾盆而下,驱散了五月初南方沉闷的空气。早上到西湖继续打捞工作的人们发现,湖水已经上涨了近半米,西湖变得更加丰盈了。

第二十六章

这天中午,当王三德和潘快乐在原香鱼庄开启第三瓶茅台的时候,张先进来电话称,由于夜里下大雨西江涨水,在下游20多公里处浮起一具女尸。水上派出所对死者的描述和潘梦琴基本一致。总算找到人了,王三德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到消息,潘快乐微颤的手停止了动作,他面前已经斟满了两个瓷茶杯的酒。

“还喝吗?”王三德试探地问。

“喝,都倒出来了。”潘快乐说。

一个多小时后,王善把王三德和潘快乐两人送到了殡仪馆。张先进带两个下属已经等候在那里,等待家长和学院确认死者身份。

潘快乐表情木讷地围着尸体看了一圈,眼泪又抑制不住流了下来。他默默地在死亡证明书上签了字,接着王三德也代表学院签了字。

张先进把王三德拉到一旁,交代说:“王书记,我们保卫处的任务完成了,谢谢你们的配合。按照以往惯例,火化和骨灰盒的费用学校是可以报销的,这种事你就别亲自忙了吧。”

看着张先进钻进轿车离开,王三德忽然心头一热。在学校里,像张先进这样的热心人实在太少了。

第二天中午,王三德来到宾馆送别潘快乐。他问他如何处置潘梦琴的骨灰,潘快乐告诉他,他已把骨灰撒到西江了。既然她生前选择了投江自尽,就让她魂归江河吧。

处理完潘梦琴的后事,王三德觉得整个过程就像看了一场主题沉重的电影。作为影片的主人公之一,他反串了多种角色,但最终都没有演好,因为情节太惊心动魄、紧张刺激,也太真实了。

送走了潘快乐,王三德真想到宾馆开个房,好好睡上一觉。然而,冯光荣的绩效工资方案又遇上了麻烦,叫他回学院去一趟。

学院的会议室里,冯光荣领着十几个小组成员在逐条讨论方案的内容。大家从早上讨论到现在,中午也不休息。冯组长本想一举拿下的,但进展却十分缓慢,最终陷入了停滞。主要原因是领导小组已经分成了两大派,音乐舞蹈专业的成员一派,美术设计专业自成一派,每讨论一个问题,大家都针锋相对,势不两立。刚才,罗十万就和杨云飞吵翻了,两个人都声称不再参加讨论,然后拂袖而去。

看见王三德进来,冯光荣像是见到了救星,他把情况简短地向他介绍了一番,然后歪着脑袋问道:“你看怎么办?我已经是柳宗元笔下的那头贵州毛驴了。”

王三德听了并不吭声,坐下来平静地扫视一下大家。或许是争吵累了,在座的十余位成员有的忙着刷屏,有的仰靠在椅子上打盹,只有杨丹青一个人正低头在电脑上不停地敲打,投影屏幕上的文字体被她标上黑、红、蓝三色。

王三德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学院的方案必须得拿出来,这个大家必须明白。如果我们都是各考虑各的利益,都互相顶牛不肯让步,那就不可能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让全体教职工再讨论表决。现在已经是第三稿了,大家必须努力,必须让步,你退一尺,我也退一尺。好吗?否则,再拧下去就只能停发工资了。”

“要不要把罗十万他们叫回来?”杨丹青问。

“还是叫吧,不过不用等他了,继续吧。”王三德说,“都不能坐到一起讨论事情了,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虽说罗十万和杨云飞没有再回来,但到了下午六點钟,一个折中方案好歹还是通过了领导小组的表决。对于那些反对派,王三德提议搞分工包干,每一个小组成员负责做一个人的工作,直到他们都想通为止。会后,王三德和冯光荣私下猜测,如果最终还有五六个人反对方案,但也只是占到学院教职工总数的百分之十左右,于方案通过并无大碍。

晚上回到家,王三德接到黄稻尾的一个电话。电话里,黄稻尾以阴阳怪气的口吻,试图向他打听关于潘快乐女儿自杀的一些细节,但被他拒绝了。

“老朋友,你若不告诉我细节,我能放心让青燕和紫燕去你那里读书吗?”黄稻尾说,“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刚刚从老潘那里出来。听老潘说,你们学校对学生管理很差,小孩为什么自杀也没有一个满意的解释。出事后对他也很冷漠,领导都不愿意见他,只让你一个人陪他吃饭。是这样吗?”

王三德一听便有些火了,但是他还是忍住气问:“老潘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他很后悔让小孩读你们学校。”黄稻尾说,“要是去别的学校就不会出这种事情。”

“噢,这个也许他说得对。不过他的小孩从小心理就有病,这个他不应该隐瞒实情。”王三德说,“心理有毛病的人无论到哪里,迟早都要出事的。”

“这个我晓得,问题是人心理有没有毛病,谁能看出来啊?它又不会像麻子一样,出现在脸上。是吧?”黄稻尾说。

“哎,你们纪检的人都是这样说话的么?”王三德又急了,“一个人有没有心理毛病,应该主要看他言行有没有异常吧?这个你都看不出来吗?咹!比如这个潘梦琴,她要是没有心理毛病,她为什么选择跳江呢?”

