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 构
2017-08-19刘汀
刘汀
一
青年阿宾觉得自己终于开始享有美好的人生,尽管在他的父母看来,那根本就不叫人生,而是他们最为深恶痛绝的碌碌无为和自暴自弃,是他们辛苦一生而酿成的最大败笔。阿宾并不生父母的气,他非常理解他们的不理解,甚至他对自己生活的确认很大一部分正是依靠别人的不理解来实现的,人人都理解的好生活,一定是最为庸俗的生活。他想过得不那么庸俗。
说到底,阿宾还是不够自信,否则他就不会住在家里了,他可以租个房子,远离父母,这样谁也不能天天对他说三道四。就算是在朋友们那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他,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觉得阿宾精神有点问题——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总归有点问题,不正常。这也很好,阿宾同样认为,如果所有人都认同自己,那也是庸俗的。
那么,青年阿宾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好难概括,不妨这么说吧,他是这个全新的自媒体时代的一个自媒体人,但又不是papi酱那些靠段子或表演来维持的自媒体,他就是开了许多个个人公众号,微信有一个,微博有一个;搜狐有一个,网易也有一个,然后在上面更新他所谓的故事。点击量有限,所以也不可能有广告,阿宾唯一的收入就是打赏,每篇的赏钱从0到20块不等,从来没超过20块钱。这么说有点绝对了,有一次超过20块的,是阿宾第一次开通打赏功能的时候,朋友们为了捧场,每人一块两块地赏了点,还有个土豪一次给了50块。就是这一次,坚定了阿宾做自媒体养活自己的信心,然而从此后他再也没有超过20块的赏钱。后来阿宾才搞明白,根本不是这个土豪大方,而是他有一次聚会的时候AA制,借了阿宾50块钱。
阿宾的全部乐趣来自于公众号的有限粉丝们和他的互动。他的每一条微信,都能迎来上千的点击率和几十条回复,有的赞有的弹有的言不及意发广告,而每一条阿宾都会做长长的回复,对方再回复,他又回复,直到对方感到这游戏太无聊而彻底消失。阿宾回复的时候,沐浴更衣,泡好一壶便宜的铁观音,手指在键盘上齐飞,嘴角带笑,有时候甚至哈哈地大声笑出来。最开始,他父母以为他谈了一个女网友,在网恋,心生欢喜,还在吃饭的时候旁敲侧击,鼓励阿宾跟女网友见面。他父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地给了他500块钱,说:可以请人家吃个饭,然后……晚上不回来也行。阿宾没明白父亲的意思,还想问,父亲就把钱塞到他口袋里,低头对付一块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骨头。骨头上已经没有肉了,只有边角处裸露着一点白色的筋,又小又硬,父亲从开始吃饭就啃,但几乎什么也没啃下来。桌子角,家里那条瘸了一条腿的狗始终盯着父亲的动作,等着他啃完了把骨头扔给它。
阿宾说,干什么?
母亲用筷子敲敲他的碗:傻小子,这么大了,还不明白?
