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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只读汪曾祺

2017-08-19毕亮

安徽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京派斑鸠文学史

毕亮

他年轻时就那么好

我读袁可嘉翻译的叶芝诗歌《当你老了》时,常想起的是汪曾祺及其文章和对他的研究。对汪曾祺的阅读和研究,只有不多的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更多的人是“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我的这种比喻可能不恰当,但意思应该是清楚的:很多人喜欢看晚年汪曾祺的作品,对这阶段的研究成果也很丰富。但对他早期作品的阅读和研究,相比就差多了,主要原因可能是汪曾祺早期作品难以见到,君不见1998年出版的《汪曾祺全集》,收入早期作品就非常有限,更多的作品流落在《全集》之外。但近年来,裴春芳、解志熙、苏北等人对汪曾祺早期作品搜集用功尤甚,成果也很喜人。具体的体现,就是苏北集众人研究所得,选编、出版了《汪曾祺早期逸文》。

业已成名的作家,大多都会悔其少作,豁达如汪曾祺也不例外。他说,我对自己的少作是羞愧的。但细读《汪曾祺早期逸文》中的诗歌、散文和小说,可以看出汪曾祺早期文章已经写得比较自在了,这些作品展示了作者对语言的敏感、对色彩的癡迷。汪曾祺终其一生,保持着这种敏感和痴迷,真不容易。再联想到他1947年7月16日发表的《旙与旌》,便大致可明白一些其中缘由了。《旙与旌》算是一篇文论,阐述了他早期的文艺思想。对汪曾祺的研究,这是一篇很值得注意的作品。

汪曾祺六十岁后的许多小说散文,在他二十多岁的作品中多有提及,或者如同早年埋下的种子,只为晚年来开花结硕果。汪曾祺不写日记,六七十岁写文章时,这些早期作品,他手头也多未存,说明所写都是他记忆极为深刻的部分。1946年写过《街上的孩子》,其中写到的二十多个祈雨的孩子和那个在关金券上系绳子的孩子,一直深藏在他记忆深处,经过几十年的发酵后,终于又出现在他的小说中了。汪曾祺写作,都是先打好腹稿,坐在沙发上构思,一动不动地坐着。说是在构思,倒不如说是在回忆,回忆从小生活的高邮,生活了七年的昆明,回忆生活过的张家口……

你看他,二十一岁写诗时有落款“昆明雨季开始的时候”。昆明的雨,他留意了几十年,再看《昆明的雨》,也就不奇怪了。他二十多岁对草木就格外关注,待重新拿起笔来写作时,给朱德熙写信,附的就有写关于草木的文章。汪曾祺的创作,自始至终,一脉相承。只是,对他早期作品研究得还远远不够。本书附录收了芳菲、李光荣、解志熙、苏北等人的研究文章,对我都是解惑之文,尤其解志熙的《出色的起点——汪曾祺早期作品校读札记》,对汪曾祺早期作品的分析以及对晚年作品的影响等论述,让我倍受教益。只是奇怪为何没把裴春芳的《雅致的恣肆与生命的沉酣——汪曾祺早期佚文校读札记》也一同附录。

现在的人多喜欢、讨论六十岁以后的“汪老”,却忽略了汪老也有小汪的时候,如芳菲文章所言,大家忽略了汪曾祺也曾年轻过,要学也应该学二十六岁的汪曾祺啊。那种静穆与血性的密集交织。

你看他写《昆明草木》,有一点年轻人的俏皮,这种俏皮到了六十岁以后,就是冲淡。这样的感觉,在对比着读他早年晚年的小说时,更明显。

前几年,我看汪曾祺的《天山行色·伊犁闻鸠》,就很奇怪他对斑鸠的叫声很关注,在短短的文章中,对他生活过的地方都有所提及,都和鸠声有关:

我的童年的鸠声啊。

昆明似乎应该有斑鸠,然而我没有听鸠的印象。

上海没有斑鸠。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没有听过斑鸠叫。

张家口没有斑鸠。

我在伊犁,在祖国的西北边疆,听见斑鸠叫了。

斑鸠的叫声真让此时已六十二岁的汪曾祺高兴。然而,看《汪曾祺早期逸文》时发现,他早在1947年的作品《飞的》就对斑鸠格外关注,1948年他还发表过一篇《斑鸠》,难怪三十多年后,他行走到了伊犁,在住的宾馆院子里听到斑鸠叫声,就引起了他的乡思。这乡思,思的是他住过的高邮、昆明、上海、张家口、北京……

1943年,汪曾祺二十三岁,他在《〈烧花集〉题记》中如此写:我本有志于说故事,不知甚么时候想起可以用这种文体作故事引子,一时怕不会放弃。这种文体是散文,他晚年说自己写散文是搂草打兔子,果然如他所言,一时怕不会放弃,这“一时”就是一辈子。

正如苏北所言,汪曾祺大量早期逸文的发现,文学价值不可低估,因为这些材料是兼具文献性和颠覆性的。读他的这些早期作品,写得那么好。原来,他年轻时就那么好。

为汪曾祺的文学史意义正名

在笔者多年阅读汪曾祺过程中,感觉汪曾祺真是一个难以归类的作家,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多年来,关于汪曾祺的《受戒》及之后的作品研究较多;但近年来的汪曾祺研究,领域正在不断扩大,汪曾祺早期作品正在不断地被发现和研究,可以想见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将很值得期待。

汪曾祺的难以归类并不是说就不能归类。汪曾祺自己在文章中就曾谈到过这个问题。在写于1988年的散文《西南联大中文系》中,他这么写道:“如果说西南联大中文系有一点什么‘派,那就只能说是‘京派。西南联大有一本《大一国文》,是各系共同必修。这本书编得很有倾向性。”汪曾祺认为这是“一本‘京派国文”。所以当严家炎把他算作最后一个“京派”时,汪先生便认为这是跟他读过西南联大有关,“甚至是和这本《大一国文》有点关系”,因为这是他“走上文学道路的一本启蒙的书”。

基于此,当我得知学者方星霞将汪曾祺纳入文学史的视野并放在京派文学这个背景下进行研究,写成了《京派的承传与超越:汪曾祺小说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7月版)一书后,便赶紧找来拜读。读后,对我的启发很大。

要研究汪曾祺的小说,从京派这个角度来展开,确实是首选的研究视角。尤其方星霞对京派文学及代表作家废名和京派诗歌理论等多有研究,所以写起京派中的汪曾祺来,真是得心应手。作者方星霞认为把汪曾祺及小说置于整个文学史中去考量,从京派的角度来研读汪曾祺的小说是颇有深意的,因为只有从这一点切入,才能反映其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反过来看,也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入地了解汪氏的作品。《京派的承传与超越:汪曾祺小说研究》一书即是为汪曾祺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在正名。

方星霞从汪曾祺小说的精神面貌、思想内容、艺术特色等几个方面来探索汪曾祺五十多年里的创作成就和得失,梳理汪曾祺小说中的思想内容和艺术风貌,并进一步分析汪曾祺对京派的传承和超越,从而评价汪曾祺在当代文学史上的价值和位置。作者不是以编年的方式从汪曾祺的创作历程出发展开研究,而是从给汪曾祺带来卓越声名的《受戒》开始着手,继而引入对京派历史和主要成员的简述。在全书中,对京派历史、作品、作家及风格的梳理,虽仅占了很少的篇幅,但细读就会发现作者的用功之深和对京派文学的熟悉程度,也显示着作者的广阔视野和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娴熟的综述能力。