那边黄稻尾听了,马上抓住了话头,问道:“啊!老潘女儿是跳江死的?”

王三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说:“稻尾啊,你是纪检干部,善于做人的工作,你可要好好教育你家那两朵花,让她们健康成长啊!”

黄稻尾讪笑说:“你别给我戴高帽了,你才是专家。专家都还会出问题,那我怎么能保证小孩平安呢。”

王三德最不愿意听到这种说话的语调了,顿时觉得话不投机,便掐断了电话,胡乱挑了套内衣裤到卫生间洗澡去了,任由书桌上手机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他又唱歌了,不过这次他唱的不是张学友,而是齐秦的《狂流》。

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走过的路,想过的事/仿佛愈来愈远愈来愈长/愈来愈多愈难以抛开/多少平淡日子以来的夜晚/你曾是我渴望拥有的企盼/太多分手的记忆/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誓言相许永不分离/是我的错/是你错过,哦……/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了解聚散之间的定义/太多遗憾,太多伤感/留在心中/像一道狂流/没有人/没有人了解……

尽管他知道这是一首爱情歌,但此时此刻,却是他最想表达最想抒发的一种情绪。近段时间以来,似乎有无数有形或无形的手在伸向他,有的像是要把他往深渊里推,而有的似是在拼命地把他拽回来。

他多想在莲蓬头下面呆久一些,但来自排水管道的哗啦啦声提醒他,不能再呆下去了。他知道,住在楼上的那个外国小伙子也在洗澡了。

那个人一洗澡,他们家的卫生间就好像什么地方漏了气,不一会就会飘浮着一种特别的味道,不像是咖喱味,也不像是沉香味道。他不能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说不上是香或者是臭,反正是那种只有那人才有的味道。偶尔,他会在楼道上碰见那个人,有时候甚至还想用英语跟他打声招呼,但是人家显然并不想跟他这个邻居搭讪。有一次他忍不住嘟哝,这个人身上有股怪味。钟果梦听了嘴一撇,说这个小伙子是瑜珈教练,收入很高的。他想问她如何知道,但他没问。

夜里,王三德做了个噩梦。他梦到了逝世多年的父亲,并跟他合住在一个巨大的墓穴里。不久,墓穴垮塌了,他们只好离开坟墓。回头一看,两块灰色的石碑上赫然刻着自己的名字,字迹清晰可见。噩梦醒来,他才发觉惊出了一身汗。

他急于想知道梦境反映的什么内容,但又不敢开灯,生怕弄醒钟果梦。于是悄悄地打开手机,点击手机百度,仔细浏览了相关页面,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周公解梦的词条说,梦见自己在坟墓里,若是生意人,就有可能财运来了。若是读书人,也将有可能金榜题名。而旅行的人,如若下雨,就要等到雨停了才上路……简直莫衷一是。他并不相信梦境或者幻觉,但这个梦还是让他心有不安,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真不想深究。

第二天早上,王善大老远就进入王三德的视线。不知从何时起,王善走路的姿势已经悄然变化了,脊背明显驼起,双腿也有了罗圈的迹象,走路的步子也有点内八。王三德站在车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善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

一分多钟后,王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双手站在他跟前,然后向他绽出一丝苦笑。王善的神态告诉他,他绝对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他只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鼓励他告知实情。

稍后,王善终于明确地告诉他:他们确实被那个圣人公司骗了。这个公司不仅隐瞒了这个培训班的实情,还把这个班转包给了另一家公司。不仅如此,连培训学生的人数也是假的,实际人数要比原来报的多近一倍。

这个消息不啻是一枚炸弹,瞬时把王三德那颗已经划满伤痕的心给炸碎了。他虽然人站在那里,但有几秒钟的时间是失去知觉的。待他缓过神来,却看见王善依然站在跟前,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书记,我们该怎么办?需要报案吗?”王善怯怯地问。

“报案?向哪里报案?”王三德喃喃地说。

“派出所啊。我们被他们骗了,应该先向派出所报案吧?”王善说。

王三德眉头一皱,摇头说:“不,现在不是该向哪里报案的问题,而是应该先向学校报告,看看领导怎么说再讲。”

“后天就是校庆了,领导哪有时间管这种烂事啊?”王善哭丧着脸。

王三德忽然冷笑道:“你知道吗,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我懂。”王善小声地说。

王三德长叹一声:“我们还是先开个班子会吧,大家先商量一下再说。”

学院班子的几个成员很快聚到会议室里。杨丹青刚关上门,冯光荣就不满地朝王三德问道:“什么事非得要现在开会?我还要上课啊!”