阿宾摇头。
母亲说,你……是不是谈了女朋友?网友?妈知道网恋虽然不靠谱,但总比不恋强,可不能再耽误,赶紧见见,合适就处,不合适就算了。
阿宾摆手,说我没谈女朋友,你们别瞎说。
父亲终于对那块骨头无能为力了,依依不舍地扔给小狗,小狗用爪子扒拉了几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嘴,嫌弃地看着。
父亲说,到嘴的肥肉,不能让她飞了,就算没肉,你也得把骨头从锅里捞出来看看才知道。
阿宾没有再解释,他正需要钱,因为做公众号,每个月的手机流量耗费很快,他需要钱买流量。这500块钱雪中送炭。
很快,父母就发现让他嘿嘿笑的根本不是女网友,好像也不能这么说,留言的里面肯定有女网友,但不是那种可以谈恋爱的网友;继而发现他就是一个混网络的初级写手。他们也和所有人一样刷手机,知道有一个叫papi酱的,甚至知道逻辑思维,人家一条广告就卖了几百万。“呀,几百万,啧啧”,这种感叹常常从父母的嘴里出来。可阿宾的一条微信,点击率已经从上千下降到几百了。父母发现阿宾玩公众号,也纯粹是偶然,阿宾本来屏蔽了父母,但他有一条公众号转载率还可以,竟然被一个亲戚转了,父母就间接看到了。看到也不至于暴露,因为阿宾公众号上用的都是网名,只不过那天阿宾配了一张图片,图片里家里的那条狗正看着父亲又一次丢下的大骨头犯愁——这是确凿的证据,辅以各种其他的蛛丝马迹,阿宾的父母终于确认了阿宾的作为。
在母亲的逼问下,阿宾坦白交代了自己做的事。父亲听了,面无表情,他已经没法有表情了,阿宾的所作所为完全超出了他对儿子的想象。他在想,就算你是个混吃等死的啃老族都行,那样至少还是安全的,怎么不务正业呢?对,就是正业,对这些已经从中年往老年走的人来说,儿子失业不可怕,可怕的就是不务正业,这种未知性导向了无数的可能性,而可能性就意味着危险。
父母和阿宾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谈判,在谈判达成共识之前,制裁措施已经开始,首先是断了网,其次是手机上网功能关闭,在阿宾的誓死坚持下,他各个公众号的密码没有被逼问出来,这是他最后的防线。母亲甚至找了一个学计算机的表哥来破解他的密码,试图在拿到密码后把所有的公共号注销,好在那个表哥学业不精,顶多能装个软件、杀个病毒,还不具备超级黑客的能力。
父母的杀手锏是他们动用各种关系和关系的关系,给他找了一份工作。这工作并不让他们满意,但也别无他法。阿宾心里倒是窃喜,想虽然自己被封了网,但上班时还是有机会更新一下的。阿宾的这份工作,是一家门户网站的某个论坛的初级管理员,说白了就是在这个论坛里盯着,有人发反党反社会的、暴力的、色情的帖子,就上报给高級管理员,高级管理员确认后,阿宾把帖子删除。工作并不复杂,而且有某种乐趣,阿宾每天都能看到各种各样他以前没见过的东西,什么法轮功忽悠人,发来一张图说某某地挖出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某种预言啦;什么有人虐待猫狗的图片啦,还有一些女性的身体暴露图片啦,等等。
最开始的一个月,阿宾按照网站的规定,尽职尽责、按部就班地上报、删帖,试用期过后顺利转成了正式工。转正之后,带班的老编辑对他们的监管就松很多了,阿宾想着终于有机会来偷偷更新一下自己的公众号了。
只是阿宾一时想不好更新什么内容。他想写写自己现在的生活,或者工作,但似乎对他没有多大的吸引力,而且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后,还是很可观的,他也确实认识到只靠打赏真心赚不了几块钱。就在阿宾犹豫的时候,他负责的版块跳出了几百条帖子更新,其中的一条一下子吸引了他。这条帖子的内容是当前某个高官的八卦,这个高官上过新闻联播,算是很有名的那种,八卦上说他包养了十多个女大学生,贪污了上百亿。阿宾的第一反应就是上报,然后删除,因为他今天还在网站的新闻版看到过此人的新闻,适逢教师节,他正去一所高校看望师生们。很快高级编辑的指令来了,删除。就在阿宾的鼠标点击删除的一刹那,他手指鬼使神差地按了截图的快捷键,整个页面被保存了下来。
突然间,阿宾知道自己的公众号更新什么了。
就这些每天被他删掉的东西,他全部做成截图,涂掉发帖人的ID,然后再用自己的公众号发出去。第一天的内容发出去了,阿宾隐去了高官的名字,还在微信的最后设置了一个竞猜,让网友猜这个人到底是谁。
阿宾的公众号很快点击率暴涨,留言更是空前增多,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数得着的高官都被猜了个遍。阿宾一统计,仅这篇扒来的文章,他就涨了一千多个粉丝。
阿宾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他开始极其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本职工作,有时候甚至还帮其他板块的同事代班,以发现更多的素材。他的电脑硬盘里,装满了成千上万的截屏,阿宾给它们分门别类,政治、经济、娱乐、体育、其他,每一类里都有许多不符合网络规定的东西。发了一个月之后,阿宾的公众号被举报了两次,但没有被封号,他的粉丝已经到了十万。腾讯公众号的后台为每个公众号主人提供很精细的数据分析,阿宾发现,有关性的内容点击最高,但留言很少,有关政治的留言最多,如果一篇文章既有性又有政治,那一定是爆款,十万+。
阿宾再次开通的赞赏功能,这一次因为基数的增加,他微信账号里收到的钱也大幅增长,最多的一篇能收到两千块钱,快赶上他半个月的工资多了。
周六晚上,阿宾妈妈正要打开煤气灶,阿宾说妈,不做饭了。
妈妈一愣,说咋了?