对京派历史的简介,是为了把汪曾祺纳入京派做更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在“汪曾祺:最后一个京派作家”一节中,方星霞比较具体、有理有据地谈到了汪曾祺与京派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但除了作者谈到的论证外,我认为至少还有两则第一手材料不得不提,这两则材料都是汪曾祺的书简,在书简中,汪曾祺都很直接地谈到了他对京派的看法。1989年8月17日汪曾祺在回复解志熙的信中说:“京派”是个含糊不清的概念。当时提“京派”是和“海派”相对立的。严家炎先生写《流派文学史》时征求过我的意见,说把我算作最后的“京派”,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笑笑说,可以吧。但从文学主张、文学方法上说,“京派”实无共同特点。

认为京派是个含糊不清的概念的汪曾祺,在近两年后,观点就有所改变。改变是从看了始编于1987年、1990年终得出版的《京派小说选》后开始的,这本书的《前言》对汪曾祺的触动很大。在1991年2月22日写给《京派小说选》编者吴福辉的信中,汪曾祺说:读了你的《前言》,才对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有一个清晰的理解。才肯定“京派”确实是一个派。这些作家虽然并无组织上的联系,有一些甚至彼此之间从未谋面,但他们在写作态度和艺术追求上确有共同的东西……汪曾祺的这封信对吴福辉是个莫大的鼓励。在近二十年后吴福辉写出了《汪曾祺坦然欣然自认属于京派》(见《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2期),全文披露了汪曾祺的这封信。

应该说汪曾祺致解志熙、吴福辉的书简,是谈论汪曾祺与京派的关系,以及对京派的承传和超越是十分重要的材料,有汪先生本人之言,应更可增加说服力。可惜的是,本书作者方星霞好像未留意到,不能不说是本书的遗憾。

分析汪曾祺小说的人文精神、叙事魅力以及对京派的承传和超越是本书的重点,也是方星霞学术造诣的体现所在。应该说,目前对汪曾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其作品语言特色、叙述视角、文体风格、人物研究等方面。本书在这些方面自然也有精深的分析,且有不少观点值得注意。在对汪曾祺人文精神的探索、奠定、巩固等三个阶段的细致分析,对汪曾祺小说语言的深入解剖和归纳等,都展示出了作者扎实的理论素养和精细的文本分析能力。阅读这些章节时,许多分析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让我受教颇多。

自然,本书对汪曾祺作品的分析,也侧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作品,其实汪曾祺早年的作品在京派这个背景下,也很值得分析。早在1987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钱理群、吴福辉、温儒敏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抗战胜利后京派的复出”一节中就对汪曾祺的文学创作作过论述。虽然方星霞对汪曾祺四十年代的作品有所涉及并论述,(顺带说一句,汪曾祺的《邂逅集》出版于1949年4月。而在本书中,有的地方写成1947年,有些地方又作1949年。)如果作者能对汪曾祺早期作品的京味做较为详细深入的分析,本书就更完善了。

在谈到汪曾祺对京派的超越时,作者还深入到文学史的发展中,探究京派到底是以怎样一种形式转化,以致最终消失的。作者通过梳理,对汪曾祺新时期小说在文学史上的意义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尽管这种认识似有商榷的余地,但这本《京派的承传与超越:汪曾祺小说研究》在汪曾祺的研究以及京派文学研究中,是非常值得注意并必将占有一席之地的作品。

读书只读汪曾祺

汪曾祺的众多研究者中,王干是研究比较早的一位,也是比较突出的一位。在一篇文章中,他说他是读着汪曾祺老去。真是这样。王干第一次读汪曾祺的作品,是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王全》,至今已过去了四十多年。多年后,他对初读时的感受,记忆深刻:原来的“内心焦躁、愤懑”变得“忽然平静下来,夏夜也变得平静温和”。

四十多年里,王干习惯晚间阅读汪曾祺。夜读汪曾祺,他的体会是“如秋月当空,明净如水,一尘不染,读罢,心灵如洗”。今后,他大概也会继续夜读下去,如此,可谓汪曾祺相伴一生。