“我也是,学生还等在教室里呢。”朱晓彤说。

王三德面色凝重地说:“不好意思,会是我决定要开的,出什么问题我负责。”他朝王善扬了扬下巴。“你先说一下情况吧。”

王善一改往常的语气,操着类似给死者念悼词一样的语调,把学院如何在合作办升学班的过程中,被圣人公司欺骗的情况说了一遍。

之后,王三德扫了大家一眼,平静地说:“情况基本上和王善说的一样,大家都听见了。我想说的是,这件事很严重,很危急,很大单。怎么说呢?就像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既然是经过集体讨论做的事情,现在我们还是要一起商量一下,目前该怎么办好?该如何处理好一些?请大家都发表意见。”

大家似乎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于是一时都被弄蒙了。沉默良久,冯光荣才率先发言。他清了清嗓子,声调沉缓地说:“这个事情呢,首先我要做个检讨,我没有负起监督的责任。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我主张要做的,而且呢,也不是我具体负责的。现在出事了,我觉得还是要先上报学校,看看学校有什么具体的指导。我们闯祸了,至于怎么处理,等以后再说。”

冯光荣话音刚落,李志刚立即接过话头说:“这个事情啊,虽然我没有参加讨论,但是我觉得,当时就应该预见到办这个班风险很大,应该有一种風险意识。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谁该负什么责任,该怎么处理,我还是相信上级会明察的。”

“我同意马上上报学校,先稳定局势,至于如何处理过后再说。”朱晓彤说。

“好,我再说几句。”王三德又扫了大家一眼,“我同意立即向学校汇报,我负责约学校主要领导,王善负责把材料弄好,之后我和院长、王善三个人十一点半到办公楼。另外,我不同意现在就要追究责任,这样会延误处理事情的时机。目前最优先的是先灭火,维护稳定。看看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只有冯光荣一个人蹙着眉摇摇头,其他人都默不作声。

王三德盯着杨丹青说:“杨主任,我们会议的内容,你要做好记录啊。”

杨丹青点头说:“嗯。书记,我们学院要不要成立一个类似应急小组之类的呢?”

王三德听了,转头向冯光荣投去征询的目光。冯光荣说:“最好是成立一个小组,具体负责事态处理。”

“好,那就这样,我们临时成立一个学院危机处理小组,我和院长都是组长,王善副组长,具体负责协调。李志刚、朱晓彤、杨丹青是成员,杨丹青负责联络。我再强调,我们现在是一条破船上的人,大家只能抱在一起,同舟共济,如果心不齐,把船底给凿漏了,那么,船沉了大家都得等死。散会。”

第二十七章

尽管下班时间早就过了,许宝杰依然耐心地听王善汇报情况。他表情平静自然,没有半点愠怒的神色,不时还插一下话。刚才,王三德和冯光荣分别作了简短的汇报,主要是简单介绍事情的经过。其间,许宝杰连续打了两次电话,于是,接着又有孙中华和李副校长、郑龙生等人相继加入进来。

王三德的汇报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事发始末,二个是检讨认错。冯光荣主要是检讨自己没有尽责,给学校带来了名誉上的损害,说话中甚至数度出现了哭腔,不过被许宝杰及时劝阻了。王善自知自己闯了大祸,始终不敢抬眼看许宝杰一眼,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材料说话。大约十分钟后,王善终于汇报完了。他倏然站了起来,朝许宝杰等人深深鞠了一躬。

许宝杰毕竟历练多了,自始至终都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即使偶尔插话也是心平气和,不像是面对几个闯祸犯错的下属。王三德晓得,许书记这是装出来的,至少他是强压住了内心的火气。这也是许书记高明的地方,不怒自威有时比勃然大怒的效果更好。

听艺术学院领导介绍完情况,许宝杰看了孙中华一眼:“中华,你先说?”

孙中华急忙摆手道:“我听得不是很全面,还是书记你说吧。”

许宝杰环视大家一眼,缓慢地说:“好,那我说几句。我来学校几年,印象中艺术学院一直风平浪静,顺风顺水。可是新学期以后就连续出了几件事,而且一件比一件大。三德,是三件吧,我说的没错吧?”

王三德急忙点头回答:“是,是。”

“现在出这个事情,不是我吓唬你们,你们这次是真的闯了大祸,问题很严重。老话说,祸不单行,现在我看你们已经不止双行三行。怎么办?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得认真严肃地对待,要采取正确得当的措施,尽可能把它处理得妥当一些,不能让那些培训班的学生跳出来闹事,不要让他们干扰到我们的校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就像前几天我在巡视组进驻动员会上说的那样,谁有什么事要主动出来说,谁出什么事谁承担责任。在原则面前,党委不可能含糊,这个事我下午要马上向巡视组汇报。”

许宝杰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我建议这样,马上成立一个危机公关小组,郑主任你记一下。由孙中华常务副校长牵头,李副校长当过教育厅多个部门领导,具体负责协调沟通这个事。校办、纪委、保卫处、继续教育学院主要领导和艺术学院两个主要领导参加,不用下文件了。艺术学院其他领导要全力以赴,一定要和那个公司一起做好学生思想工作,24小时盯住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到学校来闹事。你们小组下午马上开个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办。好吧?”