咱们出去吃,我请你们吃饭。
爸爸端着茶杯从屋里出来,笑,爸爸请你,你最近工作表现不错,应该奖励你一下。
我请你们去吃羊蝎子,爸不是爱啃骨头么。
一家三口到了离家两站路的老城一锅羊蝎子火锅,爸妈说点一个中锅就够了,阿宾坚持要一个大锅。一大锅羊蝎子热气腾腾地上来,爸爸抹了一把嘴,说:服务员,把你们的二锅头给我来一瓶,要牛栏山,不要红星啊。
父亲也给阿宾倒了一杯,阿宾以前也喝酒,但并不喜欢喝,可今天他却只喝酒,不吃东西。他看着父亲贪婪地啃着羊蝎子,把骨头缝的一点油都吸得干干净净,母亲则喜欢在锅里涮大白菜。阿宾忽然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也有些悲哀,倒不是因为他们一辈子没成什么大事,没赚什么大钱,没养多么争气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发的那些万众传阅的东西,他们一辈子都看不到,他们甚至都想象不出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
阿宾有点不甘心,就假装无意地提起最近正热的,刚刚被双规的某高官,说网上传说他贪污的钱连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父亲无动于衷,专心地对付一块羊蝎子里的骨髓,他把一根筷子捅进去,可那一小条细瘦的骨髓就是不出来,他对着嘴猛吸,骨髓被他瞬间吸进了嗓子里,差点卡到。父亲憋得满脸通红,赶紧喝水,咽了下去,但表情里带着滿足的遗憾,满足是他终于把骨髓咽下去了,遗憾则在于他还没来得及尝到味道。
也就是说,他贪污的钱换成羊蝎子和二锅头,一锅接一锅连起来,能绕地球好几圈。阿宾又解释了一遍。
父亲这一次懂了,立刻呆住:这得多少骨头啊。
母亲说,阿宾,你不要讲这些事呀,跟我们没有关系的。再说网上的事情,都是胡说的,根本就是假的。
阿宾说,有假的,可也有真的。
母亲说,分不清,我都不敢信的。
父亲这一顿吃得很满足,临走,他还把自己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打了包,说回去给狗吃。母亲说,你比狗啃得还干净,它有什么可吃的。父亲说,没肉了,可肉味还在,让它尝尝肉味也好。
这顿饭过后的第二天晚上,阿宾在自己代班的教育板块看到了那个故事,那个并没有敏感内容,但很让他触动的故事。他把整个帖子截屏,发在了当天的公众号上,还给它起了个标题:伪装者,因为刚好娱乐板块的人正在聊这部去年大热的电视剧。
二
我现在有大多数人梦想的一切,车子房子存款,老婆孩子事业。
可是我越来越感到虚妄,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想醒醒不过来的梦。我做了二十年梦了,只是到了去年冬天那次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才猛然发现自己在做梦。
好吧,必须现在就把这个故事最核心的部分说出来,否则我没法说清楚这件事。我一说,你们就会觉得也没多新鲜,而且很快会开始骂我。我是一个高考冒名顶替者,或者说,我是用别人的名字上的大学,而那个本该上大学的人躺在家里,成了植物人。新闻里都有,是吧。
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在当地是很有权势的人,我的成绩不好,但他早早给我做好了规划。他买通了派出所和高中老师,提前给我准备了和这个人同名的一份学籍档案、户口本,高考过后,这份档案被招考的老师提走,不久我拿到了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他当然落榜,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准备再复读一年,考一个更好的大学。只是他父亲突发重病,家里无力给他出8000多元的复读费,只能就此辍学在家。我曾想让父亲给他出这笔钱,但父亲没同意,说这样可能会暴露的。我用他的名字念完了大学,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然后很快就到公安局把名字改回了原名。这之后,我们举家搬迁,和那个地方再没有直接联系。
这时候,当年那个帮我们办事的老师,临死前良心发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差点疯掉,他开始不停地上访,想揭发这件事,并证明自己才是当年应该上大学的人。在县里没有结果,他就去市里,市里没有结果,他就去省里,然后是北京,如此十年,他已经成了一个老上访户,县里的上访办一次又一次在半路、在北京把他截回去。前年,上访办的人又一次带着他坐火车回来,半路上他开车窗跳火车逃走,却不想摔坏了脊椎,成了植物人。后来经过治疗,人有了一点意识,但却是痴傻的意识。
好了,我不是作家,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应该看明白了。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过自我谴责,但都是很快就找理由劝说自己放下,能怎么办呢,我不可能回到过去。我很多次想过,自己有了能力,回去回报一下这个人。可后来我听说他一直在上访,又不敢了,我害怕现在有的一切都消失。我个人可以承受,可我的儿子、妻子怎么办?人都是自私的,真的,都是,只不过自私的程度不同罢了。