手中刚看完的这本《夜读汪曾祺》,就是王干夜读的部分成果汇集。书中有些文章虽没标写作日期,但可以看出起码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了,甚至还有三十多年前的作品。有些汪曾祺印象的记录文字,写作时汪先生还在世,正是创作的高峰,想必汪先生也是读过的。时隔多年,现在读来,还是生动的。只是一想,汪先生走了已二十年。书与人俱老,多见;书与人常在,只是说说罢了。对汪曾祺先生而言,书比人长寿。

摄影家狄源沧曾有言:“喝茶爱喝冻顶乌,看书只看汪曾祺。不是人间无佳品,稍逊一筹。”狄先生写到“稍逊一筹”就止住了,未见下文。“汪迷”苏北添上了“不过瘾”。读汪曾祺,确实是稍逊一筹不过瘾。王干大概也有这种感受。

有此感觉,只因我在看《夜读汪曾祺》一书时,常被引起共鸣。共鸣之余,当然更有教益。王干将自己定位为汪曾祺先生的追随者、模仿者、研究者。需要注意的是这三个身份的排序,排在第一的是追随。因为追随所以模仿,因为模仿所以研究。

在印象记之外,《夜读汪曾祺》收入的主要是研究文章。从汪曾祺的整体价值到他的书画美学、作品的意象美学,从单篇作品《徙》《岁寒三友》《故乡的食物》《晚饭花》的研读,到汪曾祺的为人为文,再到他的美食,全书篇幅虽不多,却较为全面。有些文章的写作,在当年是具有开创性的。现在的汪曾祺研究,也多从以上各方面展开细化。本书开篇即是大手笔,论述的是汪曾祺的价值以及缘何被遮蔽。在作者看来,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隔着一道鸿沟,汪曾祺是填平鸿沟之人,“更重要的是汪曾祺将两个时代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而不像其他作家在两个时代写出不同的文章来”。

有效地缝合了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汪曾祺,在现在的文学史中的地位常常是在“还有”之列,这就是比较尴尬了。用现在的流行语说,我们可能读的是一本“假文学史”。

在谈到汪曾祺的师承时,王干以阿索林在中国的境遇来谈汪曾祺,“阿索林在中国的冷遇,說明了汪曾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偏安一隅的境地是可以理解的”。我也是因为读汪曾祺后才开始读阿索林的,读后的感觉是阿索林在中国大概永远都不会大红大紫,就像汪曾祺深知“我的小说就发不了头条,有时还是末条”,但读者和时间将会是最好的证明。曾经大红大紫的作家,也许之后再无人问津。而“发不了头条”的汪曾祺,去世后,作品不断被出版,他的书画集甚至被卖到了万元以上的高价,听说新版的《汪曾祺全集》也快出版了,这足以说明许多问题,毕竟读者是挑剔的,市场是无情的。

前几日看贾平凹的散文,见他在给彭匈的《向往和谐》写序时提到汪曾祺,“手稿还堆在案头,未来得及给彭匈去信,却听见汪曾祺老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真是如雷轰顶,闷了半日”。当年,当年汪曾祺和贾平凹参加笔会,放着大宾馆的酒席不吃,跑到街巷去吃小吃。看贾平凹这篇序的写作日期是1997年5月23日,那时,汪曾祺去世刚一周。今看《夜读汪曾祺》,在第132页见到一帧彭匈、汪曾祺、贾平凹的合影,照片上他们都很有精神,现在贾平凹也活到了当年汪曾祺吃小吃的年龄了。这是看《夜读汪曾祺》意外的收获,这样的收获在作为插图的老照片、汪曾祺书画作品中常可遇到。

像汪曾祺那样生活,是现在许多人所追求的。王干也不例外,“汪曾祺不仅改变了我的文学观念,也影响了我的生活观念”,细读王干之言,我发现自己也陷入了被汪曾祺改变之列,却也乐在其中。我读汪曾祺近十年,越读越喜欢,今后大概也会读着汪曾祺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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