孙中华率先接住话头,满脸悻然地说:“学校三令五申,还专门发了两个文件,不让办这种班,办了要及时清理,可是你们都当成了耳边风。难道就是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吗?”

孙中华电一般的目光停留在王三德脸上。王三德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说不清楚的,只能会让领导添堵。于是,低下头说:“都怪我们政治意识薄弱,贪财,不专业,请领导恕谅。出这个事,我负主要责任,过后怎么处理我都接受。”

“好了,谁负什么责任过后再算账。肚子饿了,饭堂要关门了。走吧。”许宝杰说着站起来,穿上外衣。

王三德和冯光荣王善也跟着站起来,赶紧低头躬身往外走。

“王书记,你等一下。”许宝杰在身后叫了一声。

王三德赶忙停下脚步,候在门外。冯光荣和王善以为领导有什么机密,便识趣地先走了。许宝杰跟着走出来,随手把门关了。两人在走廊上走了几步,许宝杰才说:“今晚是校庆晚会最后一次排演,是吧?”

许宝杰一句话,把王三德的意识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他仓促答道:“噢,是啊。”

“晚上我也去看一下吧。”许宝杰说。“听说你们只安排给老同志一个节目,是吗?”

“书记,其实老同志有一个节目也可以了。校庆晚会有那么多外宾,观众主要是看喜庆,看特色,看颜值。怀旧的节目多了,人家还以为我们说教呢。”

“你说的也是,不过人家反映到我这里了,说节目几乎都是你们学院的,这样不太好。”许宝杰说。

王三德赶忙解释说:“书记,事实不是这样的。晚会当然以我们学院为主,此外我们也安排了十大校园歌手两个节目,学校街舞协会和武术协会各一个节目,加上老同志的节目,已经是5个节目了。”

“这么说,我觉得也可以了。可是,唉呀,我们学校老领导郭书记你知道吧?他都七十几岁了,还想上节目,想搞个什么手风琴独奏。你看看,这不是为难我吗!”许宝杰无奈地说。

“哦,是那个天天在西湖边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老人家吗?经常戴眼镜穿西装的。”王三德似乎也想起了有這么个人。

“可能是吧,唉。都找我三次了,说他想上节目。你说,人家是老前辈,又是老书记老领导,我这个现任的能扫人家这个兴吗?”许宝杰说。

王三德打开了电梯门,两个人钻了进去。他想,大书记不会是在试探自己吧?他正犯难时,许宝杰又问:“你说怎么办好?是给他上呢,还是……”

“书记,这个事我看还是你来定夺好一些,别人真不好说呢。”王三德说。

许宝杰忽然苦笑一声说:“你们怎么都是这样呢?你和李纯一样,都是又把球踢回给我,你让我如何是好啊。”

王三德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又不敢肯定。于是赔笑道:“书记,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呀?往常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我平时比较主观武断是吗?”许宝杰率先走出电梯门,郑龙生站在大厅里似是在等候他。王三德见状略为犹豫,思忖着要不要跟上去。

许宝杰回头望见王三德没跟上来,一招手说:“你一起来呀。饭堂菜可能都凉了,我们到外面吃个桂林米粉或者兰州拉面吧。”

三个人走到门外,一起钻进书记专用的别克君威小车,往大门口开去。王三德心里想,大书记这是要往哪去呢,真的是去吃粉面吗?

“哎,三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许宝杰笑嘻嘻地说。

王三德回过神来,讪笑说:“书记,你就别为难我了吧,老书记那个节目上与不上,你说了算。”

“好,你还是装糊涂是吧。那我说了,我认为那个节目最好不上。这个理由嘛,我和你的看法比较接近。老人家就别在这种时候出头露面,来凑这个热闹了。万一演砸了呢?万一在台上台下有个什么事情呢?还有,我如果答应了他,别人又来闹也要上呢?咹,你说怎么办?”许宝杰双手挥舞着。

“那就不让他上。”王三德说。

许宝杰一拍手:“对啦,有什么可犹豫的呢!问题是,这个话不能由我许宝杰说,而必须是你王三德去说。”

王三德一惊:“书记,为什么啊?”