我也不是没有报应,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得了食道癌死了,死之前什么东西都吃不了,痛苦之极。哦,不对,我父亲不能说是癌症死的,他是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的。他死之前跟我说,这辈子他干了很多坏事,最坏的一件事就是这个,这是他的报应,但他觉得值,他让我好好活着。你要知道,你是在过别人的生活,他说,这是我拿命换来的,是我欠他,你不欠。
我最痛恨的就是这句话,如果没有这句话,我还能继续骗自己,继续假装这一切至少有一部分是我自己努力所得。可是他临死前的这句话,像一枚针埋在我的血管里,四处游走,扎我。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能过正常的生活了,所以他们打电话让我去参加同学会时,我才会答应。自从上了大学,我再也没见过任何高中的同学。
我从没跟妻子说过这事,她虽然也奇怪我为什么要改名字。我只说,有一个算命的人告诉我,要改一个名字中带有宝盖的,这样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她就没再追问。她劝我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甚至还想跟我一起去,她说我太宅了,应该出去走走。幸好儿子要去上海参加一个钢琴比赛,她得跟着,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老家的变化还是挺大的,当年的一个小镇,现在看起来像一个小城了,有了漂亮的大楼和汽车站,各种饭馆鳞次栉比,这么北方的城市,也到处是沙县小吃和云南过桥米线了。我们的同学聚会在镇子上最好的酒楼里,号称四星级,但装修豪华到很多大城市的五星酒店都自惭形秽。同学会是我们班当时的副班长组织的,他承包了一个矿山,赚了太多钱,无聊,就想着出钱办同学会,还把聚会的日期选在了自己生日这天。这孙子当年就坏,贪污班级买联欢会水果瓜子的钱。
这些年,我在他们心里像一个消失的人,我的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大家都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们说起当年的许多事情,半夜偷着跑出去看露天电影,把饭票拿去换面包,等等,当然更多的是聊各自的近况,有发财的,有离婚的,有三婚的,有得重病的。
那天晚上大家喝了很多酒,散得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我一直控制着,可最后还是醉到了桌子底下。迷迷糊糊的,我被一个同学扶到了房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口渴醒过来,天已经亮了,发现屋子里灯还亮着,那个同学——铁雄竟然还在这里,他在抽烟,地上一堆烟蒂,他好像一点也没睡。
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抱歉啊兄弟,赶紧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
他把烟头摁灭,说:家和,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赵家成。
我心里一惊,浑身出了细细的汗,这个名字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了。这就是我大学时用的名字,而我的原名是赵家和,只有一字之差。
老铁,你什么意思?
老鐵不知从哪儿弄出一瓶酒来,可能是酒局剩下的,他拿了回来。老铁猛喝了一口,站起身,说跟我走。
我不知所措,被他拽着就出了酒店,虽然他还是醉醺醺的,可坚持开着车上路。
我被带到了镇子上的康乐中心。
天空下起了小雨,阴沉沉的,空气中充满了湿润而微微转凉的气体,让人感到闷热,似乎也有一丝凉爽。
康乐中心在镇子最北面,四栋八层的楼,我们进了B座。大门口,有两个老头各坐在一把椅子上,眵目糊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刚一进楼,就有一股腐朽的混杂着厕所的味道涌进鼻腔,我差一点吐出来。
我们上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三张床,靠窗子的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虽然他几乎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下认出来了,他就是赵家成,我无数次梦见的人。我梦见的永远都是他少年时的样子,他只是哭,无声地哭,看着我。虽然他什么都不做,可这是我最恐怖的噩梦,我经常尖叫着从这个梦里醒来。老婆为此还带着我去看心理医生,只是在心理医生那里,我依然没有说出这件事。
老铁坐在床边上,说,家成,家和来了,你要找的人来了。
我凑过去,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老铁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手铐来,把我拷在了赵家成的床栏杆上。我吓了一跳,老铁你干什么?