“就因为在楼上我说的那些原因。懂么?”许宝杰目光闪烁地说。

王三德顿时像被一团棉纱堵在胸口的什么地方,闷了一会才舒缓过来,说:“书记,我懂了。”

“这就对了。”许宝杰舒心地笑起来。

这时,小汽车忽然拐进路边,在一家西安面馆前停了下来。

午饭后,回到办公室的王三德刚躺到弹簧床上,不一会又爬起来。这时候他怎么睡得着呢!他又坐到了办公桌前,迅速打开了电脑,打开文档,然后敲打键盘,打出了“辞职报告”四个字。此时此刻,他想辞职的愿望更为强烈了。他知道,现在提出这种要求是不太合适的,学院刚刚闯了大祸,自己就提这提那,这不是在逃避责任吗?然而,自己犯了这么大的错,不引咎辞职又怎么说得过去呢!至少,这才是自己应该有的态度,也是自己做人的一个原则。

一个小时后,这份两千多字的辞职报告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不知道为什么,打完报告后他竟然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有了一种解脱,仿佛是他的请求已经得到了批准,罪孽也得到了洗脱。若是说以前他提出不当书记,是因为压力太大,活得太累太苦,那么这次提出辞职,完全是为了承担自己失误带来的后果。就像是自己酿造的苦酒,自己必须吞咽下去,即便是醉倒也是应该的。

打印好文稿,装进信封,写好收信人,粘上封口,装进包里。这时,有人轻敲了几下门。他赶忙过去打开,抬眼一看,原来是王善。没等他说话,王善就闪进门来,压低嗓门说:“书记,有个情况跟你汇报一下。”

“什么情况?”王三德指着沙发说,“坐下说。”

“要不要关门?”王善问。

“不关。关门说话人家还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呢。”王三德说。

“是这样,我中午去看那帮学生,有好几个人说,他们不是属于我们这个合作班的,是别的学院的。我問他们是哪个学院的,他们又不肯说。”王善说。

“哦,你是说,这一批学生不光是挂我们学院的名头,还有其他学院办班的?”王三德瞪大眼睛问。

王善点头说:“是这样。”

“那,这个情况你一会要汇报啊,否则什么人都推到我们头上,我们哪里受得了?”王三德说,“这年头都是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你不知道吗?”

“但问题是,我们这样说我们得拿出证据,要是那几个孩子死不承认怎么办?”王善眼巴巴地看着王三德说。

“那你先不说,你再去接触那几个小孩,最好是悄悄用手机录音,以后做个证据。”王三德说。

王善怯生生地说:“书记,这样合适吗?”

“哎,王善,你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这年头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讲证据,人家既然说出来了,你就应该自己取证吧。要是真有其事,那上面也不光打我们屁股嘛。是不是?”王三德忽然有些火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学院那几个捣蛋的学生每一次来找我们说事,谁不录音啊。你可能没看见,我可是看见了。”

王善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小声地说:“那好吧,我试试看。书记,出这件事我很不好意思。”

“这个,以后再说吧。”王三德有些烦躁地打断说,“现在先一起收拾这个烂摊子。”

“书记,说良心话,出这个事主要是我疏忽了,马虎了,没上心。其实,我跟圣人公司的关系干干净净,连一盒茶叶一餐饭的关系都没有。”王善说。

“那就更好了,只要我们都干干净净,大不了也是工作失误,也是麻痹大意,让坏人骗的。人有失足,马有漏蹄,谁都会有出错的时候。对吧?”王三德安抚道。

“谢谢书记理解。”王善又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八章

下午的会议形成了几个共识,一个是艺术学院负责统计核实好培训班学生的信息,尽快交给孙中华和李副校长,李副校长和继教院负责联系有关部门,请求他们帮助解决报名的问题。二是艺术学院必须做好涉事学生的工作,不许他们到外面闹事,尤其不能到学校和上级部门去聚集。三是责成艺术学院班子写一个全面的检查报告交给学校。

开完会,王三德先去一趟卫生间。出来后他敲开了许宝杰办公室的门,想不到冯光荣已经先他一步坐在里边了。正当他进退两难之时,许宝杰向他招招手:“王书记,有什么事吗?”

王三德尴尬地摇摇头:“没有,没有。”

“没有?不会是来跟我说不想干了吧?”许宝杰盯着他问。

王三德一怔,讪讪笑说:“没有啊。是有一个个人思想汇报给书记,想给你看看。”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许宝杰办公桌上。然后,边转身边点头哈腰说:“你们聊,你们聊。”

白天发生的事情,显然并没有影响到许宝杰晚上审查节目的兴趣。他和李纯孙中华郑龙生韦家豪等一拨人坐在前排,依然谈笑风生。

在节目排演之前,王三德和杨延高悄悄把郭老书记扯到一边,然后跟他说,因为整台晚会时间的关系,他不能单独演奏手风琴了,他只可以参加一个老同志大合唱的伴奏。王三德还特别强调说,这是导演组的意见。

对于王三德的话,郭老书记听了很不高兴,瞪了他一眼说:“那我去跟许书记说。”

王三德一听便急了,赶忙吓唬道:“您别找许书记了。郭老书记,在这里许书记也是听我们的。”

老人将信将疑:“你是谁啊?”