老铁说,家和,我只能这样。你大概听说过家成的事吧?你不可能不知道,但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是谁把他从北京截访回来的,是我。我当时在镇信访局当小副科,他们知道我跟家成是高中同学,就让我去北京把他弄回来。在回来的火车上,他跳了下去,然后成了这样。
老铁说,你得好好跟他聊聊。
老铁说完就走了,我想喊,可没出声,我喊也没用,而且,似乎我也不应该喊。
房间里还有俩老头,一个靠门口,一个靠对面墙,他们都躺在床上,偶尔睁一下眼睛,对屋子里的事毫不关心。我突然闻到一种新鲜的臭味,肯定是有人大便了,是门口的那位。他并没起床,床中间臀部的位置挖了一个洞,下面放着一个便盆,一坨半稀不稀的大便落在盆子里,发出一声恐怖的声响。一阵反胃,加上没有醒过来的酒,我一张嘴,在面前吐了一堆秽物。
赵家成还是那块木头,毫无所动。因为被铐着,我坐不下也站不起来,只能蹲在床边。我想跟赵家成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我宁愿跟他换换位置。迷迷糊糊,我竟然又睡着了,梦见赵家成看着我无声地哭。突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有一只手竟然握着赵家成的手,我惊恐地放开,看向这具活死人。他还是毫无反应。
屋子里的臭味变得淡了,但并没有人来收拾,可能是我已经适应了这种味道。
老铁让我跟他聊聊,说实话,我有挺多话想跟他说说的,主要是对不起,确实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他因为这件事成了植物人,谁会想到呢?我只是用了他的名字而已,我没有想过用他的全部生命。但我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因为这突然变得挺无聊的,尤其是宿醉头疼得厉害,哪怕面对着这样一个悲惨的人,我竟然也什么都不想说。我很惭愧,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冷漠了。在这次见赵家成之前,我被噩梦折磨了这么多年,可见到他我并没有多少悔恨。我甚至自问,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不会这么干?答案让我一惊,我还会这么干的,不这么干,我现在的一切都不会有,钱,家庭,地位。
好吧,我承认自己挺操蛋的。我看了看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我老婆打来的。我想起来了,自从回到镇子上,我还没跟他们娘俩联系过,我给老婆拨了过去,告诉她挺好,没事,就是跟同学喝多了。
我不知道老铁什么时候来,我担心他把我忘了,大便的臭味已经被我的呕吐物遮蔽住了,可呕吐物的味道更难闻,加上还没醒的酒,我又吐起来,新的呕吐物又增加了难闻的气味,这似乎已经成了无限循环了。到最后,我已经吐光了胃里的东西,开始吐胆汁了,当口腔里感觉到那一股苦味的时候,我竟然觉得舒服了些,这时候,我才发现赵家成的手里攥着一枚钥匙。他还是那副样子,像块木头。我去拿那枚钥匙,赵家成突然嘿嘿一笑,手一抖,钥匙掉进了我吐出来的那堆秽物中。他又回到了麻木的状态。
我只能把能自由活动的手伸进秽物里去摸钥匙,那种滑腻腻的感觉一出现,我的胃部又忍不住痉挛,又一口胆汁涌上来。我终于拿出了那枚钥匙,把它伸进手铐的孔里,一扭,手铐咔哒一声开了。哦,原来老铁走的时候把钥匙留下了,我竟然一直都没看见,如果赵家成把它吞进肚子里,或者丢在床下,我就永远都走不掉了。
我起身,找了笤帚和垃圾桶,把那堆呕吐物清理了;我还帮门口那位把便盆里的大便倒掉。
临走前,我看了看赵家成,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出来。
走出康乐中心,我直奔车站,买了最快的一张车票回到城里,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三
《伪装者》竟然成了爆款,这个故事在一周之内点击十万+,成了阿宾公众号里点击量最高的帖子。不过大家都说这是个编出来的故事,阿宾不管这些,他继续从网站上改头换面地搬运故事到他的公众号。一个月后,阿宾的公众号被腾讯封了。
但这时候,阿宾已经看多了各种奇怪的故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忽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了厌倦。也不是对生活感到厌倦,就是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挺无聊的,憋着劲想干点什么这种想法,简直是一种愚蠢。他跟父母聊了聊,说自己想结婚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他愿意去相亲。父亲和母亲听了,又惊又喜又不太相信,母亲立马给他张罗。阿宾一积极,母亲却挑拣起来,这样的不行,那样的也不行,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选。
阿宾挨个见了两个,都还行,互有好感,但好感又没多到足以马上要谈谈的意思,双方都是想把彼此当备胎的那种。母亲说别急,还有第三个,都见了之后再整体比较、综合判断,阿宾点头称是。他渐渐觉得,母亲说的话都十分有道理,按照母亲的方式生活,一切都变得程序复杂而结果简单。
周六的晚上,是见第三个相亲对象的时间,因为这个姑娘是父亲的一个老同事的女儿,而父亲和这个老同事关系还行,所以两家商量了,改一改男女两个人互相了解的形式,变成两家人一起吃晚饭。母亲说这也挺好,可以互相了解彼此的家庭,更有利于判断。
地点定在小区附近的一个湘菜馆,据说对方女孩挺能吃辣的。阿宾一家早早到了,父亲还专门拎了一瓶藏了二十年的二锅头,准备跟老同事喝一盅。没想到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六个人,除了女孩和她父母,还有她姐姐、姐夫跟他们女儿。小女孩九岁,上小学四年级,聪明伶俐。
相亲的姑娘叫罗莉莉,阿宾自然跟她挨着坐,她确实挺能吃辣的,水煮鱼、麻婆豆腐、小炒肉,每一样都不少吃。罗莉莉在一个移动公司的营业厅当营业员,工资中等,人个头中等,相貌中等,性格似乎也是中等,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就是那种一切指标都刚好中等的人。母亲对罗莉莉挺满意的,罗莉莉父母对阿宾也还满意,两方家长聊着聊着就要聊到结婚了。
就在气氛融洽到不能再融洽时,小女孩——雨景,好像叫这个,却嚎啕大哭起来。原因是她想吃拔丝红薯,但她爸爸不讓她吃,说她已经有了好几颗蛀牙,不能再吃甜的了。小女孩的哭声把一切打断,大人们七嘴八舌,老人们都说吃一点,就吃一点,没事;孩子爸爸和妈妈坚持不让吃。阿宾忽然想起来,刚进门的时候看见饭店门口有一个摇摇车,就是那种喜羊羊或灰太狼模样,投币之后能摇摇晃晃带音乐的。阿宾说,雨景,叔叔带你去玩摇摇车好不好?罗莉莉很识趣,说小姨跟你一起去。
三个人就去门口,阿宾花了十块钱,买了五个币子,投进去一个,摇摇车晃起来,音乐是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雨景还是板着脸,但坐了上去,跟着节奏晃动着身体。罗莉莉突然龇了下牙,好像身上哪儿疼了一下,红着脸说:我去趟洗手间。就匆匆走了。
门口的灯光有点昏暗,但还能看得清彼此的脸,现在就剩下阿宾和雨景了,阿宾有点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跟这么小的孩子单独相处,还是一个刚认识的孩子。阿宾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跟着音乐哼小苹果,摇摇车停了,阿宾还要投币进去,雨景却说叔叔,我不玩了。阿宾说玩一会吧。雨景放低了声音,说叔叔帮帮我,救救我。
阿宾吓了一跳,什么?
雨景说,你救救我吧,叔叔,我要被他们打死了。
谁打你?阿宾有点害怕地问。
雨景突然眼泪要涌出来,她咬着嘴唇,楚楚可怜:我爸爸,他打我,打得我好疼啊。
阿宾一听,噗嗤笑了,你爸爸怎么会打你,净瞎说。
雨景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说真的,不信你看。她挽起袖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真像被人打的。阿宾的心急速地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雨景说,我爸爸打的。
他喝多了打的?