“我是晚会总导演王三德。”王三德又指着杨延高说:“他是执行导演。”

“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呢?不过也行吧,我听你的。哎唷,这几天练琴,弄得我全身酸痛,两只手都肿了。哼,不拉就不拉了。”老人家悻悻地走开了。

王三德坐到了许宝杰身后,然后把嘴伸到他耳边,悄声说:“书记,搞定了。”

“什么搞定了?”许宝杰扭头问。

“那个郭老书记,他同意不上节目了。”王三德说。

“你没说是我不让他上的吧?”许宝杰问。

“没说,我说我是总导演,我说了算,连许书记你也是听我的。他居然相信了。”王三德忽然有点小得意。

许宝杰听了晃晃脑袋说:“行,你胆大。”

整个演出过程,许宝杰几乎都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舞台上。这个临时搭建的舞台高度宽度适中,灯光音响效果不错,尤其是正中央和左右两侧各挂上了三块超大LED彩色显示屏,时而放映影像资料和视频,时而直播现场情景,让观众置身于动人心魄的视听世界之中。此外,杨延高不知从哪里租了一台摇臂摄像机,时不时拍一些演员和观众的近景特写镜头,也让大家颇感意外。

排演结束后,杨延高拎着一只麦克风,小跑过来到许宝杰跟前,请示说:“许书记,我们导演组想请您给大家作个指示,鼓一下气。”

许宝杰朝台上排队鼓掌的演员看去,先向大家挥手,又抱拳作揖,表示问候和感谢。又转身对杨延高说:“你这个大导演,给我那么多特写镜头,不好嘛。”说着又对王三德说,“这些影像资料片子是谁做的啊?西塘大学80年,反映过去的镜头太多了,现任的班子领导没几个画面,是不是有点头重脚轻啊?”

王三德赶忙点头说:“书记说得对,我们明天再补拍一些加上去。”

许宝杰最后把目光投向李纯,表态说:“这台晚会定位基本上是准确的,内容上展示了西塘大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形式上热烈、喜庆和欢乐,基本上达到了我们预想的效果。特别是使用了三块LED大屏幕,使用了摇臂,效果不错。稍微弱一点的方面是,演出服装色彩有点暗,是不是灯光问题?部分演员表演体态还有点生硬,大合唱和群舞有的演员表情不够生动。其他没有什么了,祝大家后天晚上演出成功。”

把许宝杰送走,李纯当即招呼大家就地围坐下来,研究一下如何改进许宝杰所说的问题。王三德心里惦记的是王善那边有没有新情况,于是,他向李纯请了假,先走了。冯光荣见状,也跟在他后面离开了现场。

冯光荣很快就追上了王三德,喘气道:“书记,有句话我想跟你讲,但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三德放缓脚步,扭头看了看他,不悦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干什么呀?有话尽管说嘛。”

“好吧。我觉得王善是不是跟我们隐瞒了什么,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拿了那个圣人公司的好处?把一个简单的事情弄成这样,我看不应该啊。”冯光荣说。

“冯博,你今天去许书记那里,是说这个的吧?”王三德忽然绕了个弯,问道。

“噢,不是。我去交辞呈了。”冯光荣说,“我要求回归教师队伍专心搞教学科研,搞管理实在力不从心了。”

“我也是去给党委交了辞呈,闯了这么大的祸,我也不配当这个书记了。”王三德叹气说:“王善他个人怎么样,谁该负什么样的责任,过后组织自然会调查。我们还是全力以赴,团结一心,先把这个火灭了再说吧。”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事都凑到一起了。”冯光荣说,“我老婆胆囊炎发作,今天住院去了,我現在得去看一看。”

王三德说:“噢,那你走吧,我还想跟你一起去看王善他们那边呢。我这两天都住学校了,有什么状况好及时处理。你明天早来一点啊。”

和冯光荣分手后,王三德给钟果梦打了个电话,称学校快到校庆日了,晚上要加班,而且刚才接待了校友,还喝了酒,现在交警查酒驾查得凶,晚上就不回家了,看样子估计要有两三个晚上都不能回家。钟果梦在那头嘟哝说,搞什么鬼校庆,劳民伤财。又警告他说,千万不能去那种小旅馆开房,也不能住学校招待所,东西太脏了会染上病的。王三德赶忙安抚她,请她放心,他要么睡办公室,要么去睡星级宾馆,很干净的。

王三德刚和老婆通完话,又打通了王善的手机。王善说,那边学生的情绪还比较稳定,他和团委书记也刚从培训班学生的住处回来,打算明天一早再过去。

这时候,王三德忽然想喝点酒。于是,拨通了张先进和韦永超的电话,约他们到东校门外附近烧烤摊坐坐。然后,自己先过去占了位子,点了烤鱼和烤羊肉串、烤猪鞭、烤牛黄喉、烤韭菜之类。又先要了两瓶啤酒,一个人独斟自饮起来。

春夏之交的夜晚,街道边的平地上都摆满了烧烤摊,油烟和鱼肉的焦糊味吸引着四周的食客。不同年纪的人们兴奋地坐到一起,享受美食,喧哗狂饮。王三德很久没有这样过夜生活了,顿时沉醉在烟火迷蒙的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王三德刚睁开眼,就被一束强光刺得有些晕眩,他极力地想了想,才发觉自己是躺在办公室的弹簧床上,睡觉时忘记关灯了。昨晚喝得有些过,头脑仍有些迷糊。他照例活动了一下四肢,然后缓慢地坐了起来。

昨晚真是喝得有点多了。他记得,张先进和韦永超来到后,韦永超又叫来了罗十万和唐纳德,一喝就喝到凌晨一点,几个人喝掉了差不多30瓶啤酒。以往他一直是反对学生晚上出去吃宵夜的,尤其是喝酒。因为喝醉了酒闹事被处分的案例经常发生,有的还被送进了派出所。然而,昨天晚上他真的突然很想喝酒,很想麻醉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

还没到7点钟,他就到卫生间洗漱完毕,然后带上手机和饭卡,关上办公室的门,下楼往学生饭堂走去。这段时间,他都爱到学生饭堂用餐,在那里很少遇上熟人,尤其是领导。林荫路上,有个人突然从身后蹿了上来,向他打了声招呼,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学校纪委的老周。

王三德显然受了惊,赶紧应了一声:“周书记早啊!”

“嗨,还是叫我老周吧,早就不是书记了,挺别扭的。”老周说。“哎,我听说你们出了什么事,好像领导很关注,都汇报给巡视组了。怎么会这样呢?”

“一言难尽呀!”王三德哭丧着脸说。“还不就是合作办班的事?人家办没事,我们办就出事。真是中大奖了,唉!”

“王书记,你真幽默。只要不拿人家好处,你不用害怕,好吧,我还要去招呼客人吃早餐呢。你自己保重啊!”老周说着又快步钻进林间小道,把王三德一个人擂懵在路上。

第二十九章

一顿早餐,王三德慢嚼细咽,吃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从学生饭堂出来,他揩着嘴巴又走在林荫道上,忽然手机响了。

电话里,杨丹青慌里慌张地告诉他,学院门口忽然来了几十名学生模样的人,还有电视台记者,说要找学院领导,问他在哪里。他听了不由得停下脚步,脑子一阵空白。少倾,他抬眼看见路旁的树下有一张石桌,便走过去坐了上去。不想石桌一阵摇晃,他又站了起来。

“书记,你没事吧?”杨丹青喊了一声,似是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的一声雷鸣。

“噢,没事。这样吧,你马上让王善和院长先去处理一下,我现在还在外面办事。”王三德撒了个谎。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王三德在路上站了一会,又迈开滞重的步子住前走去。

不一会,他的手机又响了,他一看是王善打来的。

王善壓低嗓门,颤抖着声音说:“书记,那帮学生闹到学院来了,还带来好几个记者。你能过来吗?”

“你马上过去处理,先安抚一下,让他们推选几个代表留下来谈。我现在准备去找领导汇报。你对记者们说,我们也是受圣人公司骗了,正准备报警。事情我们会妥善处理,给学生家长一个交代。记住,一定要冷静,不能慌。”王三德几乎是命令道。

王三德说着又打通了张先进电话,不料对方却抢先说:“我正要找你,省教育厅刚刚来电话,说有一帮学生到厅里去上访,说是我们艺术学院的学生。李副校长让你和冯院长马上到办公楼这里来,准备去领人回来。”

王三德急忙辩解说:“张处,那些人不是我们的学生,是一帮圣人公司培训班的孩子。”

“不管是不是你们的学生,学校领导要求你们两个一起去领人,快点!”张先进催促道。

“张处,现在也有几十个学生去我们学院闹,还带记者。麻烦你派几个保安去看一下。”王三德央求说。

张先进嘿嘿一笑说:“王书记,看来你是土匪进了夹皮沟,几头受夹了。”

眼看是没办法回避了,王三德只好来到办公楼前。门口停着一辆大巴车,冯光荣已经先到,站在车旁。看见王三德来到,便一脸忧郁地向他走来,语气低沉地说:“书记,我们两个老猫跌碗架,这下完了。”

王三德正想说点什么,李副校长和张先进已经走出大门,来到车边。他和冯光荣两人同时迎向前去,想打个招呼。不料李副校长却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扭头问张先进:“还有谁去吗?”