雨景摇头,说不是,就下午的时候,他……
那你妈妈知道吗?
雨景说,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妈妈,我如果告诉妈妈,她们就会吵架,然后就会离婚,离婚了我妈妈就会死的。
阿宾感到有点口干舌燥,他看了看饭店里面,罗莉莉还没回来。干吗去了,上个厕所这么长时间。
你带我逃走吧叔叔,我兜里有八百块压岁钱。雨景从摇摇车上下来了,伸手拉着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间,阿宾都要答应她了。他想起了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故事,一个父亲家暴自己的老婆孩子,把她们都打进了医院。警察来了之后,只是劝了劝,并没有把这个家伙抓进监狱,因为这是家务事。
逃到哪里都可以,雨景说,只要不挨打就行。
我带你去找警察,阿宾说,他虽然不觉得警察能解决这个问题,可最后也只想到这句话。我带你去找警察,如果你爸爸打了你,警察可以抓他。我没法带你逃走,这不可能,我们也逃不了,他们很快会找到我们的。
雨景听了,似乎极其失望,她伸手要了一个币子,投到摇摇车里,摇摇车又摇晃和叫嚷起来。雨景说,如果我能变成灰太狼就好了,我就可以把爸爸吃掉。
那么,你爸爸为什么会打你?
他……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妈妈和另外一个人生的,他恨我。
这……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可能吧,如果是亲生爸爸,应该不会打我的,你如果有个女儿,你舍得打她吗?
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打自己的女儿。
我如果留在这个家里,总有一天会被打死的。考试考得差了,他会打我;回家晚了,他会打我;吃饭掉了饭粒,他打我;看电视多看了一分钟,他打我;洗碗没有洗干净,他打我;早晨起床晚了,他也打我……
阿宾掏出了手机,说:我叫警察,让警察来帮你。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他担心雨景的父母就快出来了。
他刚要把110拨出去,罗莉莉回来了。罗莉莉不是从饭店里来的,而是从对面的一个商店里。阿宾放下电话,想问下罗莉莉雨景的事,可罗莉莉急匆匆的,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进了饭店里。
阿宾觉得这一家人都怪里怪气的。
他看向雨景,小女孩又坐在摇摇车上,正看着她。
他忽然想,算了不管他了,带着雨景逃走吧,不管去哪儿,离开她父亲就好。
他上去拉住雨景的手,说,走,我带你走。
雨景从摇摇车上下来,问:真的吗?你想好了吗?
阿宾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候两家人说说笑笑地从饭店里出来,罗莉莉也在一起。
阿宾说快走,要不然走不了了。
雨景并没有跟着他走,他们很快走了过来,他们走不掉了。
阿宾冷冷的看著雨景的父母。爸爸抱起了雨景,两家人沿着马路走。
阿宾终于忍不住,对着雨景的父亲说:禽兽。
她父亲一愣:什么?
阿宾说,你是禽兽,你打自己的女儿,你禽兽不如。
她父亲突然哈哈大笑,继而她母亲也笑了,然后是她姥姥姥爷,都笑起来,连罗莉莉都笑了。
阿宾愤怒了,你们还笑,你们一家人都不是人。
雨景父亲止住笑,严肃地对雨景说:雨景,你是不是又逗别人了?
雨景也笑起来。
阿宾彻底愣住。
雨景父亲说,抱歉阿宾,雨景肯定跟你说我整天打她,还说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什么的,这都是她编的,你已经是第五个被她的故事骗到的人了,她从小就喜欢编这些话。
不,我明明看到她胳膊上有伤。
雨景妈妈抓住雨景的胳膊,把袖子挽上去,冲罗莉莉说:纸巾。罗莉莉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湿纸巾,扯了一张递给她,她用湿纸巾一擦,那些青紫就都消失了。
阿宾现在知道,自己被这个小姑娘给耍了,彻底给耍了。一瞬间,他分不清眼前的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觉得置身在云层之中,失去了地球的引力,飘飘荡荡。
他疯了似地跑开,脚步踉跄,任凭父母和罗莉莉在后面喊也全然不顾,跑向了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