“没有了,就我们几个。上车吧。”张先进答道。

几个人钻进大巴车,刚坐下,车就开动了。

“你们两位学院领导干得好啊,明天办校庆,今天你们就送这么大的礼物给学校。好,好!”一直阴沉着脸的李副校长讥诮地说。

“校长,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很难过,很痛心。我们真的犯了大错,请领导原谅。”王三德小声地说。

“我当然可以原谅你们,但巡视组能原谅吗?纪委能原谅吗?”李副校长声音高吭,像是在训斥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校长,其实我们也是被人家骗了。我和王书记绝对不会拿人家的好处,你放心吧。”冯光荣也许是受不了屈辱,平静地回应道。

“但愿如此。”李副校长怒气未消,一路不再说话。

尽管李副校长的话听起来不顺耳,不过,当他们从教育厅把上访的培训班学生接回来后,他还是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学生座谈会,向学生们强调,培训班办成这个样,是圣人公司搞砸的,公司应该负主要责任,学校负连带责任。他们若想认真解决问题,就不要再去上访。同时要求他们推举出几个代表,认真坐下来表达诉求,好好谈事。他许诺尽快跟上级有关部门接触,尽力为符合报名条件的学生争取报上名,能够今年上学。学生们觉得,这个领导说话比较顺耳,比较靠谱,级别也高,便答应了李副校长提出的解决方案。

一个女学生威胁说,她已经把他的讲话录音了,如果他们的事情得不到圆满解决,他们就明天到学校来闹场。李副校长当众微笑着告诉她,三天以后会有一个明确的答复。学生们听了这句话,都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王三德忽然觉得,李副校长其实有多么可爱,他真的想上去和他拥抱一下。毕竟是在教育厅多个部门呆过,李副校长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呢!不过,王三德还是真心希望他不要食言,尽力帮助他们渡过这场危机。

送走李副校长,张先进却留了下来,他是有话想要单独跟王三德说。

张先进把他拉到艺术楼前面的石桌边坐下来,望着他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你那个研究生王小芹发疯了,据说是神经分裂症,住到市五医院去了。这回你有空可以去看望她了。”

“謝谢。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会去看她的。”王三德哽咽地说。

连续两天,王三德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每天从早晨到深夜,他都身着西式校服,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好在校友接待工作都由李志刚和朱晓彤代理了,他和冯光荣得以腾出身来,专心处理棘手的事情。不过其实他们也有默契,他主要是盯着校庆晚会,冯光荣和王善则继续盯住培训班的学生。

经过两天的紧张和兴奋,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终于曲终人散。除了负责接待的小组仍然奔忙之外,其余师生的神经都迅速地松弛下来,王三德还特意睡了一个懒觉。上班高峰过后,他才驾车晃悠悠驶上北快环,然后去享用他钟爱的老友米粉。

大约9点10分,一个来自学校纪委的电话把他和冯光荣、王善召到办公楼。纪委老熟人刘主任单独把他带进纪委的会议室,两个陌生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刘主任公事公办地对两个陌生人说:“这位是我们学校艺术学院的王三德书记。”

两位陌生人点点头,其中一位指着对面的椅子,客气地说:“噢,坐下吧。”

刘主任又指着两位陌生人,介绍说:“这位是省高纪工委的何处长,这位是省理工大学纪委赖副书记。”

王三德点头哦哦了两声。

何处长扶了扶眼镜,暗暗打量了一下王三德,似乎又看到了一只肥羊。然后扭头对赖副书记说:“咱们开始吧。”

赖副书记瞥了刘主任一眼,暗示可以开始记录了,接着又把目光落到王三德脸上。表情严肃地说:“王书记,是这样,经初步调查,由于你们艺术学院违规合作办班,造成几十名学生集体上访,干扰了省教育厅工作秩序,影响社会稳定。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的规定,经省高校工委、教育厅党组研究同意,决定成立专案组,对你违规办班、失职渎职问题予以立案调查。”

何处长把跟前桌上的两张红头文件和一个印盒推到王三德面前,咬着牙根说:“这是立案决定书,请你签收,然后用大拇指摁一下手印。”

不知道什么地方咯噔一声,像是一块压在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王三德瞬间反而觉得一阵轻松,他有所解脱了。他签完字按了手印,然后盯着何处长问道:“请问,我可以跟家里通一下话吗?”

何处长脸上的肌肉轻微蠕动了一下,继续咬着牙根说:“可以的。不过,我们只是立案调查,没有带走你,也不建议给你停职,你还要继续工作。但是,你必须积极配合我们办案,随叫随到。”

“明白。”王三德说。

“王书记,你一方面要配合我们办案,还要在学校里积极处理好善后工作,要搞好学院的日常管理。”刘主任说。

“好的。”王三德说。

原来如此呀!王三德心中难免有一些失落,同时又庆幸自己没有被带走。看来,组织上还是留有后手的。在很多传说和报道中,都说涉嫌违纪的人一旦立案审查,人就立马被带走了,然后带到一个隐秘的所在,然后……

刘主任显然对他怀有怜悯之心,亲自把他送到楼梯口。看见四周没人走动,便顺手把他扯到一旁,对他耳语道:“你们这个案是高工委和省教育厅直接立的,我们插不上手。据说是学生去上访那天,刚好上面到教育厅考核领导,所以听说领导非常恼火。你们这下可是闯大祸了。”

王三德从办公楼出来时,头顶上忽然射来一缕阳光,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不知不觉中,有两滴泪珠悄然滚出眼眶,滑落在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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